白求恩作品：《伤口》

像干涸的池塘一样的伤口，上面覆盖着一些黑褐色的泥土；边缘撕裂了的伤口，周边长了黑色的坏疽；整齐的伤口，在结实的肌肉群里钻进钻出，像被大坝挡在里面的河；向外绽开的创口，像颓败中的兰花或者是压碎了的康乃馨，这些肉做的丑陋的花。有黑血不断涌出的伤口。夹杂着预兆不祥的气泡。说明还在出血。

肮脏的旧绷带被血粘在皮肤上。慢点儿！先润湿一下。打穿了大腿。把腿拿起来。怎么像一个大袋子，长的，松软软的，血红色的袜子，圣诞节装礼物的袜子。那个健康的坚实的腿骨呢？已经碎成十几片了。用手指把它们拣出来。像狗的牙齿一样，锐利而有棱角。再摸一下。还有骨头留在里面？有，在这儿。全部都拿出来了吗？是的，不，还有一片。这块肌肉死了吗？捏一捏。是的，是死了。把它切掉。怎样才能愈合？这些从前那么强壮的肌肉，现在被撕裂破坏到这样的程度，它们还能够恢复以前那样强韧的弹性吗？拉一下，放松，再拉一下，再放松。以前是多么轻松的事。现在全完了，全毁了。还能拿自己怎么办？

下一个！简直是个孩子。17岁。腹部中弹。麻醉剂。准备好了吗？气泡从打开的腹腔里冒出来。粪便的味道。粉红色的膨胀了的肠子。四个孔。把它们合上。缝得像钱包的拉锁一样。用海绵把盆腔清洗一下。管子。三根管子。很难把它们合起来。让他保暖。怎么办？把这快砖头浸在热水里。

坏疽是一个狡猾的四处蔓延着的东西。这位还活着吗？是的，他还活着，在严格的意义上讲。给他静脉注射盐水。也许能够唤起他身体里那些无数的小细胞的记忆。让它们想起那个有着暖乎乎的海水的家，它们最初的食物。如果它们的记忆更远，能够达到一万年前，那么它们会记起别样的波浪，别处的海洋，以及在大海和阳光孕育之下而产生的生命。它们也许会因此而抬起那疲惫的头，深深地吸取一下养料，挣扎着活过来。也许会这样的。

还有这位。他还会在秋收的时候跟在毛驴后面沿着大路边跑边喊吗？不能。这一个永远也跑不起来了。一条腿还能跑吗？那他怎么办？他只能坐在那儿看别的孩子跑。他会想什么？他的想法不难想像。可怜有什么用？可怜是对他所做的牺牲的一种蔑视。他是为保卫中国而做的。帮他一把。把他从台子上扶起来。把他抱在怀里。怎么，好轻啊！像孩子一样。是的。你的孩子，我的孩子。身体是一个美的东西。它的部件多么完美。它活动起来多么准确。听话，强壮，坚实。但是当身体被损坏的时候，是多么的可怕。那个生命的微焰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终于熄灭了。像一个蜡烛一样。轻轻地熄灭了。它在即将熄灭的时候抵抗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话，之后就沉寂了。

没有了。清晨六点钟。天啊！这屋里真冷！开开门。远处深蓝的山顶上，露出了一缕苍白的微光。一个小时以后太阳将会升起。上床睡觉。

侵略战争是一笔大的生意吗？是的，不管这些凶手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掩盖他们的罪恶，不管他们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他们打仗是为了以屠杀的方式来开拓市场，以强奸的方式来掠取原材料。偷窃比交换更为廉价，杀戮比购买更为简单。这就是战争的秘密──利润，生意！

这些人类的敌人长什么样？他们难道头上带了标记可以使人辨别出来吗？没有。他们像野兽一样凶狠，像疯子一样残酷，像刽子手一样无情。一定要消灭这些人，人类才可能继续存在。否则世界将永不安宁。所有允许这些人存在的组织也必须消灭。

是他们制造了伤口。

（白求恩著 沈双译）

评白求恩的《伤口》

作者:海边小屋

“像干涸的池塘一样的伤口，上面覆盖着一些黑褐色的泥土；边缘撕裂了的伤口，周边长了黑色的坏疽；整齐的伤口，在结实的肌肉群里钻进钻出，像被大坝挡在里面的河；向外绽开的创口，像颓败中的兰花或者是压碎了的康乃馨，这些肉做的丑陋的花。”这是一段关于伤口的精彩描写，用了大量贴切、新奇、生动的比喻，绝对是大师级的手笔。

朋友，就描写伤口而言，你见过比这还出色的文字吗？

朋友，你能想得到这段陌生而优美的文字出自一名拿着手术刀的医生之手吗？

他就是加拿大籍的著名外科医生、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诺尔曼·白求恩，一个我们小时候就熟悉并且敬仰的人。一九三八年一月，他“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救治了无数抗日英雄。

在我印象中，白求恩只是个追求理想和正义的医生，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据《光明日报》的资料，白求恩出身于一个富裕的教会家庭，青年时代就热爱文学，写了大量作品，具有很高艺术才华和扎实的创作功底。文学是思考人生的工具，作为一个善于思考，关注社会实际问题的文学青年，他不务空谈，秉承着“人要去最需要你、最能体现出你价值的地方”这一人生信条，放弃了舒适的物质生活，学医行医，以高超的医术服务社会，始终不渝地实践其人道主义精神。一战时他以担架员和急救员身份前往欧洲前线，二战时先后前往西班牙和中国，始终在前线战地医疗队工作。他改进和发明了大量医疗器械和装备，提出了建立社会卫生健康保障系统的思想和主张，至今仍惠及加拿大人。在他的故乡加拿大安大略省东南部的格雷文赫斯特镇，有一个白求恩故居纪念馆，里面的解说词称他为“现代医学改革家和发明家、战地军医、艺术家、作家和慈善家”。

白求恩一生致力于治疗人与社会的伤口，特别是在中国目睹了法西斯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巨大创伤时，有感于内，寄予文字，就写成了《伤口》这篇具有极高人文价值和艺术水准的散文。可惜这一直不为国人所知，直到最近被旅美学者沈双在1940年4月号的英文杂志《今日中国》中发现，并译成汉语。

阅读《伤口》，这短短的1300多字，我受到的震撼只有当年读《老人与海》可比，这篇文章入选任何一本世界经典散文集都将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只有一手拿着手术刀，一手拿着笔的白求恩才如此熟悉伤口，才能如此精确传神地描写伤口，并把人身上的伤口推广至整个人类社会，揭示出“战争的秘密──利润，生意！”正是那些逐利者“制造了伤口。”

不知是不是巧合，白求恩治愈了无数伤口，却对自己伤口的恶化无能为力。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他因救治伤员而感染自己手指上的伤口，带着未竟的人道主义和国际主义理想，离开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

时至今日，人类社会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还有人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将战争作为一本万利的大生意来经营。那么，谁来给伤口缠上绷带，并像白求恩一样举起手术刀，阻止它的蔓延呢？

我，居庙堂之远，处闹市之喧，仅七尺之躯，乏缚鸡之力，即使看得见伤口，却不懂医术。所以只能用五笔字型敲击“wtkk”这几个字母，有两个词可选：1、伤口；2、作品。我只能忍着伤口的隐痛和盈眶的热泪，敲打出一篇纪念《伤口》的作品。

可容许我再转否？激动啊，白求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