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毒药猫”

　　那是1970年的夏天，我刚结婚的二哥和16岁的嫂子，被从茂县有条叫“火神庙”街的老屋强迫迁往偏远贫瘠的高山务农。原因是我家成份不好，地主、富农，资本家是没有资格住在县城的。不知道二哥是从哪里去借了辆架子车，把全家人简单的生活用品放在上面，二哥在前面拉，嫂子傍边栓了个绳子套在肩上帮着二哥拉，这样的劳动却有个很浪漫的名称：“拉飞蛾”。我们一早就开始走，走出茂州城天才发白，这样走了公路又走小路，走完小路又爬山，到天黑才走拢给我们指定的寨子──渭门乡黑桃沟。

　　黑桃沟生产队给了我们幢勉强可以住人的破房子。房子是石墙木地板，地板很多处已腐朽，墙脚处传来发霉的气味。虽然屋子破旧，但还算宽敞，一个二十约平方米的堂屋带三间偏房，我们只有两间，其中一间是个孤独的羌族老婆婆。她已经很老了，大概有七十岁了吧，也许没有，只是她显得老而已。她躬着腰，从里屋走出来，满面笑容的对我们打着招呼：“你们到了？”她的语气满是欢愉，又充满谦卑。她太穷了，屋里一个简易木床上有两床已经发黑的没有被里的棉絮，还有就是堂屋中间的火塘上的一个铁三角架和上面煮饭的鼎锅，其他没有看到还有什么再管钱的东西了。

　　突然到了一个人迹稀少的偏远山寨，一切陌生的让人没有知觉。没有小孩同我玩，我试图接近他们，不知为什么，他们却对我怀有警备，不太理我，这让我很难过，我曾一度怀疑是他们看不起我，因为我不是“贫下中农”的子女。现在想来是他们见外来的人太少的缘故，他们都要做事，不是割猪草，就是带小孩，那些三两岁的小孩都要做最简单的劳动。我只有和我们同住一个屋的老婆婆在一起。她很喜欢我，问我一些我和我家里的问题，比如问你爸爸没有在了吗？你妈妈好久死得呢？她问的我很伤心，有时我就哭，她就不停的哄我，劝我，给我讲故事。很多故事我已经忘记。但还记得一个白虎的故事。大概是说得是这里以前有个漂亮的姑娘出去当了尼姑，后来回来了。回来后在寨子的后面修了个白虎庙，三个月不吃东西也没有死十里八寨的人都跑到这里来请尼姑算命，求神，消灾，灵验的很，香火非常旺盛，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解放前夕，尼姑遣回小徒弟回家还俗，小徒弟不愿意，这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小徒弟怕违师愿遭报，就哭着走了。当晚子时，尼姑萧然出走，庙子就轰然倒塌。她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问那个尼姑怎么要走呢？她停顿了一会才说，“有人要抓她，她变成了一只白虎逃走了。”可是她后来给我讲的结局却是很久后尼姑的小徒弟在山林里找到了上吊师傅的尸首。我怀疑她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有时间次序上的混乱。

　　我对她也很好奇，她怎么没有儿女呢？有一次我和她做在高高的木门槛上，幼稚的问她没有结过婚吗？她笑了，说结过的。我又问结过婚怎么没有娃娃呢。这时她的脸上居然腾起一层红晕，像姑娘似的害羞的说道她没有开过怀，我不懂“开怀”是什么意思，就以我年龄的思维去想是没有男人要她吧？

　　她很喜欢我，粮食那么紧张，还把她不多的口粮给我吃但我从来没有吃过她的“饭”。所谓的口粮也就是生产队发给她“五保户”的粮食。多数时间我看她都是在半锅水里撒上一把玉米面，加点菜，加点盐，煮成很稀的“面汤”喝，很少煮“干饭”吃。有一次她好难得煮了一吨“面蒸蒸”，“面蒸蒸”就是在锅里掺少许水，待水开后，把玉米面撒进去，小火，捂上盖子，几分钟后用快子搅拌一下，如此三、四次“面蒸蒸”就成了金黄松软的“干饭”，锅底会留一层酥脆的锅巴，哪锅巴的香味非常诱人，也非常好吃。她把锅巴给我递来，看见那双骨瘦嶙峋、黑黑的，满是老痂痂的手，我迟疑了 一下，摇摇头，没有接。她的笑容一下凝固在满脸的皱纹上，则过身，舀了碗凉水掺进进锅里，黯然失神地看着那锅巴被水渐渐侵润、发软──准备下一吨吃......

　　时间一久，我和寨子里的人也熟悉起来，这时有人悄悄告诉我说，她是“毒药猫”。说“毒药猫”的人看起来特别和蔼慈祥，白天和一般人没有两样，晚上就变成了猫。谁家和她有仇，谁要是得罪了她，她就会用魔法“整”这家的小孩，这小孩就会生病，或是把小孩吃了，但是她自己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而且谁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她会知道。千万得罪不得她。“毒药猫”的人眼睛是黄色的，像猫儿眼。听了这话，我就偷偷的看她的眼睛是不是黄色的，她的眼睛还真是黄色的，我害怕了，怕寨里那个给我说她是“毒药猫”的年轻媳妇和我说的话她会知道。我又偷偷的观察她的眼神是不是知道我在害怕她了。越看她越觉得她知道我的心思，越觉得她的眼睛带凶像，我不感和她单独在一起了，半夜里想尿也不敢起来，实在憋不住了，起来尿了后，又好奇得想知道她晚上究竟是不是变成了猫在四处游荡，就向她的屋里张望。屋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候听见她的翻身和叹息，有时侯又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我就胡思乱想她今晚到哪个小孩身边去了？终没有见她变过猫，也没有听说哪个小孩中过她的毒。

　　我在那里住了半年就离开了，几年后，我回去时，再没有看到那位婆婆，也再没有人向我提起过她，我想一定是非常凄凉的死了，而她的身影，那包着白头帕，蓝布破长衫外套了一件磨得光光的羊皮褂子，裹着黑绑腿的没有穿鞋的赤脚，已深深的印在我幼小的心里。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时时出现在我脑海里，从没有消失过…………愿婆婆，今生来世不再贫穷，不要再孤独，不再受人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