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河流与精神的河流──谈凸凹的诗

词语的河流与精神的河流──

谈凸凹的诗
⊙ 雨田／文

　　当下中国诗人群体很浮躁。一方面，那些对汉语诗歌传统持极端否定立场的人，事实上，其中的多数人或者不懂得什么是汉语诗歌的本质。网络时代的即生即灭的快餐性写作样式庇护了他们快速新生的状态。他们有时候高举着反对的旗号却不知要反对的是什么。这种过度性的诗歌革命的初级阶段，在中国文学史上好象已经出现过多次了。另一方面，一些诗人用的即便不是东方人自己的旧东西，也不是西方诗人的旧东西，他们倾向是对东、西方传统的非常浅薄的表层复制，我们说这有意义吗？今天，我还是要强调一下过去的老话题，作为中国的汉语诗人，对汉语诗持有自觉性、严谨态度、自省态度是我们的义务。以语言拓展的汉语诗歌写作，理所应当地就成了我们的一个重要的使命。这里，我不想深谈别的什么，只想谈点我个人对诗人凸凹几首诗阅读后的感受。无论怎么说，凸凹对汉语诗歌事业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我们是清楚的。
　　我结识凸凹的诗歌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后来接触他本人时才知道，凸凹是80年起步就坚持于汉语诗歌现代性的诗人。最初几年，他的诗精微、简劲，以纯诗为目标，始于青春写作的快感，终于传统审美的教养。那时候，凸凹象许多青年诗人一样，骨子里藏着孤傲的野心。凸凹在当时是出色的，虽说如此，其诗作在活力、韧度和经验的包容力上，还有就是他的诗歌本身的生命力等同样有显见的缺失。其实，诗歌这种东西说白了，只是经验与语言之间彼此发现。
　　凸凹近几年的诗歌几乎看不到任何技巧，诗中那种精神叙事的凌利、个人经验的坚持、纯粹自由的表达则令我惊讶：
　　那么大的草原，那么多的羊群
　　在后退──大鸟倒飞，河流反奔，骤雨
　　逆降，还是像房子在地下比高？当一队摩托
　　，一群响马，追上并两分羊群，中穿而过
　　，我看见了后退的
　　脸、棉田和黑夜的昼。当飞鸿、当疾风
　　、当流岚出现……当野狼纵出山谷，闪回绿光
　　，羊群开始以正走的姿势后退
　　。当大河、当断崖、当毒瘴……当前方
　　更大的草原，被同类吃进更大的胃腔
　　──所有的羊群都在后退：都在以慢的方式
　　后退。这样的生涯
　　可攀上斜刺里杀出的时间
　　，等来三千年前的宫殿和情人
　　？那么多的羊群──大海波涛的羊群
　　，天空云彩的羊群，笔划顺写的羊群
　　在后退──这慢慢的前行
　　，这倒行逆施的思想
　　多么恐慌、广大、无休无止……多么古老
　　这首《事物，或后退的羊群》的诗歌，要让人震撼的则是他在诗性追求和个人表达的同时，没有于身后群体命运的疏忽，有着厚重的民族历史和人性光辉的深藏。并真正能从诗人个体的经验出发去除掉那些攀附在这些词语之上的精神伪装，而毅然回归到精神命题、灵魂追问、历史思考、人性同情和家园寻找的原本状态。让我们看看凸凹2007年写的《蚂蚁，或俯仰之角》吧──
　　这黑词中的动词，动词中的黑词
　　，没人见过它夜晚的行动
　　──手电筒下的它，依然有着白天的笨拙
　　、惊惶和反光。它在天空基脚处创造的
　　最矮的高度，最优美的曲线
　　是那么疾速、无声！散步、思考途中
　　稍稍一个猛扎
　　就把天空诱进神出鬼没的地道
　　，进而曲径通幽，进而到达一个富丽堂皇
　　的宫殿。奇怪的是，尾随而至的
　　全部的天空、星星，都不能把这个宫殿打开、照亮
　　，或者说，蚂蚁，蚂蚁的宫殿
　　比天空更大、也更亮？而它自己太小了
　　，小得看不见它的隐喻、刀枪；又太大了
　　，大得密密麻麻挡住了外界的想象、眼睛，使
　　我们除了爬动的尘土，什么也不能睹见。这
　　打进根基的楔子，除了赞美、熟视无睹
　　，什么也别做，尤其是一只一只数落、掐算
　　，尤其是试图连根拔出
　　──看！它倾巢出动，比愤怒更快
　　词语是什么，词语就象永不停留的河流。这是我读凸凹的《蚂蚁，或俯仰之角》一点初浅的印象。当然，汉语诗歌本身就是一条古老河流，也是一条文化的河流。如果象哲学家黑格尔说的那样把“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具有心灵性的事”，正是在对诗人敏识力、语言拒绝力和灵魂判断力的现场考量。然而，凸凹提供给我们阅读的诗句还是十分令人意外，他在《床语，或窗外扫地人》中写道：“从未见过她的面影：每天/最后一个美梦的仇人、革命者/，我总是在腾起的污尘、臭味的垃圾里才会突然/想起，并解析出她的存在。对这个妇人/，说不上憎恶谈不上热爱，完全的理解/是一定的需要的结果。我甚至不能肯定/这个做着干净的事的下层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粗陋的女性/，还是残缺的男丁；是一个真实/还是那个美梦的余绪和幻像。因此，当我想/起个早床，扒在窗户上喊她的时候/，却不知怎样开口！对她的想象，还是/通过进入我楼宅里的家政工落地的：通过/对我家庭内部体制进行精微的表面处理的三位妇人/，我把整整一个冬天的深刻，扫帚尖上卷起/的海涛、想象，一点一点扩大到窗外、地面”。可以说这样的诗句大气舒缓、宽阔而又凝重。这里“正是她一日一餐、一餐即饱的饕餮之声/──她端的是天底下最肮脏的饭碗”，已经不是普通意义在描述窗外扫地人，已经驱逐了精神叙事的溃散，达到了个人经验向人性精神的转换。是词语的河流穿越了生命，还是生命穿越词语的河流，或者生命与河流本是一体的，是相衣为命的宇宙逻辑。诗人凸凹在他的诗行里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更加深远的哲学命题，词语的河流把我们带进了另一条河流，而这条河流就是我所说的精神河流。我们知道，河流本身也具有轮回的寓意，也许这是人类命运的深度探询，也许是一种命运的悖论罢了，也许更是一种生命的呼应。所以，我更愿意从文明与文化的视角，从生命与精神的角度来阅读凸凹的诗。他的《核桃，或智慧》、《普遍真理，或上或下》等诗里有着文化经验，也有解构与反判，有着现实的怀疑与自我中心主义的抛弃。应该说，凸凹的不少诗歌，特别近几年的诗歌中，那种日常的体验，生活的体验、生命的体验，与他自身所具有学识交织、渗透，扩大了诗歌本身的表现力和穿透力，让我们从他的诗歌中最为深刻地理解世界的真实本性，特别是本性和人的命运。至此我想说，阅读凸凹的诗歌，让我更深刻地理解到现代汉语诗歌的历史命运和本真状态。
　　我还要说，凸凹的近期诗歌独具诗学特色，值得我们去研究，去学习。

2008年9月10日写于沈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