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梦

丁芝萍 · 发表于: 2009-3-23 17:40:58

　　晚饭至夜班前有一小段时间的空隙，工人们便走出厂门，三三两两站着闲聊，蹲着静养，与人外会，作近距离散步，享受一天中难得的闲暇和自由。
　　水泥条格子围墙下那块条石成了秦德富夫妇俩的专座。除了刮风下雨，每天晚饭后，小俩口都要来这里坐一会儿，聊聊当天工作的感受，打工的抱负；说说远在千里外家乡的小女儿，父母兄妹等等，总有那麽多话要说。启芬有时还要向丈夫诉诉苦、撒撒娇。暮色降临时，启芬便头倚着丈夫的肩头闭着眼假寐一会儿。德富搂着妻子，轻轻地诳拍着，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工艺厂没有夫妻房间，一律大寝室，上下床，七八个人住一间。有少数夫妻或是同居者便去附近乡村里租借住房。矮小潮湿的乡村住房一般是月金50至100元不等，还得自备食宿行头。秦德富夫妇嫌租房偏远了点，深夜下班归去不安全，同时还为着节省开支，几十元如精打细算够得上一人半月的伙食费了。于是围墙下这块条石便成了小两口的“鹊桥”。
　　“德富。”“噢。”“你明天中午到埔头去帮我买两包奶油杨梅嘛。”“要得。吃了午饭借部单车去快点。”埔头是E开发区边上的小镇，约有十来分钟的路程。那里卖的东西比厂小卖部的价钱要便宜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杨梅？──你、你想吃酸的？”德富警觉起来，侧头打量妻子。“你看你着急得那个样子！我们寝室小英国芳她们最爱吃奶油杨梅，经常拿给我吃，我也应该回敬一次她们噻。”德富喉管里轻轻“哦”了一声，舒出一口气。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出岔，别打乱了我的计划哦。
　　刚才的虚惊也不是空穴来风。大约是二十天前的一个周末，厂里难得一天不加夜班，晚饭后他俩便散步去附近的沙滩。这是个没有星月的夏夜，习习海风吹送着凉爽，黑瀹瀹的海面上飘来柔和的潮声。夫妻俩大约有两个月没有亲近过了。他偶尔也有过冲动和渴求，但被他的自制力和过度的疲劳驱散了。她是他初中同班好友启根的妹妹，小他三岁，长得不算漂亮，却清纯、柔顺；面颊红得像两瓣桃花，身子丰腴而不墉散，勃发着青春气息。家务、田头是提得起放得下，利利索索、有头有尾。这样的女子才是成家过日子的人，于是她成了他的妻子。结婚五年，女儿快四岁了。两年前，把女儿托付给务农的父母，夫妻俩随着打工潮来到闽南，先是在一家小型工艺品加工作坊里学彩绘，这家家庭手工作坊环境差，工资太低还久久拖欠不发。于是，由老乡引荐跳槽来到这家中美合作的“美达”工艺公司。一幌又是一年半了。
　　他让她坐到自己膝头上，学着电视镜头里的样子，抚摩她、吻她。曾经那么圆鼓鼓的双乳竟变得像两只蔫茄子，整个儿胴体单薄得像榨过汁似的。怜爱之情和生理欲望融合成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将衬衣脱下铺垫在沙地上，将她抱到上面平躺着。“嗯呀，要是被人撞见了，还以为我们在嫖娼呢。”启芬闭着双眼，羞涩地说。他两眼警惕地环视着四周，迅速地褪开裤头，慌乱而急促地压上去。──妈哟，像尿急时躲在公共场所角落里解溲担心被人抓住似的。
　　没事就好，千万不能这会儿怀孕。国家有她大的五年计划，我秦德富也有自己的小五年计划。头两年是踩路子，打基础，关键是后三年。从现在起奋斗三年争取积攒起三万元便衣锦还乡实施他的五年计划：拨两万元作建房之用，打算在家乡的场口上买一块旧地基，修一间带门面的二层楼房。德富曾学过一阵子泥水匠，舅子老表中泥木石工都有，大家搭手，就地取材，两万元恐怕刚好够。受工艺品欧美房子的启发，德富想自己设计一套欧美式的洋房，在福兴场上鹤立鸡群。拨伍千元做小本生意。初步打算开一家工艺门市，把这里的这些工艺技术带回去，自己捣鼓着做点石膏工艺品，再去进点各类工艺玩意儿。说到高兴处，他便手舞脚蹈地唱起了黄梅调：“你坐堂来，我跑腿，夫妻双双把店开。”乐得启芬手指往他胸前一戳：“看你美的！”剩下伍千元用作超生罚款。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应该还要一个儿子。一儿一女一枝花嘛！我德富并非接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遗毒。秦氏三代单传，我夫妇俩年老体衰时总得有人种田供养，侍俸送终吧。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我理解也拥护，但我秦德富的苦衷你政府知道吗？
　　三万元，小两口打工的奋斗目标。
　　车间的灯亮了，夜班铃声也响起来。启芬恋恋不舍地从丈夫肩头抬起头。她越来越依恋丈夫这敦实的肩头和温暖的怀抱。
　　彩绘车间在正对厂门的“冂”形大楼的二楼。几十张长方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桌围坐七八个人。桌面上摆放着一排排的白坯和已彩绘好的树脂工艺品，有天使、黑人女芭蕾、茶壶房子、母子熊等。大约三百来工人在萤光灯下操作。他们把调色组配好的颜料挑一点在小碟子里，倒入适量的天那水稀释，用毛笔调匀便对照样本在白坯上着色。
　　调色组就设在彩绘车间的角落里，是用条桌和木柜围起来的。木柜里陈列着各种工艺品的样本，角落里搁置着一听一听的各色平光漆颜料。调色员根据样本室送来的样本调配颜料，全凭调色员的眼力经验。一筒一筒的颜料调配好后分发到各个班组去。调色组定员三人，德富是组长。惠安姑娘乐梅临时抽调到样本室赶绘秋交会的样本去了，剩下江西姑娘杨红和他。杨红是江西九江人，才十九岁已有着两年的打工史，当过成衣厂的平车工，到制伞厂呆过一阵子，介入工艺领域后已换了三四个厂。而她的男友比她的职业还换得勤，厂小卖部的公用电话传呼数她最多。杨红长得还耐看，饱满而鲜润，像一只成熟的水蜜桃；一张涂抹着厚厚猩红色唇膏的嘴爱嚼零食，爱放嗲，一刻也不停地蠕动着，仿佛在引诱你去啃她。启芬有点反感她。
　　“噢，德富。”杨红停下手里的活路，髋部一扭，将重心搁到右腿上做了个优美的造型。“你猜猜我这条皮裙多少钱？”
　　德富侧头瞄了一眼她大腿上部的黑色超短皮裙：“真皮的？两百多元吧？”
　　“嗯呀，哪敢真皮哟！──歪的，才五十元。”接着又发感叹：“老天也太不公平，你看老板娘那副丑样，瘦得像只干板鸭，穿的全是名贵时装，戴的金项链和金镯子比套狗的链子还粗！穿戴在她身上也太可惜了──唉！我咋就没这个福份呢？”
　　“你想要这些还不容易？”
　　“哟！还得请你指点迷津。”
　　“勾住老板，把老板娘给弹开！”
　　“哇──可！好主意！要是我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聘你当公司总管，有福同享嘛！”说着，两人都咯咯笑起来。
　　“嗯呀，德富，这一阵都在熬夜，眼睛熬得好红好痛哦──你看嘛。”她靠近他，夸张地伸起脖子，两眼半闭半开地凑过去，凑过去的还有那张蠕动着的猩红嘴。德富顿觉异香扑鼻，体温炙人。德富迅速地朝老婆那边睃一眼：启芬正埋头专注地操作，连头也不曾抬一抬，幸好。
　　“那你就扑在桌上打个盹嘛。”
　　“德富，这一阵素珍（车间主任）正闹热恋，晚班很少来打趟子。干脆我回寝室去睡一会儿，万一有人问起，你就帮我打圆场。”
　　“又说你去厕所吗?”
　　“哎呀，你随便说个理由，就说我刚才还在呢──行不？德富。”
　　“不要被他们抓到就行。”
　　于是杨红即放下活路，从德富身边擦过时在他腰间拍了一下：“好同志。”便离开去。德富目送着黑皮裙包裹着的圆滚滚的屁股和一双丰腴的大腿一扭一扭地向车间门走去，直至消失。说不定又去跟哪个小子幽会呢。德富心想。这小妞的情感也真太外露太随便了。她刚调来这调色组几天，就感受到她明显的挑逗。平心而论，一个漂亮性感的女人，男人难免都会多看上几眼。跟她呆在一起时，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感，他乐意同她在一起消磨这漫长的时光。她上次回家乡探亲离去了一个月，他还暗地计算着她的归期。他心里有数：只要他敢，要尝一口这水蜜桃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不敢，他不能。理智在提醒和制约着他：这是一口猩红美丽的陷井，一旦陷进去便很难拔出来。一切有损他圣神“五年计划”的因素都要顽强地排除。

丁芝萍 · 发表于: 2009-3-23 17:52:35

　　“咳！老乡。”一个个头矮小的姑娘窜到他面前。
　　“红梅，你们那事咋说？”
　　“叫我们出厂噻，要不，要罚公司的款。”
　　红梅才十五岁，身体发育还是个孩子，却生得乖巧伶俐。她是被先在这里打工的表姐带出来的，才来两个月。前天上午，由Q市公安局、劳动局等九家联合组成的检查组突然来公司检查。往常门岗要先询问和查看来访者的证件，遇到这类事即先电话通报总经理或有关人员好准备应付。林老头刚调来不久，没经验，见来访者大有来头，连通报都来不及就打开大门让进。待一行八九人已进入车间在工人中查询时，蔡总及有关人员才知道。车间主任素珍正在进门一张桌前与工人说话，见状忙将黑板上昨晚写的通知“今晚继续加班到凌晨二时”的粉笔字擦掉。调查组抓出了七个不满十六岁的童工，还提出一些责难。
　　“长秀长得高大，不像十五六岁的人，李小姐给找了张安徽女娃的身份证让她顶上。那张身份证我都看到了，乍一看去，长秀还真有点像照片上的女娃呢。李小姐还教长秀到劳动局该怎样怎样说。我跟金芳就只得出厂了。”
　　“你打算又做啥呢？”
　　“做啥子？我都不晓得。表姐找了李小姐和蔡总说情让把我留下，蔡总不肯，怕万一又查出来要重罚。金芳想去餐馆打工，问我去不去？老乡，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虽说是四川开县的同乡，却相距百十里。如是在家乡，即是对门对户也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而在这远隔千里的异域，乡音一对，便格外亲近起来，遇事还相互担待。德富正直、风趣，又肯帮忙，很得人缘，老乡有事总爱找他商量拿主意。
　　“算了，餐馆那些地方最好不要去，还是回家去，过两年再说。”德富还告诉她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位同德富夫妇一道出来的同村姑娘春兰，人长得顺眼点，嫌在这工艺厂又苦又累又赚不了钱就出去餐馆当服务员，后来又当上陪酒女，继而又陪客人上床。上个月扫黄被公安局抓住送到收容所。她的男朋友好不容易凑到七八佰元去通关节，结果钱去了，连人影也没见到。
　　“这外面复杂得很，你年纪又小，涉世不深，怕你上当受骗毁了一生。还是回家去吧。”
　　“回家？我连路费都没得。上个月刚来学做，手脚慢，一个月下来连伙食费都不够，还欠食堂二十多元。这个月稍好点，表姐把我做的工时单毛算了一下，扣除两个月的伙食费还剩得二三十元。”
　　“钱都好办，过几天关饷，我找你表姐商量大家凑一点，两三佰元就够了，你就买车票回去。我是为你好。”
　　“要得嘛，那就谢了哦，老乡。”
　　车间主任素珍进车间后便径直朝调色组来，德富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
　　“德富，马上就要做60万件天使和圣旦老人。刚才蔡总召集开了个碰头会，说是必须三个月内按时交货，质量也要求得严。客户是美国一家大公司，还专门雇佣了一家权威公司到厂来亲自验货，抽捡，如有百分之五不合格就退货。蔡总都有点紧张。”
　　“哇──可！60万支三个月交货，不累死也得散架。”
　　“你们也是，没货做要叫，有货做又嫌多了。──反正到时加通霄也得赶完。”边说边随意浏览了一下，说完便离开去。幸好没问杨红的去向。
　　素珍巡视到启芬那一组。她立在贵州姑娘国芳的身后，她抓起一只国芳彩过的天使看了看：“脸怎么彩得这么浓？”即将天使往桌上“啪”地一罢：“跟你说浓了浓了！──半年多了，连个生手都不如，笨得像头猪！”国芳的脸唰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干脆停下来，盯着面前的产品，显然是在压抑着屈辱和愤懑。素珍拿起身旁启芬彩好的一只天使看了看，轻轻地放回原处：“看看启芬是怎么彩的。”启芬头都不曾一抬，像一台彩绘机器，一个接一个的白坯天使转瞬间便从她手里变成了一个个色彩动人的古典西洋美女。
　　“道华，今下午三点后你到哪里去了？──打台球？──赌博？──该不会又是生病了吧？这段时间不是迟到早退就是溜号。我看你是不想再做下去了。”素珍说毕，狠狠盯了他一眼，转身踱到别组去。
　　“刹你母（闽南话）死婆娘”道华小声地骂开了，“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工价越压越低，一天累到晚才那么点点钱！──天无绝人之路。把这两个月的工资算给老子，马上就走！”
　　“仗着她是老板娘的亲戚，狐假虎威！她要有点像林主任那样待人，我都服了她。你看人家林主任说话多受听：‘国芬，这脸是不是彩浓了点？’说话和声和气的，听着口服心服。这是工厂又不是监狱，这样凶巴巴的干啥嘛。”国芳说。
　　“人家林主任是大学生，懂得尊重人。那次中午我睡过头了，迟到了起码半个小时，进门就碰上林主任，满以为她会熊我一顿，哪知她只是盯了我一眼，平声静气地说了一句：‘睡醒了吧？──下不为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响鼓不用重锤，她这一句比骂我几句还管用，那以后我还真不好意思再迟到了呢！”道华顿了一下又说，“那次我得了重感躺在床上，林主任还来寝室看我，问我去看医生没有？经济如有困难叫我去找她。当时我感动得真想哭。我来打工三年了，得过几次病，从来没得哪个管理干部关心过我，不说你装病就好的了。”
　　他们的话题集中在已辞职离去的林主任身上。林主任是位中年妇女，四川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内退出来的。原本来公司应聘绘图设计，蔡总觉得她适合当管理干部，就让她来这工人最多、最关键的彩绘车间当总管。林主任更像一个慈祥、庄重而又严肃的教师。来车间的第一天就叫行政科把肮脏锈蚀的保温桶换掉，在新桶上加锁，并宣布不准将个人的茶盅伸到桶里去舀水，只能在水咀下接，预防传染病的扩散，违者罚款。林主任一进车间首先就是打开窗户并嚷道：“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工人们说开窗风吹进来天那水蒸发得更快，天那水是要自己出钱的。林主任就嚷道：“只晓得钱钱钱，不要命了！天那水中的有毒元素对身体有害你们知不知道？”见到地上有废纸弃物，她就会找到所在地的班长，让班长拾起来。──不管严也好，宽也好，她是为我们好。林主任为什么要走呢？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林主任说不定回四川了。”启芬冬于搭了一句白。
　　素珍在小黑板上写道：今晚继续加班到凌晨二时。写毕便出去了。
　　德富打了个哈欠，抬腕看了看表：差一刻到凌晨一时。抬眼向老婆那边望去，启芬依然埋头操作，看上去精神不大好。她周围的人，有的扑在桌上打瞌睡，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收听自带的小型收录机，即便是还在操作的人大多像病鸡似地提不起神。荧光灯混和着工人们倦怠沉闷的气息令人感到昏乎乎地不适。他忽然记起林主任曾说过：这种超时间超负荷的疲劳战术不利于工作质量也不利于工人的身体健康。她说得有道理。
　　德富走出车间，走廊上有几个男工正倚着栏杆抽烟。德富做着扩胸运动踱到白坯库组长渝生身边。接过渝生递给的《特》烟衔到嘴里，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进一口又徐徐地吐出来。
　　“对面好像要动工了，今上午见蔡总两夫妇在那里焚香放火炮。”德富说。
　　“是要动工了，图纸都拿下来了。”渝生接口道：“他妈的发得好快哟！几年前，蔡总两口子也是帮人打工的，蔡总搞的是雕塑，老婆搞的是彩绘。后来在清源山下租了几间农民房雇佣了三四十个工人，蔡总跑外，老婆主内，闲时也亲自动手。才三四年时间，不仅搞起了树脂工艺厂和工艺公司，现在又要建一座陶瓷工艺厂──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渝生是四川重庆近郊一家国营丝绸厂的技术员，厂里发不起工资了，他就同老婆南下打工，来这美达工艺公司已经三年了。
　　“人家美国有人专门订货和销售，那还不容易。”
　　“你说的！‘美达’的今天，全靠我们累死累活给干出来的──让他蔡老板凭良心说！”
　　“我看蔡总对你还不薄，你老兄还混得不错嘛。”
　　“错不错又啷个嘛，无非是拢络着你跟他多干活。老家厂里发不起工资，自己又没有田土和本钱，家里两个崽儿读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还有四个老人。不错，是苦，是累，巴不得躺下睡他妈几天几夜不起床！但是，在家乡，连出卖血汗和苦累的机会都难找噻！”
　　“你儿子怎麽样了？不是说被啥子车子──”
　　“上个月的事了。我家二崽儿被人家摩托车撞伤了腿，老母亲打电话来让我们回去一趟。咋敢回去嘛，耽误工作不说，两个人来回一趟车费就得耗去大半年的工资。只得寄点钱回去。说是还不太严重──还不晓得家里说实话没有。我家二崽儿，人生得精灵，又听话，学习又好。我老婆气得哭了几场；我几天几夜睡不好觉，心烦得像笼子里的困兽！──”渝生猛地吸了一口烟，仰起脖子，烟云从口鼻里喷出，冲向夜空。
　　德富被触动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蓉蓉，仿佛见她张开胖嘟嘟的小手，趔趔趄趄地朝他走来要爸爸抱抱她；又想起六十多岁的老母，患有严重的风湿，心脏也不太好；七十岁的父亲有高血压，还在操劳着田土和家务；俩老还要带孙女……他真想把憋在心里的苦闷发泄出来，可不知该从何说起。终于什么也没说。他摸出《特》烟递一支给渝生，自己衔一支。
　　他俩倚着栏杆默默地吞吐烟雾，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望着天地间黑茫茫空朦朦的远方。
　　临下班前，素珍同两个班长抱来两大箱方便面。每人两包，免费。
　　凌晨两时，下班铃一响，人们争着涌出车间，一股涌向食堂找开水泡面吃夜宵，一股则涌向水槽接凉水浣洗。沿海一带大都抽用井水，公司水泵抽水量供不应求。每到下班时候，几百人在同一时间里涌挤在这只有十来个水龙头的水槽边，为争抢水经常争执吵闹。启芬去食堂打开水而德富就去水槽“抢”凉水。待吃过夜宵洗濑完毕已是凌晨三时了。女寝室的小姐们越是睡得晚越是亢奋。进了寝室还得哼两句流行歌曲，叽叽喳喳地聊上几句当天的见闻感受，或吃一阵瓜子糖果。待小姐们都安静下来，差不多已是凌晨四时了。启芬已习惯闹中取静，她静静地躺到上铺，闭着眼，努力让自己睡过去。想睡又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起床铃声又响起来了。
　　第二天中午，德富匆匆吃过午饭，借了部“贼货”处理单车冲出厂门朝埔头驶去。上班前五分钟赶回，德富急匆匆跨下车，将两包奶油杨梅递给在大门外翘首等候的启芬：“我还到埔头前面的工地去了一趟，打听过几天有没有老乡回去，好让红梅跟着同路。还巧，过几天有两口子要送娃儿回去，他们也是开县的。”
　　“哦哟，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你也真够热心，真够诚意的哦。”启芬即便是嘲讽也是温柔的。
　　“我是看她女娃儿家，年纪又小，怕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德富正色道。
　　启芬并不是真的怨，她就是爱丈夫这份善良和责任心。

丁芝萍 · 发表于: 2009-3-23 17:56:21

　　盼望已久的工资终于发放下来，两个月一齐领。上夜班时，由班长带队，一班接一班去公司财务室窗口排队签领。车间主任素珍在里面帮着清点和发放。食堂老板阿发也守在旁，对照帐单回收工人们赊欠的伙食费。要扣除的名目还多，工人们心中也有个小九九。要扣除领用的材料费如画笔、小碟子和天那水等。有的还得扣除迟到早退溜号和旷工的罚款。个别人还要扣赌博、打架等违纪罚金。三下五去二，管它多多少少，拿到手里揣在篼里心里就踏实。工资发放后的第二天惯例放假一天，让工人们去“处理安置”工资，同时也休整一下。
　　放假这天上午，德富夫妇俩早早便搭上中巴来到市中区。耸立在市中区的二十八层富豪商厦是Q市最大最富有的商贸大厦。德富夫妇曾有一次误入其里。里面陈设出售的东西贵得令人咂舌：有上万元一瓶的洋酒，几千元一套的名牌时装，还有那些不知牌名的超级电器音响，叫人真怀疑这些价码标签上的小数点是否打错了？出入在这里的大都是些衣冠楚楚，派头十足的大款。一种既陌生又卑微的感觉使得他俩没有必要继续进里边去了。东街综合市场是集批发、零售也包括地摊在内的百货销售点，这里聚集着本地和来自各地的大路货。来这里留连的除了部份本地的平民，大多数都是外地的打工仔、民工，充斥着南腔北调和夹带乡音的普通话。德富通过讨价还价以35元给小女儿买了一套大红色、绣着小白兔和花草的外套。德富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天底下最美最乖的女儿，穿上这红色的外套不知会有多可爱！正值换季大削价，德富觉得挂在壁上的那件深兰色绣着胸花的衬衣适合老婆穿，就让拿下来给启芬试试。“嗯呀，算了，节省点嘛。”启芬嘴上这么说，其实暗地也看得起那件。“叫你试你就试嘛！我德富夫人不能太寒碜。”那位显然是受雇的售货员姑娘微笑着把启芬拥到墙角用布帘围隔起来的更衣室。穿上还合身，只是衣袖长了点。“卷一卷就行了──好漂亮耶！”售货员履行着她职业性的殷勤。原价是85元，现已降到38元，不好意思再杀价了。德富欣然抽出一张50元钞票递上，找补。“不要脱了，就这样穿着回去。”德富边说边把她的旧衣裳放到塑料袋里。
　　德富在香烟批发门市买了一条厦门《特》烟。此烟价廉物美，是公认的打工仔烟，一条十五元，而厂里小卖部零售一包要两元。
　　他俩来到东街口Q市最大的邮电营业厅。信是昨晚上德富熬夜写好的。信中特别强调：“汇上一千元，请两位老人要用尽管用，辛劳了大半生，应该吃好点穿好点。余下的钱就存起来。10月15日是小女儿蓉蓉的四岁生日，这套衣裳是给她生日那天穿的。要告诉她是爸爸妈妈给买回来的。不要忘了爸爸妈妈哦！我们在这里工作和生活都很好，请放心。”德富心里明白，父母生性节俭，寄去的钱他们会一个子儿不用全部存入乡信用社。用针钱把包裹封好并写上邮编地址姓名。填好包裹单和汇款单，德富便将裤头松开，从内裤篼里把钱抠出来，用手压平展，认真地数了两遍：一千元。递给办事员。此刻，他仿佛见到父亲举着汇款单在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的面前炫耀：“咳，我儿子儿媳寄回来的。他们在那边公司里做事咧！”德富心里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和快慰。寄出钱和衣裳就寄去了对老人家的孝心和对女儿的父（母）爱。
　　已经是午饭时辰了。平日在厂食堂，龟儿阿发的闽南菜寡油少盐不入味还贵得很,关饷了，应该改善一下生活，大的奢侈不敢，但偶尔小小地潇洒一回还是可能的。他俩寻到小巷子里的一家“小小川菜馆”，要了两菜一汤，还开了一瓶银城啤酒。德富执意要启芬喝一点，并举杯向老婆敬酒：“为我美丽贤惠而劳苦功高的夫人干杯！为我们宏伟的五年计划早日实现干杯！”这顿歪川菜耗去了二十四元。
　　汽车站里的大巴、中巴、的士进出不绝。招揽乘客的售票员和专门拉客的媒子手举着到站名牌在大声地叫嚷着：“惠安！惠安！”“福州！福州！”“厦门！厦门！”那情形与其说是在招客还不如说是在拉客抢客。急匆匆地上下，急匆匆地来去。他们在抢时间、抢金钱。
　　德富夫妇被拉上一辆去惠安的中巴。座位已满，反正到E开发区要不了二十分钟就到，站着也无妨。德富一手抓住吊杆，一手提着塑料袋。启芬手抓住丈夫的胳臂。车开得疾而平稳。
　　“回去我就睡觉，恐怕要睡到明天早上。吃晚饭就不要叫我了。”启芬说。“你安安心心睡一觉，晚饭还是要吃的，我给你端到床前来。”德富注视着面前老婆的面容：两眼倦怠地搭拉着，两颊红晕已褪尽，唇皮乏白──是贫血吗？生活是否太俭省了？工作劳累，营养又跟不上──再俭省也得顾惜身体呀！刚才怎忘了去食品店看看，买点豆浆粉和奶粉之类的营养品给补补身子！唉！我这记性！
　　“E开发区到了，快下车！快！”德富的思路被售票员的喝声打住。车一刹脚，便有人匆忙挤到车门前抢先而下。德富先跨出一步，两脚刚落地便听到身后一声“哎呀！”同时伴着沉闷的倒地声响和惊叫声：“拌倒人了！停车！停车！”他急转身，见启芬已仰面倒在水泥路面上！他慌忙扔下塑料袋，躬身跪下去抱她。车刹出去好几米才停住。车上的人们嚷着跳下车，围上来。“刹你母三饥荒！再慌也得等人家下了车才开嘛！”“人家还有一只脚还没有下车就开车了，活拉拉绊人家一跟斗！我坐在这车门边，看清楚了的！”说话者显然是两个四川打工仔。“快送到医院去抢救嘛！”“快点！快点！”人们七嘴八舌地嚷道。年轻的司机惊恐地、手脚无措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德富将妻子抱起来，对着司机狂怒地吼道：“到医院！跟老子送到医院去！”两个打工仔帮着把启芬抬到车上。
　　医生诊断为脑外伤。启芬静静地平躺在急诊室的床上。本来就少血色的脸现苍白如纸，睁着眼神涣散的双眼，苍白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像要说什么又开不了口。身躯竟这样单薄如同一具纸人儿。可曾经是一付多么丰满而青春焕发的胴体呵！记得她怀着七八个月身孕时，下田坎一不留神摔了一跟斗，当时竟自己爬起来，屁事都没得。而今天却怎么竟象一片纸人儿似地轻飘飘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起不来了呢？他蹲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把脸凑上去，贴着她的脸。他努力压抑着伤悲，装出若无其事而柔声地说：“芬，没事，医生说不要紧的──你要说啥就说嘛，我听着呢。”却声音如哭，泪眼模糊。
　　两滴泪珠从妻子的眼角流出，顺着面颊慢慢往下淌：“我──我想蓉蓉──我的幺儿！──我们──回──家去。”妻子费力地说着，微弱得像耳语。
　　“好！好！回家，回家，等你伤一好，我们马上就回去。呵？”德富顺应着妻子的话，哽咽着。
　　回家去？这两年中，当他俩遇着窘困时，当思念小女儿牵挂体弱多病的父母时，偶尔也曾动过这类念头。是他们的五年计划在激励和支撑着他俩，淡化了思乡之念，在这远离故乡的异地里硬撑、苦捱。回家去？家乡倒是有几亩虽嫌瘠薄却能维系淡泊生活的田土，有一片桃树；有可爱的女儿和年迈的双亲；还有──也许──让我想想。德富第一次动了修改小五年计划方案的念头。
　　启芬终于睡着了。
　　她在丈夫摧神裂鬼的哀恸中永远睡过去了。
　　经过一番努力和曲折，肇事方赔偿李启芬死亡抚恤金三万元。

（1997年闽南打工归来而作）

江涵秋影 · 发表于: 2009-3-26 20:10:13

姐姐好！秋影细细拜读了。

孟良 · 发表于: 2009-5-16 03:16:10

我们现在都在打工,只是工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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