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鸦变

王洪林 · 发表于: 2009-7-21 13:08:19

涂鸦变

乱画是世界文明史开始曲，涂鸦是中国俗文学史第一章，从上古结绳而治，到电子时代美女人体绘事，鸦民可谓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方兴未艾，迄未断根。他那边叨叨令，表达低俗的风月；我这厢声声慢，归纳浅直的爱情。

十万年了，人类开口说话。几万年了，人类动手刻画。原始人岩画，是地球文明史前奏曲，也是人类文艺史胎胞萌，无论雅俗，追根溯源共同的源头都是岩画。几千年了，人类创造图语。图语进化为象形文字，坦途里走出仓颉夫子，经历甲骨、简牍、金文、篆书、隶书、真书、草书、行书的字体演变，塑造文昌帝君，那是官方文化，正统文明记忆；涂鸦岩石、墙壁、地皮、树皮、竹皮、禽鸟羽毛、兽皮、衣料、电杆、厕所、自身体表，是为劣等文学，连民间文艺概论都弃而不书。世界之大，陆地表面积一点四九亿平方公里，人工建筑物、构筑实体以及天然万物表层，人类正经目力所不及、鸟迹兽迒所罕至的地段、部位等旮旯角落，范围之广，没有哪级组织普查统计过，这些隐蔽、偏远、不便、晦暗的被经典爱情遗忘的角落，就是俗不可耐的爱情幻想曲、狂想癔症肆虐的地方。

涂鸦文学，在经典教科书里无人问津几千年，而今我来勾画轮廓。涂鸦内容，除了符合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这个普遍原则以外，更见鳏者歌其爱、颓者歌其煌、稚者歌其为、困者歌其舒，作者群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属于男性，年龄结构一岁到六十出头，七老八十早已收手了。篇章结构，一般就是鬼画桃符，杂乱无章，通常是插图配写单字、词组、独词句、半截句、无主短语、有主短语和单句，句子通常几个字，复句很少，纵有复句，也局限二十字之内，三五十字极为罕见，长篇大论几乎没有，错别字连篇，语法结构混乱，思想内容低下，旨归庸俗下流，百无聊赖，攻击性很强，指向性较弱，也有指名点姓侮辱敌对的熟人，那就针对性强烈了，时隔不久，你能看见被侮辱者还口对骂，秽亵启口、还嘴双方女眷骇人听闻的性事，表现手法五花八门，乌尔麻杂，直令读者五官歪拉，七窍生烟。

涂鸦文学发达地域，主要集中在村民聚落、乡镇街巷和小城镇、中等城镇，大城镇和各级各类城市、大都市是涂鸦文学欠发达区域，当然在欠发达地区最初的原因，还在于都市有相对剩余精力充沛的管理者巡回大街小巷，手执弹弓射击稚嫩蒙昧的涂鸦文学家者流，或者扭送家长，教育少不更事的乱写顽童，批评胡子拉碴的涂鸦文豪、准文豪，努力提高市民素养，塑造都市形象，一代又一代锲而不舍，美化市容市貌，终于使得都市成为涂鸦文学薄弱环节。

中国涂鸦文学，源于乡村，民末共初耗费六十年，基本走完了由农村包围城市最后葬身城市的全过程，让我结合父兄和自身见闻，聊表华西涂鸦文学六十变迁史的一些可感画面吧。

祝六十大寿，先祭祖。四川涂鸦文学的鼻祖司马相如，也是西汉文学史领军人物，这个王八蛋奉召进京路过成都东北郊驷马桥开了川人涂鸦文学的恶例：“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流毒两千年不散，到了民末共初四川人口众多，文盲减少，初步脱盲的小说家者流不能进入正统文学天堂，也要表现自我，于是荒郊野岭生物、非生物的光滑平坦的表面，稍微隐蔽的部落，聚敛着涂鸦文学大军。一九五〇年开始，四川野地涂鸦文学破天荒注入严肃认真的内容某某某万岁，真情讴歌领导农奴翻身的伟大领袖、伟大政党、伟大社会主义时代，一时间风清俗美，民心欢悦，半文盲涂鸦文学刻毒谩骂的日益减少，被人民民主专政的地富反坏右中的低端分子，和红军碑上刻碑唤起民众革命相反，五类分子里面文化素质低下的开始加入几千年间被视为下九流甚至不入流的下层贫民涂鸦者行列，企图浑水摸鱼，书写打倒执政党、诋毁无产阶级领袖、政纲、奋斗目标的反动标语口号，文字清通，字迹相对工整，人民公安有侦破案例可证。一九六〇年，华西普遍饥荒，涂鸦文学爱好者都忙不迭跑到山野寻找一切可以救命的食品、非食品蒙哄自己那差一颗米贴到后背的肚皮了，涂鸦流氓文学暂时绝迹。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发射，我才半岁，无法领略涂鸦文学的鼓舞。第一颗氢弹爆炸，我加入涂鸦行列，雀跃参观蒙童佳作：“欢呼清淡包扎！”揭批刘少奇，我还不会造句，取了刺莓的尖刺，一路狠命在绿色狭叶上刺穿三孔、在阔叶上猛扎六孔，意味着：“王治洪卖三个洞洞，刘少奇搞六个老婆。”呵呵，王治洪是我们流氓文学启蒙老师。林彪爆炸，我赤膊上阵涂鸦：“林光头吃瘟猪儿肉。”村内村外到处乱写乱画，刻树白，刮竹青，划泥路，污土墙，錾石壁，内容由简单到复杂，主题有歌颂革命政党和人民领袖的，有批判资产阶级的，有播报时事政治的，有挖苦看不惯的熟人的，也间杂侮辱可厌物家里女眷的，那些邪恶的牵涉性器官的鄙俗名词、不雅动词、刻毒形容词，就是生产队老光棍教唆的，丰富多彩，下流无耻，变幻多端，不胜枚举。偶尔被严肃正派的大人发现，抓回我们狠刮鼻子，勒令改邪归正，当场清除精神污染。

一九七五年春，我创造了涂鸦文学代表作：“青年们，要记清，二十五岁才结婚，才把嫂嫂来鐾整。”一时中和场通街传诵，妇孺皆知。次年九月，我剪胶纸蒙住青纱，用牙膏含泪涂抹“纪念毛主席”戴孝到豌豆开花，从此停止涂鸦，跻身正统文学殿堂。我们书写的蜀中野语、下里夜话，从来没有出险。县里有的区，孩子左脚涂鸦“中国共产党”，地富反坏分子右脚前缀“打倒”二字，形成反标，公安鉴别字迹，前二字举钢枪，后五字爬蝌蚪，断定绝非一人所为，一举抓获反革命分子，也教育小孩子不要到处乱写乱画，谨防授人以柄。

经济改革开放，城市厕所封闭，蹲位门逐渐由半高到超过人头，世纪末门内涂鸦文学兴盛，除了俗不可耐的露骨挑逗，还留下妓女寻呼机、手机、小灵通电话号码，亦真亦幻，未能坐实。改开之初，个别中专学生劣性未除，竟然在课桌涂鸦流氓文学，当然都是匿名，稍微寓目的是：“人道峨眉天下秀，我道峨眉好个球，不是郭老把牛吹，哪个龟孙到此游！”特色改革，农村率先沦为空壳，最后一则广为人知的电杆文学出笼：“县长曹荣火，猫儿张世蓉。”细心的考据家摊开《资阳县志》就会发现，前者身当县改市前夜一县之长，而翻遍中国正史、方志、家谱、野史，你也休想弄清后者何许人也，胆敢在电线杆子上和县太爷并肩齐名？我问了很多坐茶馆的茶客，他们扑哧喷茶：“亏你读书人，连张世蓉都不晓得，她姿色平平，床功绝绝，是资阳县第一大牌猫儿。”猫儿者，未领官方执照的妓女也，我呸。老一辈涂鸦文学代表人物战略大转移，到沿海务工，下深山挖矿，不是瓦斯爆炸死难，就是机器轧断手臂，传统涂鸦文学一蹶不振，后继乏人。跨世纪，小山村、中城镇、大都会涂鸦大帝国子民日益萎缩，作品迅速短少，成都市高楼林立，粉墙瓷砖，角落里涂鸦文学低幼化，看内容心声纯净，没有乌七八杂的场景，辨字迹，歪斜三五岁。新生代田舍郎、城市娃骗取半瞎祖母角角钱、块块钱迷恋电子游戏，混迹色情照片、录像，直观程度超过晚清电杆文学千百万倍，几个傻小子肯接班篆刻厕所、墙角，发泄思春躁动？现在，稍微识字的人，都有网络空间尽情书写，谁还在外面流浪污染环境，淆乱视听？

一般说来，社会整体文明程度越高，流氓涂鸦文学地盘越小。我深信，不出三十年，中国涂鸦文学就会大面积绝迹。假以时日，认真清除精神污染，高度文明全人类，涂鸦这起地球人类文明伴生的赘瘤终究彻底治愈。

二〇〇九年七月二十一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黄刚 · 发表于: 2009-7-27 23:12:08

应当提倡积极的涂鸦。

邻杨 · 发表于: 2009-8-25 09:25:48

就是大眾文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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