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工业

　　合作化真是个厉害的角色!让针黹的母亲、木匠二爷和杀猪匠爷爷俯首称臣，乖乖交出珍贵的缝纫机、祖传的墨斗尺子和杀刀，摇身一变成了小镇的工人。他们爷字辈欢天喜地住进公社四壁漏风的职工宿舍，哼着小曲上班下班，也和农民一样挣“工分”，用工分换取一年的吃食──稻谷、小麦、苞米和红薯。石油钻探队到来之前，小镇的工业，那些缝纫社、屠宰场、木器厂、榨油坊，已经渐渐失去昔日的喧嚣，但我还是对这些工字号的亲人满怀敬意和热望，是他们给一成不变的农村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没有口号和标语，钻探队一夜之间从天而降。十轮卡车、起重机、履带车、挖掘机把泥石马路压出半人深的凹槽，轰隆隆地开过来。我和小伙伴们惊疑、恐惧，莫名其妙地欢呼，当车队走远，就不断向尘土弥漫的马路吐唾沫。那些坐在高高的驾驶楼的男女，戴白手套和墨镜，似乎充满旧仇新恨，没有正眼瞧瞧我们的意思。平台、井架、不夜的山冈，燃油柴油发电机组的轰鸣，伴随五乡四野的鼾声和蛙鸣。每个班级突然出现许多陌生的面孔，还有南腔北调的声音。新奇不久就被惊愕所替代！小镇街头的色彩逐渐丰富起来，菜市、饭馆、理发店、电影院和台球桌的生意空前火暴。绿杨春饭馆的老板娘和那些人打情骂俏、守台球桌兼卖冰水的女子居然烫起了卷发。我曾在上学路上跌进积水成潭的凹槽，浑身泥水；机器的喧嚣毁灭了夜的宁静，长明灯的亮度颠倒了梦幻和清醒。那个地方，黑暗的、静寂的山冈，被点亮了、燃烧了，变成虚幻的城市或者真实的火的海洋。爷爷也说过，钻杆扎到龙脉，会造孽的。　　幼小的心灵受到侵略般的伤害，但我还是欢欣鼓舞，我们的小镇慢慢地有了城市的气象！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悬乎。有人说绿杨春老板娘和台球女子都被那些工人睡了，并且被很多人睡过，没有谁看见，但每个人说起来就和亲眼所见一样。有件事我们看见了，几个人照例是光头或卷发、牛仔裤，围着学校唯一的风琴唱歌，风琴前坐着师范毕业的音乐老师，脸上居然出现幸福的红晕。后来，光头弹风琴，牛仔裤和女老师一起唱歌，后来两个人搂在一起转圈子，女教师的教语文的丈夫在厨房默默做饭。躲在暗处的我们目瞪口呆，用最色情的成人语言将女教师与那些工人的绯闻奔走相告。平素倍受喜欢的音乐教师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可憎可恶，我们在添油加醋的议论和传言中，获取一种莫名的快感。爆炸性的新闻在校园传开，校长在大会上批评了女教师，而那语文老师言之凿凿地辩解，说什么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冲击云云。老校长被“冲击”得无言以对，只得听之任之。　　中学校园出现越来越多的奇装异服，卷头发、喇叭裤，屁股上有两个或更多口袋的牛仔服，卡克、短裙。周末，这些工人来打篮球、羽毛球和乒乓球，操场上尘土飞扬，他们吆喝着似懂非懂的声音。整箱的啤酒和成条的滤嘴香烟骄傲地堆在篮球架下，那些鲜艳的衣服搭在学校古老的洋槐上，树上的蝉终止了传统的吟唱。任何人都无法也不能干涉，体育老师和他们一起喝汽水，校工的耳朵整日架着一棵黄色的滤棒香烟。在语文老师夫妇的努力下，钻探队为学校免费焊制了全钢的篮球架，那篮球架经历二十年多年的风雨至今傲然屹立，成为工学联合的典范，也成为小镇工业的唯一缅怀。　　父亲是一名教师，我没有丝毫的优越感，周末和农忙季节和我普通农村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在亲人们大多成为工人之后，我终于可以不做辛苦的农活，心头也有了充足底气。但面对小镇那些吃商品粮的人，我还是踟躇不安，对钻探队的工人们依然有天然的敬畏。有一天，爸爸用背枷将缝纫机驮了回来，妈妈提了针头线脑和布头，怏怏地跟在后面。等几天你爷爷也回家了，乡上说，今后要办炼油厂、化工厂、运输公司，把这些赔钱赚吆喝的玩意儿统统解散。妈妈摇摇头递给我一把水果糖，满眼无可奈何的凄伤，妈妈，就这样把最美好的年华交付给合作化，交付给乡上那些破工厂，最后空手而归。　　我对钻探队咬牙切齿地仇恨，是它改写了妈妈的命运和我安逸的生活。　　我计划了一系列行动方案，约了同伴去钻井场。浅月白的马路边，蛙声鼓噪，探照灯的光和高高矮矮的围墙让我们不约而同想起电影《敌后武工队》，这次探秘和夜袭就有了正义和反抗那理直气壮的意味。燃油和润滑油的新奇的气息，粗粗细细的管道，大大小小的仪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钢铁摩擦的各种噪音，人们忙忙碌碌像外星人，没有闲工夫搭理，何况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些平常神气活现的工人，还在挥汗如雨地劳作，而此时的农村，应该是家家端了茶水在院坝纳凉了。原来，做工人也这么辛苦！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像照妖镜一样将我们轻易收服，那时候我们正专心致志地在淀浆池数一个一个的气泡。我们像狸猫一样乖乖地顺着手电出了围墙，我大喜过望，战利品：一个废弃的轴承，三支焊条（它成为我的滑板车的组成部分）安然无恙！　　有了这次行动，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钻井场。有一次是老师带队，大家规规矩矩地戴着红领巾，在一名头顶绿盔穿咔叽布工作服的女工人的带领下，参观了钻井台和附属设施，夜晚那些模糊的影象如此逼真。女工人有白皙的娇好的面容，我们想象中的工业原来是这般模样。参观结束后，老师要求交一篇作文，我写的是关于起重机的说明文，得了95分的高分，被推荐到县文化报上发表了。那伸着长长臂膀将以吨记的重物提来提去的怪物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相当长的日子里，钻井台的设备都是我们孩子几个设计游戏场面的素材。　　“带走的是荒凉，留下的是繁华。”诗人这样描绘石油工人。小学毕业时，钻探队撤走了，镇上原有的工业早已烟消云散。那时节，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红红火火，小镇街道分外凄荒，没有人理会钻探队的去留。只可惜，他们留下一个几十亩的废弃的水泥坝子，再不能耕种庄稼。　　坝子中间用水泥和钢铁封住井口，旁边，修起一个茅草屋，五保户老爹搬进去，做了油井的守卫，一并担任这个职务的，还有那只卷尾的土狗。　　2004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