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文化在21世纪

说中国文化在21世纪

  周有光

编者按：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2017年1月14日），江苏常州人。1923年就学于上海圣约翰大学，1925年因“五卅惨案”离校，改读爱国师生创办的光华大学，1927年毕业。1927-1949年，任教于光华大学、江苏教育学院、浙江教育学院，任职于江苏银行和新华银行，并由银行派驻美国纽约和英国伦敦。1949年上海解放后回国。1955年以后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和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委员和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作有《汉字改革概论》《中国语文的时代演进》《世界文字发展史》《比较文字学初探》等20余种。周先生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制订者，并主持制订了《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周有光不仅因为他开创了汉语拼音的研究，更是由于他是一位充满创新思维的学者。周有光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高度，从经济、政治、文化三个角度全面认识人类社会，提出"三面三层"理论，即：历史发展的轨道主要是三个层面。

历史发展的轨道主要是：● 经济方面，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信息化，从听任自然到改造自然；● 政治方面，从神权到君权到民权，从专制制度到民主制度；● 思维方面，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从迷信盲从到独立思考。

历史发展的轨道有快有慢，有先有后，后来可以居上，出轨终须回归，道路只有一条，没有第二、第三条道路。竞走目标是没有终点的科学和民主。中国如今的状况经济方面，中国已经进入工业化，同时进入信息化，我们是在前进，速度是比较快的。政治上，民主是必由之路。因中国搞民主，传统里就有民主思想，历史又长。

例如，孟子开创民本思想和革命理论："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推翻残暴的"独夫"帝王，不是篡逆。民本思想是民主制度的前奏，民主制度是由古而今逐步发展的。民主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新发明，也不是它的专利品。民主是三千年来历史经验的积累，现在还在一步步渐进。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要求民主，这是自然趋势。从专制到民主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是某个国家要不要的问题。不能认为民主不适合中国的国情。改革越难，所以要有耐性。

“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理想是崇高的希望、前进的向导、精神的支柱。人类智慧高度发展之后，必然出现理想的向往。"天下为公、世界大同"，这个理想是华夏民族的旗帜。理想是人类文明的原动力，但不是发展经济的实际方案。历代圣贤都心里明白：理想崇高，现实平凡；理想白璧无瑕，现实瑕瑜参杂；理想可以一步登天，现实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理想有利无弊，现实有利必有弊。历代圣贤，心中有理想，脚下有现实，从来没有追求大同而鄙弃小康。

这是中国"实事求是"的伟大传统。苏联的理想是建立没有阶级剥削的社会主义；伊朗的理想是建立地上天国；美国的理想是建立自由民主的世界；中国的理想是"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你选择哪一种？我选择"大同"。因为："大同理想"，崇高、远大、广博、平易！孔子在2500年前提出大同论，把历史演进分为大同和小康两个时期。大同是玄虚的理想，小康是具体的现实。古代圣人"禹、汤、文、武、成王、周公"都是仰望大同而建设小康。比较各种理想，《大同论》在时间上早得多，在意境上高得多。从孔子时代到今天二千五百年间，向来没有出现过大同世界。但是"天下为公、世界大同"这个理想崇高而远大，华夏子孙，代代相传，高山仰止，景行行之。

在半封建半农奴的落后社会基础上，苏联走进了历史：消灭地主和富农，消灭资本家和旧知识分子，农业集体化和社会主义工业化，优先发展重工业和军火工业。俄罗斯的新共产党书记久加诺夫说：苏联瓦解由于三大“归苏维埃”：政治、经济、真理。一国单独向社会主义冒进，结果当然只有瓦解。谈中国文化在21世纪，东方文化不是西方文化，而是世界共同的现代文化。文化流动，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这样人类文化才能不断前进。发展是进化，不是退化。不是文化复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传统替代现代文化，而是以传统辅助现代文化。

我们的自然科学越来越发达，用的是科学思维。今天我们要回归五四，在民主制度之下，发展了近代繁荣：新经济、新科技、新福利、新社会。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条路线上竞赛。意识形态不能跟社会科学混同。科学的认可是一个渐进过程。历史上自然科学曾经被宗教否定，经过认识进步，终于得到普遍认可。社会科学兴起较晚，得到普遍认可当然也较晚。社会科学的发展和认可还受到两种力量的制约，一种是人民群众的觉醒程度，另一种是开明程度。真理可以今天批判它、否定它，明天还可以批判它、否定它，在不断被批判、被否定当中能站得住，那才是真理。

如果不许批评，那怎么是真理呢？神学的特点是依靠"天命"，玄学重视"推理"，科学重视"实证"。科学是一步一步发展的，现在整个世界上的问题，只有一部分能由科学来解决，大部分不能解决。所以宗教能够站得住，主义能够站得住。有些问题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解决，可是整个趋势是毫无疑问的。怎么发展呢？社会发展第一就要独立思考，第二要创造，第三要发明。

没有独立思考什么都没有了，社会就停下来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意识形态是不许批评的，意识形态是用来信仰的。只能信仰，不能批评，所以意识形态不能跟社会科学混起来讲。美国的自然科学领先，不搞平均地权，实行大农场、机械化；不搞节制资本，发展大资本、新技术；实行助富济贫，发明创造，层出不穷：开创航空时代，开创网络时代。美国是新技术时代的先行者。西欧和美国都施行福利，西欧停滞不前，福利过多，资本停滞；福利适度，劳资两利。西欧的福利限制了资本的积累，造成经济的停滞。福利是资本腹内的社会主义。资本养护福利，经济就兴。福利销蚀资本，经济就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