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少年行　　文/李成忠

──出川北上求学记──

1957年秋，我16周岁高中毕业时，正碰上国家压缩高考招生人数，由1956年动员社会青年参加高考大量招生，降到只招10．7万大学生。7月初从乐山高考回洪雅后，度日如年地等待考试结果。8月底的一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一封厚厚信件，信封上印有“四川省高考招生办公室”（以下简称“省招办”）字样，我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拆开信，内装“北京石油学院”录取通知书、学院介绍材料，和“省招办”对学生行程的安排。我高兴得一溜烟跑出门，向同学通报信息，找遍城里同学，尚无人接到录取通知书，看来我是县城第一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幸运儿。

洪雅地处川西南边陲山区，建于1929年的 “洪雅中学校”只是初级中学，从1947年秋开始兼办高中班，1950年才建成完全中学。历届高中毕业生，去首都上大学的近乎凤毛麟角。我考取号称“中国石油工程师摇篮”的“北京石油学院”的消息，很快在“穿城三里三，环城五里五”的县城传开，亲友纷纷登门道贺。

按录取通知书说明，家庭经济困难者，人学后可申请助学金，但去学校的路费要自筹。父母为筹集路费四方借贷，好在亲戚主动周济，3元、5元集腋成裘，终于凑集了40多元钱路费。我最远去过60公里外的乐山、眉山，此次只身去数千里外的北京，“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不让我走。我给她讲“省招办”通知，要护送学生去学校，路上很安全，她才舒展眉头放我起程。9月上旬，我带着一床棉被和简单行装北上求学。

洪雅到成都客运刚开通不久，碎石路面崎岖不平，现在两小时车程，那时要跑一整天，早晨五点半出发，下午六点过才到成都。从南门汽车站坐三轮车到文庙后街，找到公安厅宿舍四哥家，四哥出差未归，幸好四嫂已接到我的信，在招待所安排好食宿。

我是未见过世面的“山老表”，首次到繁华省会成都，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连如何乘坐公共汽车都不会。四嫂要上班，不能陪我去“省招办”，她告诉我坐三轮车，只要说清去处就行了。次日早饭后，我坐三轮车去“省招办”报到，买了三日后成都到北京的学生硬座半价火车票。动身那天下午两点过，我挤在100多名出川求学的应届大学录取生中，在“省招办”老师带领下，提前一小时进了火车站，登上列车尾部的硬座车厢。学生们坐定后，老师即席送别讲话。他首先祝贺大家考上大学，奔赴理想高校就读，希望大家能安全顺利抵达目的地。他说这节车厢是向铁路局申请的学生专用车厢，座位是按学生所去的城市和学校划分的，请大家对号入座，周围同学互相认识一下，路上彼此关照。他推荐原成都“学联”负责人、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同学为领队，负责沿途联系转车事宜，和处理途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领队同学当场站起来同大家见面，是位身材中等，显得老成持重的学生哥。他当场表态不辜负组织信任，请大家支持他工作，他还指定两名同学作助手，也与大家见了面。老师继续讲话，说宝成铁路去年7月已修通，但未正式营运，现在乘坐的是试运行客货混合列车。路基不稳固，车速较慢，也无准确开、停车时间。列车没挂餐车，车上只供应开水，沿途车站可购买食品，三餐自行解决。下车购物要注意安全，千万别赶掉了车……老师象慈父嘱咐远行孩子一样，耐心告之各项注意事项，直讲到开车铃响他才下车。火车缓缓开动后，他还在站台上挥手送别。

我是首次坐火车，觉得样样新奇，将头伸出车窗，观看列车奔驰，直到列车员劝阻，说头伸窗外不安全，才缩回脑袋紧靠车窗，看外面飞驰而过的景物。成都平原已进入秋收季节，车外是一片水稻金黄的世界，到处可见收获稻谷的人群。车跑了近两小时，看得眼睛发胀，列车员来倒开水，招呼大家吃晚餐时，我才离开窗边，拿出四嫂为我准备的干粮──酱牛肉夹锅盔，边吃边与周围同学摆龙门阵。互道姓名和考取的学校后，方知周围全是去北京的学生，邻座叫张宣沛、赖先楷的男生，和女生张眉、廖泽毅是北京石油学院不同系的同学，坐得离我们较远的是去兰州、西安、郑州、开封和东北各大城市的学生。

五位石油学院同学，在车上形成一个小组，生活上互相关心，精干热情的张宣沛，包揽了伙食工作，每遇停车就下去购买食品，赢得“伙食委员”称号。旅途结下的友谊，人学后还维持了好长时间，时光虽已过去近半个世纪，我还清楚记得他们的名字和音容笑貌。

 

车上同学绝大多数同我一样，是第一次出远门，首次坐火车，虽然夜幕降临，兴奋仍未减退，还天南地北谈论著各自的理想，对大学生活的憧憬，直到半夜才安静下来。次日一早醒来，车已过江油进入川北山区，但见火车头拉着几十节车箱，如铁龙游弋在群山间。隧道越来越多，车行隧道中，蒸汽机火车头排出带硫磺味的煤烟，从窗口灌入车箱，呛得人两眼流泪，呼吸困难。铁路边不时见到护路工人在清除垮塌的岩石和加固路基。车速越来越慢，临时停车也越来越多，短则十来分钟，长则几个小时，走走停停，吃过中饭才到广元，下午5点过抵达阳平关，火车加水、换车头，我们也在此吃晚饭。站台上正卖“羊肚凉粉”，列车员说那是川北、陕南一带的名小吃，大家纷纷下车购买，小食摊被围得水泄不通。“羊肚凉粉”果然名不虚传，雪白凉粉加上脆嫩羊杂碎，拌以葱花、蒜泥、姜汁、辣椒油、芝麻酱、细盐、陈醋等佐料，看起来五色斑斓，闻之香气扑鼻，食之酸辣爽口，我花一角钱吃了两碗，既享了口福，又饱了肚子。

6点左右火车开离阳平关时，我们目睹了两名列车员同火车赛跑的精彩刺激场面。学生围着凉粉摊进食时，列车员不便凑热闹，等学生吃完他们才去买凉粉吃。最后吃凉粉的两位列车员，刚吃一半车站就发了开车信号，等他们匆匆吃完，火车已经启动，两人撒开两腿狂追火车，同学们都爬在窗口上，大喊“快跑！快跑！”为他们加油。火车出站后一路上坡，马力不足的蒸汽机车头形同老牛拉破车，“苦刺！苦刺！”喘着粗气缓慢向上爬行，列车员象赛场竞技的长跑运动员，狂追近千米终于赶上火车，由尾部守车的梯子处爬上列车，才结束了这场特殊赛跑。当时宝成路火车爬坡速度之慢，由此可见一斑。

过了阳平关山势更加陡峭，隧道更多，列车刚钻出一个山洞，立即又进入另一个山洞，为免受煤烟之害，干脆关了车窗，车厢里空气闷热污浊。晚上10点左右车到略阳，停车半小时，大家赶快打开车窗呼吸新鲜空气。车离略阳时，车尾加了个火车头推顶列车，速度快了些。一觉醒来发现车停站上，已是次日拂晓5点左右，透过车窗隐约看到站名是“秦岭”，不禁想起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著名诗句。有幸亲临秦岭，想看看秦岭风景，于是叫醒尚在睡觉的同学，下车观赏秦岭风光。可惜天公不作美，下着毛毛细雨，周围山色迷蒙，“雾锁秦岭白茫茫”，寒风冷雨使人打寒噤，未见秦岭真面目只好上车。

车过秦岭站后开始下坡，9点后云开雾散天色放晴，列车蜿蜒盘桓在群山之间，能清楚看到刚才走过的铁道就横在对面高山悬崖上，可以想象当年修路的艰辛。列车走走停停，下午4点过抵达宝成铁路终点站宝鸡。领队去车站联系后宣布，去兰州的同学带上行李，到车站签证，转乘西行客车；学生专用车厢6点半挂东行列车去西安。大家可以出站购物、吃饭，6点钟赶回来，于是我们三五成群出站逛街。宝鸡雨后初晴，泥淋满街，不熟悉路不敢乱蹿，我同张宣沛等人只在车站附近街道转了转，上面馆吃了碗拉面，买点大饼作干粮，就回车站了。宝鸡逛街给我留下深印象的是两样东西∶直径两尺象酒坛子大的西瓜、形同锅盖的大饼。

列车离宝鸡后，沿陇海路向东行驰，速度比宝成线快多了。黄土高原的风貌吸引住我们，窗外飞驰而过的沟壑，沟边一排排窑洞，和窑洞旁满树金黄的柿子，都引起大家的兴趣和议论，直到夜幕低垂，看不见车外景物后，大家才安静下来，一个个东倒西歪进入梦乡。

因为我们乘坐的学生专用车厢是计划外车厢，只能沿途挂靠运力富余的列车前行，所以走走停停，车过西安时，我正梦见周公，次日醒来列车已过临潼。早饭后车停华县，有同学说“智取华山”就发生在附近，下车观看周围都是高山，不知哪座是华山。午饭时抵达河南灵宝，车外不少兜售土特产品的老乡，最引人注目的是灵宝大枣，一个个足有鸡蛋大小，我买了几个与周围同学共品尝，又甜又脆。因多次停车，等候铁路局指令，黄昏时分才到古都洛阳，次日早晨过中原重镇郑州，列车转向沿京汉线北行。迎着朝阳，在“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雄伟浑厚歌声中，列车缓缓驰过黄河大桥，同学们涌到窗边，观看滚滚东流的母亲河，跟着广播乐曲齐声合唱《黄河颂》。

列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但见窗外平畴千里，一眼望不到头。时而见到在棉田里摘棉的人群，时而见到一排排整齐厂房，列车员介绍，那是国家第一个五年经济计划期间，苏联援建的重点工厂。极目所见，到处是一片工农业生产欣欣向荣的景象。列车经过逐鹿中原的一座座历史名城∶民族英雄岳飞故里汤阴、殷商故都安阳、燕国都城邯郸……激发了思古幽情，大家在车上摆开历史龙门阵。车过石家庄进入夜间行车，经过四天多长途跋涉的学生，已疲敝不堪，有人钻到座椅下休息，有人甚至爬到行李架上睡觉。次日天明，车已过涿州，9点过列车缓缓驶进北京前门火车站。站内北京各大学都设有接待点，我和张宣沛等四位同学，很快与“北京石油学院” 接待点取得联系，被领出站送上宽敞大校车。当校车进入天安门广场，行驰在宽阔的长安大道上，见到雄伟壮丽的天安门时，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校车到达西北郊学院路石油学院后，受到“新生接待站”热情接待，专人带我们报到、注册，分配宿舍放下行李后，又引导我们去买饭票吃中饭。此时我已囊中空空，没钱买饭票。接待人员了解情况后，马上带我去“助学金申请处”，填表办理手续，并领了半个月饭票。

开学后学院批准我享受“乙等助学金”，除每月12．50元伙食费由国家承担外，还额外发给3元生活补贴，我完全靠助学金完成大学五年学业。当时我家中靠父母织土布，和哥哥教小学的微薄收入维生，无力供我上大学，如果没有国家的助学金，到北京读大学，我只能望洋兴叹。我刻骨铭心地记住∶是国家供给的助学金，使我成为李家祖祖辈辈第一个大学生。

时光如白驹过隙，49度春秋转瞬即逝。现在从成都到北京乘火车，只需26小时轻松旅行，而当年我北上求学，却整整经历了114小时艰苦历程。那段如烟往事，未随时光流逝而消失淡忘，数十年间，似刀刻斧凿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凝结为滴滴甘露，汇聚成我热爱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源泉，成为推动我报效祖国的动力。

（2006年3月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