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地质师魂断戈壁滩

⊙ 常崇宇/文

传奇人生
　　一位对中国石油地质理论的建立，对新中国石油工业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地质学家，永远安息在大西北冷寂荒漠的戈壁滩上了。这位无私无畏，把一生都奉献给中国石油工业的石油地质学家，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年了，朋友和同行们至今仍然缅怀着他。
　　他曾经参加过“一二。九”运动。青年时期他毅然走出清华大学校门，到前方参加八路军，在新成立的八路军总部炮兵团观测队特别班当了一名战士和教员。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不计个人得失，甘当一名战士，却受到团长的呵斥，愤而离开炮兵团，回到西南联大继续深造。当他完成地学系的学业后，到甘肃老君庙参加了资源委员会甘肃油矿局的筹建工作，结识了一大批国内著名的地质学家、地球物理学家和采油专家，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而他仍然始终不渝地寻找着党组织，终于在荒凉的老君庙参加了共产党，成为一名地下党员。
　　他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并且出色地完成了党支部交给他的与上级党组织接关系的任务，然而上级领导在延安整风中被关进监牢，党的关系中断了，他不得不为再次寻找党组织而努力。
　　他受资源委员会的派遣，到过美国和台湾考察。解放前夕他参加了上海中国石油公司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护厂工作。新中国成立后，经该公司党组织批准，他第二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几年后出任石油部勘探司首任副总地质师（总地质师出缺）。三年后在反右运动中因为向石油部党组书面提出“对现行的计划任务办法的意见及修改建议”而被划为“右派”，流放到青海冷湖。
　　1966年6月，他惨死在“文化大革命”风暴中。十三年后获得平反，又过了七年他在老君庙参加地下党的党龄才得到追认。
　　他就是我国著名的石油地质学家陈贲总地质师。

“给我滚蛋”的普通一兵
　　陈贲原名陈国泽，祖籍福建闽侯，1914年生于湖南长沙。1934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地学系。1935年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了对华北侵略的步伐，策划建立“冀察政务委员会”傀儡政府，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北京市（当时叫北平）的爱国知识分子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爆发了“一二·九”运动。清华组织了纠察队，纠察队下设巡逻队和守卫队，陈贲是守卫队的队员，队长是同年级（清华十级）的同学李伟。
　　“一二·九”运动后期，北平学联组织了南下宣传团，后来以第三团的学生为基础，成立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陈贲和李伟都成为第一届“民先”队员。
　　日寇占领北平后，陈贲和李伟随校流亡到长沙。他们决心到前方去参加八路军，与日寇作战。1938年1月2日，他们离开长沙，到达武汉，经武汉八路军办事处介绍，来到山西临汾八路军总部，分配到“八路军总部炮兵团”工作。
　　当时炮兵团刚刚成立，领导亲自接待并同他们谈话，对他们讲：来炮兵团，第一是很苦，第二是只能当兵，不能当干部。一同来参军的十四个人听了领导的介绍，当下就走了八个，陈贲却说只要能参加八路军上前线打日本，不管是当兵或当干部都行。他于是成为八路军的一名普通战士。按照革命部队的习惯他们都要改名字，陈贲的“贲”上面好象“世”字，下面有个“人”，他就把名字改为“陈世人”。
　　入伍不久，日寇进攻临汾，炮团奉命调往陕北洛川整训。两个月后，陈贲被调到团参谋处教员室当数理教员，给全团排以上干部上课。炮团团长是参加过南昌起义的武亭，他是朝鲜人，性格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有一天他听到干部反映，数理教员讲课不看对象，听不懂。武亭就把数理教员找来谈话，批评他们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教书不看对象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被骂的教员们大多是放下了知识分子架子，投笔从戎，参加革命的，如今被武亭训斥，陈贲和从北大来的吴为公就同武亭辩论。武亭更火了，拍桌子大骂：“你们给我滚蛋！”○陈贲也不示弱，冲着武亭说：“滚蛋就滚蛋！”说完就和吴为公打起背包离开了炮兵团。他们本来打算进共产党办的随营学校（后改为抗大一分校），但当到达随营学校时，武亭早给学校打去电话，让学校不接受他两个入学，陈贲不得已只好离开洛川，回到大后方，进入西南联大，补完地学系的最后半年学业。
　　（未完待续）

《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经常问，“后来怎么样呢？”今天，我……

地下地质综合研究的开创人
　　陈贲于1939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进入重庆中央地质调查所工作。他先是在著名地质学家黄汲清博士和谢家荣教授的领导下，参加了四川威远地区的地质构造细测工作。黄汲清博士当时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所长，中央研究院院士，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石油地质局总工程师、地质部地质科学院副院长等职。谢家荣教授曾任地质调查所北平分所所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地质部总工程师、地质科学院副院长等职。陈贲正是在两位科学家的指导下，开始了他石油地质的实践与研究生涯。
　　1940年陈贲在地质学家、甘肃油矿勘探处处长孙健初先生的邀约下，来到老君庙，在勘探室任地质师，致力于地下地质的综合研究工作。这一年他陪同中央大学翁文波教授在祁连山地区进行物理探矿试验，协助翁教授在祁连山地区寻找石油，开创了中国石油勘探史上把物理探测方法运用于寻找石油之先河。
　　陈贲投身中国石油地质探测的年代，正是中国陆地沉积物质能否生油（即陆相生油说）辩论的时代，也是西部地区陆相侏罗纪地层为主要生油层学说形成的时代。在老君庙的四年多时间里，他参加了老君庙油田外围地区及河西走廊的地质调查，与孙健初合作写成“甘肃玉门宽台山北窑地质”、“甘肃永登青海民和上旋子及马厂原一带油田简报”等学术论文。总结几年来玉门地区的勘探成果，他明确指出侏罗纪地层具备生油条件，得出玉门油田生油层为陆相上侏罗纪的论断。著名油气田专家童宪章教授评价他的研究成果时，盛赞他是“我国陆相生油理论的奠基人之一”和“我国进行地下地质综合研究的开创人之一”。
　　1945年春，陈贲奉派到美国考察和学习，次年回国后，留在上海，在翁文波博士任主任的中国石油公司勘探室工作。1946年秋天，复由资源委员会派往台湾，对台湾的石油资源状况进行调查。回国后他于1948年再度前往西北，对老君庙周边地区的地质构造作进一步的调查，绘制出玉门油田主要油层──L油层的地质构造图。
　　新中国成立后，他倡导把注水工艺引进我国油田开发。他对冷湖油藏富集规律的总结和对断块油田的研究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艰难的寻党之路

陈贲的事业如日中天，他对党的追求也从来没有间断过。早在他来到老君庙之初，中国共产党关注油矿的成长，派中共长江局川东特委三峡实验区特区工区的区委委员、宣传部长王道一同志进入老君庙，在工人和知识分子中开展党的活动。工区区委书记亲自向王交代任务说：“进入矿区后，有自称‘张文森’的人来接关系。可一面找党，一面建立党组织，单独作战。”

１９４０年夏，另一位共产党员刁德顺调来油矿。他是陈贲清华的校友，一同参加过中共外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他们一见面就成为好朋友。经过谨慎的交谈，相互取得了信任，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陈贲虽然几经坎坷，但对党的信仰从不动摇。可是“张文森”一直没有露面。而与重庆方面也失去联系。于是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１９４１年４月，在老君庙圆门宿舍厨房后山坡上杂品库刁德顺的宿舍内，为陈贲举行了入党仪式。○成立了中共老君庙最早的地下党支部。

陈贲入党了，党支部也成立了，但如何与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呢？１９４２年夏，陈贲因矿上公务到兰州出差，党支部决定派他冒险去兰州八路军办事处接党的关系。陈贲到了办事处后，几经交涉，才有一位穿着灰衣服的老者出来接见他。陈贲向老者详细汇报了老君庙油矿的政治情况和党支部成员情况，老者当即表示拒绝接受“红色联系”，请他回去。显然老者是为了预防敌特对党组织的破坏而不得不这样表态。据分析，这位老者很可能是谢觉哉同志。○后来事实证明陈贲出色地完成了党支部交给他的任务。

两个月后，中共甘肃省工委书记孙友民派省委组织部长赵振雄来老君庙接关系，批准了新成立的党支部。然而赵振雄回省委不久，甘肃党的组织便遭到了破坏，省委全部撤回陕北，刚刚接通的关系又断了。直到几十年后才知道由于康生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执行了“扩大化”的政策，孙友民和赵振雄回到延安后就被关进了共产党的监狱。找不到单线联系人，新成立的党支部和新批准的党员也就得不到党组织的承认。

全国解放以后，陈贲继续在上海石油公司工作，始终不渝地寻找党组织。由于解放前夕他在保护公司技术骨干和重要器材，以及领导“员工联合会”与国民党进行斗争的出色表现，１９４９年７月，他再次被党组织批准为中共党员。

１９８６年９月１日，中共青海石油管理局专门为陈贲的入党时间下发了一个文件，追认他的入党时间应从１９４１年１２月算起。艰难的寻党之路总算在陈贲逝世二十年后划了一句号。

身陷囹圄心系石油

１９５５年７月３０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决定成立石油工业部，９月，陈贲出任石油部勘探司第一任副总地质师（总地质师出缺）。

早在肃反运动后期，著名的油气田开发专家，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的童宪章教授，被诬陷在老君庙油田搞技术破坏，而被当做肃反对象，停止工作，并被多次抄家。陈贲曾向肃反运动的领导提出忠谏：“在尚无确凿证据前，要特别慎重从事，以免在技术人员中造成不良影响，给党的事业带来损失。”这一直言忠谏为他后来的悲惨遭遇埋下了伏笔。

１９５５年，自学成才的五级高级工程师、石油地质家黄先驯，因为提出延长油矿是裂缝型出油的技术意见，与苏联专家莫西耶夫的意见不合○，受到了严重的处分。事实证明黄先驯关于延长油矿裂缝型的见解是正确的。陈贲又一次向领导进忠言：为了工作需要，在延长油田出油类型已成定论的情况下，建议考虑取消处分，恢复职称及工资待遇。黄先驯的处分随即被取消。但到了１９５８年，黄又被错划为“右派”，１９６０年调到山西太原东山煤矿劳改，１９６５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直到１９７９年才获得平反，“现反”错案得到纠正，而这时黄先驯已经得了晚期直肠癌，无法为石油事业继续作贡献了。

１９５７年，陈贲根据七年来我国石油勘探工作的经验，向部党组呈报了一份书面材料：“对现行的计划任务办法的意见及修改建议”。他主张石油勘探单位应搞经济核算，狠抓生产效益。对那些向国家伸手要钱，造成大量浪费而又拿不出勘探成果的单位，应该减少以至取消国家投资，而对经济效益好的单位可以增加投资。就是这样一份书面材料，给他引来了灭顶之灾。１９５８年反右运动中，他被划为“极右”，受到开除党籍、撤职、降级处分，发配到青海冷湖监督劳动。

陈贲在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情况下，仍然心系石油事业。他编制了“冷湖油田开发方案和年度配产方案”。著名的油气田专家童宪章院士称赞他“对冷湖油藏富集规律的总结和对断块油田的研究，做出了突出贡献。”○

陈贲虽然身处逆境，却时刻都在关心着周围的群众。他经常把按月特殊供给的大米、油和糖等食品分给周围的老弱病人。他热情待人的品质和丰富广博的学识，吸引着不少的年轻的技术人员。他们常到他的小屋里去，向他请教技术上、学术上的问题。他甚至还办了英语学习班，有二、三十人参加，为油田的发展培养了人才。监督劳动期间，有不少好心人通过各种方式劝他“承认错误，求得摘帽”，都被他一一拒绝。

魂断戈壁滩

１９６６年２月，陈贲获准到四川南充探亲。这年４月回到冷湖，５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骤起，陈贲又一次受到了残酷的批斗。在回到冷湖仅仅两个半月的６月１５日，惨遭迫害致死，终年五十二岁。他去世的当天，在不通知家属到场的情况下，被草草埋葬，并在寄给家属的通知书中称，他“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革命群众对他开了三天的批判会”。他的遗物要家属将寄费汇去后才能取回，以致于八年后家属才见到部分遗物。

陈贲去世十三年后，得到平反，中共青海石油管理局下发文件，对他的错案予以纠正。指出他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由于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迫害含冤去世。称他“为人耿直，襟怀坦白，作风正派，联系群众。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敢于负责，大胆管理”。“是我们党的好党员，好干部，一生为发展我国石油工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的逝世是我国石油工业的一个损失。”石油部党组也下发了“关于改正陈贲同志右派问题的决定”的通知，通知指出：“经调查核实，陈贲同志向部党组写的一份‘对现行的计划任务办法的意见及修改的建议’是为了搞好勘探工作，所提意见没有恶意攻击之处。”“决定对陈贲的右派问题予以纠正，撤消原结论及处理决定。”又过了七年，即１９８６年，中共青海石油管理局委员会下发文件，认定陈贲的入党时间应从１９４１年１２月算起，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则从１９３９　年１１月算起。

１９７９年夏天，中共青海石油管理局在青海冷湖举行了追悼会。陈贲遗孀黄佩文和女儿陈守卉在牛处长的陪同下，从北京前往冷湖参加追悼会。一行三人首先到达甘肃柳园，管理局派车从柳园把她们接到冷湖。红旗牌小轿车在荒漠中奔驰，卷起滚滚沙尘。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寸草不生，惟有远处隐约看得见奔跑的黄羊。翻过当金山口，进入柴达木盆地，虽然正是炎热的夏季，这里却显示出气温低、温差大的高原气候特点，初次来到高原地区的陈守卉女士顿时感觉头疼胃痛。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居住着一大批五、六十年代前来寻找石油，支援边区的建设者。长期的高原缺氧、使许多人的手指甲凹了进去，不少人才四十来岁头发就白了。缺水也给这里的生活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看不见树木、家禽和家畜。职工们为了使他们的子女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生物，专门从外地买猪来喂，拉水种树。

追悼会之前，陈贲的遗体被重新安葬。在挖新墓穴时，工人们用炸 药炸开冻土层，将遗体安放在新的棺木中。陈贲夫人趴在棺木上最后看陈贲一眼时，发现他的遗体呈黑色，尚未腐烂，双腿和肋骨是折断的，她痛哭失声。

一位为中国石油事业奋斗终生的石油地质学家，永远安息在大西北冷寂荒漠的戈壁滩上了。他的名字、他的贡献和精神，将永存于中国石油史册。

注：

○李伟：《我和陈贲一道参加八路军》。

○童宪章：《序》。载《清气长留》第２页。

○王道一：《回忆我党石油工业的早期党员陈贲同志》。

○陈忠勇：《陈贲传略》。

○黄嘉明：《陈贲伯伯，请听我说》。

○同○

（本文选自《魂断戈壁滩》一书，由陈贲女儿参与执笔，并经陈贲遗孀过目，谨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