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放南山，牛放桃林

红叶 · 发表于: 2014-8-3 18:12:55

　　我不习书，但文人觥筹交错之中，虚荣的冲动勃起，也偶尔与人妄谈几句书法。在我认识的诗人中，好像只有雷平阳和牛放一直在写字，二十余年不缀。记得有一次在龙泉驿开诗会，会后大家醉得打篙子脚打梦脚，我与牛放跌跌撞撞回到红星路，他还要去办公室，说去写点字醒醒酒。这等妙法，听着就让人自惭形秽。

　　今年我们在彭山参观八百寿酒厂，厂家摆开上好笔墨，文人们像见了捐款箱那样直躲，只有牛放缓步上前，力敌千钧，砥石中流，挥毫泼墨，赢得一片掌声。其实也救了大家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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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过牛放十来幅书法，其字深得事体中元，不是匠人字，也不全属文人字，更非那种笔画嚣张而古怪、墨迹就像饕餮吞噬文字本身的怪体。信奉充实为美，渐自一体的中和之气朝向大地敞开，氤氲之中藏匿雄强；笔势奔放之下不舍寸铁之锋。他并不着意数量的堆砌，神思流淌，于拈花微笑的顿悟中领略言语道断的禅机，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祥和、暖意十足。比起现在书界的伪激烈与逞才之气，牛放的字宛如一缕流泻之云，轻易就逾越了功利构成的块垒。他的书法布局更多地让我联想起被风举起的山林，以背光的一面摊开碎银。有人称他的字为“牛体”，这，又是多么富有隐喻的命名！

　　我猜想，书法的价值体系有两种意图，一是传道，在腾挪的笔意中释放汉字的气韵，使书者的美学得以彰显之余，还希望字义有教化作用，是执行着寓教于乐的宏大方针；另外一种意图要另类一些，那是纯粹拿来看的，笔走偏锋，在“道断”的旷野上从事历险，就像面对一幅画或一个古瓷瓶，观望者企图从漫漶的水印和龟裂的纹路之间寻找时间的痕迹，并与上帝的指纹相遇。这种“反写”的初衷类似于诗人笔下的反词，它们区别于宏大叙事中的圣词，只以极端个人化的象形术，来打开汉字的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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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放显然是属于后者的。这个长着一张和尚脸相的人，当从砚台的书案抬起头来，侧身写诗之际，他又双目放电。偶尔有秋水从他的诗行上空飘过，降落在楼下奔走的人群中，如中神谶。看他喝酒，不紧不慢，我就联想到弹琴蛙，琴蛙像他的墨水埋伏在迷宫中，在某个歧义的拐角，随时准备开闸。

　　无论是诗作、散文还是书法，我觉得牛放的笔一直在阿坝的莽野山林盘桓，他是希望用柔软的毛笔与大地亲密接触。其实这与先锋写作界企图使汉语还原的努力有些近似。先锋写作是使附着在词语上的说教脱落，让词语焕发新意；牛放大概是在打扫汉字上深厚的青苔，在字的源头呈现它本质的形态，以期获得陌生化的美学效果。他的字其实是在观赏者的共同参与下才能一并实现的汉字历险和汉字狂欢。这种持续用力的结果是有目共睹的，但这跟一幅字的价格标底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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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夜晚，他拿出一些墨迹让我翻看，我注意到一些奇异的感觉正在变化。他特别重视字的布局。黑墨水伸出硫酸的趾爪，在坚硬的基座上展开了激情精怪的地图。蚀刻出的字迹在平面上打穿纸页，字迹不是平躺的，而是在硬基座上站立、走动，进而飞舞。这是行走在物质内部的拾荒者，是时间的沉淀物中闪耀黑光的咒语，是刀锋下飘坠的疼痛的叫声。背景的裂纹深深切割进汉字的身体，但墨水把字照亮，把字的思缕逼现出来，并使整个迷宫敞开，宛如不设防的城池……

　　我相信汉字有很多写法，这只是一种个人化的自由话语。但这一种写法使我发现，心迹不但是可以呈现的，而且是可以造型的。世界既能在墨水里蛰伏，也能够在墨水中矗立。同样，这也是我对牛放书法的一种自由读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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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书·武成》指出：武王克商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后因以“马入华山”表示天下太平，不再打仗。不兴战事为“散马休牛”。他自己的解释是“放牛是一种职业，牛放是一种追求”，这其实是一种谦逊的遁词，他的躯壳掩护着他的精魂在夜行，一路抛弃坛坛罐罐，他在自己的莽野回眸，穿过桃林，遇到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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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蒋蓝，系著名散文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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