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成都老九眼桥

初冬的太阳懒洋洋自顾自地照，你的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河上闪耀的金光，象无数条跳动的小金蛇。古老的笛子独奏曲《金蛇狂舞》是不是取材于同类景致？对岸望江楼公园内，崇丽阁在葱茏的茂林修竹中只露出闪光的尖顶。我们裸露在外的肌肤，脸和手，不但温暖而且透明。每个人面前一杯清茶，有艳丽冬阳陪伴，有不败的绿色洗眼，为飘渺的茶香萦绕，这样的情景不可能不引起你无边的遐想。 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环视四周，发现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太熟悉了──望江楼石栏里面依然随风摇曳的万竿修竹，似乎跟四十年前一样纤秀而婀娜多姿；为什么陌生？眼前整齐清洁的河堤和身边崭新的仿古建筑。背后鳞次栉比的高楼下面，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 迷茫了半天，终于，我明白了，我们落坐的这块地方，三十多年前被叫作河心村或者河心岛。古代宽阔得可以停泊“东吴船”的锦江清流到了这里，转了一个大弯拐向东南，转弯过程中沉积的泥沙把水流剪切成一大一小两股，堆积出不大不小的石滩。生长在内陆城市的孩子，何曾见过真正的岛屿，以为这就是岛屿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岛上有了居民，他们驾着柳叶似的小船放鱼老鸹打鱼为生，也在河滩上种点玉米蔬菜等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城市建筑需要，大量没有工作时称“社青”的男女被招募到这里开挖河滩，采沙取石，很快将沙石资源采尽，于是河心村中央地带有了一片水面，同时也成了天然游泳场。我们叫它东湖。现在想起来，那简直是我们的风水宝地。 虽然，我是女孩子，年龄又很小，但跟男孩子一样野气十足，天热的时候，有时跟着邻家大哥哥大姐姐跑到这里，跳进水中互相泼水嬉闹。折腾够了然后找些竹筒塞进各人从家里偷出的米，灌上河水；拣来笋壳点燃一堆篝火，用根铁丝穿在竹筒上转着烧，我不敢偷米出来，但他们会分给我吃。每次开始烧饭我都馋的口水直流，只恨这火烧的不旺，直到飘出米饭的香味，一大帮孩子嘻嘻哈哈大快朵颐之后，还要继续玩直到天黑方才落窝。顺便解释一下，当时的火柴是两分钱一盒，却没人有钱买。──两分钱可以买馒头了。点火通常是用两块鹅卵石碰搽出火花，将干枯的树叶或笋壳引燃。还有一种是将一小片玻璃对着太阳，用干草取火。不过，这些都是大男孩们干，我自己从来没有成功的取到火。掐指算来，四十年工夫眨眼便消失于永恒，若非偶然来到这里，这些回忆也许就被埋葬在深不见底的心海中了。古人怀旧总说“物是人非”，我今天却不免有“物不是人亦非”之苍凉。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其中自然不能错过“蜀犬吠日”的典故。本来此地就有“蜀无三日晴”之说，但大气环境和人为因素或多或少改变着“晓看红湿”的仲春锦官城与夜雨浸透的深秋蜀都的小气候。过去，市内大街小巷遍布无数口水井，挖地三尺便见水。听老人们说，安顺桥的下面有只巨大的乌龟，巨龟下面是海眼，一旦打开海眼，全城就会被水淹。九眼桥附近的街道名称许多都带有水字或跟水有关：水津街，水井街，金泉街，莲花池，上河坝、中河坝下河坝，还有南河口等等。如今，雨水明显减少，空气中很难出现过去湿漉漉温润润甜津津的味道。府河南河经过整治，干净了，漂亮了，洋气了，但是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眼中，失掉了孩子般的鲜活、母亲般的慈爱，只能欣赏，不能拥抱，更不能投进她的怀中尽情宣泄。 这不能不说是遗憾，可话又说回来，人生的遗憾太多，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今天坐在这里体味天命前后的生活，别有一番感触。 左边有一座九孔桥。对不起，我实在不能把它称作“九眼桥”。在我的心中，九眼桥有它特定的内涵，它和我的记忆，我的童年、少年一起已经融入我血液之中，永远不可分割无可替代。从前的九眼桥（可能年纪大了吧，怎么总是要说“从前”）。建在距离此地约两公里的上游，桥形拱顶，有九个桥孔全部以巨大的石条砌就。小时侯，我曾见不少乡下人穿草鞋推鸡公车困难地上桥，年长日久，桥上压出凸凹不平的车辙。童谣唱道：九眼桥九个洞，龙王老爷掀不动 桥的上游，就是我家附近那一段，水流很是平缓。河边长大的男孩子们都会打水漂。随便拣一块瓦片，小手一挥，河面上就留下一串好看的水涡。南河年年要涨水，每当河水涨到与岸平，总有许多人担心全城水灾。但是，只要九眼桥中心的桥洞还没有被洪水逼平，成都就平安无事。我们少年时代的物质贫乏程度，今天的孩子永远无法想象更不可能体验。但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岁月的筛滤，黑色的页面竟然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值得留恋的东西。九眼桥苍老的班驳的身影，也在我心中艺术地长存着。 记得桥的下游大约一百米处岸边有棵好大的黄桷树，粗壮的枝桠斜斜伸向河中，天生一座跳水台。每当夏天河水涨满，无数男孩子（大多光屁股，所以没有女孩子去）挤在那里扑通扑通地望下跳。当然偶尔也少不了谁被淹死的传闻。有一次我跟两个女孩在桥的上游下水，其中一个被冲到桥洞附近，如果不是几个大小伙子从两岸合力相救，她险些淹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下河戏水了。 九眼桥，九眼桥，细想起来，古人起一条街一座桥的名都非常讲究，除了依据形象，还要考虑音韵。我们站立在河滩上或小船上，目光通过桥孔看远处，的确有聚焦的作用。在座的只有我一个人是土生土长的九眼桥人，也许不能完全理解我当前的心境。但我很感激他们耐心听我描述从前的种种。 初冬时节，日影移动得很快，已经明显西斜了。忽然，远处水面出现一个黑点，由小到大，一个两个，细长的褪，雪白的羽毛镶黑边的翅膀，啊，是白鹭盘旋！它们回来了。环境刚刚有了一些改变，可见大自然赋予生命的修复能力是不可思议的旺盛。人类对大自然犯下的罪行只有一点一点地自我救赎。从前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时，世居城内如我者，看天，雾蒙蒙，看树，光秃秃，街道，尘土飞扬。只好寄托自己的美好追求在诗意里，何曾料到今天繁华的闹市竟然也有如此奇观。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段话，不但精辟而且美丽，权做结尾。 我们的地球：它是太阳旁边的第三颗星球，时间长河里的一个小球。 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一个提供各种因素使之成为我们称为生命的现象的地方。在这里，每一种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 新鲜的日子为每一种生命同样开始。当你了解生命之网并非由我们人类编织，我们仅只是这张生命之网上的一股线绳。 在一缕温暖的阳光下，或者一个人仁慈的目光里，我们会发现，失之于生命之网上的也就是失之于我们自身的。

听老成都谈起九眼桥的陈年旧事，很有感觉。那种时光和景致，都一并消失了，当然，需要责怪的只有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