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祖母祭

继祖母祭王洪林身在共国，岁次乙酉，节序中秋，桂子飘香，皓魄爽朗，华人世界，万家团圆。当此欢乐时刻，豆子背井离乡，分享月饼，第一个念头不是搂抱嫦娥，而是想起了九一八，想起了继祖母，遥望南国，泪洒家山。继祖母来我家，老爷有五个孙子；老爷饿死四年，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孙子我来到人间。我喜欢安名，把六弟兄比做六棵檀树，少年自号六檀幺华。百姓爱幺儿。后奶奶孤苦伶仃，自然偏爱她到王家亲眼看见落地的孙娃子了。公众人物，国家给他办周年；民间百姓，子孙给他哭逝波。可叹世纪末颓风劲吹，华人读了几天洋书的，欺师灭祖，认洋做父，祖坟挖掉，麦子饭粒、猪蹄子撤换献给维纳斯，一扭头钻进夏娃胯裆内，改名依藤博吻，毁灭中华文明，树立李陵为鼻祖、秦桧为至圣、汪精卫充亚圣，污蔑盖世民族英雄苏武、岳飞、文天祥、毛润之。华人宽厚，俗话说死者为大，长辈尊严，也不妨给故去晚辈行鞠躬礼。哪里见过在享堂纪念先烈，不说他的好处，反而念念不忘揭短的道理，辩证法拉入坟山？然而两年前，世界第一伟人毛主席一一○周年诞辰纪念讲话，喋喋不休数落他的不是；同样是国祭，去年广安百年，主祭口口声声颂圣德，闭口不提缺点，亲疏有自，爱憎判然，实在有如黑芝麻撒豆腐片。官方已矣，算了吧，不说也好，回望民间，情况如何呢？八年前，老爷百岁冥诞，我想联合六个孙子做阴生，而没动；两年前，奶奶半百忌辰、家公百年冥诞，我想写祭文，笔不来墨；今年早春，家婆百年冥诞，我想写哀册，头不灵光；今年仲春，继祖母二十周祭，我想表达心声，而失业在家，心情抑郁，没能动笔。忽然秋景扑面，共国初立就被废除的秋祭自然是随着反封建死绝了，谁还把春秋二祭看成头等大事呢，先是投身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潮，接下来尽管搂抱李师师大腿、抚摩演艺人员酥胸好了，祭什么祖呢，要祭也该祭山姆大叔、冬条蝇鸡、日你懦夫司机、闻我普斯卡娅。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了，世界依然政局动荡，绥靖主义横行，反对霸权主义做了缩头乌龟，硬要说是和平发展。如此一来，东洋频繁闹鬼，举国猖狂；中华多年忘祖，金瓯破碎，求和苟安，全民姓钱，有奶便是娘，在下也差点不能幸免。怎么说，这篇祭文就是罪证，不要问，我坦白：是老人家一九七八年花两角钱人民币买来的，呜呜，呜呜呜……我小时侯特别调皮，惹是生非，受害者上咐家长，我经常挨饱打，十万火急，二妈和奶奶两颗救星驾到，庇护我于卵翼下，躲过一劫又一劫。每次打得惨烈时，奶奶放下手中常年绩不完的麻绳，前来拉我。一次妈妈气毒了，连续棍棒落下，不避担架队，连累奶奶，痛得她豆大汗珠直落，战车后撤三寸，援军二妈丢下簸箕救护，拉我过去，老小三人哭做一团，姐妹围着妈妈在灶屋也泣不成声。奶奶长声吆吆：“我的乖狗儿哪，你要长点记性哟，别去招惹是非嘛，看你娃子噻，浑身瘦得光张儿皮哟，手像干豇豆儿样，脚杆噻就是他妈两根黄麻秆儿，咋个禁得起打嘛，我心肝相连的赙纸包包儿呀！”奶奶一生坎坷，怄气伤肝，眼睛不相干，每到秋收，她的柴山，都是我去给砍柴。四川盆地腹心地带方山浅丘农区，哪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山呢，所谓柴山，不过是几条旱地路埂，长满了黄荆、马桑、杂树、芭茅、杂草、刺草。我去砍柴，披荆斩棘，有时运气来登了，灌草丛中还可以捉住野兔、山雀，摘吃野果，那种指头大的果实，我们喊牛奶子，十分甜蜜。柴草分类成捆，连背带拖拉回去，码在后檐沟的阶沿上。奶奶煮了白米光干饭，炖了滑肉粉条汤，招待童工，祖孙共同进餐，其乐融融：“狗儿，乖，多吃点，看你，手脚都遭刺芭割破皮了。”我本想撒娇，出口却是：“没得事，奶奶，王二小孤胆勇斗鬼子兵，王二娃砍点柴，就那么恼火了嗦？”我幼小不懂事，瞥见她的侄孙女来看她，我总是瞧不起，私下嘀咕：“大种告花子，脏脏疲疲的，又不灵动。”还好，没有公开表露鄙视心理。我勤快，也贪耍，有时忘记做饭煮猪食，妈妈收工回家，非打即骂，一次我迁怒奶奶：“后奶奶，就晓得给人家绩麻，也不肯给我家煮饭！”奶奶最怕那三个字，伤伤心心，大哭一场。从此，再不说那刺心话，惹她伤感了。奶奶六十岁那年，爸爸割了肉回来，我去喊她吃晌午，怎么也喊不应，惊动同房居屋里，三亲六戚都来了，手忙脚乱，我高喊：“慌啥子慌，搞起点送医院。”正在凄惶，奶奶紧闭双眼突然呓语：“咹，再等十八年才来呀？”以后老人以七十八岁病故，大家才恍然大悟，说奶奶在同阎王对话。奶奶有胃病，俗称心口痛。一旦发作，惊呼呐喊，满床打滚，腿打击床板，十分得力，青帕子擂散，纂纂儿半偏，银簪子歪斜，满头黑发，掩饰了皱纹不多的白净的慈祥的脸庞。我火速跑回灶屋，抓把花椒，就着茶水，给奶奶吞服，不久病痛消减，脸色如常。奶奶常年眼疾，我爬到又高又小的唯一的窗台上翻找氯霉素眼药水、金霉素眼膏，也不管过期没有，拿给奶奶涂抹。奶奶有时肚子痛，总喊我去揉，祖孙泪汗相沾，无技可施。毛主席无限关怀贫下中农的健康，姐姐当了赤脚医生，社员拍手欢迎，奶奶、二爷痼疾就近治疗，民生逐渐痊安。晚年，奶奶给我们未成年的孙男孙女压岁钱，一两角新崭崭热乎乎的人民币捧在手上，心底卷起墨西哥湾暖流，异常激动。高龄盲人，常年足不出户，生活靠后人供给，油盐零花钱凭自己绩麻纺纱、飞针走线做针黹换取。我有记忆时，她已经不摸针，只绩麻了，听说青年时代手艺不错的。有时我们去给她搓纺锤滴溜溜直螺螺转，纺车摇得呜哇呜的，手柄快要弄断了，嘻嘻哈哈不给她用，她急了：“猴儿，还不赶紧松手，耽搁我工时，咋个下台！”奶奶待人客气，几乎不骂怪话，不像好些农家老人，短命娃娃、挨千刀的、塞炮眼儿的、卖千嫁的、砍脑壳的、敲砂罐儿的（枪毙，砂罐隐喻脑袋）、死得爆肠爆肚子的，可以数落近百种恶毒咒骂子孙的词语。我参加工作第一次领工资五十四元多，除了自用，分给亲友八九人，首先给奶奶五元。那时，奶奶坐在堂屋檐下，提出了修石头坟山的愿望。奶奶生命的最后四年，我家搬迁场镇，二爷死后，二妈出去给二哥守屋，老房子就邻三哥。三哥偷情，好逸恶劳，经常说话气奶奶，逼她搬到我们的空屋居住，奶奶说：“老三哪，我瞎眉墨眼的，在横屋居住快三十年了，进出都摸顺手了，现在你喊我搬到洪林那边，正堂屋宽是宽，我饮食起居朗个方便嘛！” 抑郁苦闷，因此起病。病危时我赶回膝下承欢，奶奶高兴了两天，我安排了修山事宜，就回镇上班了，接到噩耗奔丧，奶奶已经僵卧棺材，身边亲近告诉我：赤脚医生打了针，喂了药，不晓得咋个的，奶奶惊喳喳叫喊有毒，赶紧找来醋瓶子猛喝，还是依依不舍地去了，临终喊：“洪林我的乖狗儿，你朗个还不回来哟。”奶奶李安清，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光绪丁未冬月初九子时生资阳县丰裕场瓦窑沟，迁居忠义场高家沟，二十一岁出嫁南乡余家寺陈家，抗日战争爆发，陈老爷被拉壮丁抗日，一去永无踪信，她和婆母守着抚养的儿子，有厨子煮饭，居孀吃素二十多年，其间养子癫，婆母死，老人秉性坚贞。共国婚姻法颁布，大嬢做媒，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日改嫁给老爷。老爷临危发话：“这块老娘是我接的，他以后的生活，槐安要多照顾些；海民也要管，他是农村。”老爷三子，海民第二，第三槐安，就是爸爸乳名，惟独遗漏共初搬迁镇街的大爹。奶奶下葬，大妈也参加，我发话：“老爷去世几十年，二爷爸爸赡养奶奶，没让大爹出；现在百年归寿，丧葬费还是三家平摊，这样利后，求发达的。”大家赞同。奶奶娘家人不多，她把我当香饽儿样，带我去余家寺走过亲戚，大家都喜欢我。奶奶去世前夜，去台湾老兵开始和大陆亲友通信，余家寺传来有个姓陈的老军官带着卫士来打听李安清，听说改嫁了，殷勤致意要去看她。行期紧急，又没打探确实地址，留下口信下次回访，并表示愿意酬劳现在赡养他的人。小嬢听信，跟脚撵拢余家寺打听，得知客人已回台湾了，在那边子孙满堂，呼儿嗨哟。陈老爷是否再度光临故土寻找原配夫人，住居隔离，不得而知。孝顺孝顺，不能尽孝，顺心也好。奶奶去世前半年，在秋天夕阳下吐露棺埋全尸的心愿，二妈也在场，我当即马上应承，结果如愿以尝。邻翁久埋，却给起腐尸去焚化。值此抗日战争胜利花甲大庆，回顾这些传说，不禁酸鼻。老人健在，我们还小，不懂音乐，从来没有任何人关心她们的内心世界。为国抗敌的军人出征，老家褒称打国仗。国共合作御侮，对于打国仗军人的留守夫人，我们亲爱的祖国关心过她们多少？幸而战胜，对于苦守寒窑的军婚，胜利的荣光只在冷宫中、墓碑上、荒坟里。反封建顺手摧残了孝道，还不曾忤逆不肖的，赡养了她们的生命，忽视了她们的寂寞的心灵。这是军属万古千秋永远的痛，是抗敌制胜者的配偶方另一种国殇。奶奶呀，从来没有听你提起抗战军人陈老爷半个字，以我们小时的封建思想，你老人家就是开口了，我们也要骂你不尊重死去的老爷。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一日，你老人家撒手西去。二十年后的中秋佳节，正是九一八国耻七十四周年，成都依例拉响了凄厉的防空袭警报，警钟长鸣，小孙子在祭奠你，一无美酒，二无香烟，三无泪烛，你老人家昵称我赙纸包包，我是毛主席的乖娃娃，无神论者，几乎不兴纸钱哄鬼，让你失望了。居住成都三秋，九一八警报竦听三次，刚才凄响更不一般。年年有国耻，岁岁有孝心。奶奶，你的前夫是打国仗的军人，我为你力主修山安慰你临终芳魂，现在看来也是高兴的，我们王家直系亲属没有沙场奋志抗倭，老爷是甲长，掩护大嬢的李姑爷，多次躲壮丁；老爷的侄子长生大爷，少年时自断右手食指尖，以免拉丁；家公是保长，为抗战在后方服务，外戚也没有直系开赴前线。如此看来，在这民族生死攸关当头，你的陈老爷打鬼子去了，中华好儿郎，猎 枪抗扶桑，抛妻别子意，史册永流芳。奶奶，安息吧，愿你有灵，中秋国耻之夜飞来成都省哟，来你的乖狗儿高楼宽坐，我还是关闭空调，给你大蒲叶扇煽风哟。奶奶，你喜欢吃滑肉粉条汤，炖得好软好软呢，孙儿这边等你哟。呜呼，树欲静而风不止，孙欲养而祖无存，伤心啊，痛苦哇。抗战的勋章，没有你们的芳徽，这是民族的悲剧。不忘民族恨，牢记阶级苦，万众一心，开创未来，将来的祖母，才会比今天生活得更鲜活。二○○五年九月十八日国耻中秋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一篇好文章,一段难忘的历史,一份心中的悲凉!

感慨中啊……

难得难得！好文好文！

想得多啊……

情深义重。王兄之心，让人感慨！

今天招待地方志同行，微醉中，再次浏览跟帖，真情无价，谢谢弟弟妹妹了。豆子无福，祖父母、外祖父母四个老人，一个也不曾看见，只看见后奶奶，个别兄弟冷落她，我越发亲近她，毕竟是老爷的遗孀啊。祭神如神在，她陪伴了老爷，不是奶奶是谁呢。祖辈四老，无一留存照片，妈妈经常说，哪个父辈像哪个祖辈，借此聊资怀想。1982年，走乡串户的摄影人过境，我和妹妹架着左右臂，扶奶奶到向阳坡地合影，天杀的家伙收了两角钱，再不曾送照片下乡。幸亏第二年大爹独子非洲归来祭祖，给奶奶照了胡豆大小的相片。奶奶归天，我啥子遗产也不要，收藏了遗照。补充一句，奶奶居住瓦窑湾东厢房，东厢房以东十几米地，民国族人邻居的祖屋，有王体文，瓦窑湾王供元次子，字文芳，1910年生，国民革命军184师620团上等兵，1938年4月在山西抗日殉国，见中华民国政府联合勤务总司令部《中华民国忠勇将士录·四川资阳》。

这个和我干隆祖屋王倎留下的宅院比邻而居的族人，和我也有直接的关系呢。烈士王体文牺牲，1939年3月，他的傻子兄弟起夜，失火烧了房屋，直到我出生，我们的房子还是茅草房高粱秸夹壁，1965年初我半岁才新修泥巴墙。因此，我们家和抗日阵亡将士的家，还是同甘共苦，一损俱损的，直到半岁的我，在毛主席思想光辉照耀下，26年的棚屋才改善。再说，王体文烈士的母亲范四老太太，我儿时经常去玩，很尊敬她。说明一下，老太太是方言，就是天祖母，从她数到我，一共六代，也就是说，我比她低五辈。童年后期，她家迁走。1982年，我特意到镇上看望九十多岁的范四老太太。现在想来，我直系抗战缺席，家族旁系就在房屋接屋檐下毅然投身抗日战场，英勇牺牲，他的兄弟烧了我草房，他的母亲吃了我小时侯烧的油蚱蜢啊。微醉回忆，尤其感慨。

字句整齐，看来轻松！

补充一句：

大孃比后奶奶小八岁，奶奶病逝，她把后奶奶介绍给老爷，因此也喊妈。文化大革命中，奶奶介绍大孃的三女儿给陈家侄子，迎接公社搬运队拉架车的，又老又暴躁，一次打架厉害，三表姐来躲藏，住我家。大孃追来娘家，大骂奶奶：“后老娘，你安的好媒！”我左右为难，拿起锄头，把自家养的母狗暴打一顿，狗儿冤屈，个儿琅琅，个儿琅琅哀号着逃跑了。于是，奶奶痛哭，大孃痛哭，我们痛哭，一起咒骂那个砍脑壳的暴君。平时，大孃回来看奶奶，还是很孝顺的。久后儿女成立，三表姐夫妻和睦，大孃回娘家，我们一起守着奶奶新草初露的坟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