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次出差前,我带父母到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吃饭。我给妈妈点了一支我常喝的鲜轧杏汁。她好像是第一次喝,尝了一口,高兴地说:“真好喝呀。”我看到她眼里有一抹天真喜悦的光芒一闪而过,心中一动。
瞬间,时光倒流,我面前60岁的妈妈,突然变成了一个扎着两只黑油油长辫的小姑娘。
出差到成都的时候,外公外婆常常念叨起妈妈小时候的懂事──那时,外公参加革命去了延安,妈妈与外婆在晋西北的一个山村相依为命。四五岁时,外婆种地,她拎一个小水罐到山下打水,再提到山上浇地;七八岁时,她可以帮着外婆纺线了,还和村里一大帮孩子到窑上捡煤渣和硫磺砂去集上卖钱换米。有时晚上,外婆去妇救会开会,把妈妈锁在家里。空空的院子,黑漆漆的天,北风呜呜地刮,远处还不时传来狼的叫声……外婆说:“你妈妈从小胆子就大,一点儿也不怕。”
可是妈妈却回忆说其实她当时很害怕,一晚上动都不敢动坐在炕上,风吹门哗啦哗啦响,吓得她头皮发麻。
她没有告诉外婆,是因为她早早地就已习惯了忍耐。
后来,13岁的妈妈随外公外婆南下到成都上了中学,并考上了北京科技大学地球物理系。这时的妈妈,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女。再后来她嫁给了我爸。
然后,她做了一件我们不太能理解的事。爸从苏联留学归来,分配到坐落在山西某个小城的一家兵工厂,研制中国第一颗鱼雷。而妈妈放弃了北京户口和部队优裕的工作环境,提着两只皮箱踏上火车毅然去了那个小城。
“为什么不让我爸随你调回北京?”我们问。
“那时候哪会像现在的年轻人这般现实。觉得需要,就去了。”妈淡淡地答。
我和妹妹为妈的青春可惜。她不凡的美丽,就这样渐渐地被那个闭塞却又动荡的小城市的风尘磨去。在那里,她和我爸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熬过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各种担惊受怕以及后来养育三个孩子的琐碎和繁杂。
有时候,妈和爸聊起“文化大革命”武斗时,语气平和,而我却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我无法想像,我那娇小的妈妈,如何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躲开“造反派”的注意,抱着不到1岁的我,扶着小脚老外婆,跌跌撞撞从麦地穿过,去火车站试图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而我,后来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直到中学,才回到她的身边。中学生的我,内向而敏感,每天在家里沉默着,从不唤她妈妈,也不搭理她。
现在想起来,她那时是用一种多么尴尬的心态来对待这个孤独怪僻的大女儿。她办公室的同事在我考上大学后告诉我:“你妈妈当时总在办公室发愁,一说到你对她冰冷的态度,就掉眼泪。”
我让妈妈掉了很多次眼泪,包括工作之后,为某些事,口不择言伤了她的心。
很长时间,我总嫌妈妈不亲。我羡慕别的母女相偎相依,而我和妈妈从没有搂抱过,没有躺在一起说过短消息。她很严厉,监督我们学习,教我们买菜、做饭、干家务,不许我们穿时髦衣服,不让我们干这干那……我一直在背地里抱怨她的唠叨,直到我独立生活之后,才深感到受益无穷。我想我才真正理解她了。
我觉得欠她太多。
终于,我现在有能力报答她了,却没有了时间好好陪她。每次我回去,一进门,她和爸就钻进厨房,饭后坐一会儿,他们又眼巴巴地目送我走。我只能买衣服送她,想像新衣精神抖擞地在院子里转,别人问起来,她骄傲地回答:“是女儿给买的。”
我怎么才能让您高兴呢,妈妈?
如果有时间机器,那让我飞回到那个晋西北的小山村,陪那个因害怕而发抖的小姑娘,给她讲故事,翻筋斗逗她笑。
…… …… 仅以此文,祝天下的母亲节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