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姐妹

　　你是我的姐妹
　　文/蓝苇颜
　　
　　周晓苇对我说：“姐，你不像我姐，像我爸的大姑姑──老姑婆。”
　　
　　她说话真恶毒，我真恨她，可她是我妹，所以我虽然恨她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怎么她。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顶着一头葡萄红间金黄色的方便面发型，穿着一件露背露肚脐眼的小可爱，眼盖上扑满了银粉，嘴唇涂成亮紫色，像个飞女一样站在门口，扎着手抖着腿，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你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女混混！”我气得不行，看见她的样子就来火，我周筱颜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你看看我，哪里和她有半点相像：没拉过没烫过没染过的头发，宽松T恤加牛仔裤，戴银色边框的眼镜，素面朝天，就算不时尚好歹也是自然美怎么就土成老姑婆了？
　　──周晓苇你凭什么说我是老姑婆？
　　我一口气还没回过来，外面就轰隆隆响起了摩托车的马达声，还伴着三长两短的尖锐口哨。周晓苇冲我摆摆手：“不跟你吵了，一辈子找不出新鲜字眼，骂人都不会，你做人太失败了。在家好好反省吧女混混的姐姐！”一边说她一边跳上门外小阿飞的摩托车后座，一路嚣叫着呼啸而去，让追出门的我吃了满肚子尾气。
　　
　　我对周晓苇说：“你不是我妹，你是拣回来的。”
　　
　　周晓苇不是拣回来的，她生于公元1986年12月9日，比我小5岁8个月又16天。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又红又皱的脸像橘子皮，丑死了，后来我看见人家写文章形容早产儿像耗子觉得真是那么回事。我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吓的直哭，可这丫头居然对着我笑──一笑就开了眉眼，没那么丑了──那么小就知道笑话我，长大了也死性不改。
　　小时候的周晓苇是条又粘又脏的小鼻涕虫，成天跟在我后面叫姐姐姐姐，我烦死她了，为了她我没少被老爸家法伺候。这个惹祸精把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老爸发火的时候她还屁颠屁颠跑前跑后“请家法”。
　　“家法”是根二指宽一指厚的木条，间于棍和板之间，是当地质队员的老爸特地从野外寻回来的黄荆木加工而成，抽在身上特别痛，用老爸的话说是：黄荆棍下出好人。我算不算个好人？除了对周晓苇编瞎话说她是拣回来的，好像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路小学中学大学工作这么走过来，是不是间接证明了老爸的理论是正确的呢？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如果爸妈不离婚，说不定晓苇也会和我一样吧？
　　
　　周晓苇，我们生病了。
　　
　　周晓苇9岁的时候学会了离家出走，这简直是个糟透了的坏习惯，这一年父母离了婚，她判给了妈妈。她常常趁老妈出门打麻将的时候卷走抽屉里的二、三十块生活费（我严重怀疑老妈在纵容她，证据是那个抽屉被洗劫数次后仍然不锁仍然随时放着二、三十块零钱）。周晓苇揣着钱坐在我的教室外面，给我扔小纸条，上面写：姐姐，我离家出走了。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的这个词，成天逃课还会写四个字的词语，我得承认，她其实挺聪明的。
　　等我放学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嚼“干脆面”，卡嚓卡嚓地说：“我要喝水。”我不耐烦理她，同学们倒很亲热地和她打招呼：“小尾巴，又离家出走了？”为什么要说又？真讨厌。我皱着眉头把她领回家，用书包里的钥匙开门，做番茄蛋汤给我们喝。她呼噜呼噜喝着汤，问我：“爸呢？又出差？”
　　“知道还问。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
　　
　　
　　周晓苇，你在哪里？
　　
　　有一天晚上，不记得是哪一天，我妈上我们家了，难得老爸也在家，正喝着烧酒看足球，我在小屋里看小说。
　　我听见我妈说：“筱颜，看见你妹妹没？”老爸说：“孩子不是你看着吗？怎么上我这找？”话头一接上他们就吵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离婚前就这样离婚后还这样。吵了半小时他们弄清楚了一个事实：周晓苇不见了。这次是真的离家出走，没来找我。
　　我们把小县城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她，我妈只剩下哭的主意，老爸砸了酒瓶子砸电视机，我跑到教室外面坐着发呆，像晓苇等我那样坐着。
　　我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照说我这么讨厌周晓苇，她失踪我应该很高兴才是，终于不会有人跟在屁股后面，终于不会有人害我挨骂。可是，我一想到她不见了，再也找不到她，就觉得很难受。
　　我埋着头带着哭腔喊：周晓苇，你在哪里？
　　操场上面都是我的声音，只有我的声音和风的声音。
　　
　　我迷路了。
　　
　　两天后我们都绝望的时候，周晓苇出现了，衣着整齐，面色如常。我妈状如疯妇扑上去抱住她，一边哭一边把怀里的孩子从头摸到脚：“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老爸已经醉倒在沙发上，眉毛胡子头发一团糟，一直到他死，都是这个样子。惹人嫌的样子。
　　我也在哭，可是挤不进老妈箍得紧紧的包围圈。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周晓苇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她看着墙壁，或者是比墙壁更远的地方，她说：“我迷路了。”语气平淡得不像以前的周晓苇，不像我妹妹，不像爸爸妈妈的女儿，不像鼻涕虫小尾巴。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周晓苇。失而复得的周晓苇变了。
　　
　　杀气腾腾的小丫头。
　　
　　小时候，和周晓苇看电视，她说：“许仙不好，是坏人，我长大了做小青，把许仙杀了。”那样杀气腾腾的语气，我听过两次，另一次是她18岁遇到张杰打算搬出去和他住。
　　我不想她和人同居，她还这么小，做飞女已经让人指指点点了，现在又要未婚同居，可以想象街坊邻居提起我们家时会用什么样的语调说：老周家的女儿！
　　老爸死了3年，就算泉下有知也跳不起来请家法。可我也是老周的女儿，而且安分守己，我真想在身上挂牌子逢人就解释：周筱颜和周晓苇是不一样的。于是我问她，循循善诱：“你这么小就跟着他，如果他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周晓苇把漂亮的眼睛斜过来瞟了我一眼：“他敢不要我？我杀了他全家。”一句话说得举重若轻剑气冲天，吓得我立马噤声不敢接口。
　　
　　深夜里的电话。
　　
　　一个18岁女混混和一个20岁的男混混同居了，一切如常，像香港人的说法：马照跑，股照炒。
　　我十分惊奇，发信息问朱涛：这个社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明？朱涛没回信息，他已经一个月没有给我打电话或是发信息，无根无据的就无声无息了。我本来想装的若无其事，都装了一个月了，可他是我交往五年的男朋友，虽说感情平淡好歹也在一起耗了那么长时间，实在有点憋不住，给他发信息其实是想找个借口恢复邦交，谁知道他居然不理我。
　　也许是手机掉了？没电了？卡里没冲值？我为他的行为想了成百上千的借口，结果发现谁都说服不了。于是我在下半夜打了他家的电话，居然是通的，居然他还接了。只听见电话里说：“喂，什么事？谁呀？”前一个问号是朱涛的声音，后一个问号是女人声音，那是一把骚媚入骨的声音，带着粘乎乎的风情，离话筒很近。我拿着手机恶心得想吐，赶紧挂了电话。
　　刚掐断，铃又响了，我先做深呼吸然后闭着眼睛接起来，噼哩趴啦倒豆子一样对着那边说：“朱涛你别解释了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们好聚好散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那边是片刻的安静，然后我听到周晓苇的声音，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姐，我怀孕了。”第二句：“我在公安局。”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恶梦一样的号啕大哭。
　　
　　你是我的姐妹。
　　
　　周晓苇真的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为什么要先告诉我她怀孕了，然后才告诉我她在公安局？这两件事都不是好事，如果按我的逻辑一定先报行踪再提处境，由此可见我真的不了解我的妹妹。不管了解不了解，她始终是我的妹妹，思考和周晓苇逻辑差异的时候我已经在去公安局的出租车上。这不是电影，我没有焦急地催司机加速，而是瘫在后座上，用我的逻辑思考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相对我24年的生活经验来讲，这些事可够复杂够曲折离奇的：先是男朋友身边多出个女人，然后是唯一的妹妹，那个从小到大没停止过搅事的妹妹，她怀上了孩子，并且进了局子。
　　
　　幸运的是还不算最坏，最坏的时候永远不会来到，至死也不会来到。
　　我把周晓苇领回家，她没其他地方去。张杰开着摩托车撞上了卡车，警察通知她去认尸的时候她晕到了，在场的法医做急救时检查出她怀孕2个月。
　　我说的没错，这不算最坏，晓苇不在摩托车后座上，她怀孕才2个月，医生建议这时候做手术最适合。
　　
　　后来。
　　
　　“我想起来了，”我对撅着嘴吹20岁生日蜡烛的周晓苇说：“你最后一次离家出走那天也是你的生日，12岁生日。”
　　周晓苇手一伸把蛋糕糊到我脸上：“我什么时候离家出走过？你少编故事了。”

好像略显粗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