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平 张雪山 在四川地区,至今保留着一种与四川官话语音语调差异较大的客家话,俗称“土广东话”。据信四川客家话源自顺治末年满清政府推行移民填川政策约百余年的大规模移民潮,至今已有七八代之继。然而近半个世纪来,客家话在四川地区迅速萎缩,原有的客家话区域已经逐渐为经济发达城镇地区的主流话语(普通话、四川官话)覆盖。由于历史与经济发展的原因,客家话原本就仅限于农业经济欠发达地区,随着现代工业化与中心城镇经济的发展,作为与四川官话(北方语系)不同的汉语类别之一,客家话逐渐成为主流语言外边缘化的“语言孤岛”现象。这种现象表明:一是客家话已经退出社会的主流话语平台,甚至可能在主流语音普及(推广普通话)背景下成为即将消逝的语音遗存;二是客家话在特定的社会聚居区域长期传承,其以话语语音为表征的文化内涵具有典型的亚文化形态。 一种话语正在消逝,一种全球化背景下的亚文化圈正在萎缩乃至消弥,然而它却承载了太古老、太久远、太神秘的历史信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语音载体,客家话呈现的亚文化圈至少应当作为当前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研究的活化石,认真地加以整理。客家话汉文字字符信息与汉语南北语系在字源学、语音学上的对应互通(四川地区客话仍保留着汉文字的中古音韵),其由河洛话一闽南话一客家话的语音区域流动演变所承载的中华民族的迁徙史,最能说明社会族群迁徙的移民现象和复杂的文化信息。从这个意义讲,研究四川客家话的亚文化圈及其所承载的社会历史文化信息,将对研究中华民族的聚居迁徙史、多元文化的形成与变迁等具有重要意义。 一、客家话语符号在客家移民族群社会中的价值 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一部移民迁徙史。维系、连结、支撑移民族群发展的载体主要是语言符号而不是其他。近据英国牛津大学遗传学家安东尼·玛纳克领导的研究小组在《自然》杂志上撰文称,人的“语言天赋”诞生于人类、黑猩猩和老鼠“分道扬镶”的FOXp蛋白质的一个氨基酸基因突变,而这个关键性基因突变发生在距今大约十二万到二十万年之间。保守地估算,前推至大约十万年前的旧石器中期,人类便可以用语音达意了,而人类文字符号的发明和使用则不过区区数千年。仅此,则可知话语符号在人类文明形成与发展中大于文字符号的重要作用。按现代著名语言学家〔瑞士〕迪南·德·索绪尔的观点,语言所表达的是人类心灵深处的“诗性智慧”(sPPienza Poetica),语言的音符词义更接近于心灵“永恒的结构”。语言(语音)符号是伴随着人类文明源起的关键因素和共生现象,它有着远比文字符号更久远的历史信息。如果我们要研究语言现象,最佳的切入点莫过于对移民族群话语变迁的关注。因为许多的移民族群大都有语言、有历史传承却无文字记载,而其间的口述史和语音变异似乎更能提示族群生存发展的历史信息。 对于移民族来讲,语言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相通的话语把他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而正是这种与其他文化圈相异的话语氛围,才凝聚了特定的聚居族或移民群。如公元前586年(中国春秋的时候),犹太国被巴比伦灭亡,此后,犹太人便离开了耶路撒冷,散落到世界各地。犹太民族流离他乡,没有祖国,唯有语言;而恰恰是语言(以犹太- 基督教为表述核心)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使他们最终重建了自己的祖国。同样道理,客家移民为了生存与发展,游离他乡,却始终不忘自己传承的根系。多少代以来,他们在自己祖祖辈辈熟知的语音中才真正感受到故土家园的氛围。异乡的劳作,乡思的情结,使客家人在宗祠祭拜、谱系传承、望祖归宗方面具有更加强烈的情感,因而也更典型地表达了中国古老的原始宗教的祖先祟拜的文化心理。中国的宗教具有世俗化、民间性的特征,其与社会内在世俗宗法制生存方式有着高度的同一性,我们曾将其宗教生活的特征定义为“具有广泛意义的祖先崇拜”。据C.K.Yang在(中国社会中的宗教》说法,中国的宗教是一种普化的(diffused religion)即非制度化的(institutional veligion)宗教,其教义、仪式、组织与世俗生活方式混而为一,与西方宗教方式有明显的不同。 因此,客家话在文化精神方面包含着厚重的中国社会以祖先崇拜血缘纽带关系为核心的民间宗教因素。唐代诗人张籍《永嘉行》诗云:“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原因在于客家人历来遵循“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的祖训,他们视语言的亲情为精神的纽带,在客家的话语中,中原河洛的客家先祖成为他们世代相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和道不完、表不尽的谈资。因此,客家方言无疑是客家文化的主要内容和组成部分。他们要恪守的不光是赖以生存的田产,更看重的是他们何以来,以此断定他们的何以求。在四川移民聚居区,他们普遍的并不富裕,可以说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背向皇天面朝土,以农耕劳作为自己唯一的生存来源,但是,他们却能节衣缩食,集资解囊,修建会馆,以异地移民之身,寻求望祖归宗的宗教文化精神,为族群建构心灵的归依。在外人(所谓本地人)眼里,各地移民会馆看似攀富斗艳,修建会馆和祖祠,其实那是他们除语言之外最能表达宗祖依归的实体符号,实在是他们精神语言的外延,最典型地展示了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基。语言是无形的精神家园,会馆则是有形的物质居所,其社会功能都是将移民社团的人心联系在一起。 像当年谓之高唱国际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和朋友一样,客家话本身就意味着不同移民族姓客家人的同宗同根。据肖平《湖广填四川》一书所述,移民的客家话和会馆标志,无不托寄着他们创业生存的艰辛、悲壮与欢乐,共同的语音构成的同宗同族情结深深地埋藏在他们心中,正是基于此,当年七名由江西入川的东山客家汉子,劳作一身,终身未娶亦无积蓄,然而死后仍被当地客家人隆重就地合葬,并以石碑铭之。可见,客家移民能够世世代代异地繁衍发展,其与客家语言及其承载的历史文化因素直接相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