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午五点半,山区的峡谷中已经看不见阳光了,只有一条晶莹的碧玉带飘曳在头顶。峭壁陡崖,高松古藤,山草野花,曲径小道,都显得严峻清冷。横空飞架的索桥有六十来米长,下游不远处有电站水坝拦住,江水平静得像一块湛蓝的大玻璃。 好不容易才有人物进入这幅山水画里来,一共五个,走在最前面的是身材窈窕的少女,有十六七岁,鲜红的镶黄边的短袖衫,碧绿的齐膝百褶裙,宛如一株带叶新荷。她背着的竹青色的凉背篼里,站着一个两岁的幼儿;雪白的小背心,淡黄色的背带短裤,套不住圆滚滚的膀儿腿儿。这小孩右手举着一朵白花,回过头来,一摇一摆的喊着:“妈妈!妈妈!” 他们身后的妈妈,看着笑盈盈的孩子的粉红的脸蛋、鲜嫩的小手,满脸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她不住的喊着“翔翔,翔翔”,与其说是“喊”,不如说是“唱”,那声音又甜又脆,宛转悠长。这“妈妈”只有二十四五岁,高挑的个儿,生动的眼睛,调皮的瓜子脸,一头飘动的长发,两堆突出的乳房,充满了青春活力。素净的衣着,轻盈的步态,使人想起美丽的白天鹅。她的身后是个男青年,也是二十四五岁,浓眉下的大眼睛,像两汪清水,高鼻梁旁的两个脸盘,正像两瓣熟透的山桃。他憨厚的风姿,潇洒的举止,使人想起可爱的 大熊猫。他正在边走边削一个大梨,青青的梨皮盘盘曲曲往下垂,已经扫着了路面。这是幼儿的父亲。他的身后是六十开外的大娘,头发花白,却红光满面,衣着讲究,步伐硬朗。她就是幼儿的奶奶。她正欣赏着自己的子孙和山光水色,一脸都是笑容。 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小孩的奶奶是退休干部,小孩的爸爸是酷爱古典文学的中学语文老师,小孩的妈妈是县医院的内科医生,少女是请来的小保姆。他们利用假期,回老家看望亲朋好友。 少女背着小孩,轻快地走上了吊桥,吊桥轻轻地晃荡着。男青年把削好的梨划成五瓣先回头递给老奶奶,老奶奶从儿子手里拈起两瓣,给少女和孙儿送过去。年轻的妈妈,见坡下有一株山茶花开得红艳,俯下身子,要采摘来送给翔翔。男青年边吃梨边回头喊:“芳芳,快走!”芳芳摘下茶花,有小碗那么大,红得像一团火,举到鼻子边嗅着,也缓缓踏上了吊桥。 少女过了吊桥,回过头来看桥上的三个人时,忽然听到对面山头一声怪响,只见一块水牛般大小的石头,带着一团灰黄的烟尘、几缕白色的碎石,呼啸着向山下滚来,迅雷般砸在桥上。少女吓得一声惊叫。那块石头正砸在女青年前面,男青年后面,说时迟,那时快,吊桥向下一沉,又向上一弹,三个人都飞起一丈多高,巨石把吊桥砸开一个大窟窿,轰隆一声掉进水里,砸起白浪千尺。三个人也轻飘飘的掉进河里,溅起三朵浪花。 男青年从水底冒出,心急如焚,他知道母亲完全是秤砣落水,妻子也纯粹是个干鸭子,只有他会几把水,两个亲人的性命,一家人的幸福,完全系在他的身上了。他透了一口气,双手在脸上一抹,抹去了遮住眼睛的水,急向两旁寻觅。只见左边十来米处,妻子已经露出水面,正在浮沉之中,她离左岸只有丈把远,救起她是不成问题的,他便劈波斩浪,奋力向妻子游去。才游了五把水,忽然心里一个寒战,能救了妻子淹死母亲吗?他回头向右寻找,只见右边三十来米处,花发母亲,不时又露出头来。他心里一声雷响:救起妻子淹死了母亲,以后怎么做人!他望了一眼几米外的妻子,高喊:“别慌,用手往下压水,不要沉下去!”他一个急转弯,将手一扬,飞速向母亲游去。 岸上的少女吓得愣了一会儿才高喊:“救人啦!救人啦!”凉背篼里的孩子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妈妈,妈妈”的大哭起来。 母亲见儿子向她游来,拿出最后的力气喊:“救芳……”青年心里又一个寒战,他望了一眼下沉的母亲,离岸尚有二十来米,他的水上功夫,他是清楚的,已经没有能力把母亲救上岸了。他又转身向妻子游去,才游了两米,脑际响起一个严厉的喝问:“能救起妻子淹死母亲吗!?”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竟然停在了水面,还没拿定主意,他向右看见一缕花白的头发,在水面一晃便无影无踪了,他向左一看,一缕黑发,在水面一荡,也消失不见了。
“天哪!”青年望着起伏荡漾的江水,大吼一声,拼命向妻子沉没的地方游去,一连向水底扎了三个猛子,终因水性不行,扎不下去。岸上的幼儿发疯似的哭喊着“妈妈!妈妈!”少女也凄厉地喊着:“陈老师,救不起她们了,你起来吧!”青年似乎听见了,爬上了河岸,抱起一块大石头,作了一个深呼吸,扑通一声扎进了水里……
少女浑身战栗着,呆呆地望着水面;翔翔在凉背篼里跳跃着,向河里招着手,哭喊着:“妈妈,妈妈……”河里的波纹渐渐散去,又恢复成了一块湛蓝的大玻璃。
过路的大娘,去几里路外的村里找来乡亲,将近晚八点,才从河底捞起来三具尸体。翔翔的声音已经沙哑,也哭累了,还是不明不白、有气无力的喊着“妈妈……”少女把他放下来,抱在怀里,用自己苍白的脸亲着他:“啊,翔翔,不哭,啊,翔翔,不哭,姐姐会照顾你的……”少女豆大的泪珠滴到了小孩脸上。
尸体抬走了,掩埋了;那个少女和孩子也离开了,吊桥不久也修好了,河面依然像湛蓝的大玻璃。当地人说,在淡淡的星光下,在朦胧的雾气中,路过这里时,常常会听到一个小孩儿的哭声,那声音凄厉、悠长,在河谷间回荡。能听真切的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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