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喜欢文学写作的人,都嗜书,也都渴望能在读书的过程中,找到一位心灵相通的作家,关键处做自己的导师,平常时做自己的朋友。有很多人,读一辈子书也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位这样的作家,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结果也不能简单地用“遗憾”两个字来形容。因此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幸运:正好在渴望阅读的年龄,逢着春暖花开,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书,因而才得以阅读到大量林语堂先生的著作,并深深被先生的“文章可幽默,做事须认真”感染了。
先生对我的影响,首在写作。
《写作的艺术》中有一段专门写到“文学之欣赏”,林先生说:“好作家如杨贵妃之妹妹,虽不涂脂抹粉,亦可与皇帝见面,宫中其他美人要见皇帝皆非涂脂抹粉不可。作家敢以简朴之文字写文章者这么少,原因在此。”先生是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作家,但我们既没有看到他正襟危坐在巨大的横幅标语下面、板着脸一一罗列,也没有看到他戏剧化地营造一个氛围、台词一般地念白。他用谁都能懂的语言、把一个
读者平常想不透彻的问题轻松幽默地阐述出来。在这一点上,正和了“自然”的境界。这样的境界,在道在佛,都是最高境界了。
我因此也就记得了:“
论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爱,而最难。”正是这盏明灯引导着我用简朴的文字来写作。因为心里充满了对先生的敬仰,所以我不但走上了这样的写作路,还有了足够的信心坚持下来,既而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
在写作之外,所有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中,对我生活影响最大的,是先生的那篇《我的图书室》。
我的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医生,两人的职业习惯决定了他们的生活习惯,诸如什么东西必须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必须做什么事情之类,可以想象,他们对子女的要求也是十分严谨的。偏偏我天生懒散,即使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也顽强地养成了随手放东西、不分时间地点都要看书的坏毛病,遇到好书,甚至要打着电筒躲到被卧里去看。因此没少挨母亲的鸡毛掸子。正所谓“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怎么可能不羡慕林先生在《我的图书室》里描写的生活方式呢?
于是,我对父母的苛刻暗暗滋生了叛逆,从心里渴望能象林先生那样自由享受自己的读书乐趣。这或许就是我早早结婚的最大理由,也是我死心塌地要嫁给我爱人的重要原因。我第一次到我爱人寝室去玩的时候,是突然去的,他很狼狈,抱怨我事先没有打招呼。我因此便看到了他的真实生活──满屋子到处是书,书桌上、书架上、椅子上、柜子上、床上……天呐,这世上居然真有这样一间房子能让人随意摆放书、这世上居然真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喜欢随意摆放书?!我当时就想,这人是上帝特意为我造的,我只有和这人在一起生活,才能够理直气壮地懒散。果然,婚后我们在对方的默许甚至可以说是欣赏下,把这种懒散发挥到了及至,弄得家里无处不书,杂乱非常,却又自得其乐。
偶而我们外出,母亲过来帮我们看家。她老人家虽然已经从手术台上退休了,但一丝不苟的“坏习惯”却一点点都没改,不仅象整理医疗器械似的,把我们厨房里的坛坛罐罐全都按高矮顺序排列整齐,还把家里四散的书也全都搜进了书房,书架上放不下,就整齐地码在桌子上。等我们回来时,进屋便会眼睛一亮:哇,好整洁!但仅仅两个小时后,当我们洗漱完毕,泡了一壶好茶,打算坐下来亲近我们喜爱的某位作家时,却怎么样也找不到那本我们想看的书。于是开始一阵乱翻,直到把母亲几天来的辛苦成果几乎颠覆了,才把书找了出来,然后正如林先生在文章里说的,想在哪里看就在哪里看,不想看的时候,随手就放下。这样,要不了几天,整个房间便又回到了原样。到了这时,我和爱人就会长长地出一口气,相视一笑,觉得这才象我们的家。惟有在这样的家里走着、看着、吃着、喝着、玩着、睡着、写作着、讨论著……我们才是自在的、舒心的。
母亲因此觉得她对我二十多年的教育很失败。但女大不中留啊,况且还有一个这样的女婿,她只好在无数次的言传身教失败后,彻底对我失去信心,不再帮我整理书籍了。
我说林先生的这篇文章对我的生活影响很大,而不说这篇文章对我的阅读习惯影响很大,是因为在随意放书的背后,不仅仅意味着人家允许我可以随意放任何东西,比如手提包,还意味着我允许人家随意放任何东西,比如烟灰缸。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夫妻之间便有了在绝对理解基础上的相互宽容,夫妻之间能相处得很融洽,也就不奇怪了。
林先生的文章会这样影响一个读者的生活,想来,或许是先生当年写文章时,没有想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