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那场突如其来的雪,我以为是上帝对我的馈赠。它是那样静谧、悠然,那样晶莹、庄严,仿佛可以洞穿心灵,涤荡我的灵魂。 2004年春节,我只身一人到白龙湖采访。我在大年初三下午抵达白龙湖码头,在湖上穿行近一个小时,来到了桐坝二爷家。自从湖水淹没了以前的小村庄,我真正的故乡就深深地沉入了湖底。好多年轻一点的人都移到了镇上,只有二爷几户人还留在这片山林里。二爷家的大儿子是一位民办教师。想像他行走于山川之间,穿行于湖水之上的教书生涯,浪漫却也不乏寂寞。 火塘边,火苗呼呼地蹿着,毕毕剥剥地响。屋外一阵狗吠,此起彼伏,便是这山村里惟一的乐音。屋外漆黑一片,远山上闪烁着几点灯火,湖上,浮动着两片诱鱼的亮光…… 枕在故乡的臂弯里,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哎呀,下雪了!”睡意迷蒙中,便听见一阵惊喜,我一骨碌爬出了温暖的被窝。 细碎的雪花依然在空中飞舞。一夜之间,白雪覆盖了白龙湖莽莽山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湖水茫茫,山林寂寂,群山缄默不语,似乎在保守一个共同的秘密。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像要吐露满腹心事,欲言又止。 原打算去看湖对岸的村小,因为这场突来的雪,少有过往的船只,我们只好乘船回镇,去九龙村杨彦林老师家里。 我们在冰雪世界里穿行。仰望苍穹,飞雪自穹庐间片片扑落,仿佛有凄婉而辉煌的歌剧唱段从天际传来。雪花飞进船舱,歇落在肩头、发际。倾听冰冷空气,天际苍茫中细碎精致如小鸟足迹般声音,在耳畔,在鬓旁絮絮地轻诉。 “这不是燕子吗?还是从前的模样。” “啊,啊,是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叫你们了。我知道该叫你们姑姑的。可是我习惯叫你们小名了。” 都是我儿时的玩伴,年岁比我小,辈分比我高。现在都已嫁作他人妇了。 船靠了岸,我们拉扯着屏气凝神爬完结着薄冰的崎岖山道,才蓦地松了一口气。摩的“突突突”地盘桓着离去。雪化在脸上,蝴蝶般扑出一小片一小片的鲜润,我们神清气爽,神采飞扬,在漫扬的雪世界里走回小镇。 她们背着背篼,都是回娘家看过父母的。给父母带去一些时令菜蔬、瓜果,再背回一背篓的叮咛。行走于天地之间,就这样传递着对父母养育的感恩之情。这是一种幸福的行走。 雪地里,我们大步流星。几个姑姑絮叨着她们的往事。 “那一年去陕西,坐火车,一个老陕还问我嫁人没有,我在心里暗笑,孩子都几岁了,果真还有那么年轻吗?” “你看我们四川的姑娘就是俊,小媳妇走出去都还像大姑娘嘛!哈哈……” 一串串自信爽朗的笑声,银铃般滚落在雪地里。她们是那样地快乐,她们的快乐那样纯朴、那样晶莹,就如这漫天飘扬的雪花。 忽地,心中涌起一阵哀愁。 我知道,那是我心底好久没有过这种晶莹了。 从镇上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了杨老师家里。听着他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却始终带着微笑的讲述,在温暖的炭火旁,我依然觉出空气的寒冷,觉出人生的残酷与无望。 是啊,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一个人在经历过一些世事后,才可能从容不迫,淡定自如。 窗外,雪在天地间不疾不徐地漫扬,像在积蓄一种力量。 窗外飞舞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住了。一位乡村教师漫长的“民办”生涯在短暂的时光中戛然而止。 大年初五正午时分,我回到了井田村。远山的积雪正在消融。太阳暖暖地照着门前的栅栏、菜地。隔壁的锣声咚咚锵锵的。我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年轻的山村女教师李怀清就坐在我的对面。 阳光漫过来,温暖地照在她的脸上。 漫游在她单纯快乐的日子里,陶醉在响彻白龙湖的“当当当”的钟声里,我的心如雪般晶莹。我在想,雪的到来,一定有某种暗示。 他们本不该寂寞,我们因此对他们的寂寞以为不公,而他们未必这样想。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生命究竟在怎样的状态下才有意义,他们会有自己的见解。倘若他们回到沸沸扬扬的世界,他们或会感到另样的寂寞。 我想,这是雪想对我说的一句话。 【周 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