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大学毕业回家探亲时,从母亲处得知王表哥自杀的真正原因,我也把表哥死前写信给我的内容告诉母亲。母亲说二姑母解放前救济过我们家,人要讲“知恩图报”,现在表哥不在了,姑母家孤儿寡妇就靠表嫂一人工资养活一家五口,肯定困难不少,我们再困难也要帮他们一把。从此我同小蕙侄女通信不断,在每年春秋两季开学时给她寄去学费,她有什么困难也乐于向我这个表叔开口。对她的要求我虽然来者不拒尽量满足,但她很自觉,从不向我提非分要求。学习上她很努力上进,期期成绩优秀;在家里帮助祖母搞家务,帮助母亲管教弟妹,在我的心目中,小蕙永远是个懂事的乖乖女。
光阴荏苒,转瞬到了史无前例“革文化命”的1966年夏天,已是花季少女、初中学生的小蕙,做梦也没想到,无情的政治灾难会降落到她的身上。学生组织“红卫兵”“停课闹革命”,品学兼优的小蕙,因“出身地主家庭,外祖父是被镇压的反革命,父亲是自绝于人民的反动份子”,被划入“狗崽子”行列,剥夺了参加“红卫兵”革命的权利,对于好强的小蕙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1968年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洪流,将她卷到郊区农村当了一名知青,原本活泼开朗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只知埋头干活的木头人。这段时间她多次写信向我要一些生活用品,诸如香皂、肥皂、北京布鞋、棉手套之类,我均一一满足。原来我以为是她需要,多年后才知道,那些东西她全孝敬了农村干部。在那只抓革命,不抓生产的“文化大革命年代”,生活物质严重匮乏,上山下乡知青成了某些品质恶劣农村干部紧缺物质的供应者,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更是他们敲榨的对象。不按干部的要求上供他们所需的物质,就要挨整治∶给你安排脏活、累活、苦活,还要克扣你的工分、口粮……让你穿“玻璃小鞋”──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你却痛苦不堪……
1968年秋,我因没管好嘴巴,成了接受审查的“革命对象”,不久因“态度恶劣”关入“牛棚”,与小蕙完全失去联系。次年12月我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份子,开除党籍,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监督劳动,以观后效”。为了不使亲友受株连,我停止了同一切亲友的联系,对小蕙情况一无所知。直到1976年秋“文化大革命”结束,我的问题得到平反昭雪后,才从亲友来信中得知,小蕙已经从农村回城,接母亲的班,在乐山郊区当了小学教师。两年后听说她已结婚,后来又听说她神经出毛病,不能正常工作,在家病休。大约在1982年前后,洪雅县为王表哥的岳父陈某平了反,追认为“起义人员”,这一迟到的喜讯,已引不起王表哥家人的高兴。
1987年我回洪雅探亲,专程去乐山看望二姑母全家。姑母告诉我,小蕙“文化大革命”中在农村,因为没东西孝敬干部挨整,长期精神抑郁才憋出了病。她平时与健康人一样,但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就犯病,犯病就乱骂人,谁的话都不听,只有我去劝说,她才安静得下来。姑母说着说着就声音呜咽,两眼红润,中年丧子已使她心力交瘁;晚年她最疼爱的孙女又精神失常,怎不让她老人家肝肠寸断呢?正说话间,小蕙在弟弟陪同下走进屋来,她很有礼貌地说了句∶“六表叔,您好!”就乖乖地坐到祖母身边,一言不发,微笑着痴痴呆呆地看着我。我端详了一下小蕙,35岁已为人母的她,虽已过早的发胖,但还是那样的清秀、文静,看不出是个精神病患者。一想到她发病的情况,我就感到揪心疼痛……
退休后我回家乡小住,2002年夏天去乐山看望年近百岁的二姑母,没有见到小蕙。小洪告诉我,他姐姐已经离婚,现住在郊区学校里,由母亲照料生活。
次年,没有等到我去祝贺百岁寿诞,二姑母溘然谢世了,家人不敢将此噩耗告之小蕙,怕加剧她的病情。今年7月我再次去乐山探亲时,得知七旬开外的表嫂已无力照料小蕙,经过全家商量,只好将她送入“精神病院”,让其在那儿接受治疗和安度她的下半世。小洪说他和妹妹每月去看望一次姐姐,每次她都要问∶“奶奶好吗?”听到此处,我不禁一阵心酸和激动,心里大声呐喊∶“多么懂事的孩子呀!是谁剥夺了你正常工作和生活的权利,风华正茂时却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我感到碎心的隐痛,陷入了久久沉思……当我想到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的进步,尊重和保障人权被写入了《宪法》,党中央确定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的一系列政策时,心情才稍好一些,暗暗祝愿∶“但愿中央政策能真正贯彻执行,在神州大地上,王表哥和侄女小蕙那样的悲剧,永远不要再发生!”
(2005年8月7日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