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成都的茶馆都用有铜的茶船子(茶碗托)的盖碗茶,茶博士的功夫很到家,几位客人喝茶,手里随手撒下来就是几只茶船子,并且就分布在桌面上。放上已经装有茶叶的茶碗,远距离地用铜茶壶往碗里冲开水。那茶壶的口也有普通茶壶那么粗,不过管子稍长一些,冲出来的水量刚好一碗茶。并不像近年来杭州菜馆里模仿的四川茶博士那样冲开水,用的是长到近一米而细到比铅笔还要细的嘴的茶壶冲水,那其实是一种夸张,并且功夫不到家,往往冲得满出来,甚至溅顾客一身。
成都茶馆里一般都是矮的茶桌和竹椅子,让人可以坐得舒服些。有些茶客很放松地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坐。成都人对那姿势有个说法,叫做“二郎腿”,不知道出典是什么。也有不少茶馆有竹躺椅或藤躺椅,可以让人更充分地放松休息。人们靠着或躺着休息,多数都在摆龙门阵(谈天)或称作“冲壳子”(吹牛)。成都人的口才大都很好,善于谈天也善于骂人,也许与喜欢上茶馆经常“摆”有关。因为在茶馆里有不停地口才锻炼的机会,也有听别人怎么骂人、挖苦人的机会。我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像北京、南京、西安那样的古老城市的居民骂人的水平就高,会转弯抹角地骂出些奇奇怪怪的怪话来。杭州人和苏州人骂人也都很有一套,因为那里也都有相当久远的文化积累。相比之下上海人就不大擅长骂人,他们只会吵和凶,那里没有多少年的故有文化积累。上海人只擅长吹洋的东西。成都是有长久历史的文化古城,那里有丰富的骂人文化的积累。
和卖瓜子、花生米的小贩赌着玩也是一种消遣。譬如给一毛钱叫那小贩(往往是孩子)抓九粒葵花子。那小贩必须一把抓去,眼睛不能看才行。他可能抓了个十粒,这十粒就归买主,再重抓,一直到抓准了九粒为止。如果那小贩能一次就抓准了九粒,那一毛钱就只买了九粒葵花子。
算命和看相的也在茶馆里大行其道,他们往往穿著得比较体面,装得有些身份的样子,手里拿个纸牌上面写着“麻衣神相”之类,走过某位茶客时他会夸他的相哪里长得好,引他上钩。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还有一位同学的外地来的亲戚在茶馆里喝茶聊天,那位同学的亲戚也上过那样的当。一个看相的走过看中了我们几人中那位同学的亲戚,大概看出他是外地来的,穿著既阔绰而又有点乡气,就夸他的相貌长得好,今后鹏程万里,家业万贯。不过当前印堂有点发暗,最好要避一避……。那位同学的乡下亲戚被钩住了,还要问他,下面他就不说了,意思是要付钱才能讲。那乡绅的儿子来了兴趣就让他坐下,为他泡了茶,请他讲下去。那看相的能说会道,还会随机应变,并且劝他钱多了要多置些田产而不宜做生意,生意风险大。把那乡巴佬骗得伏伏帖帖,说他说得很准感到高兴,其实听得出来好多话都是从他自己嘴里套出来的。那乡下客人要我们几个也都让他看看。我表示我不想看,我其实也不相信那些东西。他说他付钱,玩玩嘛。他那亲戚也帮着劝,于是我也看了次相。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看相的经历。现在近五十年过去了,他当时讲的我还有些记得,对照我以后所经过的人生历程,他完全是在胡说!只有一点让他蒙上了的,他说我命中无财。两手大拇指关节只有一道褶纹,他说那主老年失败;说我人中短,没有寿;还说我三十岁“上大运”以后一生没有多少是非,但提醒我及早要积点钱,以防老年失败,老来日子难过。又说我此生如果从武的话可以官至连长,如果从政可以当个科长;说我不宜经商,因为命里无财;寿元至多五十多,到不了六十。但我从未想过要当行政人员,也最怕军训,更不想成为商人。而我三十岁时正是划上了右派在农村劳动最苦的时候,一生潦倒,还几几乎饿死(如果我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了,就应了那算命的话了)。或许潦倒半生就是我这辈子的大运?说我命中无财倒让他蒙对了,不过历来有钱人就是少数,总要发了横财人才会富。猜人命中无财总十拿九稳。但如果说我此生有点什么成绩,那倒还都是五十岁以后右派改正后才取得的,那时“拨乱反正”给右派们“改正”后我才被启用。而我现在已年过古稀了。那位被奉承为今后鹏程万里的朋友听说后来也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如果要牵强附会,也许就可以与他说的“印堂发暗”联系得起来。仅仅三四年后解放了,后来听说他家被划为地主,土改时他父亲被镇压了,他自己大概也受了一辈子的磨难。那看相的那次还劝他多置些田产呢!看来那看相的也没有能算准自己的命,可能平时很少照镜子,没有能看见自己也“印堂发暗”,没有几年之后他那看相算命的行业也行不通了,但他自己也无法避一避。当年成都的茶馆还真是能让人长见识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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