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一方水土”中形成的区域文化,总是代代相袭,不断积淀,影响着“一方人”的思想和性格。巴蜀区域文化给四川现代作家的人格和文品抹上一层底色,来自乡土的记忆使他们的创作自然流露出巴蜀区域文化意蕴。曾经留学美国、成为翻译家的威远人罗念生说得多么明白:“作者是一个很粗野的人,他幼年时放过牛,扯过草,伴着人家去打猎打鱼。这书便是他幼年的回忆,充满了四川的乡味儿和地方色彩”。何其芳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浓重的万县口音,真正是“乡音无改鬓毛衰”。他记得家乡的谚语“黄荆棍子出好人”、“三天不做手艺生”,他时时记起同乡文人扬雄、李白、苏东坡,他刚开始文学创作就以故乡为题材,都是源于乡土记忆。何其芳诗歌中的“南方意象”,散文中的“我的乡土”,小说中的故乡风情,无不反映出何其芳作品的巴蜀文化意味。 远离故土,蛰居北国,何其芳仍然说:“我自以为是波德莱尔散文中/那个忧郁地偏起颈子/望着天空的远方人”(《云》)。偏起颈子望着天空的“远方人”是很难融入北国的泥土的。何其芳诗歌中“南”与“北”的对比出现,是基于自己的情感倾向,深层融注了区域文化色彩。他的诗总是大量出现“南方意象”。“童年的王国,一个柏树林子”几乎就是他早年诗歌意象的“根据地”。“在那枝叶复荫之下有着青草地,有着庄严的坟墓,白色的山羊,草虫的鸣声和翅膀,有着我孩提时的足迹和欢笑和恐惧──那时我独自走进那林子的深处便感到恐惧,一种对于阔大的神秘感觉;但现在,那些巨人似的古木谦逊地低下头了,那压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的影子烟雾一样消散了……”[22]树林、枝叶、青草地、坟墓、山羊、草虫、古木、足迹……这些意象在他的诗中反复出现。《秋天》(一、二)、《昔年》、《柏林》都是对童年、少年、故乡的追忆。《预言》中的“年轻的神”来自“温郁的南方”,月色、日光、春风、百花、燕子、绿杨等意象构成梦幻般的南方世界,表现出远在京城的何其芳仍然沉缅于自己的故乡记忆,追寻着南方童年、少年时代的梦,依恋着乡土。《病中》(还有那篇独幕剧《夏夜》)所传达出来的心绪是离开北方,回到温暖的南方,“我们是到热带去,/那儿我们将变成植物,/你是常青藤,/而我是高大的菩提树。”甚至在梦中还做诗,醒来记得的是“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北方的爱情是惊醒着的,/而且有轻的残忍的脚步”。随后写成《爱情》。[23]诗中的晨光、石榴花、日影、垂杨、菩提树、南风、睡莲、湖水、原野、香气、常春藤、菟丝子、草、树等意象构成了“南方的爱情”的境界。而霜隼、秋空、荒郊、夕阳、城阙、风、月、摇落的树、驼铃声、水草、殒星、冷泪等意象构成了“北方的爱情”的境界。从意象的对比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的情感倾向性。何其芳钟情于南方,“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原名《季候病》,后作《秋天》一)。南方的秋天,“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稻香、镰刀、背篓、竹篱、瓜果意象构成农家乐;江面、冷雾、渔网、树影、芦篷、船桨意象构成渔家图;草野、蟋蟀声、溪水、牛背、笛声意象构成牧羊画(《秋天》二)。何其芳是多么陶醉于南方啊! 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还乡杂记》中大多数篇章都是描写“家乡的一角土地”(《我和散文》),其间深藏着何其芳的乡土情怀。蛰居北京的何其芳爱“画梦”,他梦中的世界多是“南方的故乡”。在北方的天空下,他乡愁满怀。独步在园子里,“我”会“突然记起了我的乡土”,一棵很平常的槐树,也引起“我”对乡土的怀念(《弦》)。“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雨前》)。《墓》、《岩》、《炉边夜话》、《伐木》、《哀歌》、《货郎》、《魔术草》、《弦》、《乡下》、《我们的城堡》、《私塾师》、《老人》、《树荫下的默想》记述早年的乡土记忆,“具有浓厚的中国风土”,“是纯中国风的”。1936年暑期,何其芳曾回万县老家,为我们留下自言是“抄写过去的记忆”的《还乡杂记》。《呜咽的扬子江》留着一个荒凉的愁苦的记忆,也带着快到家乡的欢欣,“我的乡土啊,我有一点儿渴望看见你了。”《街》里藏着“老旧的颓朽的童年记忆”,那一条狭长、曲折、铺着高低不平的碎石子的街和那几株高及瓦的孤零的梧桐令人感慨,思绪万千。《县城风光》流露出些许愁苦、疑惑,但林木葱茏的翠屏山,李白隐居的太白岩,黄庭坚题记的流杯池还能从记忆中想起来,而总难忘怀的是红砂碛。“顺江水东流而下,在离开了市廛不久但已听不见市声的时候,我们便发见一个长七里半宽三里的碛岸。铺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石子。白色的鹅卵。玛瑙红的珠子。翡翠绿的耳坠。以及其他无法比拟刻画的琳琅。”少年时代何其芳常去那里,远在京城他自办《红砂碛》,六十多岁且病魔缠身他还去那里拣了不少鹅卵石。红砂碛,凝结着何其芳的恋乡之情。1958年作于长江轮上的《夜过万县》深情地写道:“凭着船上的栏杆,/我很想多看看它:/这是我的家乡,/我吸它的奶汁长大。//哪儿是苍翠的太白岩,/相传李白住过,/在那山脚下的小学里/曾度过我少年的生活?”真个是夜蒙蒙,情深深…… 何其芳的处女作是小说《摸秋》。它写中秋夜三人到别人田里去偷瓜。这是四川民间普遍存在的一种习俗叫“摸秋”,也叫“偷瓜”。清同治六年(1867年)《巴县志·风俗》载:“望日为中秋节,以瓜、饼、梨、藕相馈,设酒食赏月。妇女相率入园圃探瓜,以得为弄璋兆,曰摸秋。”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大宁县志·风俗》也载:“(中秋节夜)乞子者潜入人园圃,摘瓜以归,曰‘摸秋’。”此外,清道光《綦江县志》、清同治《隆昌县志》、清光绪《巫山县志》、民国《巴县志》均有“摸秋”习俗的记录。显然,何其芳是受到了家乡的民俗文化影响的。晚年何其芳一直在创作以家乡的知识分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虽然没有完成,但从收在《何其芳选集》中的那十八章节来看,带有自叙传色彩,巴蜀风味很浓。小说起笔就写石板路、山坡、土丘、树林、竹林、水田、池塘,可以说这是实写万县河口乡、凉风镇一带的自然风景。“黄桷是热带的榕树在四川的变种,已经不是有许多气根垂下来连成一片,而且气根和树干合长在一起,使树根很臃肿,同时树根突起在地面上,枝叶茂密,圆圆地象一个巨大的帐幕。”景物的地方特性分明可见。何其芳恋恋不忘的还是柏树林子:“树林里没有人,只有三几只年轻的白色的山羊,拴在木桩上,在啃青草。柏树大的有合抱粗,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柏树枝叶的气味,柏树子儿的气味,柏树身上流出的象琥珀一样的树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里是安静、清凉而且空旷。”已是花甲老人仍然神往于那片柏树林子,在想象中重建“童年的王国”,甚至将自己外祖父家位于杨何溪畔的老宅工笔写进小说,作为龙于野的地主之家。何其芳还记录了四川乡村的风土人情,饮食习俗,留下了值得珍视的风俗史资料。比如当时四川乡下地主请客常用的子席和四川夏天常见的食物米茶。何其芳始终不能忘记故乡的山和水、人和事,终生对家乡保持着深厚的感情。 南方的土地孕育了南方文人何其芳。王国维说:“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何其芳从童年时代起就坠入“文字魔障”。“我喜欢那种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那譬如一微笑,一挥手,纵然表达着意思但我欣赏的却是姿态。”“我读着晚唐五代时期的那些精致的冶艳的诗词,蛊惑于那种憔悴的红颜上的妩媚……”“我自己的写作也带有这种倾向。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司马长风说何其芳与臧克家“一柔一刚,一精一粗,一润一干,一甜一辣”,一是水,一是火,一是“绿荫荫的柔曼曼的”植物,一是“带有尖锐的棱角”的矿物。刘西渭说何其芳与李广田“同样缅怀故乡童年……李广田先生在叙述,何其芳先生在感味。叙述者把人生照实写出,感味者别有特殊的会意。”究其原因,正如王富仁所说:“一个作家首先是在自己地域文化的内部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倾向和审美倾向。”臧克家、李广田都受齐鲁文化影响,而何其芳的审美倾向、创作个性源于巴蜀区域文化。 张建锋,西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源自:《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