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同治四年( 1865 ),十四岁的廖平再次辍学。
这时的廖家已是十余口人的大家庭。廖平的大哥和二哥都已娶妻生子,三哥也即将成婚。一大家人的生计仅靠磨房和糖铺已难维持,而廖平上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为此,父亲在糖铺旁边增设了茶馆,并强令廖平停学卖茶。一是家里人手太紧,忙不过来;二是怕几个儿子劳逸不均,将来会有闲话。再说,廖平已是几个兄弟中读书最多的了,现在停学也不算委屈了他。
于是,读书正当上劲的廖平挥泪告别了孔圣人、孟夫子,每天在茶馆里端茶续水,送往迎来。母亲看着心痛却爱莫能助,曾雩亭先生也替他大为惋惜。
每天鸡叫头遍,廖平还坚持起床晨读,读到天快亮时,便到溪边古井挑水,续满水缸后,再生火发燃炉子,打扫卫生,安放桌凳,开始一天的营生。晚上待客人散尽后,清洗完茶具,收拾好店子,再回到书桌前面,继续造访古圣前贤。
廖平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自然不懂得经营之道。对于如何讨好顾客,如何减少成本,他是一窍不通,也没有心思去琢磨。一月之后盘点,不仅没有利润,还赔上了几个杯子。父亲见状,很是恼火,把廖平臭骂了一通。父亲说:“看你那个三心二意的样子,咋个挣得到钱,咋个成家立业!老者老娘将来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母亲说:“别怨孩子了,他是第一次做嘛。你那么大的时候还在冬水田头抠黄蟮呢。平儿别灰心,以你的聪明,还愁办不好一个小小的茶馆!”
夜深了,父母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廖平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母亲说得对,只要用心,经营个茶馆算不了什么。可他实在不甘心一辈子就做个茶老板。“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什么非得开茶馆谋生活呢?这日子多没意思呀。可是眼下,上学的路已被父亲堵死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廖平就这么胡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天亮才被母亲叫醒。廖平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晨读时间已过,该挑水去了。
母亲替廖平把炉子发燃,把桌凳摆好,待廖平把水挑满,客人已陆续到了。母亲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心疼地说:“要是受不了,今天母亲替你,先去歇会儿吧。”听到母亲这番话,廖平心里一热,强打精神说:“没事的,母亲去忙别的吧。要是被父亲看到,我又要挨骂了。”母亲鼻子酸酸的,心里叹道:唉,平儿这孩子好懂事,不读书实在可惜了!
“难道一辈子就干这差事!挣点小钱,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终老一生。”整个上午,这个问题一直在廖平心里缠绕着。“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我廖平纵使不能与先圣贤达相提并论,即便能有点小作小为,也不枉读过几年圣贤书啊!
“嘿!你这娃咡咋个搞的。”经客人这一声大喝,廖平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给客人续水时,把滚烫的开水溅到客人身上去了。天气暖和,穿得单薄,这客人看来被烫得不轻。那人继续斥骂道:“不会干就别干嘛。又想挣钱,又不用心。老子喝了几十年的茶,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真是他妈的闯鬼了!”
正在糖铺里忙碌的母亲闻声赶来,连连跟客人道歉赔小心,直到母亲表示免去那桌客人当天的茶钱,那人才气哼哼的闭了嘴。母亲叫廖平过来跟客人赔礼,可回头一看,廖平早已不在茶馆,只在粉牌上留着“我要读书”四个大字。
中午吃饭时,廖平没有回来。大家忙着各自的事情,以为是小孩子赌气,没有在意。晚上吃饭时,仍不见廖平的影子,母亲有些着急了,催促丈夫和几个儿子分头去找。找到万寿宫,没人;找到禹王宫,没人;找到曾先生那里,还是没人!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父亲突然想起小黄冲那口荒塘,廖平上次能够复学,就是因为在那里钓到了两条鲤鱼。会不会又到那里钓鱼去了呢?可是待父亲赶到那里,围着四周转了几圈,连个人影子也没有看到。父亲这才真着急了,该不会是……他不敢再往下想。父亲失魂落魄往回走,心里渐生悔意:唉,要不是日子太难,弟兄太多,怎么也不该强令他退学啊!要是这孩子有个好歹,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还有妻子,她最爱这个儿子,从小就教他读书识字,吟诗作文;每次遇到大小事情都护着他。妻子祖上是诗书传家,到了她父亲一辈才衰败下去。她心里一定在这个儿子身上寄托着重振书香世家的梦想吧。妻子知书达理,贤淑贞慧,作为丈夫,可不能伤了她的心啊!
一阵凉风吹来,廖复槐醒了醒神,停下脚步,细细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丝动静,连狗叫虫鸣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侧面半山上的土地庙里有一豆微弱的灯光在幽幽晃动。灯光?眼下正值暮春,土地庙里怎么会有灯光?难道……廖复槐顾不上细想,踢踢绊绊,连摸带爬赶到了土地庙前。
眼前的情景让廖复愧松了口气,同时也令他心痛鼻酸,老泪纵横。廖平蜷缩在土地神脚下,手捧一本《韩昌黎文集》,就着一盏残灯正读得如痴如醉。成群的蚊蝇在他脸上、手上贪婪地吮血,他全然不知;父亲在他身边立了半晌,他也不曾发觉。
父亲蹲下身子,轻轻叫了声“平儿”,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廖平如梦初醒。这才觉得腿脚酸麻,饥肠辘辘,满手满脸奇痒难忍。
父亲站起身来,牵着廖平的手,温和的说:“回家吧,孩子。”
廖平挣脱父亲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长淌,哀求道:“父亲,让我再读几年书吧,没有书读的日子,我实在没法过啊!”
“这个──,回去跟你几个哥哥商量后再说吧。”父亲平静的说。
“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宁可饿死也不回去!”廖平十分坚决。
“你这娃咡,翅膀长硬了?敢跟老子顶嘴了!这可由不得你,我就是绑,也得把你绑回去。”父亲的口气十分严厉。
“父亲大人,孩儿求你了,你就成全我吧。不让读书,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求你给孩儿一条生路吧。”廖平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揪心扯肺的嚎啕痛哭。
正当父亲束手无策之时,母亲带着三个哥哥赶来了。见此情景,三个哥哥纷纷跪下给廖平求情。
大哥说:“难得四弟这么好学,父亲你就答应他吧。我们弟兄几个中也该有个读书人啊。”
二哥说:“父亲大人别担心,四弟干的那些活我跟三弟全包了。”
三哥说:“我结婚时少摆几桌酒席,四弟上学的钱也就有了。”
看到孩子们那么心齐,那么诚恳,母亲不由得泪如雨下。见丈夫还在犹豫,大声抱怨道:“孩子们都这么说了,难道你还做孤家寡人不成。”
廖复槐一咬牙:“好!既是这样,我就是讨口要饭也要供平儿读书,让我们廖家也出个像样的读书人。”
[ 本帖最后由 石念文 于 2008-5-5 00: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