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拍了20多张连续性的照片。说实话,当时有很多人心里都知道欧阳湘不会是什么反革命。事先我曾看过为破案印发的材料,尽管那是断章取义摘录的部分内容,但怎么看也看不出其恶毒的反革命言论,这引起我深深的同情。触景生情,想到当时我在报社里也正遭到一伙“支左”学生造反派的大批判,把我打入从报社革委会里挖出的一个“地下黑司令部”,其罪名中也有一条是“攻击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和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那伙“支左”学生正在忙于外调和整理打倒我的材料,暂时还没有收走我的照相机罢了(两周后我被勒令停职反省,12月26日晚被拉到全社大会上批斗),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们又是同龄人,都属龙,当时是28岁。我不相信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年青人会去当反革命?天下哪有高喊毛主席万岁的反革命?为此,我多拍一些欧阳湘惨遭批斗的照片,算是立此存照吧。
以往我凡拍摄“负面”的照片都是自己冲洗完胶卷就私自藏在资料柜的暗层中,尽量不让同事看到,免得有人向领导打小报告说我浪费公家的胶卷。这一次不成了,欧阳湘一案是一起“全省特大反革命案”,报社派好几名文字记者与我一同前去采访,回到报社大家都问欧阳湘长的什么样?文字记者说李振盛拍了不少照片,编辑部的同事非让我洗出一套照片给大家传看,后来有人干脆还把它贴到评报栏上让大家看,来报社办事的社会人员也有不少人看过,虽然报上并不发表这些照片,当时却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有这样一组照片。
欧阳湘在哈尔滨被关押折磨了20天,12月19日被押回长春305所,给他带上手铐关押在三层楼上的隔离室里,召开各种名目大大小小的对敌斗争会日夜轮番批斗。不久,他就被折磨得身体虚弱无力,胃肠犯病连续多天拉肚子,连上厕所也要带着手铐,还要由两个看守押着,解大便也不许关上门……有一天,看守竟然报告说,欧阳湘从三楼厕所窗口跳下楼“自杀”了。此事遂逐级上报,直至报告中央说欧阳湘自杀身亡,还给他加上以死来对抗文化大革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
当年省委调阅我拍的照片
18年后到美国方知缘由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大约在1978年春夏时节,有一天刚上班,报社总编辑突然找我谈话,他说:“省委指示要调阅你10年前拍的一组欧阳湘惨遭批斗的照片,要把每张底片放大两套照片,一张底片也不能少,今天上午必需完成,下午省委机要员要来报社取走。”
这是我记者生涯中从未遇到的事,而且是如此紧急的任务。当时,弄得我心里直打鼓:“文化大革命”中常说我拍“负面”照片是给文化大革命“抹黑”,“文化大革命”都结束快两年了,难道还会秋后算账不成?我问总编辑:“省委调阅这些照片干什么?”他说:“这是上级的事,你也不用问了,你抓紧回摄影组把底片找出来洗照片去吧。”
其实,这位总编辑哪里会知道,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拍的“负面”底片早已不在报社里了,那是1968年12月间在我遭到批斗抄家之前,把这些底片从报社转移到家里,埋藏在地板下面才躲过一劫,而拍摄欧阳湘遭迫害是我被勒令停止摄影之前最后一次采访的底片。直到我被发配到柳河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两年,落实政策重操旧业以后,才从地板下起出底片存放在柜子里。
我从总编辑办公室出来,赶紧骑自行车回家去找出欧阳湘的底片,回到报社钻进暗室放大照片,按时交到总编辑手里。
后来一段时间里,此事一直让我忐忑不安,有时在走廊里遇到总编辑,总是在察颜观色,生怕他又要找我谈话。但是,时间过了很久,没有什么动静,也就逐渐淡忘了此事。
1996年10月,我应哈佛大学邀请赴美讲学,在纽约见到我和夫人曾执教的大学新闻学生莫妮卡,这年秋天她驾车拉我们到新泽西州一友人家里聚会,女主人的父亲曾与我夫人同在一家报社共事。在这次聚会中,巧遇曾担任胡耀邦政治秘书的一位老先生,他与我夫人所在报社一位副总编辑是多年老友,他们俩当年都参与过胡耀邦倡导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工作,为那次大讨论做出过积极贡献。
这位老先生在胡耀邦从总书记岗位上下来之后,便应邀到美国访问讲学,居住在与纽约一河之隔的新泽西州。我们一边闲谈,他一边翻阅我的文化大革命照片册,看到其中的两组照片时,吃惊地发问:“原来这是你拍的呀?”他所指的这两组照片是:第一组便是欧阳钦之子欧阳湘惨遭迫害的现场照片;第二组是处决“建国以来最大的贪污犯”王守信的刑场照片(“李振盛目击系列之一”《目击处决王守信》)。
老先生的发问让我感到奇怪,当年他在红墙内,我在平民堆里,我们从未谋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照片呢?他见我有些诧异,便指着这两组照片说起了其中之原委。关于欧阳湘的照片,他说,当年他在胡耀邦身边工作时,欧阳湘的母亲正在中国科学院任司局长,她深知儿子自小性格非常坚强,绝不会自杀的。她反复给主持平反冤假错案工作的胡耀邦写信,要求为儿子平反昭雪。胡耀邦几次下令黑龙江、吉林省委彻底调查此案。调查之事首先遭遇踢皮球现象,长春方面说欧阳湘只是临时借调在305所工作,他的人事关系在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中科院自动化所说档案虽在北京,但他实际是在长春工作。吉林省说欧阳湘一案发生在哈尔滨,黑龙江省则说他最后是死长春……
尽管人们曾去实地察看那个“自杀”现场,发现“隔离室”的厕所窗台很高,一个被折磨得极度虚弱的病人还带着手铐,无论如何也是爬不上去的,不可能自行跳楼自杀。再了还有两名看守押着上厕所,就是能跳楼也没有机会的。谁都看得出这明明是一起人为制造的自杀假象,让欧阳湘含冤而死,却谎报中央说是跳楼自杀。但是,那时谁也不敢去推翻省委已经上报中央的结论啊。
在中央一再催促下,下边报上来的调查报告仍是维持原先的自杀结论,这让胡耀邦一时很为难。那时情况是冤假错案很多,迟早都要平反。但是,如果确属自杀,也会给予平反;如不属于自杀,就会彻底平反昭雪。当时,在公开发布的平反决定中常见“给予平反”或“彻底平反”两种提法,这意味着平反的涵义与程度是有区别的。
后来,欧阳湘的母亲听哈尔滨的亲友说,当年省报有一个记者拍了欧阳湘惨遭批斗的照片,那些照片中的欧阳湘英勇不屈高喊口号,造反派用脏布塞住他的嘴,他挣扎着吐出来照样喊口号,被造反派打翻在地拳打脚踢,他遍体鳞伤仍在不断抗争,这足以证明欧阳湘是一个非常英勇坚强的人,他决不会自杀。
欧阳湘母亲马上写信向胡耀邦报告这一情况,胡耀邦阅后立即指示黑龙江省委调阅这组照片直送中央。当他看到这组照片时,既痛心,又高兴。他痛心的是一个青年人仅仅因为说父亲不反对毛主席,竟被定为反革命遭迫害致死;他高兴的是终于有理由推翻不实之词,给这起冤案彻底平反昭雪了。
老先生指着相册中的这组照片说:“当年,耀邦同志就是看了你这组照片才毅然决定为欧阳湘彻底平反的。耀邦说,欧阳湘这样一个年青人,如此坚强勇敢,怎么会自杀呢?他决定推翻所有的‘自杀’结论,给予彻底平反昭雪。”
直到这时,我才通过这位老先生所讲的这一段“红墙秘事”,知道了当年报社领导突然找我要照片的真实缘由。
这位老先生还说:“当时,耀邦同志还让我电话通知黑龙江省委要给这个摄影记者记功,那时我们只知道是省报一名记者拍的照片,并不知道具体是谁拍的。今天我才知道,闹了半天原来就是你呀?”他又问:“当年省委给你记功了吗?”我笑答:“这是第一次听说胡耀邦总书记要给我记功,这算是迟到的‘最高奖赏’吧!”(注:早年一部苏联影片名为《最高奖赏》)
据知,1978年8月12日,中共黑龙江省委召开平反冤案、处理打砸抢分子大会。会上宣布了省委《关于给欧阳湘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此时距欧阳湘遇害相隔10年。
今年4月中旬,我在北京曾与当年替哥哥欧阳湘邮寄那封信的小妹妹欧阳晓明通电话谈及此事,她除向我提供一些当时的情况以外,不想多谈什么。她说,这件事给她们留下的创伤太大,实在不愿意再去回顾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2006年6月8日写于纽约无为斋
作者:李振盛
1940年生于大连,祖籍山东荣成。1963年毕业于长春电影学院摄影系,做记者20年,做教师10余年。1996年赴美访问讲学,出书办展周游世界。《红色新闻兵》由英国菲顿出版社以英、法、德、西、意、日等多种文字出版,2003年评为“世界最佳摄影画册”,2004年荣获美国海外记者俱乐部“最佳摄影报道奖”,2005年被国际列入150年以来“世界54位新闻摄影大师”行列,2006年入选“影响世界未来50华人榜”,牛津大百科的《牛津摄影指南》单列“李振盛”词条,2007年荣获国际“摄影艺术终身成就奖”,获首届“墨子国际摄影大师奖”。《红色新闻兵》被美国大学相关历史专业选作教科书,《让历史告诉未来》环球摄影展欧美观众数约80万人,在五大洲巡展尚需十余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