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梦与醒：从最近的文化大革命参与者道歉说起

一：从最近的文化大革命参与者道歉说起
　　最近媒体刊登了《陈毅之子就文化大革命期间行为道歉》。该文披露了──“中国传奇将领、政治家、外交部长、十大元帅之一的陈毅，其子现年67岁的陈小鲁，8月19日，在‘北京八中校友会博客’上公开向文化大革命时期被他带头批斗过的校领导、老师和同学道歉时写道：“今天我想借网络向他们表达我真诚的道歉。” “近来一些经历过1966年至1976年那场浩劫的老人，表达了一系列类似的道歉；陈小鲁是最新道歉的一个。”
　　宽恕是针对人的记忆而言。往往是加害于人的记忆被一种历史氛围抹去了，但是在潜意识中它永远存在着，只有在明白的意识中，加害人得到了一种形式的原谅和宽恕，这个人的历史包袱才能彻底释怀、彻底放下。
　　不要以为，陈小鲁作为红二代的文化大革命道歉，没有现实意义。
　　刚刚结束的对前政治局委员薄熙来受贿、贪污和滥用职权一案的审理，同样是红二代的薄熙来在最后陈述中说道：“我扪心自问，能力不高，学识不够，也有很多缺点，比如刚愎自用，比如草率鲁莽，比如自以为是，这都是我的缺点。”
　　实际上薄熙来事件仅仅是当事人用一句“刚愎自用，草率鲁莽，自以为是”就可以了结的吗？
　　我们可以回顾薄熙来从政这几十年，其中暴露的问题，有些是制度造成的氛围使然，有些是他主观上左的思想造成的个人强势，在这些强行推行的意志中，他在工作中给多少人带来了伤害，给多少对党的领导干部抱有良好愿望的人以心灵打击，看到了这样的一个王国中称王称霸的人，这些给党的整体形象带来损失不是很具体很直接地表现在对于一个个具体人的伤害中吗？
　　为什么薄熙来不通过一个一个的伤害对象──具体方面、具体社会领域的载体，不通过这些去具体落实对党造成的损失，而是笼统地表示自己只是作为失误、带给党的形象损失呢？
　　薄熙来对党的损失是通过对无数的个人伤害造成的，但是薄熙来的认识从来没有从对于人的角度和制度与人的关系角度来认识，而是笼统地说自己给党带来的损失。这样的话是不真诚的。

二：无政府主义和流氓无产者
　　“刚愎自用，草率鲁莽，自以为是”，这不是一个曾经高居中央政治局委员位置的领导干部的应有的样子，而是一个流氓无产者的样子，是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熏陶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样子。
　　五四运动期间，无政府主义作为一种西方思潮也被介绍引入中国。
　　中国的思想传统中，有老子和庄子的无为思想和清净观念，但是从来没有无政府主义。孔子的根本主张就是用家庭伦理和上升为政治道德的君臣关系，来构筑中国的统一政治观。在这种政治伦理化的政府观念上，即使是在中国处于动乱分裂状态的时期，中国的乡绅治理和道德治国的理念，也在思想上约束着每一个中国人。
　　每过几百年就发生的农民起义，在本质上也不是无政府主义，导致的结果往往是改朝换代。
　　西方强行把资本主义势力进入中国，从码头工人、铁路工人中发展出来第一批中国工人阶级，当中也有一些流氓无产者，是带有封建流寇主义主张的投机者。
　　由于革命军队时期的敌我紧张局面和战争你死我活的格局，造成革命队伍中的纪律和作风重要性被普遍重视，流氓无产者的现象还没有集中暴露。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却是一个集体大爆发。
　　在那个特定年代氛围中，无数的造反派和文化大革命参与者在显性意识中已经进入了一种癫狂。对于文化和道德的约束已经丧失。
　　为什么文化大革命要从破四旧开始，为什么还在打倒孔老二的评法批儒中进入尾声？那就是要破除中国人传统道德观念这个潜意识。通过砸烂孔家店，认为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的无政府主义和流氓造反行为是不需要赎罪的。
　　可是，过去了四十多年了，当时的革命小将已经进入六十多岁年龄。文化和道德，毕竟是进入人类几百年的历史基因当中的，因此，当时被无政府主义和流氓无产者的行为煽动的癫狂的人们，在潜意识中还是认为自己犯下了罪行。
　　最近的文化大革命参与者道歉有一个现象，就是今天的文化大革命参与者要进行道歉的对象，都是熟人社会的老师、上级、同学、同事等等，但是很少从对于制度上造成当时所有人进入癫狂状态原因的追究，也没有从自己个人的文明缺失、对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无端信奉进行进行自省。

三：集体意识和私人潜意识
　　马克思主义理论是批判无政府主义的，但是马克思在创建自己的理论的时候，也继承了无政府主义关于个人意识高于政府的主张，用集体意识──阶级意识高于政府代替了它。
　　因此，在以无产阶级名义进行所谓人的心灵深处的大革命中，人们的无政府主义行为往往以集体意识的癫狂和集体无意识来体现。
　　张春桥在他那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一文中，就公开宣称：“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无产阶级能不能战胜资产阶级，中国会不会变修正主义，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在一切领域、在革命发展的一切阶段始终坚持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什么叫做“在一切领域专政”，政府从来就是被限制在公共领域里，在政治上阶级的代表也被限制在公共领域，而张春桥的所谓全面专政是一切领域的专政。
　　难道人的思想、人的家庭、人的行为都要被这种专政取代吗？
　　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就是要从这里着手，去找找为什么犯下如此反人类反人道的罪行的根源。
　　所以陈小鲁在道歉信中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负有直接责任。在运动初期我积极造反，组织批斗过校领导，后来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又没有勇气制止违反人道主义的迫害行为，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老保，说成反对文化大革命，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
　　这就是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政治就是高于传统政府的，是触及灵魂的不断革命，是运动代替一切的。每个人都在被专政的恐惧中。这就是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造成的历史悲剧。

四：德里达对宽恕的表述：对熟人才能讲宽恕
　　在战争期间，在集体对抗期间，个人对个人的伤害，是无需要求道歉的。另一方面，对于发动战争和造成大量非战斗人员死亡的负责人和参与者是一定要追究法律责任，讲究以暴制暴的，在这里也无需道歉。
　　只有当伤害者与被伤害者在事前和事后，都处于一个利益链条和一个文化发展序列的时候，宽恕和道歉才能成立。
　　但是在西方文化中由于有了宗教的人性论作为基础，法国哲学家德里达认为宽恕是无条件的。因为，在圣父圣母的子民中大家都是熟人，宽恕是无条件的。
　　这与我们中国人的对于宽恕和道歉的理解是不同的。
　　在那个癫狂的岁月，中国人在已经初步具备但很不完善和缺乏根基的知识和城市条件中，爆发出流氓无产者习气和无政府主义思想，冲上社会大造所谓封建主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反，对于亲属和老师都可以一夜反目，痛下杀手。这实际上是在初步工业化的中国必定存在新旧社会交替之间的摩擦需要用法治和教养文明来规范的时候，使用的一种历史反动手段。
　　在今天，我们对于自己的历史还没有从根本上认识清楚，对于那场社会动乱的原因，没有从工业化社会对于法治和宪政治理的根本要求出发去认识，而只是对于熟人之间的伤害仅仅进行道歉，那是绝对不够的。
　　对于文化大革命反思不够，没有从文明和制度根源建立防止文化大革命重来的机制，造成了今天在网络虚拟空间人人可以成为信息制作传播者的时候，暴露出来很大的社会隐患和政治隐患。
　　在今天的网络虚拟空间中，一个人哪怕是很有教养很有文化的人，一旦以披着马甲的生人面孔出现，就没有顾忌地在网上造谣传谣、人身攻击和不负责任地攻击政府，这种情况的出现，不是表明我们在网下的现实社会中法制观念和人与人的在现代工业社会基础上的文明相处还没有形成习惯、还没有形成现代民族应有的基因吗？
　　因此，陈小鲁在道歉信中说，我认为如何解读文化大革命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
　　陈小鲁说的“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也包括在网上造谣传谣进行人身攻击的现代这种现象。
　　前段时间，韩国发生了韩国女星崔真实自杀身亡，有两名女子追随其后，以同样方式上吊自尽，震惊韩国各界。韩国政府担心艺人相继寻短见引发自杀潮，所以针对崔真实被网络谣言困扰而自杀这一事件，韩国政府积极着手修订关于严惩网络弊端、被比喻为“崔真实法”的法律，希望能减少网络副作用。
　　看来，在没有经过人性文明训练的东方民族中，对于生人的无端谩骂攻击，把自己在商品社会积累的怨气怒气，撒向社会撒向别人的规律是有一定普遍意义的。
　　在这个意义上，德里达的宽恕是无条件的认识倒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它保证了在西方的社区型网站中，攻击生人和发泄自己伤及无辜的行为起码是有一定限制的。
　　也是前段时间，新的党中央领导成员推荐了一本书叫做《旧制度与大革命》，实际上就是反映了在类似文化大革命和网络空间没有法律制约条件下的民主和信息流动，只能造成以暴易暴和政治的动乱。
　　最后的结论就是，无论是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反思和对于文化大革命受害者的道歉也好，还是对于今天网络无法无天的现状进行历史基因追究也好，都指向了一个具体的目标，那就是任何民族梦想和伟大复兴都要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制度建设和文明发展基础上。
　　我们这个民族在要求周边民族和早期发达国家对于这个现实世界存在问题实行反思的时候，自己应当从自己的历史和教训中首先进行应有的反思。
　　只有对于自己的历史负责的民族，才能去要求别人，才能在一旦发生历史冲突的时候，在道德和实力上处于历史的优势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