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

　　从宜宾县柏溪镇渡过金沙江，便是倚江而立，雄伟竣拔的大山，这儿与云贵高原接壤，大山套小山，横垣绵邈，山上多为松柏杉树，终年郁郁葱葱，云烟袅绕。冠英乡（公社）与英明乡（公社）就散落在这片青绿色的皱折里。我的姨父母曾在这一带教书长达三十余年，秀颀儒雅的姨父性情内敛、冲和，一直任小学校长，小巧灵秀的姨母性情爽直、滑泼、教语文和音乐。姨父母原本是可以留到城里教书的，两人都是建国前宜宾县师范毕业生，已到市区林家巷亲戚办的“文水”私立小学教着书的，时遇改朝换代，身为柏溪镇大户杨家四公子的姨爹即顺应历史潮流，积极投身征粮剿匪，土改，之后，就主动申请到偏远的山区教书，避开闹市的漩涡，到僻静的山乡去做点实事，这应该是姨父一生中明智的选择。
http://www.phoer.net 9 H) _: y! d5 e0 D. X( y　　学校到市区有三十余公里，一半是山路，山区一直不曾通车、徒步。回转时，一个吊二咀，一个打渔村，又高又陡，别说负重，就是甩手也得歇上两三气才爬得上去。姨母常嘀嘀不休地埋怨姨父：跟着你到这山旮旯来爬坡上坎又苦又累还不晓得要哪年哪月才能出头！怨归怨，姨母几十年就这样在爱与怨中伴着姨父走过来的，为他生养了八个子女。（那时还不曾提倡计划生育）
http://www.phoer.net 3 ]2 b( [$ [; I8 v5 q3 D4 ~　　而那里，却是我少年时代的乐土。一到暑假，就惦记着朝那里跑。
　　那儿青山秀水，宁静清新。推开牛肋巴窗扉，融融的绿光便泻进屋来，眼里自然是一汪的绿。即便是五黄六月天的太阳，透过厚厚树林滤去了炎热也就变得柔和宜人了。夜里呢，月色也格外清亮迷人，月光将山林染成了朦朦的蓝；你会听到呱呱的蛙鸣和冷冷的松声；还有那些个不知名儿的虫鸟们悦耳的小合唱；不时会传来一阵由远至近，若有若无的笛声，想必是谁家农户的少年在泄露着青春的心声。
　　表兄妹们会割来一大把苦蒿，陈艾之类药草，放到学校院坝里焚燃，薰赶蚊虫。我们便在药草的薰香中弹风琴、唱歌、逮猫猫，或是击鼓传花，玩到深夜，热褪尽了，才进屋睡觉。
　　邻近几个半大不小的农家姑娘，打柴割草经过校门有时也会进来瞧瞧，山里人对老师有着特别的尊崇和敬畏感，她们却跟我这个校长的姨侄女成了好朋友。
　　我独自躲到空空的教室里，模仿着教师在讲台上讲课，假设着下面坐满了我的学生，我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朵盛开的荷花，一张打开的荷叶，转身对着我的“学生们”说：请同学们注意，先画花瓣一一，忽听得“ 呲 ”地一声，不止一声，木格子窗户现着几个女子的笔脸。她们的偷看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还是友善地说：你们进来嘛，没关系没关系的。她们便你推我搡地进来了。五、六个女子围着讲台叽叽喳喳地评议我的画：“依哟喂，还画得像得嘛！”“画得好好哟！”我谦虚地说：不好。接着又补了一句：我还会画梅花、菊花好多的花儿呢。一个年纪最大被唤着李二组的拽着一个约十六、七岁眉眼带凤的女子说：“白美香要你帮她描一张花样，人家要绣花做嫁妆喽！”大家“轰”地笑起来，“好坏好坏哦！”文静拘谨的白美香脸刷地红了，扬起手要打耍嘴皮儿的李二姐，她俩追逐着在桌椅间磕磕绊绊地疯。我与她们就这样相识了。
　　我背着姨妈跟着她们去几里外的林子里打柴。她们专拣桤木、青岗之类不成材的杂树丫枝砍；掉到地上的松果松毛，还有蕨箕草、丝茅草也是极好的燃料。林中有好多野花野果，有种名叫剌榴灌的，带剌，开粉红色花，果实有李子般大，吃起来甜酸酸的；还有薅秧泡、救军粮都有那么个甜酸酸的味道。正是栀子花开时节，树林中，山道旁长着好多栀子，枝杆粗壮如树，叶片儿肥厚得像蜡制品，花儿开得好旺，香飘四野，摘一朵放到鼻子一嗅，那浓浓的野香香得你晕乎乎地。几声不知名儿的鸟儿婉啼，打破了林中的寂静，诱得你喉咙痒痒地，我们也放开歌喉，放肆地抒情：“……丝茅草儿尖对尖哟喂，今年洪水要朝天哟喂，洪水朝天我不怕也，变个麻雀飞上哟天罗喂──”
　　打上了满满一背篼柴草便往回转。我争着要背一程，她们拗不过我，便让我试试。李二组把背篼提起来，放到我背上，一放手，我就摇晃起来，走不到两三步，便放下了。她们并不嘲笑我，只是友善地笑笑。李二组说，你不是下苦力的命。
http://www.phoer.net 5 A+ H+ k! [* {& T6 R. T: P2 B　　我跟着去了李二组的家。生得饱饱满满漂漂亮亮的李二组有二十零了吧，已初为人妻，她要招待我吃豆花。山里人豆花待客就算是最高规格了。木制的磨担杆儿好长，小俩口儿手把着担杆肩并着肩推磨子，我帮着把泡涨的黄豆喂到磨心里。叽嘎叽嘎地忙一阵便磨出半桶豆浆来；放入锅里煮沸，滤出粗楂，用卤水点花。屋里弥漫着豆汁的闷香。李二姐边点边说：杀牛都等得，就是这点豆花难等。
http://www.phoer.net 0 O( X9 G" N, p' N& I, ?　　快开饭了，姨妈寻来了。姨妈也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及人家的面子，进门就冲着我说：“咋个随随便便就吃人家的饭呢？真不懂规矩，作业不做，到处跑！”边唠叨边拉着我朝外走。弄得李二姐夫妇尴尴尬尬。我晓得，姨妈是怕我经常伙着山里女孩玩会变得粗野。我被姨妈拉着走了好远，还频频回首李二姐那间暮色氤氲中的草房，心想李二姐不多心才怪呢。
　　学校是一个什么庙子改建的，还残存着石础，另住有两三户农家，李二姐的大哥就住我们隔壁。李家大哥有一米八的魁梧个头，生得白白洁洁，貌相端正，就是放在城里也算得上是帅气的男人，却因家庭出身是地主，大讲阶级斗争年月，出身“不好”的男女什么都得掉价，他的老婆是位贫农出身的寡妇，丈夫病故遗有一子，这女人长他八岁，身坯像副干板鸭，貌相如蔫黄瓜，眼睛结满眼屎，披头散发，好像终年都不曾梳洗过。一眼便觉得这对夫妻有些错位，男的太亏了。人家猫猫狗狗配对还拣毛色鲜丽的呢。却是这女人还不安份。有晚睡到半夜，我们被窗外的响动惊醒了，似有人从窗下撵野猫般轰轰地跑过去。不一会儿就听见隔壁李家女人被捶得杀猪般地嚎。原来这女人与她的旧相好，一个同生产队的有妻之夫，老青猴似的男人，经常躲着在外野媾，一旦被李大哥抓获，便有一顿好揍。李大哥从不大声叫骂，只是使闷拳，揍得她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我们还小，弄不清这究竟怎么回事，只觉得“偷人”不该，打人也不该。
　　李大哥总是远远地观看我们做游戏，碰面时会温和腼腆地笑笑。我想，这男人还是有温柔心性的，只不过是没找到适合的地方搁罢了。
　　女人为李大哥生了一个女儿，有三、四岁了，酷肖父亲，苹果脸儿，一对大眼清汪汪地。寡妇带来的儿子有七、八岁，细细的颈子撑起一个大头、鸡胸，一对呆呆的大眼，这是缺乏营养的症兆。那天，他坐在门坎上，脚趾头踢破了，滴着血，我找来碘酒和棉纱跟他处理后包扎起来。我觉得这小男孩可怜，那个大男人他的继父也可怜，他的妈既可怜又讨厌。
http://www.phoer.net   L! h% n& g! s) ~! p" l& }( R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刚入技校。人们像吃错了药，成天停工停学疯疯癫癫地闹腾。为避武斗，我同妹妹去了姨父母乡下。乡下闹“革命”比城里简单得多。姨妈告诉我们，“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参加了教工的造反派，有人想把姨爹作为走资派弄出来批斗，她就跳出来作保。作为造反派同志的家属，总得给点面子吧，况且，像姨父这样安份、善良、大公无私、兢兢业业的好人，斗他什么来着？于是，姨爹轻描淡写地走了一下过场就过关了。一旦涉及到一些有伤姨父或其它麻烦事，姨妈就会跳出来唱花脸，这也许有点儿俗套，但这不乏俗套的尘世间有这么一点儿朴拙的艺术对策，也算是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吧。应该说姨母姨父动静相得益彰，多年来就这样搀扶着爬坡下坎，还算顺当地走过来了。
　　他们山区的几个学校教师联合组织文艺宣传队，表演的节目无非就是唱唱革命歌曲，朗诵一下毛主席语录或是列队在台上下洋操般边走边唱。我同妹妹便加入进去，把我们在城里见识过的时尚歌舞经我们二度创作后搬上去。我同妹妹一唱一跳，喧宾夺主。姨妈也当仁不让地加入进来演群众角色，她那副认真卖劲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http://www.phoer.net 7 Z9 Q7 E. l: R　　后来，我便成人了。成人自有成人的忙乎，也就疏于乡下问候了。
　　不觉三十余年就过去了，我的姨父母几经碾转，到了县城，是县教育局感念他们一生为山区教育所作的努力给予的煲奖，在县城给他们分了一套三十余平米的住房养老。姨父母的青春，乃至一生都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他们安份地、勤勉地、清贪地辛劳一生，没有一分钱的积蓄，也没有任何值价的物件，但是，他们拥有山区无限清新宁静的空间，更拥有桃李芬芳的天下。我的姨父母是中国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献身于山区教育的个例，他们平凡而实在的业绩应得到全社会的尊重，他们的精神将同山区的松柏杉树同在。
http://www.phoer.net 7 a$ m& J& |, ~) x  M5 Z* f- J　　姨父母的子女有一半都继承了他们的事业走上了教育岗位。
http://www.phoer.net / I/ D' Z; @) m　　在看望姨父母或与表姊妹们碰面的时候，不时会回忆一番那段山区的日子，总要向他们打听，谁谁怎样？谁谁今在何方？他们的信息也是有限的。听说那个眉眼带凤，文静拘谨的白美香嫁到山外豆坝去了。那些年山区穷僻、艰苦，相对而言，山外坝上的日子要好过些，山区女子把嫁出山外坝上视着幸运的归宿，他们的婚姻极少与爱情二字搭界。那个生得饱饱满满漂漂亮亮一说便咯咯大笑的李二姐，中年得了一场重病故世了。那个李家大哥呢？他的婚姻命数后来怎样了？还是以拳头发泄他的不平和忿懑吗？另几位小姐妹呢，你们好吗？山道弯弯，风风雨雨，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这是多年来系在我心间的一份隐隐约约的牵挂。
　　工业文明，特别是改革开放正改变着那里的一切。不久前驱车去云南水富从它身边经过，先前的吊二咀和打渔村几乎辨认不出来了。我频频将头伸出窗外，不停地向司机打听这里那里，好兴奋、好亲切，多想再去那里看看呵！无奈碌碌营营的生计之累让我与他们有着咫尺天涯之憾，只能借助这篇文字略表我对他们及那段山乡情的怀念。

姐姐的回忆也把我的思绪带回到童年，我的童年较之于现在的孩子来说，虽然生活上艰苦了些，但是是自由而快乐的，温馨而美好！

谢谢理解和分享。

阅读之后，带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