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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孟良|查看: 12888|回复: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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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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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3:32|只看该作者
霍小玉道:“你现在写还来得及,案子可以到崔相公那儿去打听一下,列举事实,请贾

大姊也调查一下,就地加以制裁,也可以使大家对江湖人的看法改变一下。”

李益仔细地想了一下,忽又叹道:“算了!如果是在平时,我还可以进此一言,正当我

自己在进行秋选之际,我就不该写这封信,那变成我在干预他们江湖人的行事而求自利了!”

霍小玉道:“事情只有该做与不该做,你何必去考虑这么多,尽一个规友的责任,这本

来就是你该做的。”

李益笑笑道:“贾大姊虽然不在长安,但神龙帮的耳目并没有撤离长安,此地发生的一

切他们都清楚,假如是该做的,贾大姊早就做了,我们不是江湖人,更不够资格去教他们如

何做一个江湖人,还是少管事吧!”

霍小玉听了沉思片刻后方道:“说得也是,我们现在听见的只是一面之词,也许事情另

有曲折,非我们所能知,还是别去管它,浣纱,我们为爷备下的接风酒呢,快去搬上来。”

李益笑道:“不过才一天两天还接什么风!”

霍小玉轻叹一声道:“也不是接风,更非洗尘,自从搬到此地后,我们就没有好好吃过

一顿饭,不是你有事,就是我病着,难得今天我精神好一点,爷应选试也很顺利,我们应该

庆祝一下。”

李益笑道:“我的事没什么庆祝的,左右不过是这么回事,好缺坏缺,总能派上一个,

在殷天官主掌吏部时,任何人情都用不上,是真才也不会被埋没,倒是你身体好起来,才是

件值得庆幸的事,快把酒摆上来。我们好好地喝一下,很久没有舒舒坦坦地谋一醉了。”

浣纱笑嘻嘻地去到厨下把酒菜都搬了来,一样样地摆上,李益一看案上都是些时鲜菜

蔬。用许多小素瓷碟子盛着,无论是色调、香味,都淡雅宜人,不由笑道:“浣纱,你的烹

调也进步了!”

浣纱道:“我那有这么好的本事,都是小姐弄的,一个下午她就在厨房里忙着。”

李益一皱眉道:“小玉,你怎么又劳累了。”

霍小玉用手掠掠鬓角的乱发道:“累倒不会,只是恼人的心焦,反正闲着没事儿,不如

找点事情做做。”

傍着李益坐下了,浣纱为他们斟好了酒,退过一边,李益一见只有两副杯筷,忙道:

“浣纱!你也来吧,家里一共才三个人,还要分两席开,不是太费神了吗?”

浣纱笑笑道:“我今天是斋戒日。”

李益一皱眉道:“今天是什么菩萨的生日?”

浣纱摇摇头道:“都不是,我吃的单日斋,今天初九,刚好是斋日!”

李益轻声一叹道:“你把斋戒的意思弄明白了没有?斋戒并不是不吃荤腥、茹素而已,

而是什么都不吃,只饮水以涤肠,是释家戒欲之道,斋戒一语,出于寺庙兰若之中,他们终

年茹素,又那用齐戒呢!”

浣纱道:“这个我可不知道,别人都这么做……”

李益道:“那就更不通了,斋戒一定要有目的原因的,很多高僧在深思佛理坐关的时

候,举行斋戒,为的是能抑制口腹之欲,驱六贼而使慧根生,禅心定,冀能有所得,你又为

的是那一门子?”

浣纱道:“我只求菩萨保佑爷的前程远大,保佑小姐身体康泰,因而许下的愿。”

李益肃然道:“这就不对了,我不愿意干预你的信佛,但必须要纠正你的错误观念,因

为你这种信仰就等于做买卖,而且是强行买卖,菩萨还没有答应你准不准,你就许下了愿,

似乎非要菩萨答应不可!”

浣纱道:“那我怎么敢呢?许愿归我许愿,能不能真获得菩萨保佑是菩萨的事,我并没

有强求之意。”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外面酬酢相互劝饮之际,常有一些强行劝酒的人,上来就

说:『某某,我敬你一盅,先乾为敬了!』然后他自己就乾了那一盅,也不管对方的酒量如

何,是否喝得下这一盅,受敬者如果能喝,倒也没什么,但对方如果量很浅,拒绝已迟,因

为他已经先喝了,不喝是瞧不起人,喝下去又受罪,这种事在酬酢场中屡见不鲜,每每造成

很尴尬的场面,这与你许愿礼佛又有什么分别,信佛是对的,但只为修己而不应有所求。”

霍小玉也道:“浣纱!爷说得不错,茹素礼佛,是表示虔敬,但千万不能对神佛有所

求,那是最愚蠢的行为,菩萨如果真有灵,也不会听你的,有一个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一

家姑嫂二人,嫂嫂很虔诚,终日念经烧香拜佛,他的小姑却是个傻丫头,有一天她问嫂嫂念

经有什么用,嫂嫂说整天念经就可以得道成佛,白日飞升,小姑也想念经,嫂嫂因为她太笨

了,就跟她开了个玩笑,那时小姑正在井边洗衣。手持木杵捶衣,告诉她说她念的是棒捶

经,经文只有棒捶二字。小姑也信了,每天无时无刻,口中不断地念着棒捶,棒捶,结果她

一片至诚,终于感动了上苍,有一天天降祥云,那小姑就登云而去!”

浣纱听得神往,忍不住问道:“真有这回事吗?”

李益笑道:“那有这种事呢,不过是用这个故事来告诫世人,礼佛但在心虔!不拘形

式,故而俗语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猪的屠夫,满手都是血腥,从来也没吃过素,更

无所谓诵经礼佛,但只要一念至诚,照样也可以立地成佛!”

浣纱道:“那我们持斋茹素都是没用的?”

李益笑道:“茹素之意为戒杀,是体行佛门慈悲之旨,并不是求佛登仙必行的手段,这

都是一些愚夫俗妇,不明佛理,看见僧尼不食荤腥,就以为是成佛之途,舍本而逐末,其愚

不可及也,严格说起来,这是走火入魔的行为。”

霍小玉道:“爷!这话我不同意,吃素多少也有点好处的,因为菜蔬之类,烟火气较

少,常年茹素者,可以清心寡欲,也算是一种长寿之道。”

李益道:“这话听起来有理,却不可深究,如果人人都清心寡欲,人伦之念必淡,也许

自己可以多活十几二十年,但后代子孙却越来越少,终致绝种……。”

霍小玉红着脸道:“十郎!说说你就不正经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是圣贤说的话,可不是我一个人创出来

的,小玉,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吗?”

霍小玉斜睨他一眼道:“谁知道你心里转的是什么主意?”

李益道:“我此生最难忘的就是去年此时,在花园里的八角亭上,你为我设的醉月宴!”

李益还在笑着,但笑意中已有些苍凉,轻叹一声:“两鬓如霜垂老日,回首长安少年

游,今月还如旧时月,昔日红颜共水流……”

霍小玉感染了他的萧索,幽幽地道:“干吗要这样消沉呢,我们还有很多在一起的日

子。”

李益苦笑道:“但是你我都不复有去年的心情了!”

霍小玉道:“不!我觉得还是可以重寻旧欢的,这里的园子虽然比不上那一所大,但也

有一片花圃;更难得的是小桃种了一片竹子,我们把酒菜搬到竹林里,因为家里有事,我没

叫人去清理,现在飘了满地的竹叶,连褥子都不必铺了,用竹叶为褥,再从竹叶的空影中赏

月亮,一定更有情调,来!我们现在就搬了去!”

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李益不忍浇冷水,更不忍心拒绝,三个人一起动手,把酒菜搬了

出去,满地的竹叶很乾净,坐上去凉阴阴的,病后初愈的霍小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浣纱忙

脱下外衣垫在地下道:“竹叶太冷了,小姐,你还是垫着坐吧!而且也要添些衣服”“说着

回身欲行,李益道:“带个小炭炉来,这黄酒温了喝才不会伤肺,小玉的身子不能再喝凉酒

的。”

浣纱看看周围道:“爷!这满地竹叶都乾的,炭火爆出来容易引起火烛,好在厨房很

近,我用热水把酒温在水壶里,随时去拿也快得很。”

李益点点头道:“也好,同时替我把笛子也带来。”

霍小玉道:“十郎,你还要吹笛子?”

李益道:“是的,今宵只宜弄笛,我们喝两盅,还是回房去安歇吧!”

霍小玉道:“不行,我计划着今宵要作长夜之饮的!”

李益道:“改天好不好,今天我累了一天,精神实在不济了,你知道应付今天的考试,

我一连几个通宵都在加劲看书!殷天官不比夏天官,关节打不通,只有靠真才实学,而我在

这一年中,把书本都荒废了。”

他说的也是实情,霍小玉叹了一声道:“好吧!我也一直很怀念那一次星夜欢饮,那时

候无牵无虑,放浪于形骸之外,我也一直计划着再寻一次旧梦,看来竟是难以如愿了!”

李益道:“怎么会呢,过一两天,等月圆时节,我们好好准备一下,像这样仓促是不行

的,你说记得上一次你整整的准备了一天,而且为了要给我一个惊喜,你到临时才告诉我,

那情趣自然与现在不同了。”

霍小玉默默地听着,她知道李益只是在安慰她,事实上失去的欢乐是永远无法再拾回了。

浣纱把温热的酒带来了,除了替她拿了一件夹袷,也带来了李益的笛子。

喝了几杯闷酒,浣纱也下来陪了,她知道整个事件是自己一句吃素持斋引起的,因为李

益在屋里坐下的时候还是一团高兴,直到邀她共饮,她说出持斋的事来,李益的神情一变,

气氛就冷了下来,自后就再也没有热起来过,霍小玉要搬到外面来,无非也是想制造起气

氛,但显然是失败了;即使她破戒下来参加了也没有用。

一壶酒不过才斤许,每人分坦了五盅就完了,霍小玉想叫浣纱再去熨酒,李益却道:

“不必了,今夜大家都没有酒兴,就不可勉强,否则不但易醉,而且更易伤身,还是早点儿

休息了,大家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出去玩玩。”

霍小玉一怔道:“出去玩?有什么地方好玩的?”

李益笑道:“多的是,上慈恩寺去,听说那儿新加修建完成,比以前更壮观了,而且纱

可以去烧烧香。”

话题转回来。还是落在她的持戒上;浣纱一听忙道:“要是专为烧香而去那就不必了,

我听了爷的话,觉得也对,念经信佛,原不必太拘形式的。而且更不可对菩萨许什么愿,提

什么条件,记得以前我跟夫人到城内化生寺去烧香,那儿有十王殿,殿内有十殿阎王以及十

八层地狱……”

李益道:“不错,那是贞观十三年,岁次为己已。太宗皇帝在那儿拜玄装大法师为主

持,修水陆大会以超渡地狱内孤魂野鬼!”

浣纱道:“还是爷明白,我记得夫人特别指着殿上的对联解说给我听,说的是『有心为

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当时我还是不太明白,今儿听爷这一说才真正地懂

了,我是为了有所求而信菩萨,那怕天天吃素,也是有心为善,菩萨也不加理会的,郑夫人

信佛那样虔,可没有茹素忌荤,我又算是那一棵蒜呢?”

李益笑道:“阿弥陀佛,你倒真还有点夙根的,居然一点就明白了,佛非不可信,但也

不能过于执着,沉迷其中,我也说个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对夫妇,中年无子,两人情爱极

笃。做丈夫的不肯纳妾,于是双双求佛拜神,两人分头到寺庙中求签,男的求得签条是『种

豆得豆,种瓜得瓜。』女的求得签语却是『诚心则灵,心到神知』……”

霍小玉笑道:“这根本就是空洞两可之词。”

李益道:“寺庙中的签语都是些读书人代装的,装签的人自己都没有信心。自然不敢说

得太灵。否则签语不灵,岂不少了香火,所以必须要稍留退步,像那两夫妇所得之签,都是

上上吉签,但也有伸缩余地,他们都是求子嗣,神示也说得很好,但万一无效,前签可以说

是未积善因,何得善果?后签则可以解为意念不诚,神佛不佑!”

霍小玉笑道:“结果虽是笑话,却也是个悲惨的故事,尤足为礼佛自迷者诫。”

李益道:“坏在那个解签的佛婆太混账,自己愚昧不懂,出的主意。”

霍小玉忙道:“到底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她妖言惑人,教了一大堆礼佛以诚的办法,女的是在观音大士前求的签,那

佛婆子也没有问对方许的是什么愿,就信口开河,叫茹素,勤修早晚课,每三日必来庵中礼

佛,香火不断,而最甚者就是洁身,切忌男女之事,因为观音大士是女菩萨,更说那女的是

大士莲座前玉女降凡,因偶犯小过而谴下凡尘,极宜修行以重归西方佛国,凡是好听的都说

了!”

霍小玉道:“该死!该死!那个佛婆子也该想想,人家求的是子嗣,如果杜绝了燕好,

又何来收获呢?”

李益叹道:“因为那佛婆知道这一家很有钱,一心想她把家产捐入寺院中,而且那婆子

本身就没有知识,信口开河,把人家哄得迷迷糊糊,得知究里后,又无法改口了,居然说什

么意诚可动神明,自有天赐麟儿。”

霍小玉道:“这是骗人的,结果呢?”

李益道:“结果倒是不错,那丈夫因为妻子信佛入了迷,以无后为由禀官而出妻,捐了

几个钱给庵里,叫妻子入寺院修行去了,自己另行择娶,不到一年,果然生了个儿子,却从

此不信佛了。”

霍小玉道:“那也太绝情了,你不是说他们情爱极笃吗?先前连纳妾都不肯,又怎么忍

心出妻的呢?”

李益一叹道:“两情之笃,是相互的,原来那妻子又贤慧又温柔,才两情缱绻,如漆似

胶,自从迷上了佛后,一心一意都在菩萨上了,其情自疏,又怎能怪丈夫绝情呢?所以书香

之家,虽不禁礼拜神佛,却不准三姑六婆进门,就是为了杜绝祸乱之源。”

霍小玉轻叹一声,朝浣纱道:“浣纱!你听见了!”

浣纱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霍小玉问到她,她低头不再作声,心里却很沉重。

她知道自己的知识不多,也知道自己过于孰着,才引来李益的这番话,但她更担忧的却

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李益的为人,郑净持私下告诉过她,鲍十一娘私下也告诉过她,郑净持的话还此

较含蓄:“爷是个很精明的人,也是一家之主,他不喜欢的事,你们就不要做,不要去忤触

他的意思。”

鲍十一娘比较直率:“浣纱!我不是说十郎不好,但他太厉害了,他反对的事,他不会

直接告诉你,可是他有很多的办法来造成你们顺从他的意思,所以我提醒你一声,自己要注

意一点,不要去惹他,否则就是为小玉添麻烦,从上次为小玉治病之后,我知道他已经不太

欢迎我了,以后我也不便多来,希望你好好照料小玉,小玉爱他太深了,你招惹他不高与,

倒霉的一定是小玉。为了小玉,你要多忍着点!”

现在,果然开始了,而且是透过小玉来排斥她了!因此浣纱只得陪笑道:“小姐!我知

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从明儿起,我也不吃素了!”

李益似乎很满意,拿起了笛子悠悠地吹了起来。

初秋的夜是凄凉的,被他的笛声衬托得更为萧条了,一曲既终,霍小玉的脸颊上挂着泪

影。

她了解李益心中所思,也知道这些事不是她的能力可以分忧的,更知道不是言词所能慰

藉的。

因此她只能把手放在李益的手背上。

手是冰冷的,这份凉意激起了李益心中的共鸣,使他感到一阵温暖,无限怜惜地为霍小

玉拭去了泪痕,叹了一口气:“夜深了,我们去睡吧!”

浣纱匆匆地把东西收拾了,洗净了手脸,对着镜子把脸略匀一匀,当她经过书房时,发

现书房的灯亮着,李益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看书。

她感到很惊奇,连忙在门口问道:“爷还没有歇下?”

李益道:“快睡了,你替我把被褥抱过来,放在那边的竹榻上,挂好帐子!”

“爷不睡在房里?”

李益只笑了一笑道:“浣纱!你我都知道小玉需要多养息,你我也都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的,不是吗?”

浣纱只感到眼睛一热,一股无限的感激冲起,口中喃喃地道:“谢谢你,爷!谢谢你!”

李益诧然道:“奇怪,浣纱,你谢我干嘛?小玉是我们两个人的,我应该跟你一样地爱

惜她,你这样子,倒成了我在故意作贱她了!”

浣纱低下了头道:“爷!你明明知道婢子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老实人,不会拐弯抹角转

心思,反正我就是谢谢爷,说不上是什么理由。”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去看看小玉睡了没有,替她把窗子关好,

她就是贪玩。”

浣纱答应着,来到后面的卧室,小玉没有睡,却在对着灯,楞楞地发怔,她一直走到身

边,小玉都没有发觉,浣纱等了一下才道:“小姐!夜深了,忙了一整天,你也够累了,早

点歇着吧。”

霍小玉才忽地惊觉,眼中泪水湿湿的,浣纱诧然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霍小玉道:“爷呢?还在书房看书?”

“是的!爷说他今晚想睡在书房里。”

霍小玉的身子微微一颤,口中喃喃然道:“缘份尽了,他开始避着我,讨厌我了。”

浣纱道:“小姐!你怎么这样想呢?爷是体惜你,知道你不能太过份劳累,大夫不也是

那样说的吗?”

霍小玉道:“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浣纱笑笑道:“是啊!爷说你不能太兴奋,这次病发,不就是劳累出来的吗?”

霍小玉点点头道:“你把被褥抱过去吧,在那儿侍候爷,等他安寝了再过来。”

“是!不过婢子侍候小姐安息了也不迟,爷在那儿看书,还有一会儿呢。”

霍小玉笑了起来道:“我还要你侍候什么?不过是上床放个钩,你以为这点事我都不能

做了!快去吧。”

浣纱答应着,抱了被褥帐子到书房,一切都舒齐好了才到李益身边低声道:“爷!请安

息吧!”

“我现在还是不想睡。”

“那也请上了床,躺下歇一会儿养养神,小姐吩咐过一定要侍候爷安置好了再回去,爷

不睡,她在那儿也不得安定的。”

李益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脱去了外衣,就着凉枕躺了下来。

浣纱又同到后面的卧房,霍小玉还是没有睡,依然在呆呆地注视着灯火,不过这次倒是

很快就注意到浣纱的复返,回过头来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爷已经安息了。”

霍小玉看看她,忽地抓住了浣纱的手:“浣纱!爷没有要你留下陪他?”

“没有。”

霍小玉黯然地叹一声:“缘份快尽了,缘份快尽了……”

浣纱却愕然地道:“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呢?”

霍小玉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地道:“我有这个感觉,他已经讨厌我们了。”

霍小玉摇摇头,把脸凑近浣纱,默默片刻才问道:“浣纱!告诉我!我嘴里是不是有股

气味?”

浣纱连忙道:“没有呀!”

“你不要骗我,我知道的,爷抱着我进屋子,把我放在床上时,他还很热情,开始吻

我,但吻到脸上时,他的眉皱了一皱,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了,他没有吻我的嘴唇,这是从来

没有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使他要离开我,然后,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嘴里的气味。”

“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么完全没有感觉。”

“你整天跟我一起,自然不会有感觉的……我知道,爹在临死前的一阵子,我也嗅到他

的那股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我告诉过娘,娘叫我别瞎说,但也叫我少接近爹!浣

纱!你要告诉我老实话……”

浣纱急了:“小姐!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霍小玉的神色平静:“浣纱!你别瞒我,我并不是怕死,算命的说过我不是长寿之相,

能活到今天,能使我享受到这么多的生命快乐,我已很满足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

子,但我绝不难过,即使只能再活一天。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浪费时日!告诉

我!我的嘴里是不是有股难嗅的气味?”

浣纱的心沉了下去,霍小玉不提,她没有感觉,霍小玉一提,她也有点感觉了。

那是一股沉浊的,带点霉,带点腥,带着一种无以名状,使人嗅觉上很不舒服的气息。

浣纱看看霍小玉的脸,看看她瘦小而又玲珑的身子,看看她敞开的胸膛上那一抹嫩白的

肌肤,依然是那么美好,那么迷人,但浣纱也知道,在那里面,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坏了,开

始腐朽了。

但是,她当然不能对霍小玉这么说的,因此祗有道:“小姐,你这是胃气,从早上张罗

爷出门之后,你就没吃过一点东西,自然就有股气息了。”

这是个很牵强的解释,但霍小玉居然接受了,因为她自己在有意无意间也嗅到了这种气

息,下意识中,也知道这股气息是由何而至,因而才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即使是抓到了一枝细小的浮木,根本无法挽救自己的毁灭,但也

是紧紧抓住不肯放的。

这一夜,主仆两人都是在辗转反侧的情况下,勉强蒙胧入睡的。第二天,天色才微明,

两人就都醒了。

霍小玉着意地调匀了一下,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簪上她那枝紫玉钗,最后又在脸上淡淡

地抹了一层胭脂。

她无须敷粉,因为她的肌肤本来就白,祗缺乏那一点健康的红润,需要人工的点缀。

叫浣纱把浸的玫瑰露冲了一小盅喝了下去,那是宫中的秘方,为有口臭的女人喝了以后

掩饰缺陷用的。

瘦削、轻盈,一向被视为女性美的;尤其是汉宫飞燕以翩翩能作掌中舞而邀君宠,宫中

的女子们就拚命地勒腰节食、以便维持那楚腰一拥。

人是瘦了,但长期处于半饥饿中,胃一直是空的,口中也就经常发出那股触鼻的酸气,

于是,善于巧思的人就想出了这个法子,采取了玫瑰的花片,捣碎取汁,跟桂花拌匀,用蜜

浸起来密密封藏,不时饮上一小口,那浓郁的香气就可以保留得很久!然后口中再经常嚼着

一点蔻仁,以取其清香。

文人笔下的吐气如兰,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装造出来的。霍小玉出身王府,当然不乏这种

香料,可是以前她不屑为之,现在,她觉得需要借重武器来保卫自己的爱情了。

到篱畔的花畦里,她又剪了一朵海棠,簪在鬓角,再揽镜自照,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却

把浣纱看得呆了。

霍小玉回头见了她的痴状,不禁笑骂道:“死丫头,看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浣纱在惊愕中觉醒过来,唉了一声道:“小姐!你真美。这一打扮,简直就像是画中的

仙女。”

霍小玉一笑道:“难道我以前就不美了?”

“不!小姐以前也很美,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美得让人炫眼,跟昨天一比,简直就像

换了一个人!”

“昨天我很狼狈吗?”

“是的!昨天小姐忙了一天,穿了身家常衣服,头发也没整就显得憔悴多了。”

霍小玉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个缘故,娘跟鲍姨都告诉过我,偏偏我就忘了。”

浣纱笑问道:“夫人是怎么跟小姐说的?”

“娘说在家的时候,不管爷在不在,总要头脸梳拢得整整齐齐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

一个女人的魅力,就是表现在整洁上,那怕是再丑的人,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总有一点动

人的风韵。至于鲍姨……”

“鲍姨是怎么说的?”

“鲍姨是在伴我养病的时侯说的,她那时天天逼我梳妆,她说有病的人千万不可带着病

容,更不能使容颜枯槁,令人望而生畏,久病床头无孝子,这是人情之常,对生身的父母尚

且如此,何况是其他呢!昨天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讨厌。”

浣纱忙道:“爷也没有讨厌你呀!”

霍小玉苦笑着轻声一叹道:“拒绝亲近已经是差不多了,难道还真等到他不肯回家,在

外面另外设个窝才算是讨厌吗?到那个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爷不会这么没良心吧?更不会如此喜新厌旧吧!”

霍小玉幽幽地道:“这倒不是有没有良心的问题,昨天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我自己的

家,想到了爹,他跟王妃是结发夫妇,难道会不恩爱吗?何以到最后会演变成那个样子呢?

情形很明白,那不能怪爹的,但在不知情的看来,一定会说爹贪恋美色,喜新厌旧,罔顾妻

子儿女……”

浣纱沉默不语了,事实上她知道得很清楚,王妃在老霍王去世前两三年,带着郑净持母

女俩移居别业的事深为痛訾,几乎是四处宣扬,弄得无人不知,也因此益发增加老王的反

感,到后来连家门都不回了,这种情况在亲朋故旧间是难以得到谅解的,自己若不是身经其

事,恐怕也不会站在同情老王爷这一边的。

霍小玉一叹道:“人不分男女,都不是绝情的,有许多怨偶,都是双方自己造成的,怨

生之初,也许只是一点小事情,一点小节。但是不加注意,就像是河堤上一个小缺口,越来

越大,一溃而无以挽救了。”

霍小玉叹道:“我知道的,你并不丑,也很温柔可人,就是太古板一点,本来我是寄望

于你多偏劳一点的,可是昨夜的情形看,似乎希望不大,你是天性使然,一时难以改变的,

因此必须得要自已来设法,丫头!你也得改变一下。”

“怎么改变呢?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霍小玉笑道:“这个我可没办法教你,一切要你自己体会,我跟爷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瞒

着你,我们是怎么个情形,你难道不晓得……”

浣纱红着脸道:“那我可学不来,自己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霍小玉叹息了一声:“傻丫头,你以为我每次都是那么好的兴致吗?有的时候,我同样

感到意兴索然,可是装也得装成有兴趣的样子,人家在一团热情的时候,冷淡的反应是最容

易促使对方离心的行为,每一个做女人的都不可不记住这一点。”

浣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一些,我相信不是书本儿上瞧到的

吧!”

霍小玉道:“不!是鲍姨教给我的,她以前跟爷那样熟络,在一般的情形来说,那是不

可能的,两个人相差十来岁,爷又是名动长安的风流才子。绝对不可能对一个风尘中的半老

娼女产生眷恋之情的。可是她就做到了,就是她懂得柔媚之道,懂得男人,懂得在什么时

候,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柔术,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学问。”

浣纱笑道:“可惜鲍姨只能认字儿,不会写字儿,要不然把她这些大学问写下来,一定

比汉朝那个班什么的写的女儿经受人欢迎多了。”

霍小玉笑道:“那是班大姑所著的女箴,虽是应帝后之命,作女子应守之箴言,阐述相

夫教子之道,不过她要女儿家庄厚自处,事良人以敬的道理,实际上还是差不多的,只是教

书的不是女人,而是一批冬烘老学究,只晓得从字面上去解释,就变成索然无味的教条,把

女孩儿教成木头人了。”

浣纱一笑道:“小姐你别骗我不识字,这位女夫子的名字怎么叫大姑呢,你一说我倒记

起来了,那是个家字!”

霍小玉笑得花枝乱颤地道:“汉代有学问的女子都尊称为大家,如班昭为班大家,蔡文

姬为蔡大家,可不是她们的名字,读音为姑,如面上的写法为家!就像是乾坤的乾字,又用

成干字一样!”

浣纱红了脸道:“小姐,你可别跟我谈学问,那我可是一窍不通,不过你说班大姑的女

箴。跟鲍姨教的道理差不多,我可从来也没听说过。”

霍小玉道:“以前我也没这样想过,后来才慢慢明白,古人所立的箴言,一定要从立意

上去延伸而深入,尤其是女箴一书,更不能由那些自己都不懂的老夫子来讲,班大家要女子

庄厚自处,就是要我们随时注意自己的仪表整齐,给人一个鲜明的感觉,鲍姨要我们女人时

时注意服饰,保持鲜艳,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再说女箴上要女子事君子以敬顺,这种敬

顺,不是外面应酬场上那种虚伪的客气吗?夫妇之间假如也来那一套,岂不是成了傀儡了。”

浣纱道:“那又该是怎么个敬顺呢?”

霍小玉笑道:“敬顺是发之于内而形之以言行。不拂逆所事的心意,使自己去迎合对方

的喜爱,避免他的憎恶,自然就会家室和美了。”

“那我们做女人的不是太委屈了吗?”

“傻丫头,这是相互得益的,看起来是受点委屈,其实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我们以前

那头哈叭狗儿吗?它见了谁都是摇尾巴亲热,谁都喜欢它,见了都想抱抱它;看后园的大黄

狗见人就叫吠,每天用条子栓着,谁遇上了都想捡瑰石头打它一下,柔顺与刚强的差别就在

于此,柔顺者又何尝受到委屈了呢?”

浣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听见有人在鼓掌叫道:“说得妙!说得妙,小玉,你再多研

究几条出来,我给你找人刊刻了,称为霍大家新女箴,一定可以流传万世……”

李益随声踱进门来,霍小玉和浣纱都不禁羞红了脸。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听你们的谈话,车子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进来催驾,

不想却正听到小玉在大发妙论……”

小玉赶紧摇着手急道:“罢了、罢了,不必再往下讲,我们早已收恰好了。这就出门

吧。”

李益看霍小玉,确是美得令人怜爱,笑着搀了她,由浣纱陪伴着,到门口跨上车,缓缓

向郊外行去。

得得轻蹄和着辘辘的车声,迎着秋高气爽。

李益带着一对锦装的丽人,卷起了车帘,让初秋的清风吹进车里,也让霍小玉的美色展

示出来,好与来往于途中的长安仕女们一较颜色。

他的脸上还是充满着得意之情的,在十里春风的帝都,他已经算是个闻人。而且是相当

知名的闻人。

以前,他也不算是个寂寂无闻的人,他的文才,他的诗才,已经在长安的交际酬酢中流

传了,但是没有现在的轰动,鱼朝恩的被诛已过去半年,这是长安人事兴废的一件大事,而

李益就参予其中。

经过半年多的折腾,被隐藏的秘密,终于慢慢地流传出来了。其中大部份自然是出之于

郭家守将之口。

他们都是新起的权贵,也都是少壮派的军人,由于郭王的两个少主郭威与郭勇入领神策

禁军,他们自然也跟着过去,担任了主帅以次的各级将校,这是武将的一贯传统,百夫长以

上的各标营统领,莫不由亲兵司任,以期能达到上下一体灵活运用的效果,而禁军是保卫帝

都,维护天威的基本武力,也是皇帝统镇天下的倚仗,自然更重视这个传统,才能成为皇帝

最得力,最忠贞的武力。

禁军的意义就是帝力的代名词,他们是全国最精良的部队,享受着最优渥的待遇。

鱼朝恩就是握有了禁军,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这一股雄厚的实方被皇帝收回来

了!郭氏的忠贞是皇帝所深知的,所以才让郭氏兄弟掌领禁军。

而禁军又是长安市上最具权威的人物。

郭府的家将对贾仙儿与黄衫客仍是相当崇拜的,因此当时诛杀鱼朝恩的真相也在私底下

里流传出来,他们的用意只是在替贾仙儿与黄衫客夫妇辩解其忠,连带着自然也要提到李益

的名字。这对李益是有帮助的。

虽然因为鱼朝恩仇党的复起使李益受到挫折,但大家在明白了真象后,饮水思源,对李

益还是感激的。

有人是因为沉冤昭雪,对李益更感激。

有人因为他已简在帝心,目前是因为牵连着那些江湖游侠与皇帝间的隔阂未消,才未能

因而功受邀赏,但过些日子,等证明那些江湖人确无异图时,皇帝就会想到李益的好处,而

特加恩赏的。

何况根据郭府家将的传言,皇帝很激赏李益的才情,在事前就声明过。要他经过一番历

练后才付与重寄。所以没有在此刻予以封赏,这一番话对李益的关系很大,有人曾经数度上

表,劾奏在清除鱼党时,把李益跟那些江湖人列进去,但每次都被皇帝亲自勾掉了,他们先

前不明白,听见传言后才知道了真相,自然也不再有人去碰软钉子了。

所以在车水马龙,赴往郊外的道上,大家对李盆十分客气尊敬。不管是识与不识的,看

见了李益都是亲自致候问讯一番。

他们乘坐的虽然只是一辆雇来的民车,但许多有秩品的官员也都吩咐御者让出道来,拱

手请他们先行。

这种礼遇的情况,使得饱受冷落的李益又意气飞扬了起来。

霍小玉在他的身边倚偎看,看见这情形,心情也很兴奋,她似乎又感觉到在元夜灯市上

饱受注意称羡的滋味了,而且更有过之。

那一次是沾了汾阳王府的光,借着郭家的尊荣,毕竟还是空虚的,可是今天……

今天他们谁的光都不沾,完全是实实在在,凭自己得来的风光,因此也更值得骄傲了。

霍小玉低声道:“十郎,虽然你没有因功而邀赏,可是却赢得了这些人的尊敬与感激,

也算是值得了!”

李益只淡淡一笑,他知道大家之所以对他的如此客气、尊敬,绝不是为了感激,或许有

一两个人是真正受过鱼朝恩陷害的,才会对自己感激。

大部份的人还是为了势利,为了那些传说中他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为了郭,秦两府的世

子跟他还十分熟络,为了两大豪族门下的人对他还十分恭敬,为了一连几次都没能告倒自

己,对他的行情又作了新的估计。

可是看见霍小玉这么兴奋,他也不忍心点破而扫兴,只有默默地笑着。

好赶热闹的长安人,什么都是一窝蜂的,因此,今天的大雁塔地出奇的热闹,歇满了来

参观的游李益对于这种场合一向就不太感兴趣的,这可以说他性情孤僻,对于美好的事物,

他的占有欲很强,最好是一人独享。否则就邀上三五知己来共享,叫他挤在人堆里凑热闹,

他就意兴索然了。

因此他们没有往塔上挤,由浣纱提着食盒,他们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享受一番宁静。

但是这一个希望也落了空,在周围的林子里竟是挤满了野宴的人,三五成群,只要找到

一点空旷的地方,就摆了下来,有的是自备的酒菜,边酌边谈,意兴遄飞,有的竟是带了生

肉来,在地下插了铁架,拾了些枯枝,燃上了火烤肉吃。香气四溢,猜拳行令,把一块清净

之地,变得跟酒市一般地热闹。

李益一边走着找地方,一边道:“该死!该死!这些人简直忘记是做什么来的了!该打

下地狱才对。”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这话就太不公平了!我们自己又是干什么来的呢?若是怪他们

玷辱了佛门净地,我们的食盒里带的也不是素菜!”

李益想想也就笑了,他只是因为找不到地方摆下食盒,所以才怪别人种种不对,其实别

人做的那些事,也正是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他轻吐了一口气道:“我们往里多走几步,我倒不信人间无净土,非要找块清净的

地方!”

可是李益的话并没有说对,他们走出了林子,仍是没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最多只是人

少一点,但还不够清静,霍小玉却用手指着林外那一片碧绿道:“这是什么?”

李益笑道:“你连高梁田都没见过?”

霍小玉道:“我怎么见得到呢,我以为高梁都是一粒粒的!”

这正是高梁粟实之际,丈高的杆子,紫色的穗苗,苍绿的叶子,金黄色的禾杆,形成一

片美丽的图画。

李益哈哈一笑道:“终于找到了,我们索性到高梁田里去,铺下毯子,既清静,又别

致。”

霍小玉道:“这就是高梁地呀?”

李益笑道:“你以为是什么?”

霍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还以为是芦苇呢?”

李益笑道:“你怎么会缠到那上面去了,现在是初秋,还没有到芦花白头之时呢,何况

芦苇也没有红穗的呀!”

霍小玉道:“怎么没有,去年我们到江南时,看见两峰青纱,抽着赤红的穗子,我还特

别问了一声,船家告诉我说是芦花,还有句儿歌叫甚么八月芦粟红似火……”

李益听了沉思片刻才道:“到底是芦花还是芦粟?”

“难道还有两种东西不成?”

李益道:“当然有,江南产芦粟,形状倒是有点像高梁,就跟你目前所见的差不多。不

过那粟实是不能吃的。”

“不能吃,庄稼人种了干吗?”

“做糖,芦粟的茎多汁而味甜,就像甘蔗一般,乡下人种了待其将熟之际,收割下来,

榨出来熬糖,人家告诉你的一定是芦粟,你听成芦花了。”

霍小玉红了脸道:“想不到稼穑之间,还有信么多的学问,叫我这足不出门的人。那里

知道得许多呢!”

李益笑道:“你已经算不错了,有的男人连禾苗与韭蒜都不分,这种人放出去做官,如

何能解得民生疾苦?”

霍小玉指着一笼青纱道:“这是高梁还是芦粟呢?”

李益道:“是高梁,中原一带,气候乾旱,芦粟是无法生长的,南人不识高梁,曾经也

闹出了一个笑话。”

霍小玉忙问道:“怎么样的笑话?”

李益笑道:“去年的时候,有个同年的江南进士,出身农家,学问经济都还不错!大家

一起上郊外去踏青,就在高梁田附近,苦渴无茶,他为了卖弄,采了一枝高梁给大家解渴,

还极口推荐说这东西是如何的好,他在小时候,经常以芦粟为食,味道如何甘美,结果他自

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半天都没有一点汁水,妙在他不承认自己的陋闻,还怪北地的水土不

好,芦粟都没有汁水。”

霍小玉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他吗?”

李益道:“怎么没有,可是他不相信,还满口说他家有芦田百亩,终岁就食于斯还会不

认识吗?结果还是我把他给说服了。”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北地的农人都是吃饱饭没事做了,所以特选了这种没有什么水的芦粟来种,引起

了一阵哄笑,他才没话了。”

霍小玉轻轻一笑:“十郎!你就是这个脾气不好,总是说话不肯留人余地,当面要揭人

的短。”

李益默然片刻才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那些不学无术的

人信口雌黄,很多人都说我恃才傲物,语多诮刻,我也懒得置辩,有才可恃才能傲物,至少

我不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

霍小玉想想才道:“十郎,我知道你才识学问都很高,但是如能收敛一点,对你只有好

处!”

李益微笑道:“我晓得这一年多的居长安,已经把我磨掉了不少锐气,学得圆通多了,

对于有些人狗屁不通的谬论,我多少已能忍受,只是对另外一些人,我实在不能看着他们飞

扬跋扈,目中无人的狂态,像那个把高梁当芦粟的家伙,是可忍熟不可忍!”

霍小玉叹了口气,她也知道李益是稍微改变了一点,对于地位比他高,辈份比他尊,以

及能影响他的人,他的确已经没有从前的狂态,但是对同侪的诗酒之交,或是一些后进未达

的儒生,李益的讥评仍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当然,李益所讲的话都是对的,所以被讽的人都无以为辩,忍气吞声,真正谦怀若谷的

人,会虚心谢教,但是这种恂厚的君子又有多少呢?大部份的人被他驳得面红耳赤,不是负

气而走,就是讪然而退,文人相轻,自古皆然,这些人对李益的批评也不会好到那里去的。

因此,李益的文名与才名满长安,口碑却是毁誉参半,霍小玉在崔允明的口中,已不止

一次听到这些消息。

但是她更明白,正面的规劝是没有用的,因此笑了笑,眼珠一转以婉转的口气道:“十

郎!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学问,但我认为有句话是很不错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

千敝,必有一得,你自己总有出错的时候到时候,人加诸于你,你又何以堪?”

李益笑道:“我会虚心受教的。”

这句话说来都很容易,困难是实行的时候,霍小玉不想抬这个杠,笑笑道:“以那位误

高梁为芦粟的先生而言,他并没有错到那里,因为他以前没见到过高梁,而两者又十分相

似,蜀犬吠日,虽然开了个笑话,但你也不是毫无所得,否则你就不会知道有芦粟此物,在

中原是见不到那东西的。”

李益道:“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那回事,今天你那句芦粟红似火的歌谣就把我考倒

了,我没有见过,就不敢说江南的芦花没有红的,可是有的人所犯的错,实在莫名其妙,那

又能有何所得呢?”

“至少可以警诫你自己不犯同样的错!”

李益一笑道:“那就是成了孟子所谓的德之贼,谓之乡愿了,是非必须分明……”

霍小玉道:“这不是要你是非不分,而是稍积口德,别人有错的时候,用最柔婉的方法

告诉他,不用讥嘲的语气,我相信效果大得多,而且也会树友多,树敌少,一时口舌之快,

往往会结下许多莫名其妙的敌人。那多不值得呢,我是吃过亏的,小时候仗着父亲的宠爱,

伶牙利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父亲一死,那些姊姊们一个个都视我若寇仇,现在想起来,

倒不能全怪她们,有一半是我自己招惹的。”

李益神色一庄道:“你说得对,小玉,真没想到你会有这么深远的见解。”

霍小玉轻轻一叹道:“这些都是惨痛的经验换来的,那天在灯市,我也是为了一时之不

忍,在我姊姊面前炫示了一番,回去后心中就很后悔……我这样做得到了什么呢?我想三姊

回去后,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可能又唆弄着她母亲想要怎么对付我。但是第二天就发生了鱼

朝恩的事情,一切都变得那么大,那么快,我真正理解到娘的胸怀,以及她所持的恕道,当

我们搬出爵邸,三姊流着眼泪相送出门时我才真正地感到轻松。”

李益微呈不解地问道:“轻松?怎么个轻松法呢?”

霍小玉道:“我说的轻松不是幸灾乐祸;不是因为他们败落了,那种泄忿的轻松,而是

一种心灵上、精神上真正的解脱,不树怨,不招谗,从此没有人恨我了,这种滋味,这种心

情,不是笔墨言词所能形容的,只有亲身体会的人,才能领略到那种舒坦。”

李益沉默不语,却紧紧地揽着霍小玉的肩膀,这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过了很久很久,李益才一叹道:“小玉!你真是个可人儿。”

“可人儿”三个字用得妥切极了,那不仅是美丽,更是聪明、智慧与可敬可爱的象征。

“我从来不输口的,今天不得不向你低头,因为你的理由说服了我,我向你发誓,今后

一定改过我的脾气,绝不轻易树怨、随便批评人了!良师益友,你足当之无愧。”

霍小玉柔婉地靠着他,笑笑道:“十郎,我只是说出我本身的感觉,可当不起那两种称

呼。”

李益笑道:“当得起的,在你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劝过我,有些人更是引经据典,抬出

圣人的话来压我,说什么诮刻之言,加之于君子则彰己之过,加之于小人则徒招其怨,道理

是对的,但不足以使我信服。”

“怎么不能使你信服呢?难道你又有辩解吗?”

“当然有!因为我不是故意要刺人,更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而给人难堪,虽然我用的方

法不太委婉,但我也的确是指出对方的错误,如加之君子,君子应该闻过则喜,加之小人,

最多落个以直获怨而已。彰己之过,对我是用不上的。”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话也是那个意思,怎么又使你信服了呢?”

李益正色道:“你的话彰示的不是那个道理,而是那轻松两个字,每当我使人难堪之

后,当时所获的不过是哈哈一笑。事后却一直有种沉重的感觉,想到为这种事去开罪一个

人,实在很不值得。”

“既然知道不值得,为什么又要做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到时候总觉得不吐不快,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认为这是纠正人家的

缺点,直到你承认那天元夜灯市,在你三姊面前故意炫示一下的幼稚,我才明白,我的本意

也只是表现自己,同样地幼稚浅薄,你是为了舒口气,情尚可原,我又为了什么呢?”

霍小玉没有接口,李益又道:“而且从你的表现上,我更认识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霍小玉一怔道:“什么可怕的事情?”

李益轻笑道:“一个像你这样善良的女孩子,都会忍不住出口怨气,可见怨毒对一个人

的影响是何等之深,我以前无意中得罪的那许多人,当时也许无法报复我,但他们把怨愤记

在心里,遇到有机会的时候,在不知不觉间打击我一下,那种损失就无以估计了。”

霍小玉点头道:“是的!娘最担心的也是这种事,一直要我好好地规劝你,可是我始终

找不到机会,因为我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毛病,说出来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能信服,又怎么能

让你听来顺耳呢?直到最近,我才算真正地想通了,而且采莲看我的时候,也说起一些

事……”

李益忙问道:“什么事?”

霍小玉想想道:“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了,正是你刚才所认为不值得而可怕的事,鱼朝

恩事件之后,因为黄大哥他们保走了一部份鱼朝恩的心腹,有人认为他们也是鱼朝恩的党

翼,而你跟黄大哥交好,那些人挟怨密告,说你也是鱼党。”

李益笑道:“这个是告不倒我的!很多人都告过了。”

霍小玉道:“虽然告不倒你,但却显示了事态的可怕,因为投状的人不是受过鱼朝恩陷

害的人,而是一些你们平常诗酒盘桓,交往很稔的人,允明在刑部,那些状子到了司曹严大

人那里,严大人就把允明找了去问讯,允明说出了那天的实情,严大人才以所云无稽四个字

批驳回去。”

李益神色微变道:“是那些人这么无聊,允明也是的,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霍小玉道:“崔相公不让你知道是怕你烦心,他能够把事情撕掳开去,就不必让你晓得

了,但也由此可知,你在无心之间,得罪的人实在不少!”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也不想再追问了。知道了是那些人,心里反而不舒服,

倒不如胡里胡涂的好。”

霍小玉笑道:“这也是允明的意思,你就是晓得了,也犯不着去报复他们,好在他们是

在这件事上整你,严大人批驳下去,他们心里还不服,后来见到那些复起的新贵也几次没告

倒你,约略也有些知道了,他们正在担心你的反击,你以毫无芥蒂的态度去对他们,使他们

心里有愧,倒是以德报怨,化解前嫌的好办法!”

李益笑笑道:“一切都听你的了,其实真让我晓得了,我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报复二

字,谈何容易。”

霍小玉道:“那倒不然,那些人还真怕,假如你跟郭家兄弟或秦朗他们说一声,倒是很

可以整他们一下的。”

李益摇摇头:“郭家两兄弟是不会的,秦朗或有可能,但是我不会这么做的,损人而不

利己的事智者不为,我的器量不至于如此之窄!”

浣纱在后面苦着脸道:“爷!小姐!你们二位如果谈完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可怜

我两个膀子已经吃不消了。”

她捧着食盒,一直站在身后,霍小玉哦了一声笑道:“傻丫头,你不会放下来先歇着!”

浣纱苦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一谈就是这么久!”

于是,他们在高梁田里整出一小块地,放好碗盘,把带来的褥子铺开,席地而坐,谈谈

笑笑的用完了酒菜,不觉已经到傍晚时分。

霍小玉道:“快收了回去吧。”

浣纱道:“我都收拾好了。”

她果然已经把器皿都收进了食盒。

回到外面的车子上,浣纱倒是真的累了,车子摇摇幌幌的,更增添了睡意,没多久就倚

着车壁睡着了。

霍小玉却放下车帘,倚在李益的怀中,两个人似乎都在默默地回味不久前的缱绻温存。

李益道:“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两情相悦,原是要含蓄点才有点韵

味,许多男女未婚前,月下偷期,密约就是偷偷地拉下手,也要心跳个半天,到真正好事成

双,进了洞房后,反而味同嚼蜡了,因此有很多男人,即使家中大妇很贤惠,他们也宁可在

外面私营金屋以贮娇。就是舍不得放弃那种偷偷摸摸的韵味。”

霍小玉斜了他一眼道:“看你倒像是很有经验似的!你在外面藏了几个娇!”

李益笑道:“目前还谈不上,事业未成,功名未就,我那还有能力营屋而藏娇,等将来

有了点成就再说吧。”

“可是你对此中韵味,倒像是曾经沧海似的!”

李益一笑道:“告诉你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霍小玉慵慵地道:“你的故事中总是要糟蹋人,这次又不知要轮到谁遭殃了。”

李益很庄重地道:“这次不糟蹋谁,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你再也想不到我第一个爱

上的女人是谁?”

霍小玉精神一振,睁开了眼睛道:“是谁?你以前还爱过别人吗?”

“当然了,像我这么聪明、伶俐、而情窦早开的男人,一定会不甘寂寞爱上个人的。”

“你爱上的人是谁呢?一个同里的女孩子?”

“嗯!定情于桑间濮上,密约于东墙,整整两年的神魂颠倒,结果却徒留惆怅!”

“那个女孩子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她等不及我功成业就,回去营金屋而藏之了。”

“究竟是谁呢?”

“是我家的一个大丫头,叫春花,比我大八岁。”

霍小玉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们怎么互相爱得起来的,互相差了八岁,那似乎是

不可能的事。”

李益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她是我唯一在家能接触到的年轻女人,我告诉过

你,我家的人口很简单,父亲早亡,家里只有母亲跟-个仆妇陈妈,再有就是李升了,春花

是我母亲陪嫁带过来的小丫头,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是跟陈妈一起过来的,她是陈妈的女

儿。”

“她母亲也是跟着陪嫁过来的?”

“是的,我外公家的家世很好,知道我父亲是个寒士,所以遣嫁时,带过来的人很多,

陈妈也是早寡,我娘小时候是她带大的,所以我娘出嫁时,外公特地把她夫家接了过来,帮

我娘管家。我四岁丧父,娘就把陪嫁的两个大丫头先后都遣嫁了,春花因为还小,就留了下

来,陪着我玩玩。”

“就这么玩出感情来了?”

“我七八岁时,她已经十五六,虽然她已情窦初开,我却懵然不知,谈不到什么感情。”

“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十岁的时候,我母亲持家勤俭,虽然家里的田租收入足可敷日。但是仍然勤务纺

织,每年春天,就开始养蚕,我家有一片桑园,就在宅屋后面,小时候我就喜欢在桑园里

玩,由春花陪伴着,启蒙读书后,每天一大早,我总是带了书在桑园中读一个时辰,再回家

吃早点上学。这段时间内,春花也总是跟着她母亲在园中采桑,以供一日之需,后来我家的

人少了,春花也大了,采桑的事就归她一个人,陈妈就在家里帮忙料理家务!”

霍小玉道:“我知道了。你们因为独处而产生了感情,是吧?”

李益道:“正是这样,不过这段感情也结束得早,第二年她被娘遣嫁远方,一切都算过

去了。”

李益笑了笑接道:“我和鲍十一娘也是一样,我对情感一向都能把持得住,收放自如。”

霍小玉叹道:“十郎,你忍心说这种话?”

李益苦笑道:“这是老实话,既不能娶,也不能叫她丢下丈夫儿子跟我私奔,如果我为

她如痴如狂,把全部的感情都寄在她身上,岂不是自误误人?再说女人究竟不是古董,我拿

了一文钱买来的瓦壶,高置架上,可以向人吹嘘是殷周古墟的出品,价值连城,鲍十一娘在

长安的相知太多,我就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她是正正经经的女人。”

霍小玉道:“话虽如此,但你总不要挂在嘴上呀,别人说她如何还情有可原,她对你到

底是一片真情,而你也确喜欢过她一阵子的。”

李益道:“不错!可是她的心里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像始终认为我是个靠不住的男

人。”

霍小玉笑了起来:“那可怪不得她,是你太绝情了,说断就断,萧郎转眼成路人,怎么

不叫她寒心呢?”

李益一叹道:“在未认识她前曾将你介绍我,我对她的确是一片真心,还要求她收了馆

跟我在一起,她拒绝了。”

“她当然要拒绝,你负担不了她的开销;而且你们也不可能长久的,最多相处个几年,

等她人老珠黄时,家回不了,跟着你又不行,真叫她做下人,她吃不了苦,明知是不了之

局,何必又等到将来追悔呢?”

“是啊!我就是想到了这一层,发过一阵傻,变成理智了,完全符合她所愿,她又怨我

薄情,这位姑奶奶实在叫人难侍候。”

霍小玉幽幽一叹道:“岂止是她,所有的女人全是一样。在感情上,都是不讲理,很多

做母亲的连儿子跟媳妇太亲密都会感到不愉快,在道理上说起来可笑,但在情理上却是可以

原谅的。鲍姨自己对我说过,她明知道你们分手是应该的。但是见到你说断就断,心里却很

不是滋味,但是你应该谅解她的。”

李益笑道:“我见得多了,乐坊里的娼家都有这个毛病,自己可以有几个恩客,但是一

个男人有了两个相知,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目为薄幸无情,所以对她这种心理,我也就不放

在心上了;世上要找一个不会吃醋的女人,大概祗有你了。”

霍小玉笑一笑道:“我也不是不会吃醋而是环境把我磨的,小时候恃宠跟姊姊们争取父

亲的欢心,招来了那么多的嫉恨,使我深深地觉悟到这种行为的可笑,而且从娘的教训中,

我体会到另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争取爱的方式。一个人只要肯把爱与人分享,不但不会失去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

我有九个姨娘,她们有的才华比娘高,有的容貌比娘美,但是父亲最爱的还是娘,没有别的

原因,就因为娘与人无争。后来我发现做人处世也是一样,如果你在甲前赞美乙,而乙却在

甲面前诋毁你,久而久之,美丑自见,甲祗会亲近你而疏远乙了。”

李益不觉色动道:“小玉!真想不到你对做人会有这么深的见解,孔孟先贤,说了一大

堆为人处世之道,竟还不如你简单几句话来得浅显明了,就为了这种胸怀,我也要多爱你一

点!”

霍小玉苦笑一声道:“这是娘教我的,但是,要我做到她老人家那种境界,我大概还差

一点。十郎,我要求不奢,你可以再去爱十个百个女人,我只要求你别忘了我,把我也算作

一份就够了。”

说完又笑了道:“我又错了,娘告诉过我,感情是没办法分的,不是一块饼,划作十

份,就能均分给十个人,爱是一棵果树,尽管结实──,但每颗果实都是完整的,虽有大小

之分,却不会有树上只长半个果子的。”

李益忘情地紧紧的抱住了她,霍小玉挣扎着道:“十郎,路上有人在看着呢!”

李益见有人果然朝他们笑着,只得放开了手道:“早知如此。我该去借辆大车子的,放

下帘子把人都隔在外面,就只有你跟我!”

霍小玉笑笑道:“就快到家了,回到家里,你爱怎么就怎么着,忍着点儿。”

说着车子到了家门,霍小玉摇着浣纱道:“鬼丫头,可以醒醒了,你可真能睡。”

浣纱揉揉眼睛道:“到家了,我还以为早得很呢。”

李益和霍小玉到屋里,只有秋鸿在堂屋里,不见李升的影子。李益问道:“你外公呢?”

秋鸿道:“回爷,外公到崔相公家去了。”

李益不禁一怔:“允明叫他去干吗?”

“不是崔相公来叫的,是替他家带小孩的蔡大娘子来的,好像是崔家娘子来请爷去一

趟,因为爷不在,外公问了一下,就跟她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奴才不清楚,他们说话很低声,奴才没听见,外公走的时候吩咐说,等爷回来,如果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去了,等他回来,再向爷禀报。”

霍小玉道:“是不是他家又发生什么事了?十郎,你要不要去看看?恐怕是他们两口子

又闹起来了吧?”

李益摇头道:“不会!采莲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对允明非常尊敬,绝不会像小桃那样不

懂事,我看多半是允明在公务上的问题。”

“允明处理公务很谨慎,还会有问题吗?”

李益一叹道:“正因为他太谨慎,太方正了,才会有问题,长安的官场是个大染缸,一

个独善其身的人是很难立足的,尤其他在刑部更难讨好,众人皆浊,一个独清,必然会遭

忌,他甘于淡泊却断了很多人的财路,我以前就劝他稍稍圆滑一点,他总是不肯听。”

“那你快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为他打点一下,通说关节,秦府跟郭府现在

都跟你很近,他们又在盛势之际,这点忙总是能帮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允明是个好人,又是我的至亲,我当然不能坐视他吃苦,可是我还

是等李升回来再说,李升对长安的情形熟,他特别关照秋鸿,要我别出去,一定有他的深

意,我想必然是关系重大,我要是出去探问,那些想整他的人反而会提高警觉,作成铁案,

就更难反覆了,李升一定会把事情弄清楚,等他回来后,我了解状况,再作进一步的处理

吧。”

“你的熟人多,不是更容易问出究竟吗?”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不懂长安的现势,我的熟人多,是不错,但为了鱼朝恩的

事,现在大家都避着我,有话不会对我说,而且我能问到的,还不如李升去探的详细,跟我

说话的人,多少会有顾忌,李升在侧面打听,倒是方便多了!”

对这些事小玉是不清楚的,因为她的生活中心,只有一个李盆,她的人是为李益而活着

的,也可以说是为爱情而活着。因此,她很少关心生活圈子以外的事,尤其最近这一段时

间,上门的朋友都已绝迹,她更隔膜了。

她知道李益的决定必然是对的,只是一天畅游所培养的欢愉气氛,被这件事整个地破坏

了。

换过衣服,用过了晚饭,李益泡了壶茶,坐在书房里看书,神情似乎很从容,完全不像

是有事的样子。

霍小玉却不安地道:“十郎,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李益笑道:“急能把问题解决吗?不过是徒乱方寸而已。我已经把允明的出事可能算过

了,不会有多大麻烦的,最多是人家暗中嫉恨他,闹点亏空而已!”

“他怎么会闹亏空呢?”

“不是他闹亏空,是他所管的事务上亏空,本来各衙门都是一笔烂帐,根本无法清理

的,谁接手过去,谁就遭殃,除非是特别精明的人,在接手时,每笔帐都核计得清清楚楚,

否则有疏忽,就成了个代罪的牺牲者,替人背上黑锅了,允明耿直有余而精明不足,这种人

最不能经手财务,可是他偏偏就干了这个。”

霍小玉道:“是你要他干的。”

李益苦笑道:“我要他干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怎么干,否则就要他别干。但他既不能不

干,又不肯照着我说的干,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的确是我多事害了他,如果他不是成了家

生了孩子,孑然一身,怎么样都混得下去,又怎么会为了五斗米而屈志辱身呢?”

霍小玉道:“别说那些废话了,你倒是捉摸一下,允明的漏子会出得多大?”

李益笑笑道:“也没多了不起,赔钱而已,这又是贾大姐害了他的,如果不送他那所房

子,由着他赁个小公寓住着,家徒四壁,别人就是要告他中饱也无从说起,现在他不过是一

个曹史,却身居华厦,反而变成有口莫辩了。”

“他可以说是贾大姊他们送的!”

“那更糟,朝中对那件事还是在余波荡漾,跟黄衫客、贾仙儿沾上了关系的人,都是够

麻烦的,我想允明在刑部也干了一年了,这点利害他总知道!”

他说着脸上还是带着笑。霍小玉叹了口气道:“十郎,你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似的,这

种时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李益庄容道:“小玉,人处在逆境时,最重要的就是不可脸带愁容,那祗会伤害自己。

你几时看见我发愁过,在瓜州的时候,栖霞二圣登舟索仇,面临着生死关系,连黄衫客那等

豪杰英雄都变面了色,我却仍然脸无惶色,也因为如此,才能一矢挫强敌!”

说时意气挥洒,竟是天下无匹的一副豪情,霍小玉只有看着他摇头。李益笑笑道:“别

人打击你的时候,你就更应该面露笑容,因为别人的目的就是要你痛苦,你一表现出痛苦,

不就是落入圈套中了吗!”

“十郎!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尽可从容,但现在是允明有了麻烦,你多少也该表示一点关

怀之意才对呀!”

李益仍然笑着道:“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崔允明的罪名是一笔囚粮的帐目不清,被人告了密,说他中饱,真相却是被他的手

下吃了。

那囚粮本来成了部里承办人员的津贴,偏偏崔允明不懂这一套,更因为怜惜那些囚犯,

全部发放了下去,还特别关照所属不得克扣。

用心可昭日月,但只是便宜了牢头狱卒,囚犯并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招致了人怨。

于是案发起来。一个人密告,尚书大人派员前来查核帐目,发现了这个烂摊子,崔允明

自己还莫名其妙。

好在主薄阎大人是深知其为人的,一力坚持他不是那种贪营自肥的人,也有一些真正钦

佩他的人为他说了良心话,而且上下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过错,衙门中积年陈弊,谁都清

楚,总算没有下狱定罪;只是着令坐赔。

居屋一所,原主是黄衫客,但已移籍在他儿子名下,有人还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有人知

道黄衫客在江湖上的声望。更知道了那天在汾阳府中擒诛鱼朝恩的真相,对黄衫客的印象已

渐改变,倒是那些为鱼朝恩所退而复起的人,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屋子是充公折价补偿,但很客气,只限采莲一个月内迁出,然而所亏款项,仍缺了十几

万之款。

采莲倒是想得开的,她把一点简单的家具衣物搬了出去,剩下的东西找人来估价变买,

又补上了六万元,只剩下十万之数。

崔允明被软禁在刑部衙门里,李升去见到了,他本人很达观,自承疏忽。但问心无愧,

上层如能体谅最好,不能体谅,他只有坐牢,唯一求李益的是照顾一下妻儿,不存他望。

李益听了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有十万好解决。李升,你明天再去见允明,叫他不

要着急,两三天内,我就为他把亏累交清弄他出来。”

李升道:“爷,崔相公说了,他不想麻烦爷,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他一直不准崔娘子来

找爷,今天因为有了结果,崔娘子才来求爷,也不是要爷在银钱上告助,只求爷在几位能说

话的朋友那儿,为崔相公的冤屈申明一下。”

李益笑道:“允明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节操问题,既然是这种情形,

那就更好办了。”

李升道:“崔相公一再拜托,无论如何,千万不可为他向友人告贷,借了就要还,他还

不起宁可不借。”

李益笑道:“不必借!我只要那些人把吞下的吐出来,我们不会欠人的情,只求一个公

理。”

第二天他求见郭威,郭氏昆仲两人,郭勇较稳练,郭威则侠气较重,把情形说了一遍。

郭威道:“允明儿的节操是我们深所佩服的,也不过才十万,我认了就是。”

李益道:“世子,如果要赔累,我也拿得出,但这个钱出得冤枉,徒使是非不直不明而

让奸小之徒获其利,老实说。我是为了省麻烦才找你,否则我联合了一批清流名士,要求彻

查此案,事情就闹大了,再有风声传到贾大姊那儿去,不是使贤昆仲为难吗?贾大姊是那孩

子的义母,她要是得知自己的亲家受了冤屈,怎肯甘休呢,连带着对贤昆仲也会怪上了。”

郭威道:“那可万万使不得,君虞,你知道家祖父对贾大姊十分推重,一直在为她的事

感到愤愤不平,连圣上都被怪上了,说圣上懦弱忘本,如果贾大姊再来一闹,舍间的那些家

将很可能会跟着她起哄……”

李益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郭威道:“君虞,你说要我怎么办?”

李益道:“很简单,是谁吞下去的,叫谁吐出来,当初那几个坑了人的都还在,世子把

他们请来问问就行了。”

郭威皱皱眉道:“君虞,这不太好吧!”

李益道:“世子,贤昆仲素有侠名,怎么一旦真正做了官员,反而变得胆小起来?”

郭威叹了一口气:“是的,君虞!以我从前的脾气,早就打上门去了,可是领了禁军之

后,到底经历了一点世故,才知道以前的幼稚!”

李益冷笑道:“所谓经历,只是学会了黑白不分。”

郭威摇头道:“那倒不是,寒家的守训就是一个正字,我们哥儿俩以前胡闹,老人家有

时知道了也装胡涂,就是因为我们做得对,家祖一生中就是不避权势,假如坑陷崔兄的是六

部大臣,我马上就去找他们算帐去,老人家也会全力支持的,但只是些么魔小丑,我这样对

他们,有理也变成无理,似乎是仗势凌人了!”

李益道:“但是非黑白总得要分明呀!”

郭威苦笑道:“是的,但我们也有碍难处,我情愿替崔兄缴了欠款。”

李益道:“姑息足以养奸,这不是纵容宵小横行吗?若是要缴欠款。我自己也有这个能

力,何必来麻烦世子呢?我要求的是一个公理,再说允明也不会接受这份人情。”

郭威道:“我这不是要崔兄领人情,而是对一位受屈的廉直君子表示敬意。”

李益一笑道:“世子!你是在逼我把事情闹大。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交情,我李十郎当

初凭一个人的力量,也跟霍王府斗了起来,是非曲直我不信没你们的帮忙就讲不来?你们是

不要我试试看?”

郭威急了道:“君虞!你是明理的人,怎么也如此冲动呢,我不是不帮忙,事情刚发

生,我就向该部主管递了话,要他们秉公处理,崔兄固然是冤屈;但是他手续不清,本身也

有过失,目前这个处置已经是很公允了。”

李益道:“让好人受屈,听任奸胥猾吏中饱自肥,这能叫公允吗?我并非不知道允明自

己也有过失,所以才来找你,你既然有不便之处,我只好自己来了。”

郭威道:“君虞,如果敞开来干,那就要掀起一场大狱,严格彻查起来,牵连得太多

了,对崔兄并没有好处,我问过了,他以前有过受贿的记录,现在把柄人证,都还在人家手

里呢。”

李益一惊道:“那是他家人胡涂干的事,允明就是为了这个休了老婆才几个月。”

郭威道:“我知道,但是推究责任崔兄还是难辞其咎的。”

李益笑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呀!”

郭威道:“小弟身领禁军,打听事情当然容易一点,我把事情弄清楚到这个程度,可见

我对朋友不是不关心,实在是爱莫能助,只有在银钱上为他尽力了。”

李益道:“白便宜了那些人,我实在是不甘心。”

郭威忽然一笑道:“君虞,老实告诉你,这口气非但你不能忍,连我也忍不下,所以我

方才已派舍下的一个家将去找那些人去了,我装作不知道,也可能把他们吞进去的钱再教他

们吐出来,而且还乖乖的不敢违抗。”

李益诧然道:“怎么?你自己出面不行,倒是贵属下去能把这事情办妥?”

郭威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是我受职以来学会的经验之谈,如果我出了面,那

些家伙放起刁来,倒是拿他们没办法,如果由下属前去,使蛮耍横,揍也把他揍得吐出来。”

李益笑道:“这我倒是学了一手。”

郭威道:“君虞,等你正式放缺做事时,你就会明白了,有许多事交给下面的人,比你

自己着手去办会顺利得多,因为我们要守规矩,下人却可以便宜行事。”

他笑笑又道:“我举个例给你听,翰林院有位阁老很惹厌,自恃三代元老重臣,专门喜

欢找人麻烦,家兄无意间得罪了他,立刻向他道歉陪罪了,他却坚持不肯甘休,一定要我家

兄进宫理论。其实真要讲理也不怕他,因为家兄是查禁时遇上他在教坊中召妓陪饮,家兄不

知道是他,闯了席立时就道歉回避,他却捏住家兄不依,说那个妓女是他的远方亲戚,硬赖

家兄擅闯民宅,一定要拉家兄进官去理论!”

李益笑道:“这位老兄究竟用心何在呢?”

郭威叹道:“什么用心也没有,无非是借此挫挫寒家的颜面,以长他的威风而已。”

李益道:“那就跟他去面圣好了。”

郭威道:“面圣非不可为,但如果说他是召妓陪饮,他一发疯,把很多人都咬出来,事

情就不可开交了。长安市上,各处大宅家门,多多少少都有点风流事的,他一吵一闹把人都

咬出来,家兄岂不是要得罪很多人!可是跟他又讲不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幸好有个家将

老于世故,上前给了他一巴掌,打落他两颗大牙,还说那妓女是老相好,被他倚仗官势占了

去,要跟他拚刀子!”

李益道:“这一来事情不是更大了吗?”

郭威笑道:“没有,他反而忍气吞声地走了,因为这一来,变成了争风吃醋的风月官

司,他以一个堂堂阁老,跟一名家将为这件事对簿公堂,他丢不起这个脸!”

李益道:“难道他不能具本申告吗?”

郭威道:“他跟家兄斗起来衙门管不了,只有在金殿上评曲直,跟个家将闹,官司只有

打到京兆衙门去了。”

李益笑道:“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以下驷对上驷的战法,完全是兵法的运用!”

郭威道:“不错!这就是小弟不能出面,但可以交给下面人去办的道理。”

李益满腔的愁绪都为之一扫而空,而且恰在这个时候,郭威去的那名家将,把崔允明也

领回来,见到了李益,他的神色之间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拱手谢过了郭威,就对李益

道:“君虞!不叫你知道,就是怕你为我筹划,这一来叫我怎么还得清欠款?”

李益笑道:“你出了事,我会不知道吗?知道了又能袖手不管吗?些许欠款算得了什

么,都还清了。”

那位家将道:“一共是十六万八千,现在已全部缴纳清楚,崔老爷没事了,而且还可以

在本部复职。”

崔允明却苦笑道:“十六万八千,我要等多少年才能揍得足,每年薪俸所得不过万余

钱,不吃饭也得十年才能清偿,如果留下一半作为糊口渡日之费,剩下的恐怕连付子息都不

够,世子,兄弟前来就是为了请讨一个偿付之法。”

郭威忙道:“崔兄!你还我的钱干吗?”

崔允明道:“十六万八千的欠款,荆人只凑足了一个零数,还有十万都是这位将爷代为

署券承保的。”

郭威笑道:“崔兄弄错了,钱虽是由敝属代为缴纳,却不是由我拿出来的。”

他怔了一怔,回头又问那家将道:“怎么没有一天缴清,还要署券承保?”

那家将道:“是的!小的找到那几个混球,给了他们一顿严词狠骂,他们吓待全身发

抖,一口承担下来,只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来,小的看看倒也是实情,但又怕崔老爷受委

屈,只得以小的名义,署券作为承保,在六个月内缴纳清楚,爷放心好了,他们都写了借

条,小的负责他们不敢图赖的,因为这笔钱由营里粮俸上先拨了过去,他们算是欠了营里的

官款,不怕他们不还。”

郭威道:“这也罢了!以后就由你去直接催纳好了,不过你也太好说话了,他们分明是

装穷,那一个都能单独负担得起,何况还是由几个人分担呢?”

那家将笑道:“小的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苦苦哀求,一定要这么做,小的想他们顾忌

的也有道理,他们是全心愿意拿出这笔钱来,而且连崔老爷自筹的部份也愿意赔还,只是他

们不敢出面,更不敢让人知道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的钱,否则的话,各方面追索起来,他们实

在穷于应付,由营里出面,谁也不敢刁难,因此小的才答应下来,虽说是半年为期,那可是

营里跟户部的事,在三天之内,他们就会乖乖的把钱送到营里,再出营里逐月缴还,崔老爷

自凑的款项,也已教他们吐了出来!”

郭威笑笑道:“办得好,这批刁吏是应该如此对付,既然他们连崔兄的款项也赔了出

来,那就便宜了他们,由营里代他们出头吧。”

崔允明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道:“允明!十几万的欠款,我跟世子都可以拿得出来,为了我们的交情亲谊。

我们也应该尽力的……”

崔允明道:“不!这是我的疏忽,应该由我拿出来。”

李益道:“允明!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的,这十几万的欠款,你自己落到多少?”

崔允明道:“在我接手时,确实有几十万钱的帐目不明,原主打算由我设法收下。”

李益愕然道:“会有这么多?”

崔允明道:“是的!这倒不假,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明内情,便加以拒绝了,他以为我

要在接收时非难他,才着了急,把那笔钱分给了几个做帐的同僚,混了过去。”

李益笑道:“假如你早知道了,你会不会接受呢?”

崔允明道:“还是不会的,我想把刑部的弊风一清,一定着令他非赔出那笔欠款不可,

他也拿得出,因为他在任六年,这点数目并不算回事。”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对他们归还欠款的事。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来。”

崔允明道:“不!这情形不同,我没有接收前,有权要求人家将手续交割清楚,这我既

然接了下来,当时未能发现弊端,这就是我的错失,不能再怪别人。”

郭威一叹道:“崔兄是非分明,是个极端可敬的君子,只是崔兄的作法,兄弟却不敢苟

同。身在公门好修行,积德要能外圆而内方,才能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独善其身,屈己

而从人,只能徒长小人之气焰而已。”

李益道:“不错!有的时候,你的手段是欠灵活一点,我大伯李揆公曾任徐州刺史,他

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释放了一批私枭,那是部属抓到了六个贩私盐的,因为地方不清,

官府盐价过高,升斗小民无以负担,就有一些人从江都负盐至徐州售卖,售价低于官府两

成,然犹有倍利可图,只是犯了干禁,抓到后判刑很重,大伯对他们很同情,认为他们流血

汗以博微利,济生民之不足,有利于民生,何忍加罪,官盐价昂系朝廷律令,他无法降抑,

只有私下对这些脚夫曲加卫护。可是人被抓来了他又不能不理,只好开堂讯问,那六名脚夫

也都承认了,大伯就罚他们各负自己的盐袋,急步行百里后,大声开喝快走,六名私盐贩就

溜开大步,跑得一个不剩。”

郭威笑道:“这倒是别开生面的刑罚,那些脚夫们真的急行了百里路吗?”

李益笑道:“大伯指定两个年老体迈的衙役跟随,怎么跑得过那壮汉呢,出了衙门没多

久,就跑得一个不见了。那两个衙役也知道是大伯有心开脱,在茶馆里喝了一天的茶,次日

回衙覆命,一件案子不了了之。允明,这才是为官施仁之道,你该多学学。”

崔允明低头不语。郭威笑道:“崔兄!这件事就算由兄弟出头了断了,是非公道不可不

明,那些猾吏欺君子之直,应该小施惩诫,罚他们拿出钱来,已经是好的了,明天我就叫人

把崔兄私下筹出的欠款着人送来,那是嫂夫人典屋所得,交还买主,还可以把屋子买回来。”

崔允明道:“不!营中拨付的款项,世子收回来是应该的,兄弟身受了,至于荆人典屋

之资,绝不可收回。”

郭威道:“那又是为什么呢?”

崔允明叹了一口气道:“那所屋子为贾大姊所赠,本来就非我所有,正因为里面的设备

太豪华,所以上官查封到小弟家中时,小弟才无以为答,如果小弟家徒四壁,就算是有人告

我营私挪用公款,也没人会相信。”

李益道:“可是那所屋子的来历清白,谁都知道的。”

崔允明苦笑道:“是的,但我案发之由,也是因那所屋子而起的,因为前几天有个偷儿

潜入家中偷去了金锁片一方与金项链一条,内子适时发现,惊呼出声,邻人闻声前来,捉住

了那个偷儿,追回失物,并将那个偷儿痛殴了一顿,正待送官究治,恰好我回家拦住了。”

李益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呀!”

崔允明道:“我的用意原是可怜那偷儿为生计所迫,才出此下策,不忍将之送官服刑,

而且还把金子送给了他作养伤之资,孰料这件事竟成致祸之由,有些邻人就怀疑我家藏有来

历不明的钜金,不敢明诸于官。”

李益一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呢?”

崔允明苦笑道:“这倒也难怪,无风不起浪,他们自有可疑之处,因为贾大姊给我留下

的东西很多,采莲是个节俭的人,对有些较为奢侈的用具物品不惯使用,手头又大方,多半

拿来送人了。而那个帮她乳乳孩子的妇人也在邻舍间传说我家里是如何的富足,因此经常有

人登门告帮乞贷,我们负担得起的,总是不让人失望,有时超过我的能力,只好拒绝了,就

这样得罪了不少的人,失望的人不免心中怀怨,再加上这次我对那偷儿如此慷慨,流言更

甚,传到了上宪的耳中,再加上几个与我不甚相睦的同僚游言助澜,乃有清查帐目之举。”

李益对此倒是十分感慨,一叹道:“长安城是个是非最多的地方!”

崔允明苦笑道:“我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儒,突然成了家,有了居室私宅,先前在小桃

的家里,那是江家的产业,大家都没话说,小桃离异而去,我是一个人孑然住在衙门里,连

铺盖都没一床,也是大家知道的,乍然之间,又有了屋子,再度成家,谁都会怀疑的。”

李益道:“可是屋舍为贾大姊所赠,这是有卷可考的。”

崔允明叹道:“贾大姊是一片好心,把署券归到我的名下,算是我直接承购自原主!”

郭威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崔允明道:“那也是一片好心,怕我会因鱼案所累,所以撇开了她与我的关系。”

李益道:“这实在是小心过了头,我跟她的关系更为密切,郭家跟她也是很亲近。何尝

会有什么牵连?”

崔允明叹道:“我不能跟你们比。”

李益与郭威都为之默然,这是一个事实,汾阳王当世贵胄,郭威、李益不仅出身世家,

且在长安也是风云人物,别人要构陷他们,还得估量一下。但崔允明却狠不起来,因为他本

族寒微,自已又只是一个小文案书吏而已。

崔允明道:“非份之财,得之非福,这是我一向抱定的观念,现在更得到了证实,所以

对那所屋子,我不想要了,这不是我固执,也不是贾大姊对我的馈赠不感激,只是觉得不是

我能力赚来的,我就不该享用。”

郭威肃容道:“崔兄高风亮节,兄弟十分钦佩,可是嫂夫人与令郎总得有个栖身之处

啊!”

崔允明道:“荆人已经在衙门附近,赁得居屋两间,我们一家三口,差可度日,箪食瓢

饮,我在刑部的差事还保留着,以后平平实实,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李益叹了口气道:“允明!我不说什么了,你出来后还没回家吧,快回去看看采莲,明

后天我再看你去。”

崔允明也急着要回去,把事情问明白了,也交代清楚了,遂谢过了郭威,也谢了李益。

李益苦笑道:“你别说我,对你,我只感到抱歉。我发现帮了你的忙,反而给你添了麻

烦。”

崔允明笑道:“这是什么话,人生祸福,俱由自取,与人何尤,赐助之情,我还是万分

感激的。至于我的这些遭遇,完全是我不合时惹来的,易地而处,换你干我这份工作,必然

不会有这么多的困扰周折,而且能在不伤廉操的情形下。使大家都很愉快,我没有你这份才

情,又不能随波浮沉,唯一的办法,就只好谨严自守了。”

郭威动容道:“世风日下,国乱初平,君虞兄的才干固足为重,崔兄的清操励守尤为可

贵,今后崔兄尽管一本初衷,放手办事好了,小弟当尽全力以为支持!”

崔允明道:“那可不敢当。”

郭威道:“崔兄!这可不是在私交上帮你的忙,圣上以禁军见付,除保卫京畿之外,还

兼付了清除颓风,考核各部吏绩,澄明政风的责任,这也是我应尽的本份,长安的吏情糟透

了,我以前也略有所闻,但没想到会这么糟,以前我不知道,从崔兄这一次事情上,我才深

入了解,一个案目文吏,竟有这么多的好处,年入数十万,当朝一品阁老学士,也没这么多

的收入,此风不可不整!”

崔允明道:“世子如有此心,当是生民之幸福。”

李益笑道:“允明!如果世子从你那儿得来资料去着手整顿吏风,你可就成为众矢之的

了。”

郭威道:“这个兄弟会注意,只会私下求教,断不至让崔兄感到难堪的!”

崔允明却慨然道:“我倒不怕这个,因事论事,不涉于私,只要我不是信口诬陷,挟怨

以中伤他人,自可问心无愧n只是我所知有限,而且也未必完全是对的。世子如若以愚言为

凭,恐怕将失之于偏。”

郭威道:“那是当然,而且我也不是直接地干预,只是收集事实证据后,奏禀圣上,再

转饬各部整顿,对每一件事都会多方查证后再行奏报的。如若所禀不实,我也有欺君之罪,

只是我对吏情太隔膜,尚须崔兄多予指点。”

崔允明道:“世子若有所询,我只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点,余者非我所能,告

辞了。”

他拱手揖辞,郭威送到中门外,跟李益再回到内室。李益道:“世子当真要对各部吏情

作一番整顿,那可是个马蜂窝,而且那些书吏刁猾万端,部中积弊多年,很多官在不知不觉

间受其蒙蔽,甚至进而挟持,认真办起来,牵连太广,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会闹得天下大

乱。”

郭威笑笑道:“兄弟知道,入朝半年,兄弟也学乖多了,而且这不是兄弟份内之责,兄

弟何必去多事呢!”

李益哦了一声道:“原来世子是骗骗允明的。”

郭威道:“那也不是,从崔兄的不幸看来,吏情之糟,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兄弟会禀

告圣上,请圣上于早朝时明白颁示各部整饬,并请圣上指定由兄弟查核,使各部自相警惕,

兄弟也会去访问一下崔兄,借崔兄的清正之名,使那些狡吏心生警觉,略作收敛。当然如果

牵连不太大,也会办几个人以收儆戒之效,其实圣上对各部吏目嚣张跋扈之事,也不是不

知,都因为牵涉太大,知道深究不得,否则追究起来,六部三阁,没有一个人脱得了关系,

积习之成,远溯数朝,到了鱼朝恩弄权,在各部广立耳目,多半借重此辈,遂养成他们骄横

凌上之气焰,圣上也很想整顿一下。”

李益一叹道:“吏之于官,正如宦者于宫庭,原为佐辅分劳以供行走,宫中既有凌主之

权宦,部司乃有欺上之狡吏,圣上如鉴于鱼朝恩之失,倒是应该把这种情形好好整顿一下。”

郭威顿了一顿才道:“君虞!你说得对,圣上由于鱼朝恩之变,以及先玄宗皇帝时安史

外藩之叛深自为忧,乃将以司吏为耳目之积弊保留了下来,秦朗所掌的禁卫军,就是专管这

一部门,举凡天下各兵镇藩属之动静,俱由此辈秘密呈具,使朝廷得了解臣属于千里之外。”

李益笑道:“这种手段看起来虽然不错,实则弊多于利。各处的藩镇兵使如果知道了那

些人的身份后,佞者曲意交欢相互勾通以图掩蔽,养成此辈贪婪之风,懦者多所畏惧,不敢

逆其意而造成其骄横之气,直者却每为此辈掣肘而难以申所志,数代以来,宦人每握重权而

主兴废,都是小人之权太重而引致者,天下安能得治?”

郭威道:“君虞!你说得对,我一直就认为这个办法不太好,可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来,你别走让小弟多请教一点,然后入宫,密陈圣上后,务必请加以整饬。”

李益笑笑道:“世子跟秦朗的私交如何?”

郭威道:“很好,你别担心这会得罪他,翼公府世代忠良,每受重寄,这虽是他的职

司,他干得也不起劲,只是圣上不放心别人,一定要他担任罢了,如果能废除这一项措施,

他也会很高兴的!我们都是世爵,不靠这个也能有所发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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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4:05|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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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道:“那还可以一为,不过我建议世子在申奏以前,最好是跟他商量一下,共同面

圣较为好一点。”

郭威道:“那也好,君虞,乾脆我把他也请来,大家商定了,先作成个协议,然后再行

具奏,因为我对这个情况利弊还不太熟悉,说不出一个道理来。”

他很起劲,立刻就叫人去请秦朗,家将去了后回报道:“秦世子与大公子都已被邀到东

宫太子府中去赏荷了,本来也要邀二公子一起去的,因为太子殿下听说二公子跟李爷正在办

事,所以才没有惊动。”

郭威道:“他知道我们在办什么事?”

那家将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因为太子殿下对李爷十分敬重,才吩咐不准惊扰的。”

郭威兴奋地道:“君虞!我们也到东宫太子府去吧,正好把这个问题好好谈一下,这位

殿下果敢英明,颇有一番作为,因为圣上已有禅退之意,他对国事很关心,也很留心人才,

你去见了他也有好处的。”

李益原是个热衷的人,对这个提议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表面上还得装作一番道:“方

便吗?”

郭威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圣上已有口谕要他记住你这个人,他也常谈起你,走!我

们这是私谊,又不是官场上的正式拜访,何况你还在待选而未授职,本是个闲散之身,上那

儿都没顾忌。”

不由分说,立刻命人备了车骑,一直来到了东宫府,而且事先已经有人去请示了,因此

车骑到了府前,门吏就躬身行礼道:“殿下与两位世子都在后花园赏花,听说世子与李公子

要来,十分高兴,为欢聚方便,不以朝仪相见,请世子与李公子命驾从后园侧门直接前去。”

郭威问道:“还有什么人?”

门吏道:“本来还有府中的一些幕僚,殿下闻知李公子来访,已经把他们遣走了,现在

就是殿下与秦世子与长世子三位在荷轩中专候。”

郭威笑道:“那也好,省得我们跑路。”

挥骑绕过正门,来到侧园的偏门,约莫走了半里许才到。

李益不禁讶然道:“东宫府这么大?”

郭威道:“是的,只比大内禁苑小一点,在长安以此处为最大,其次是舍间,这是先隋

的旧第,高祖入鼎后赐给太子建成作居第,建成本人雄心勃勃,加上门客长史魏征又是个能

才,又扩建了一倍以上,在府中养士数千,就是想跟太宗贞观皇帝一争权柄。那时太宗皇帝

还只被封为秦王,却因英明有为,迭受重寄,数度征战,扫荡各路烟尘,手绾重兵,势凌太

子之上……”

李益但听而不言,因为接下去,就演出了手足相残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得手下群

将之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玄武门击杀太子建成与次兄元吉,斯时四子元霸已丧是于

征戢,继统仅存一人,再无争逐,上皇高祖闻讯惊而逊位,以秦王世民入统,是为太宗。

这件事在民间是禁止谈论的,而且事过境迁,当时的真相已难明,虽然宫廷的记载上是

说上皇以秦王功高,早已有意传统,如若上皇真有此心,何以不公开废太子而改立秦王呢?

上皇惊而逊位,这句话尤值得玩味,那时廷臣多半是秦王心腹,上皇如果不逊位,恐怕

还有更多的惨变演出呢。后世不是没人这样怀疑过,但太宗皇帝却是最英明的一位君主,就

位后励精图治,外抚四夷,内清政治,声威之隆,远追汉武,胡人尊之为“天可汗”。

后世子孙都以太宗皇帝为范,远溯先祖德政时,第一个提起的就是太宗皇帝,而且在朝

的公侯世爵,多半是太宗的旧部,承荫至今,因此后来也没人非议这一桩旧事。

郭威也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不再说下去了。来到侧门,太子李适已经命人开了园门,谕

他们挥骑直进。

马一直到荷轩前二十多丈处才慢慢停下来。太子、秦朗与郭勇都站了起来,那是对李益

所表示的敬意。

郭威跟太子很熟,只打了一躬。李益心中很振奋,却不敢随便,正准备跪下叩见时,秦

朗已经上来一把扶住了道:“十郎,不必拘礼,殿下以便服在后园相见,就是为了免除这些

俗套。还是以常礼相见吧。”

李益也只是做作,他知道自己此刻还是个文人名士,应该表现得很适度,不能过于逢迎

而招人轻视,但也不能过份倨傲而予人反感,尤其是在这位未来人君的东宫皇储面前,更要

特别慎重。

大唐的天子都是有点浪漫气质的,这不但是手腕,而且也表现在气度上,那就是礼贤下

士。

太宗皇帝李世民曾经剪下自己的须煎成灰为一个大臣合药,也曾容忍悍将尉迟敬德为争

席而拳击皇叔李道宗,以爱才之名,博得群臣全力的拥戴,因而造成了不世的伟业,开创了

空前的盛世。

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爱李白的诗才,放任他的酒醉失仪,李白应召入宫作诗,宿醉未

醒,酣卧廷前,皇帝脱下了自己的袍子亲为覆盖,因而传为美谈。

目前这位东宫太子李适正在准备做皇帝,因此他也一定会表现他的谦冲胸怀以博贤名,

自己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满足一下,因而李益听从了秦朗的建议,弯腰长揖。

李适回了他一揖,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十郎的文名才名我闻之久矣,奈何始终没有机

会一见!今天总算是如了愿了。别客气,我们好好谈谈。”

大家都席地坐下,宫人送过来杯盏,为他们斟上酒,李益才举杯道:“臣无状,闻知殿

下在此雅聚,不揣冒昧,恳乞郭世子携带前来叩诣,一赏液池风光!”

荷轩是建在水池中的,此时满池荷花正好,随风送来一阵清香,满地红粉翠绿,确也是

别有一番风光。

秦朗笑道:“十郎,我们都不是雅人,也称不起雅集,只有你来了之后才有点雅味!希

望你能一赋新章……”

李益皱皱眉,他对这位太子的平素已略有知闻,腹中平平,可没有乃曾祖玄宗皇帝的那

份诗才雅兴。

他不怕做诗,但不想现在做,做得深了他们看不懂,徒然炫才还落个吃力不讨好,做得

浅了却又难以发挥,而且传诵出去,反而损却自己的文名,而且秦朗与郭氏兄弟都是武将之

后,不擅文事,在他们面前表现也没意思,他不想做扫兴的事,因此一笑道:“殿下府邸中

园林之盛是有名的,尤其是荷花之美,无与伦比,如此胜景,世子就让我多赏玩一下,何苦

又罚我做苦工呢!”

秦朗道:“十郎,你的诗才敏捷,出口成章,怎么能算是苦工呢?”

李益笑笑道:“我的诗多半是逼出来或挤出来的,现在美酒未饮,好花未赏,勉强挤出

一两首来也是敷衍之作,有失对殿下的敬意,倒不如先玩个尽兴,等我的诗兴发了,再好好

地构思一两首以呈殿下……”

李适笑道:“说得对,十郎,你要怎么才尽兴?”

李益知道这位殿下千岁喜欢附庸风雅,但是又不懂得玩,乃笑道:“殿下如果许臣无状

放肆,臣就出个主意。”

李适道:“你说好了,今天原是想尽兴一聚,只是他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

李益笑指轩荷花道:“殿下是为赏荷而召聚,美荷原为水中仙,必须要有点仙意,才能

得荷之神趣!”

李适道:“要怎么才有仙意呢?先玄宗皇帝时,曾有方士导作月宫之游,因而有霓棠羽

衣之曲,孤府中却没有这种人才,莫非十郎也擅法术?”

李益笑道:“臣乃士人,不擅法术,而且,这类左道异端,也不足以蔽殿下之明,只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神仙本富贵之术,殿下富贵俱臻极顶,自可造人间仙境……”

李适听得十分受用,连忙道:“十郎!你有什么主意快说出来吧。”

李益吹嘘了半天,心中早有成算,他知道这些贵族子弟,征逐酒色是常事,只是不懂得

如何化俗成雅。

于是笑了一笑道:“臣请小作安排,请赐拨湖船两艘,女乐并舞伎各一队,臣就可以献

给殿下以水仙之饮。”

李适道:“那都是现成的,船在东湖岸边,女乐舞伎也都在待命,孤因为酒兴未阑,没

叫她们上来侍候。”

李益避席而起道:“那臣先告退去安排了,殿下与三位世子在此地先小饮数杯,此刻天

色已将黄昏,待月上之时,臣当命舟导水仙为殿下寿。”

李适叫来一个值事的宫人道:“你跟李公子前去准备安排,李公子需要什么东西,你们

就照样吩咐下去。”

那名宫人答应,就跟随李益走了,这边四个人坐下开始小饮一阵,郭威把李益来找他为

崔允明解困的事说了一遍,说出李益的办法,李适笑道:“这个办法好极了,既惩奸,也不

伤廉风。李十郎果真是长才,难怪父王要我记住这个人,说将来才堪大用。”

郭威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道:“李十郎不仅才高,而且性情通达,对朝政吏情,更有

特别的见解。”

接着就把各司部衙中官吏作威作福以及利弊说了出来,秦朗第一个就赞成道:“好极

了,圣上虽然谕命我经营这一项事务,我也发现很不妥当,各地胥吏线人呈来的消息,太过

琐碎,而且挟嫌诬告的情形也很多,我另外着人去调查了一下,发现被那批家伙说坏话的司

员,多半是正直廉明,颇有政声的好官,倒是专说好听的官员,在老百姓口中却并不怎么受

称颂,因此我觉得以吏为耳目的这项措施,的确有欠妥之处,可是圣上又不肯册废……”

李适道:“父王因为鱼朝恩之变,心怀忧惧,所以对外地属镇都不敢寄于信任,目前一

时也说不进,你就记住好了,别太当真,等孤临朝后,立刻加以废止!”

郭威又道:“关于十郎的出身,殿下是否……”

李适道:“父王在交代我的时候,我就请示过了,十郎既有才具,何不加以重用呢!可

是父王叹了口气,说朝中的各部司臣都反对,因为他恃才傲物,言语太过诮刻,才情与德性

若能兼顾,需要多加历练一番!”

郭威、郭勇、连秦朗在内都是年轻人,甚至于李适的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因此他们

对以这个理由抑着李益都感到不平,郭威尤其愤慨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殿下,十郎恃

才是有的,却未必傲物,而且恃才者,一定要有才可恃,他初到长安时,态度是骄了一点,

经常在大庭广众非薄古人。可是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引经据典。经常把那些老书呆子驳得哑

口无言,就是因此得罪了人。”

李适笑笑道:“我知道,可是父王不愿意为了一个年轻人而得罪了那些大臣,我也没办

法,一个朝廷总不能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还是要仗着那些人……”

郭威更为愤愤不平了:“那些老臣居其位,又办了什么事?就以鱼朝恩的事件来说,鱼

逆把持朝政多年,他们又何尝能为圣上分过一点忧?还是圣上自己拿出主意,看准机会,得

到江湖义士之助,才除去了这个祸患,那天的情形殿下清楚,也全靠着十郎的计划周

密……”

李适道:“我知道,父王并没有忘记十郎的功劳,所以才一再提示过记住这件事,父王

的作法虽然过于谨慎,也不无道理的,父王说治乱世才会重用能才,治太平之世,还是多用

庸才的好。鱼朝恩也是个例子,这个人无可否认是个能才,父王正因为他太能干了,才因功

而赋重寄,结果却造成他跋扈专横的局面。”

“十郎不会是这样的人!”

“这很难说,鱼朝恩初时也是十分恭顺,遽受重寄后,就会有一些人依附他,造成他的

势力也养成了他的骄横,慢慢就变得难以控制了。”

“十郎没有野心!”

“鱼朝恩又何尝有野心?他手握重权时,想把父王取而代之并非不可能的事,但他没有

这样做,父王私下跟我谈论过,对鱼朝恩并不太责备,安史二贼叛后,虽仗令祖汾阳王之神

威收复两京,得重鼎中原,但是劫后家园,也幸得有鱼朝恩那种霹雳手段,才能很快恢复,

只是如此的一个桀臣,却是任何一个君主所无法忍受的!”

郭威还要开口。郭勇却在底下轻轻地触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多说,以免自己蒙受嫌

疑;郭威也惊觉了,连忙道:“臣无状!圣上天裁卓越,非臣等所能窥测。”

李适笑笑道:“小郭!你不必多心,孤家父子对你们都可信仰,父王说了,大唐之所以

能迭经变乱而不辍,全是仗着你们世爵功臣所护持,你们世受国恩,忠心可倚,绝不会有贰

心,所以鱼逆伏诛后,父王立即把兵权交给你们两家,只是对起用能臣之举,必须慎重考

虑,而十郎结交的江湖侠士都是一时之风云人杰,也颇为可虑……”

郭威笑道:“黄衫客与贾仙儿兄妹那些人倒是不必担心,他们三位胸怀恬淡,绝不会有

什么异图的。”

李适笑笑道:“你知我知,但有些人不知道,父王对那些义士也十分钦佩,只是有个大

员说的话也颇为合情,他说黄衫客等人侠义可钦,但他们既能抗朝旨,可见他们对帝家的尊

敬不足,将来有什么举动就很难说了。十郎与彼等交好莫逆,如重用李十郎,所行意为,必

会受那些江湖人的支持,安知异日不会造成第二个鱼朝恩?”

这番话说得郭威也默然了,毕竟双方的立场不同,看法也不会完全相同,身为东宫皇储

的李适*有这个顾虑,也不能说不对。默然片刻、郭威才叹道:“十郎就这样埋没了!”

李适道:“那倒不是,父王如果要埋没这个人,也不会关照我了,父王的意思是让他先

弄个缺去磨练几年,不仅磨磨他的锐气,也让他对民俗吏情有个深入的体验,然后再擢以重

寄。”

郭威苦笑一声:“祗怕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壮志全灰,才华淹没,不再是个人才了。”

李适道:“应该是不会的,十郎是个文官,也是个治世之子,谙熟吏情,正可有助于他

对将来的行事。”

他又意味深长地道:“任何一个人,少年得志,都容易养成不可一世的骄横之气,能臣

如此,佞臣也如此,先朝如武三思、张昌宗之辈,几将成为祸国之由,也是少年得志之故,

如果他们是中年后再受恩宠,充其量也不过是杨国忠,李林甫之流,不会成为盗国之奸臣

了,父王理朝多年,告诉我的就是这一点经验。”

一番话说得三个人都默然,他们开始了解这位殿下并不简单,这番话无异也是对他们的

一个警告要他们自己深自警惕,不要太露锋芒。

李适也怕他们寒了心,笑笑道:“十郎的事,俟孤登基之后,一定不会亏待他,但是对

你们三位却又不同,异日重寄,全靠三位为孤分劳,所以孤才跟你们很亲近,父王也加以默

许的。前两天还有位御史在父王面前参了三位一本,说你们交权皇储,有干禁律,结果却碰

了一鼻子灰。”

秦朗讶然道:“还有谁这么多嘴?”

李适笑笑道:“你又何必去问呢,总是个不开窍的老厌物想以此邀宠,真正在父王面前

说得上话的,自然会知道我们的私谊,更知道父王并不禁止我们交往,绝不会去自讨没趣

的!那些扫兴的话不必说了,十郎不仅诗才过人,听说他也是风月解人,我倒要看看他安排

的水仙之会,又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底下开始聊及风月,谈话就进入轻松了。因为这些少年哥儿们虽不是沉缅于声色之纨裤

子弟,但长久的贵胄的环境的影响下,没一个是道貌君子,私生活并不太严肃,何况也在爱

玩的年龄。

没多久,李益乘着一条中型的画舫,高张宫灯,由一批采衣的宫女轻荡木桨,划波而

来,在荷轩的水门下停舟笑道:“水仙之会筹备已妥,请殿下移驾舟上前往一赏!”

李适道:“十郎,你究竟准备些什么?”

李益笑笑道:“恕臣卖个关子,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侍宴的宫人把酒席移到了船头,那儿早已备就了三张矮几,李适居中,郭氏兄弟在右,

李益陪着秦朗在左,画舫再度划破湖面,向荷花深处的水道中徐徐驶去。

此时已是圆月半升,将湖上景色照得隐约如纱,晚风经过,那一朵朵的荷花亭亭摇曳生

姿。

来到一片较为空荡的水面上,距离荷丛大约尚有数丈之遥,李益示意止舟,拿起小锣轻

轻地敲了一响。

水波忽地一翻,在荷花深处的湖底冒出一个头梳双髻,赤着上身,下身以荷叶为裙的俊

美童子,状如寺庙中所塑的大士身前的善才童子,合掌作膜拜之姿。

李适看得张口结舌,不明白李益是怎么变出来的,更奇怪的是这童儿脚下踩着一片巨大

的荷叶,彷佛是有股力量在暗中推动似的,徐徐向前移动,那童子端立其中,揖拜如故,一

直到了船前丈许处方始停住,躬身三屈九拜,然后以清越的声音开口说道:“奴才荷花童子

叩见殿下千岁,遽蒙见召,不知有何谕示?”

李适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李益代他答道:“今日为荷仙芳辰,殿下特来

为荷仙庆贺,闻道荷仙新排就一出水仙之舞,请归报荷仙,以备一赏。”

童子再拜道:“奴才遵谕。”

冉冉入水而没,李适张大了嘴,朝旁边的秦朗道:“孤在这湖上巡游不知多少次了,却

不晓湖下果有仙居!”

秦朗却道:“我看那孩子很像殿下乐班中的那个领班许兴哥。”

李适道:“孤看来也像,虽然这孩子的身子玲珑,舞技精妙,却不会仙法呀,如何得水

中来去,踏波而行呢?”

李益微笑道:“殿下何不就作水府仙童视之,岂不是平常了,彼辈既为水中之仙,踏波

为戏亦是常事。”

语毕金锣再响,荷丛中一阵翻动,淡红翠绿分处,冉冉升上一队乐女,每人都是高梳宫

髻,须插步摇,但身上却不着寸缕,仅以两片荷瓣护住双乳,下身则以串连的荷瓣为裙,或

立或坐。

有抱琵琶者,捧笙者,鼓琴者,弄箫者,鸣铃击铁者,形形色色俱是一样打扮。

霎时吹奏起来,乐音缥缈,果有仙意,船上的几个人都看得呆住。

月下视之,这些乐女们个个肤色如玉,在蒙胧的月色中,个个体态玲珑,修洁的玉腿,

纤细的腰枝,脐下嵌着一颗绿豆,尤觉宛妙动人。

初拍方过,碧浪再翻,却是一对肤色如漆的蛮女,全身裸裎,只有在腕间踝上,各串碎

荷为钏,徐徐升起,跪叩致礼后,配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舞罢,又冉冉降入水中,郭勇叫道:“十郎,我服了你了,我明知道一切都是虚幻

的,那两个蛮姬我见过多次,是我祖父征蛮时掳来的战俘,献给殿下作三十寿仪的,但今夜

看来,她们竟像是变了形态,果真有点仙意,你是怎么弄的?”

李益一笑道:“本仙师吹口仙气,把她们变化成仙了。”

郭勇还待再问,乐声再起,李适忙道:“别说话了,看底下又是什么妙舞!”

这次的场面更伟大,莲丛中再度升起的俱是十八、九少女,也都是荷瓣为裙,不过所著

更少,仅只有两瓣遮乳,一瓣前覆,遮住了私隐之处,每人手中各持一枝带茎的新莲,曼声

度曲,婉然起舞。

乐拍徐时舞姿缓,乐拍转遽舞姿急!那三点遮掩的莲瓣也跟着飘起落下,令人目炫神摇。

待得一曲终了,群姬又冉冉隐没荷中,乐姬也徐徐隐没不见,剩下一片空荡。

李适用力地擦擦眼睛,眼睛只是粉荷芬芳翠叶摇姿,好像先前那番歌舞,完全没有发生

过。

他忍不住向李益问道:“十郎!这究竟是真还是假的?我简直难以相信。”

李益一笑道:“所谓仙家妙法,就是以真作幻,变幻为真,殿下当它是真,它就是真

的,当它是幻,它也就是幻的,真与幻在一念之间。”

李适道:“十郎,你别对我说这些玄理,我们都是俗人,一定要问个究竟。”

李益笑道:“殿下如果要常享神仙之乐,最好就此打住,一切作幻境看,如果知究竟,

臣自然遵命,把那些仙姬召来陪饮。”

李适道:“能召得来吗?”

李益笑道:“园林亭池俱为殿下所有,即使真是水仙借居,对居停主人也当一诣以谢。”

说着拿起金锣再度敲击道:“殿下召见水仙荷神!”

莲丛分推,一片以荷叶为毡的平台徐徐由水面上移过来,平台上站着五、六个丽人,仍

然是先前舞姬的打扮,那一对蛮奴则各捧了一片金盘,平台来到船前停住。

居中的那个丽人弯腰为礼,轻启樱唇,娇媚地道:“为妾贱辰,有劳殿下暨各位住客光

降,感宠无名,敬以新藕嫩莲及自酿莲浆,为殿下及诸君子寿。”

李益含笑起立,把那些丽人一个个扶到船上,两个蛮奴也跟着上来。

那五名丽人,各自含笑为礼,然后分别告罪,坐在每人的身边,手中擎着一具莲蓬,莲

蓬的中间已剜空了,壳中盛着翠绿的酒浆,成了一口莲盅。

每口莲盅中插着一枝洗得很乾净,切得很整齐的莲茎,双手捧着,送到每人的面前。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只好看着李益,李益含笑以口就茎一吸,把莲盅中的酒液吮

吸入口。

于是另外四人也都照着做了。李适叫道:“妙!妙极了,这是什么酒,入口清香!醇香

甜洌。”

他身旁的丽人笑道:“殿下忘了,这是今春从江南进来的竹叶青,殿下昨天还喝过的。”

李适想了一下道:“味道有点像,只是今天喝来更为清凉香醇,比平时好得多了。”

丽人一笑道:“那是李公子吩咐调理的。”

李适忙道:“十郎,你是怎么调理的?”

李益微笑道:“臣去岁曾作江南行,见他们把竹叶青浸在井中凉透了再取饮,别具风

味,乃仿效一为,至于清香,那是沾了莲锤荷管的气息,说开来也平常。”

李适又吸了一口道:“好极了,那些管酒的监司说什么竹叶青宜热饮,该叫他尝尝这个

酒味。”

李益忙笑道:“司酒监熟知酒性,说的话自然有道理,竹叶青性醇而味甘,烫热了喝不

伤身子,有多少量到时自知,像这样的饮法不过是个新鲜而已,却不足为法的,因为凉酒滑

喉而易过量,一醉起来,等酒发两三天都不能恢复。”

李适笑道:“人生难得几次高兴,就醉他个两三天又待何妨?”

李益忙命那些姬人剥了新鲜的莲子,以及切好鲜嫩的藕片进上来,笑道:“殿下还是先

用些藕片醒酒吧!酒中之趣,虽宜醉中得之,但仙饮之趣,却宜醒中得之,如果酩酊醉卧,

这些玉骨冰肌的水仙花神,岂不是虚来人间?”

李适揽住那宫姬的纤腰笑道:“十郎,你别以为我醉了,我还清醒得很,这不是善弄笛

的曹欢儿吗?老远看去倒有点仙意,这一靠近,我就全认出来了。”

李益笑道:“臣原是劝殿下不必认真的,虚实幻真,原只在方寸之间,凡事都要往深处

看就没意思了,彭祖寿八百,可算是长的了,而今又安在?”

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来,是有点煞风景,但李适倒是听懂了,笑了一笑道:“说得好,十

郎,你是怕我醉,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醉的,现在我正是该谨慎言行的时候,不能让人说闲

话,所以我很少出去,最多是把他们邀到府里来聚聚,以后倒是希望你常来,为我们创些新

花样。”

李益道:“这个臣不敢奉召,今天是为了殿下高兴,臣才绞尽脑汁以助兴,臣愿肝脑涂

地以报殿下,但不是用在此一途上。”

一番话把秦朗与郭家弟兄们也提醒了。秦朗道:“十郎的话很对,他不是佞弄之臣,殿

下该重视的是位的经世之才,而且像今夜的这种宴乐,臣等也以为适可而止,不宜过频,圣

上命臣等常侍殿下原是为匡辅殿下熟悉理国之道的,如果臣等祗事俸殿下游乐,则臣等罪深

矣!”

李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有顾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自从被父王正式宣册为东

宫后,我就没过个一天自在的日子,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得进宫去省诣一番,父王

稍微有点伤风头痛我就得衣不解带,跟御医在一起。倒是我那些弟弟们轻松多了!”

秦朗看看李益,示意他说两句话,李益却感到很为难,他知道这时李适正是牢骚满腹的

时候,进忠言,一定是吃力不讨好,顺着他的心意说讨好的话,传出去关系就大了,任何人

参上一本,安上个佞语导储君于不正当的罪名,杀头都有份的。因此祗有道:“殿下现在辛

苦一点,却是为日后立万年之基,算来是值得的。”

李适笑道:“这笔帐又是怎么算的?”

李益道:“人君牧天下之民,为君则教化万民,现在殿下以仁孝为百官所推崇,以身示

范,晓示天下,则万民从之,使万民都知道尊亲孝长之道。则日后临朝视事,就省了很多力

气,所谓拔忠臣于孝子之门,只要把这一点做好了,自然海清河晏,开万世太平之基。”

李适笑了起来道:“那有这么简单的!”

李益道:“道理是不会错的,能考事其亲者,无不忠其君,故圣人立教,首重孝道,其

实宫中侍奉的人多得很,何必一定要殿下去亲侍汤药呢?而宫中自有御医,也用不到殿下日

夜随侍,但这正是一个宣示教化的机会,汤药煎好了,由殿下接来递一下而己,即使不经这

一道手,也没有人敢侮慢圣上的,可是殿下转递一下,那意义就大了,因为殿下为万民所

寄,万民所范。殿下轻轻一举手,胜过千万言训诲之词,所以廷律要求殿下如此,正是为宣

立教化之所本,如果人君自己都不注重的事,又安能使万民为之所尊呢?”

李适点点头道:“不错!我到今天才算明白那些繁文缛节的道理了,以前我是真烦,父

王不爽,我自然是关心的,可是并不需要我整天钉在那里呀,视脉的是御医,煎药有宫女,

我对本草本不懂,每张方子必须要我看过,药煎好了,一定要我先尝一口递上去,那对父王

的病有什么帮助呢?但就是没人告诉我是做给百姓看的;很多事都是如此,每个人都告诉我

要怎么做,却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说了,也是结结巴巴,讲不出一个

所以然来。”

秦朗笑道:“那些宫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怎么讲得清楚?在没听十郎解释前,我

同样也不明白,看来我们是要跟十郎多亲近。”

李适道:“十郎,明天我就向父王保奏,荐你到东宫来侍读,你意下如何?”

李益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东宫侍读是少师少保,位列九卿,都走由朝中年高德

劭的重臣担任,臣年岁太轻,实非所宜”“可是你比那些老古板通达多了,他们只会背死

书,一天到晚诗云子曰,听得我直想打瞌睡。”

李益笑道:“那正是他们的慎重处,东宫侍读太子,少师少保是直接负责殿下言行的官

员,如果他们乱出主意,随便说话,只要一个不对。就是杀头充军的罪,臣德望不足,不敢

受命。”

郭威也道:“十郎不能干这个,因为十郎跟那些人合不来,如果殿下不听十郎的话,十

郎去了也没意思,如果殿下跟十郎太接近了,必遭此辈之嫉忌,目前这些人在圣上面前都说

得了话。也是他们对十郎的不满最多,家祖父就跟他们为十郎的事吵过很多次了。殿下真要

器重十郎,倒是不必强求十郎在身边,而且他们也一定会阻挠的。”

李适愤然道:“这实在太岂有此理,我喜欢的事不能做,我看中的人又不能用,我这堂

堂东宫太子,竟要受他们的摆布!”

李益听了郭威的话,才知道在朝中是那些人反对他了,心里不禁半喜半忧。

忧的是这些人朋结为党,势力很大,自己因为言语不慎,在酬酢聚会时,对他们的批评

很诮刻,不意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惹起了这么多的麻烦,想来殊为不值。

这些人是得罪定了,但也有可喜之处,那就是自己已经在储君的心中留下了好印象,而

看李适的心中,似乎也很讨厌那些人,则将来登基后,那些元老显然都将失势,该是少壮派

抬头之时了。

因为李适很显然是个好动喜事的年轻人,与那些老古板们格格不合,将来当权的也必定

是郭威,秦朗等自己私交很好的人,未来的锦绣可期。

但是眼前却以远游为佳,如果跟太子走得太勤了,不特没有好处,反而会招那些当势者

之忌。

秦朗是世袭的国公,郭家兄弟中,也一定有一个会继汾阳王爵,以立长之统,自然是郭

勇的承继成分较多,但郭威也不会置于闲散,即使不为晋新爵,也必定会寄以重职。他们的

底子厚,现在就掌率禁军,没人能动摇得他们了,自己却没有这个后台,犯不着为自己添麻

烦的。

眼前,代宗皇帝春秋虽不高,却体弱多病,早已有逊位之意。新君继统不过是几年的

事,最聪明的举措,莫过于安份地守几年。好在这一代诸王子俱皆平平,李适既册为东宫储

君,在众兄弟中还算是较为有出息的一个,又得这些世家军功子弟的拥戴,继统之事,不会

再有纷争。

再者,看李适的意思,似乎对自己十分激赏,只要留在长安,一定会常蒙召见的,走动

得勤快则招忌致尤,拒召又会引起东宫的不快,倒是设法避一避的好。

李益的头脑很冷静,看事也很深远。如果是个热衷进取的人。一定不愿意放弃这个争取

宠信的机会,但李益却深深地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居然想躲开了。

他在告辞时,郭威陪他走了,他们兄弟二人与秦朗同领禁军,倒是相处得很融洽,合作

无间,兄长跟秦朗在陪太子,他这个老弟只好多多辛苦一点。

因为率领禁军不仅是操演训练,还要担任宫门皇室的侍卫勤务,虽然有家将部属代为处

理一些事务。可是总还要个人坐镇,以便处置一些突发的事项,或是临时奉急旨,宣召一些

大臣入宫议事,如系一品以上的要臣,多半是由他们自己去宣召的,所以他们也很忙。

李益告辞,他也跟着一起走了。李适对李益相当敬重。送他到苑门才握手告别。

两人走在路上,郭威笑道:“十郎,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才华,今夜的一场水仙之饮,

殿下激赏得了不得,立刻就把侍宴的官人召来,问你安排的内情,我有点不懂,那些宫姬们

如何能在水面踏波而行的,她们如果是像贾大姊那样身负奇技,倒也可说,可是她们并没有

练过武呀!”

李益笑道:“她们都踩着荷叶呀!”

“那也载不起一个人,何况荷叶不推自行,彷佛是有仙法似的,你真会法术吗?”

李益笑道:“小郭,你也说这种话未免太没见地了,府第中常有胡人吞刀吐火为戏以为

幻术,难道你也认为他们会法术不成?”

“那当然不会,吞刀是练成的,吐火则是口含烈酒,引火而燃,但与你所导的踏波不

同。”

“没什么不同,关键就在荷叶上,我选的荷叶特别大。”

“再大也浮载不了一个人的体重。”

“但可以挡住一个在下面的人。”

郭威恍然地叫了起来:“原来是有人在底下托着走!真亏你想得出来的,可是那些人在

水中能闭这么久的气吗?”

“不必闭很久,他们口中含着芦管,穿破荷叶。伸出水面透气,我在江南回长安时坐了

贾大姊的船,一切船上的水手们告诉我的,那些水上健儿们终年在江河中打滚,自有很多特

殊的水上技能。”

“十郎!别人听过那些异闻后,当作野老怪谈,你却能辗转运用,处处留心,这就是顶

了不起的学问了,殿下要你到东宫侍读,实在是很不错的,你能在殿下身边,对他一定有很

大的好处。十郎,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可以会同家兄跟秦朗,在圣上面前力奏……”

李益忙道:“本来倒无不可,现在却万万便不得,因为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地方错?”

“错在今夜我自作聪明所安排的水仙之饮。”

“那没什么,私下逢场作戏而已,东宫府里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李益道:“问题是在殿下身上,他对我的需要并不是我的才华;而在我的会玩,因此我

如果进了东宫,好差使轮不到。坏事都堆在找头上了。”

郭威道:“大唐天子私生活都是比较放纵,殿下在府中蓄有姬人优童等百余名,圣上并

不以为侈费,这是他们李家的传统,也是玄宗皇帝教儿孙的家训,为人君者,必须自幼就穷

极犬马声色之娱,才能放开胸襟,傲视万物,不为物欲所动,不为妇人佞臣所欺。”

李益笑道:“可是他老人家自己就没放开。”

郭威道:“十郎。如果你以为天宝之乱是肇祸于杨氏玉环,那就太冤枉她了。太真不过

一妇人,而玄宗皇帝又不是没见过妇人的,否则马收坡前他也不会坐视乱军把杨妃拖出处死

了。安禄山之变,内因是朝廷盛平太久,武事荒废;外因则是将帅骄横,苛虐士卒。且主要

的是杨国忠居朝人缘太坏,臣下乘乱迁怒报复,玄宗皇帝把杨妃交出,亦所以平众怒而已。

实际上扬氏不过较得宠信,还没有像妲己、妹喜那样祸国的本事,而夏商之纪就是因桀纣之

流在未登基前,受到的压制过严,自律太苦,一旦得了宠位就忘其所以了。本朝自太宗立国

以来对子孙在声色方面,向来是采取放任的方法。”

李益道:“可是导人主于佚游,总是件受人诟斥的事,也是那些卫道之臣交相攻讦的好

题目,皇帝要面子,不罪太子而罪侍臣,玄宗皇帝能把杨妃处死以代罪,我李益又何尝不可

作代罪的牺牲?”

郭威想想道:“这也说的是,那我们就不替你尽心了!不过殿下倒是有点作为的,我把

你究治吏弊的办法提了出来,他很以为然,等继鼎之后,第一件就要着手兴革,那时你还得

多费点心!”

李益笑道:“胥吏作怪,是小事情一件,只要一通上谕,令百官一体注意整饬就行了,

因为这究竟不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贪敝小人而已,知道了朝廷有意究治,自然知所收

敛,而不敢胡作非为了。至于要他们一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朝廷对胥支差役等不列铨

秩的人员,公定的薪俸太低,像允明那样,已经是一个部中的高等僚属,所得仅能聊以赡

日,这无异是促使那些人枉法以营分外之利,如果当真雷厉风行,杜绝了他们的财路,只怕

不出两年;大小各处衙门都会空空的,县太爷想打犯人的板子,也得自己动手了。”

郭威笑道:“那有这么严重?”

李益笑道:“这本来就是实情,吏隶无职秩品衔,干上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日子,贵

与名都断了望,只有利可图,可是这点利比蝇头还小,不足以仰事俯蓄,还有谁肯来干呢?”

郭威道:“十郎!说要整治的是你,回过头来帮他们说话的也是你,究竟你要怎么样

呢?”

李益道:“我也不是邦谁说话,只是指出事实,衣食足而后知礼义,教民尚且如此,何

况是胥吏隶役,真要他们力疾从公,无营无弊,就必须要提高他们的俸给。”

郭威道:“那恐怕很困难,朝廷支俸都有一定的预算,由于连年的战祸,用尽了库中余

存,更为了体念民艰,没有加重赋征,近几年来都是量入为出,如果要提高天下百吏的俸

给,连带的也要增加百官的俸给,那就必须要增加百姓的赋征,关系就大了。”

李益道:“所以这事只能行之于事,不能见之于律令,目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偏劳贵

属,悉心调查一下,把各部的不法司吏劣迹重大者,予以严惩,以收儆戒之效,风气就会因

此一变,可以稍收转风易俗之效,压压彼等的气焰也就够了。”

郭威一呆道:“可是先前你说得那么严重,我才在殿下面前力陈其事,总算得到殿下的

首肯,准备以此作为登基后第一道兴革之治策,那不是开玩笑吗?”

李益笑道:“这是我为你尽的心,你现在就应暗中留意,搜集证据,把几个声势太盛的

恶吏家产调查清楚,然后等殿下登基之后,你不妨仍然劝他颁布此令,以示关怀民生疾苦,

惩治奸顽之意,到时必然有几个老臣会拿我刚才那番话出来谏阻的,那时你就把证据提出

来,证明吏情之恶,已到必须严加收拾的程度了,也证明了新君之明,不过这个措施实行的

时效必须注意。”

郭威忙道:“十郎,要注意什么时效?”

李益道:“如果是圣上逊为太上皇,这个办法行不得,以免伤君父之英明,如果是驾

薨,则不妨一试,以表现新君之明察时弊,也显得吾兄之忠国事,不要让人以为贤昆仲只是

仗着荫爵而显的。”

郭威不禁拱手相谢:“谢谢你,十郎,家祖父就是怕敝兄弟落这样的批评,所以叫我们

任劳任怨整天在营里任事,连家都不准回去,以求能做点成绩来给人看看。”

李益点点头道:“是的!府上公忠体国素为时重,亦为朝野所同仰,贤昆仲倒是应该有

点表现,才不负将门虎子之誉,不过,小郭,我对你还有点私下的要求。”

郭威忙道:“十郎!你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吩咐下来好了,还客气什么的?”

李益道:“我希望你能抽空私下去一访殷天官……”

郭威忙道:“关于你今秋放缺的事,大家都在留心,现在连殿下都会关心了,你不必

急,一定会给你找个最好的地方,以便随时借重。”

李益摇头道:“你会错我意了,我不是要你去关说优缺而是希望你去透露一下,就说是

圣上暗中授意把我放得稍微远一点,不必管缺的优劣总之以越快越好,最好几天内有消息,

月内即可成行。”

郭威惊道:“这是干什么!你又不急着等俸禄,何必这么着急?又何必要跑得那么远?”

李益叹道:“为了避嫌。”

“什么嫌疑?”

“跟殿下太接近的嫌疑,我知道殿下对我很器重,如果我留在长安,不时常去拜访他,

则有失礼之嫌,去得太勤了,则又虽免会落人口实,有巴结逢迎之嫌!”

郭威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沉思片刻道:“你顾虑得不错,这倒是应该避避的,那我立

刻就为你进行,不过这实在很遗憾的事,我们要向你请教的事正多。”

李益笑道:“小郭!这不过是暂时的分手,以后我要奉托的地方还多,等机会来临时,

还得麻烦你费心,把我再调回来,那时就无所顾忌了。”

所谓机会来临,当然是指新君登位,郭威是明白的,笑笑道:“十郎!放心,今日一

聚,殿下对你的印象已十分深刻,到时候不必我提醒,也会召你回京的。”

两个人分手后,李益的心情是兴奋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辉煌的月岁即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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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4:47|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

长安的初秋,已经具有相当的寒意。

但是走在路上的李益,却是热络络的,这股热是从他心里发出的,那是由于他得到了一

个机缘;在东宫太子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引起的。

虽然这一切对他的目前并没有太多的帮助,但是将来,很可能就是最近的将来,这些对

他的用处就太大太大了。

因此,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脚步也颇得特别轻松。

霍小玉接他进来,看他一脸喜色,连忙问道:“允明的事怎么了?你一出去就是一整

天!”

“我自己出马,还有什么办不通的事,允明已经回家了,欠款也已交清,仍然留部任

职。”

“真的?你是从那儿邦他弄来的钱?”

“弄钱去缴欠款固然不难,但允明未必肯接受。我是找那些坑他的人把钱吐出来的。”

他把安排的事说了一遍,霍小玉满脸现出钦佩之色道:“十郎,还是你行,那些人太狠

心了,是该这样整整他们,这还太便宜他们了。”

李益笑道:“便宜不了他们的,事情到了禁军手里,还能放得过他们吗?缴清欠款,只

是在我们面前落个案,暗底下他们要拿出的数目,恐怕数倍都不止。”

霍小玉道:“这么一来,那些人不是更恨允明了?”

李益笑道:“衔怨恐将不免,不过这是他们自己找的,谁叫他们先存了害人之心呢?”

霍小玉叹了口气:“我是怕他们经此一来,会更恨允明,再度弄花样去陷害他。”

李益道:“他们不敢了,允明本身清正,已是有口皆碑,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扳倒

他,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何况那些人也知道这次事情是郭家的禁卫军出面摆平的,郭家可不

好欺负,他们巴结唯恐不及还敢再去惹他吗?”

“那也很难说,如果他们横下了心……”

李益笑道:“比辈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屈能伸,见软的欺,见狠的躲,所以才能发财。如

果他们有五分气性,就证明他们的良心未死,倒也好了。”

“难道说衙吏司隶中就没有正人了!”

“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一个行业中都有好人,只是好人

都像允明那样,发不了财,积不下钱而已。”

“你准备做怎样的官?”

李益叹了口气道:“你算把我问住,那是个很难答覆的问题,做官不外三途,做清官,

做好官,做大官,以我的条件,只能取乎中,做个好官罢了。”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道:“这是怎么说?从来没有人把官这样子分的!”

李益一笑道:“要做清官,必须一清如水,如果我像郭家兄弟一般,有世爵可荫,有万

贯的家财可继,当然可以做清官。可是我并没有,虽是一榜进士及第,仍须由低层慢慢晋

升,如果我立意做个清官,也许可以造福一乡一地,却很难再往上爬了。因此我只有往好官

上为之,不在老百姓的身上搜刮,也不像允明那样固执守正不阿,既为老百姓打算,也不刻

薄自己,如是而已。”

“那你所说的做大官呢?”

“这就要昧着良心地刮,八分媚上司,两分肥自己,看准门路而私其所好,自可青云直

上。”

霍小玉道:“十郎!你说得太偏激了。”

李益苦笑道:“也许是如此,但是看看目前长安的情形,却也不能说我的话没道理。”

霍小玉笑道:“照你这么说,大官中就没有清官了?”

李益道:“我没有这么说,许多世爵子第而荫显职,他们不乏钱用,就可以做清官,那

不是士人之途,留给我的只有好官与大官两种。”

霍小玉道:“这我不承认,本朝许多名臣,都是布衣出身,他们不是一样封侯拜相!”

李益笑道:“布衣未必就是贫士,贵至相阁者,也不是完全一清如水,以我大伯而言,

他一任丞相,告老返里时,所携不下数十万金,如果以他的俸禄而言,就是束紧腰带,全家

不吃饭,也积不下这么多的钱,可是他的清名却为朝野所共称,这其中自有奥妙。”

霍小玉道:“这些钱从那儿来的呢?”

李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伤廉而已。”

“怎么是个不伤廉呢?”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有的是门下的奉敬,有的是部属的奉敬,我举个最简单的例

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说有一个缺,有甲乙二人,才能相似有待取决,甲送了人情而乙没

有送,那么派了甲,就是不伤廉,如果甲的才能不如乙则收了甲的礼,仍然派乙,仍然是不

伤廉。”

霍小玉道:“要依我的话,应该是才能相同的话,选乙而不择甲,贿赂而求,其品自

分。”

李益一笑道:“这样一来,你就会犯了我大伯同样的毛病,他本来也是以此来分清浊

的,别人知道他这个脾气后,甲冒乙之名,送了一份厚礼给他,结果他就派了甲,事后知道

了,啼笑皆非,才变得圆通一点,与其孤介而为小人所赚,倒不如圆通而求事之所宜了。”

霍小玉叹道:“真想不到官场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

李益道:“是的,圣人立教时以清正廉明为选牧之不,在那个时候是行得通的,因为那

时的国土小,诸侯分立,大小计及千国万邦,一举一动,国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却

不同,天下一统,朝廷有四海而抚亿兆之民,用人唯才,不能纯以品德为绳,如果每个人都

像允明那样固执,不见得就能把国家治理好。”

霍小玉摇摇头道:“我实在不懂,你也别跟我谈那些道理了,今天还在那儿耽了这么

久?”

“到东宫太子府去了一趟。”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李益含笑把今夜的情形说了一遍,霍小玉摇头道:“十郎,你这就

不对了,好端端的出这个主意干吗?你也不是要靠这个邀宠呀!”

李益道:“当时我是一时高兴,但看到太子那种惊喜之态度,我很后悔,所以我把侍读

之议力拒了。”

“可是太子还是会召你去的,长此以往,为人参奏一本,说你导储君狎游,那可太不上

算了。”

李益笑道:“我真要借此而显,自然会把各方面都敷衍得很好,可是我却不想用这途径

求达。”

“是呀!我是知道你为人的,才替你担心,换了别人,一定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呢,可是

以后太子来召,你又不能推辞,那又该怎么好呢?”

“没什么,我已经托了郭威,叫他及早设法,帮我找个外缺放出去,越远越好!”

霍小玉一怔道:“那又为什么呢?”

“让太子知道,我今天那样做非为邀宠。”

霍小玉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你去年就出去了,何必又苦等这一年呢?”

李益道:“这不同,去年出去,我只是默默无闻的一个穷进士,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能

爬到个像样的位子,今年我出去,已经留在帝心了,随便找个地方,待上两三年,等新君登

位,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征召回京,那时候的李十郎就是长安新贵了。”

“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圣上的圣躬一直不宁,就是不出什么事,也必然会逊位而禅,做太上皇以静

养天年目前只是让太子熟知一下政事而已。”

“一定会调你回来吗?”

“不会有问题的,新君最倚重的就是郭家兄弟跟秦朗,而这三个人,都是我的知己,何

况今宵一会,我在新君的心中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说圣上也有诏命,要好好补报我一

下在剪除鱼朝恩一事中的功劳,因此这一点是绝不会有疑问的。”

“那么我们要打点着准备离开了?”

“是的!我已经请郭威明天就去找殷天宫关说,不必等秋后吏选总叙,那里有缺,即时

就放!我想三四天内就会有回音,因为这次问题比较简单,我不挑职事,不挑地方,反正是

个权宜之计,没什么好磨蹭的。”

“这不是太突然了吗?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什么要准备的!困上铺盖行李,说走就走,因为照眼前的情势,是越快离家越好。”

霍小玉轻叹道:“说得倒简单,举家远迁,总不能拔腿就走!亲朋那儿,总要去辞行

的。”

李益苦笑道:“小玉!你别想得太多了。我祗是出去转一转,并不是去赴远任,因为我

最后的目的还是在长安,我是文官,兵镇节度使无份,要想发展,只有做京官,这仄!卒就

职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放的也不会是个好缺,没什么值得告诉人的,说得不好听一点,我

是去避祸,拿到任令文牒,最好是悄悄地上路,谁都不通知!也许很多人还以为我在走霉

运,避之唯恐不及,你还指望他们在十里长亭,列队设宴相送不成!”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十郎,我并不是爱慕荣利,但是我总觉得这种离开的方式,对你

太过于委屈了。”

李益微笑道:“不错!假如我真是如此凄凉地就道,那的确是太委屈了,可是我展望于

未来,而且是不久的未来,等我应召回京时,你看看那些人吧,十里长亭外,搭棚子相迎的

盛况可以想见的,那才真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霍小玉道:“娘那里总该去一趟吧!”

“那是当然的,终南离这儿并不远,一辆车子,两天来回,并不是件麻烦事。”

“我兄姊那里呢,是否要去一次?”

李益立刻道:“千万不可,我倒不是因为他们失势待罪,怕沾着他们,而是这一去,一

定会说起我为什么要仓卒就任,真正的原因不能说,编个理由也无法令人相信。”

霍小玉道:“真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说出去的,大母过世了,我姊姊他们对我感到很

惭愧,而且都寄望你将来能照顾他们一下。”

“将来我有办法的时候,我会为他们洗脱的,只是现在,绝不能去向他们辞行。今天我

去拜望东宫,恐怕很难瞒得过人,因为太子是喜欢夸耀的人,那一次水仙盛会,他一定会如

法炮制,来款宴一下不知情的人,加上长安人好事夸饰的风气,很快的,这就会传为一个新

闻。长安天子多风流,隋炀帝杨广携美夜戏,制清夜游词,及今还脍炙人口,传为美谈,大

唐天子好风流却无人能及此等豪情逸兴,每引以为憾!”

霍小玉道:“这是荒佚祸国的先征,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要争胜也不在这上头。”

李益笑道:“这是一般臣民的想法,也是冬烘学究的想法,当皇帝的人心里却是另一种

念头,树碑记武功,传语说升平,这是帝王之业,汉宫飞燕掌中舞,后世无人能过之,玄宗

皇帝乃以骊山华清温泉,洗太真凝脂,是瘦虽不及而以肥胜之,做皇帝的人,总是想要有一

两样举措能直追前人的,何况这位东宫殿下又是不甘寂寞的人!”

霍小玉道:“那跟我去辞行又有什么关系?”

李益道:“东宫把水仙之饮多款待几次客人,事情就会腾传开来,这就是我急急要走的

原因,我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关照过郭威,万一劝阻不了太子重开水仙夜宴,就千万压住

点,别堆在我头上,算是太子自己的首创……”

霍小玉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李益笑道:“宫中多少轶事都传了出来,这件事又怎能瞒得了人呢,将来很可能会有两

种传说并行,但到了你那几位姊姊的口中,一定会绘声绘形,极力往我头上推,跟着把我是

为了躲避太子亲近的事也传了出来,那就不太妙了!”

霍小玉一笑道:“不去就不去吧,那也不值得如此紧张,我也祗是说说而已。”

李益道:“军国朝廷大事,不得语之妻妾,为本朝臣律之重款,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妇

人之口难以守秘。”

霍小玉道:“这一说你把我也算在里面了?”

李益笑笑道:“你的毛病就是胸无城府,心里面藏不住一点东西,你的姊姊们又都是厉

害的,保密的本事没有,挖秘密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等,等你们姊妹在一起密谈两个时辰,

原原本本,完全都被她们挖走了。在这方面,你实在不如浣纱,她说不开口,就硬能半点口

风不露。”

霍小玉笑道:“所以她才越长越胖,就是光进不出,满肚子的话把她给撑胖的。”

两口子相与大笑起来,笑过后,霍小玉道:“允明那儿,我们总该去说一声吧。”

“那当然,有很多事。我还得交代他一下,因为我看他跟郭威在一起,为整究吏情的事

很热心,正想劝劝他,不要太多管闲事,徒招人嫉,那些事,郭家的人可以管,他却不能

管。”

霍小玉道:“我们住的房子,也不能就这么空着,该请贾飞派个人来照管。”

李益苦笑道:“小玉,你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贾飞为了避嫌,早把他

的手下撤走了,而且这半年以来,连一封信都不给我们,就是避免跟我们接触,即使真有人

在这儿,也不会为我们看房子的。”

“那不是我们的房子,是他自己的!”

李益又笑了:“小玉!你真傻,贾飞大哥的家在江南,他的活动地盘在运河上,根本就

没有在京师置产的必要,买下这幢房子,完全是为了帮助小桃祖孙俩早日跟允明离异,以便

回到江南,他只付了一笔钱给她们,连券署都没有要过来,因此这所屋子的原主还是江家的

名下!否则我们又怎能住进来,远在半年前,就会入官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我们要是走了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住着没人会来收赁资,我们走了,也自会有人来处理的,也许是

江家的亲友,也许是别的人,当我们搬过来没多久,贾飞就找个人通知过我,说我可以尽管

住下去,什么时候不要了,把门一锁,贴上张远行的条子,放置不理就行了。”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因为他们庇护了鱼朝恩门下的江湖人,事情还没算了,这所屋子祗有我住着没关系,

我跟贾家兄姊与黄衫客的关系是赖不掉的,那天诛杀鱼朝恩的情形,圣上自己也在场目睹,

还有汾阳王郭老千岁作证,别人想证赖我是鱼朝恩的同党也不可能。但除了我之外,目前恐

怕谁也不敢住进这所屋子来自惹麻烦。”

霍小玉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李益笑道:“这些事又何必告诉你呢,反正我们也不打算永远住在这儿,祗不过是暂居

而已。”

小玉迟疑地道:“十郎!我……做了件错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益一怔道:“什么事?”

霍小玉道:“我把那笔钱用掉了。”

李益道:“那一笔钱?”

霍小玉道:“我们还有几笔钱,就是手头的那笔钱。”

李益道:“什么?你把钱用掉了?我不是说过那笔钱不能动的吗?你用到什么地方去

了?”

霍小玉垂首道:“给采莲付了欠款,她还差五万,我把家里的钱给她了,她悄悄一个人

来求我,除了我之外,她实往也找不到别人求助了,我想让允明早点出来……”

李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过,允明的事我会设法,一定能解决的,用不到你们瞎张

罗!”

霍小玉道:“采莲来求我,我又怎么说呢,我原是打算我们要走的时候,可以把这所房

子典卖来补足这一笔钱的。”

“这房子不是我们的。”

“我知道,不过我想贾飞大哥不会在乎的,他们那种豪侠胸襟断然不会计较区区的金

钱,何况贾大姊跟我的交谊,再说钱不是用在我们自己身上,贾大姊也会谅解的。”

李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道:“小玉,济人之急,我绝不反对,但是你这种人我不分的

态度却万万不可。”

霍小玉低下头来道:“是的!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可是我别无选择,事急从权,也只

能做到问心无愧了。”

李益没有回答,眉头皱得很深。霍小玉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辩的就是廉节与操守

的问题,有人问一个高士说,假如有人将丧于虎口,被他看见了,距离很远,奔救不及,身

边却有一块黄金,他拿起这块黄金,掷过去就可以把虎惊走,救人于虎口,而这块黄金却是

他人所遗,问高士这时候救是不救?”

李益道:“那高士如何回答呢?”

霍小玉道:“他毫不考虑地就回答说救。”

李益一笑道:“当然可以救,因为老虎吃人不吃黄金,把虎惊走了,黄金还是在的。”

霍小玉道:“故事并没有完,别人继续问说,假如地处悬崖,黄金掷出后就会掉落深

崖,拾不回来了,又当如何?那高士的回答更妙,他说第二个假设根本就是多余,黄金非我

所有,经我之手就是害廉,跟是否能拾回来毫无关系,何况取金之时,也没想到这黄金是否

会失落。”

李益道:“这种说法是对的,事情本来应该如此分明。保管钱粮的官侵吞官款是贪,把

保管的钱粮挪用借贷给别人而生利也是贪,朝廷律令对两者是同样的罪,并不以钱粮之是否

短缺而为依据。”

霍小玉道:“于是那人问高士说这不伤廉吗?那高士说所谓廉,乃是内心的操持,不是

行为的规范,及义就不伤廉,譬如说地方上突生灾变,郡牧未奉宪示而擅自开启禀官用以账

灾,这是失职,而非伤廉。”

李益笑道:“小玉,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霍小玉道:“我是针对你那句人我不分而言,我承认算计到用典屋而补足款项的举措是

不对的,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有错,我也不认为这是人我不分……”

李益看了她一眼道:“小玉,你把钱化光了都没关系,但是想把卖别人的房子来补足那

笔钱就错了,因为那是我们的钱,严格地说,那是你的钱,你本来就有权化的,所以你不该

存着卖别人的房子来补足那笔钱的心。”

霍小玉心头一震,发现自己的确错了,李益是个计算很精明的人,而精明得的确有道理。

崔允明的事刚一发生,他就说过了,自己的这笔钱不能动,就是挪用也不行,替崔允明

了断官司可以用别的方法。就是不能动那笔钱,虽说目前不用,但将来再用别的方法补上这

笔钱时,那不是为了崔允明,而是为了自己。

这笔钱是不能用任何方法来补足的,因为那是他活动前程的钱,为活动前程而钻营求

告,是李益绝不屑的事,这是关乎内心的尊严问题。

尤其是李益的最后一句,使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因此她以乞怜的声音道:“十

郎!别这么说,那笔钱不是我的,是你嫌来的,你到江南去赚来的。”

李益淡淡一笑:“本钱是你的,无母何来子?何况你帮助的还是我的亲戚,算吧!别去

想它了,化了就算了,幸好还有一半,我希望你再要化掉时,多加小心一点,别等到我们上

路时一文不名,以前我还可以向人告贷一下,现在我是开不了口了!”

霍小玉不敢再说话了,李益如果骂她,打她,她还好过些,可是他用那种不着痕迹的态

度说话,才使她感到真正的可怕,因为她这时才深深了解到一种潜在的危机──金钱与尊严

的冲突。

崔允明与小桃就是因比而离异的,当时李益、黄衫客与贾飞都在,他们了解原委后,没

有一个人解劝崔允明,甚至于贾飞与黄衫客还促成了他们的离异。

可见在每一个男人心中最重视的就是这种的冲突。

入赘豪门富家的男人最不为世所重。靠着裙带以显的官宦,也最怕人提起这一点,虽然

很多人娶妇都想找个家世显赫的对象以为青云之梯,但是他们在内心中却万分痛苦,对人说

话时,从不提示妻族,因此这不仅是个人的尊严问题,也是整个社会的观念厚薄。

李益的允婚之前就再三强调过这一点,无可言讳,早先他是需要一笔钱来作为今后的打

通关节的用途,但是他也坚持要把这笔钱严格地分开算列,作为借贷而不肯承受下来。虽然

到了后来,这笔钱已经彼此不分了,而李益也设法赚了一笔钱,但在他的心里始终是分得很

清楚的。

多少时来,从成婚之后开始,郑净持就一再的告诫,要霍小玉千万记住一件事,不要在

钱上去伤及李益的尊严。

多少时来,霍小玉更是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个问题,鲍十一娘为了替她治病时大事挥霍,

她宁可与鲍十一娘绝交,都不欲破坏到彼此的感情,想不到因为这次无心之失,为自己多辩

了一句。把一切都破坏了。

这是一个不可原谅,而且无可弥补的错失,感情就像是一口精细的瓷,有了一点裂痕,

那裂痕就永远存在,祗会加深,而无法消失了。

这一夜,霍小玉在悔疚中度过,李益也十分地冷淡,那是一种心灵上的疏远,在行助

上,李益对她更为殷勤,更为爱怜与体贴,但霍小玉知道,他们疏远了。

这是一种祗有热烈恋爱中的男女才能体察到的差异,因为李益的拥抱、爱抚,甚至于长

吻。都是属于做作,而不是发自自然的流露了。

霍小玉知道不是的,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了一种根本上的和谐,就像是东枝摘一朵花,

西枝采两片叶子,然后再黏合起来按往南枝上,可以骗过看的人,因为这是取之一树,但花

与叶本身都明白互相不是来自同一根枝条,更不是附于本身的枝条上。不久后,花就会枯

萎,叶就会凋零,枝条也就会光秃秃的了,因为这三者之间,没有一种自然的连系!

这一夜,霍小玉未曾合眼,心里一直在默默念着:“是不是缘尽了?是不是缘尽了?”

“怨他薄幸?他没有!”

“是我失德?我也没有!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或许说了我不该说的,但他应该明白我

不是那个意思,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可怜的霍小玉,她究竟不是男人,无法了解男人心中所想的事,也无法了解男人心中所

执持的观念,尤其是钱的方面。

把钱借给采莲,为崔允明了结官司,这件事没有错,易地而处,李益自己也会这么做

的,而且李益已经由郭威那儿打点了结案的办法,钱还是可以要回来的。

如果是李益的钱,霍小玉这样用了,即使要不回来,李益也不会在乎,因为女人是有权

挥霍的,长安的女人拚命地浪费汉子赚来的皿汗钱,化在珠翠玉饰上,化在绫罗绸缎上,化

在香粉胭脂的花费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满足了自己的虚荣,也可满足了男人的虚

荣,“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也不知为男人增加了多少负担。

奢侈之风,始自汉武,武帝徙天下富户置于长安附近以抑制他们财富的增加,那些当户

有的长袖善舞,利用财产又往长安打下了基础,他们要想活动,自然要结交权贵显要,为了

取悦也们,无非是犬马声色之娱,而汉武帝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主,他遣卫青、霍去病远伐匈

奴,派使扬威西域,令斑氏父子修汉书,这一切都是他想在文事武功上创造一个空前未有的

大局面,这一点他做到了,这样的一个皇帝绝不会主张节俭的,汉祖刘邦起自民间,因比汉

家天子不像秦始皇那样。集财富于皇宫大内,不禁民间寻乐,因此开了奢风。

三国鼎立后而及晋隋,侈风更盛,乃至唐代隋而王,至天宝而极盛,安禄山乱起,胡儿

入寇,玄宗皇帝仓皇避祸西蜀,早在安禄山入长安前,是一批宫人逃出了宫,接着是一批乱

民进了宫而渐及巨室大户,而宫中的财富又流入民间者至钜,所以肃宗以天子监国而复都定

鼎后,国库支绌,盛况难以如前,民间却很充裕。

争奇斗胜,原本是仕女为之,到后来民间也参加了,每逢赛会节庆,处处花团锦簇,李

益就看准了这一点,才想到江南货采缎而捞了一笔。回到长安来,他们着实也风光了一阵,

直到霍小玉一病,钱像流水般地花出去,李益才开始计划了,他是个有成算的人,但并不小

器,他自己初到长安时,囊中带着家园父老凑起来的钱,他都毫不小器地挥霍,更何况是现

在呢!

只是他有个原则,他已经声明过那笔钱不能用,霍小玉还是花了,这了是真正症结的所

在,也使李益感觉到一向温柔驯顺的霍小玉为什么这次不听他的话?

“她为什么这样做,当然因为这钱是她的,虽然是我赚的,但本钱是她的,大丈夫岂能

与女子争利,那就让她化个痛快好了!”

由于这一个成见,使他们之间的隔阂更深了,男女间的事就是如此,往往因一点细小的

事,会演成不可收拾的变故,崔允明与小桃如此,霍小玉与李益也将步上这条路了。霍小玉

思前想后,折腾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着装准备去探视崔允明时,却忍不住一阵晕眩倒了

下来。

晕倒的原因只是一时的虚弱,倒是立刻就救醒了,可是强为掩饰的病体却因这次晕眩而

揭开了,一口热血,溅红了胸前的衣裳。

连忙把霍小玉抬到床上,最紧张的是浣纱,乞怜地道:“爷!小姐的病一直没大好,这

次再发,恐怕会更严重了,还是请个好大夫来看看吧!”

床上的霍小玉听见了,连忙道:“浣纱,不必了,这是老毛病,你照着家里上次存下的

方子,抓副药一吃就行,你要明白,咱们家不比从前了!”

倒是李益道:“小玉,你别乱来,病情未明,就乱配药吃怎么行,大夫是一定要看的,

什么钱都可以省,唯独这个钱省不得,快点叫李升请大夫去!”

浣纱忙着到前头去了,霍小玉目中含着泪珠道:“十郎,你马上就要动身的,已经没钱

了,还能花费怎么呢?”

李益一笑道:“小玉,如果你想俭省,最好快点好起来,别为钱的事操心,这难不住我

的,不必要我开口,只要我稍微透个暗示,就会有大把的钱送上来。”

霍小玉道:“我知道,但是你一向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落人的人情,怎能够为了我而

改变你的初衷呢?”

李益道:“我不是不求人,而是在没有必要时,不想去麻烦人,真到必要时,翼公府跟

汾阳王府等两处,我都可以张罗,向他们拿几个钱无伤于我的尊严,第一是交情够,第二是

他们拿得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欠我的情,他们能有今天,完全是得力于我的帮助,在实

在需要时,我乾脆打个借条找皇帝去借,我相信皇帝陛下不好意思不卖我这个帐,我把大唐

的天下从恶监的手里保全下来,别人都论功行赏了,唯独我还跟着受累,要他几个钱,他不

好意思不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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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5:14|只看该作者
这当然说的是笑话,但霍小玉却宽慰地笑了,玩笑归玩笑,却未始不可一行,李益真要

用钱,也许直接找官家还稳妥一点,因为诛杀鱼朝恩一案中,李益居功最钜,却因为种种的

缘故未得封赏,别人不明白,皇帝心中应该是清楚的。

为了朝议顾忌,未能对李益立擢重寄,但也不能坐视李益困顿穷愁,何况秦、郭两大世

家在私谊上,对李益有所报偿也是应该的。

霍小玉想到这里,为自己擅挪那笔钱的歉疚稍稍又平复了一点。

她的确是旧病复发,但她患的是肺痨,这种病一得就极难根治,最多是压住病根不发而

已,而病势也是随着心境而转移的。霍小玉乍然晕厥下来的时候,脸色蜡黄,看起来很怕

人,等到李益用言语解慰后,她已经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润,大夫来诊过脉,视察过

病情,也详细地问了发病前后的症候才道:“这是因为肝火急摧肺金所致,好得是那口郁血

喷了出来,尚无大碍,如果郁结胸中;那就麻烦了。我开两副药,早晚各煎一服,这是理本

乏剂,急切间是难以见效的,因为夫人之疾,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宜徐以图之。”

李益看看医生的方子,见与前些日子家里的旧方没多大变动,忍不住问道:“先生,荆

人拟作远行,是不是能以猛剂使她即时恢复呢?”

医生笑笑道:“李公子对脉理并不陌生。当知尊夫人之宿疾非药石急切可奏效者,积弱

久虚,乃病之因,说句俗话。小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如以大补之剂,反而促使病情加

剧,病家不察,常以参补为攻痨之方,乃竭泽而渔也,徒助肝火以耗肺金,尊夫人之疾,就

是初发之际,那一阵大补攻坏了的。”

李益苦笑道:“先生高明,前次是一位宫廷的御医开的方子。”

这位医生相当平实,笑笑道:“那就难怪了,大内供奉为世袭的,专为贵人治病,养成

了习惯,落笔非人参鹿茸燕窝不足以示其贵,他要是照兄弟这个方子开列出来,恐怕反而会

被认为医道不精。山珍海错,不过一饱,菜蔬高梁,亦堪果腹,可是这些东西是不能进之御

厨的,道理即在此,再者,御用天夫,处方是有虚头的,参茸等物,份量每三四倍许,或五

六倍不等,那是为了宫监或下人药肆的回扣与例分!他们的处方,必需要到指定的几家药肆

去抓药,自有分寸,他们把药煎好送药肆中自会知道份量,早加以克扣下来了!李公子前次

恐怕没有到指定的药肆去抓药吧?”

李益不清楚,把浣纱找来一问,浣纱道:“没有!但那大夫倒是吩咐过的,说一定要到

回天堂去抓药,可是,鲍姨说那家乐号的价钱太贵了,她以前有个相识的药材店,价钱较为

克己,药材也道地一点。”

大夫在旁笑道:“那就虽怪了,上回天堂药肆去抓药,举凡是宫中御医所处的方子,必

定另外计算,去抓药的人,循例都有一个封套备赏。那就是名贵药品上的虚头,以图皆天欢

喜,这内情知道的不多,敝人若非因为李公子是黄兄知友,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个大夫是黄衫客后来介绍的,医道极精,也是性情中人,所以说话也踏实,李益再三

称谢,把大夫送走了,才朝浣纱冷笑道:“你听见了,上次你还怨我小器,舍不得给小玉化

钱治病,要是由你们继续胡闹下去,恐怕早就把命给送掉了!”

浣纱低头道:“这是鲍姨的意思,她也是好意。”

李益叹道:“十一娘是好意,你也没有恶意,你们两个人对自己都宁可刻薄,对小玉却

唯恐她吃了亏,但十一娘一介女流,虽然人情通达,但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像这种事,你原

该问问我的,你们却唯恐我会害了她,居然不让我知道,尤其是你,银钱由你经手,那样的

化费,你就该告诉我一声,你却一声不响,要不是我翻开帐目发现了,钱糟蹋事小,命送掉

了却又怨谁?”

浣纱垂泪道:“婢子就是因为每日的药价太贵了,才不敢让爷知道!”

李益怒道:“我知道了会怎么样,只要真是救命的,难道我会看着她死掉不成?”

浣纱垂泪不敢作声。李益却越想越不是滋味,愤然作色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也不知道你们心中把我看成怎么样的人,你们唯恐我害了小玉,现在事实证明了,小玉这场

病,究竟是谁耽误下来的,你自己去想想好了,家里的钱全在柜子里,你们爱怎么用就怎么

用,花光了,用完了,不够时再告诉我。”

多时积郁,一下子全宣泄了出来,一拍桌子,气冲冲就走了出去,浣纱既不敢拦着问

他。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含着泪,拿了钱叫秋鸿去抓药回来,煎好了送到小玉那儿去,霍

小玉道:“爷呢?是否出去了?”

浣纱嗯了一声,霍小玉又道:“我听见他在前面拍桌子骂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浣纱含泪地道:“没什么,是我做错了事!惹得爷生气,应该受爷教训的。”

霍小玉叹道:“浣纱,你要谅解他一点,爷这两天心情不好,昨天就是我自作主张,给

他添了不少麻烦,你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

“是的!小姐,等爷回来,我再向他请罪。”

霍小玉苦笑道:“那已经晚了,爷一定会以为是我叫你去请罪的,他是一家之主,你应

该对他尊敬的,可是你……唉,就是心里把我看得太重。那并不是好事,对我,对你都不

好,这样益发增加他对我们的隔阂,认为我们一直视他如外人,我搬出王邸,住到这儿来,

主要的就是为他,让他心里舒坦一点,因为爷不是那种依人成事的男人,到处都受人尊敬,

如果回到家里要他受到委屈,那是我们的错。最近两天我才知道,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女人所

应该插手的,插手就会出岔子!”

浣纱只得默默地听着,霍小玉忽又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浣纱!你还是告诉我的

好,因为爷从来也没有拍桌子骂人过,事情一定很严重,你别再瞒着我,把事情弄得更糟!”

浣纱只得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然后又低声道:“那是过去的事了,说起来我不对,

怪不得爷生气。”

霍小玉却听得呆住了,手脚冰冷,端在手中的药碗砰的一声,掉在地下。浣纱大急道:

“小姐,你……是怎么了,这不关你的事,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爷想起来难免生气是应该

的,但也怪不到小姐头上呀!”

霍小玉颤着声音道:“本来是不严重,可是加上昨天的事就严重了。”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崔家娘子来借了五万钱去为崔相公了断官司……”

“那也没有什么呀,崔相公是爷的亲戚,何况爷也不是那种小器的人。”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他的确不是,崔相公的事是爷一手摆平的,昨天就把人放了出

来,这五万欠款根本不必缴付。”

浣纱道:“那就去收回来好了!”

霍小玉道:“傻丫头,这种事那有收回来的,不去缴付,问题一样能解决,既然缴了进

去,就说不出收回的话了。”

浣纱道:“爷就为这个事生气吗?”

霍小玉苦笑道:“是的!他在出门之前就说过,崔相公的事他可以全力解决,只是家里

的钱不能动,结果崔家娘子来了,我听她说得很急,就把钱给了她……”

浣纱不禁吁了口道:“小姐!爷既然吩咐过了,你就该斟酌一下,或者告诉崔家娘子,

说一切让爷去张罗,叫她别着急!钱拿去真是派急用还罢了,像这样平白无故地送给人家,

实在太冤枉了,何况我们家实在也没多少钱了,那是爷留作打点用的钱!”

霍小王道:“用不到了,爷的任命一两天内就会下来,且立刻就要成行,因此才为钱的

事着急,因为行程不能耽误,又不便公开去张罗,他本来以为我们手中有着那笔钱,足敷路

上的用途!那知恰好被我用去了一半,唉!这就是女人多管事的坏处,因为我们不知道男人

有什么计划,随便一插手,就破坏了他的计划,要是我什么都不管,采莲也就找不到我了。”

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浣纱道:“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家里的事,原本是小姐该

管的。”

霍小玉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并没有理家的能力,我病下来,让你管了几天的钱

柜,你就化了多少冤枉钱,我接了过来,总算省吃俭用过了一阵日子,偏偏在要紧头上误了

他的事!”

浣纱道:“小姐,那笔钱是爷特地留下的,你也明知道崔家娘子拿了去,一时还不出

来,你怎么会这样胡涂呢?”

霍小玉苦笑道:“我不知道会这么急,总以为等秋后才能成行,倒是有了算计,我想这

所房子是贾大姊买下来的,她是根本不会要了,我们要走的时候,总可以典押一下。”

浣纱道:“现在还是可以呀,长安市上的房子脱手最容易,只要放个风声出去,立刻就

有人来买了去的。”

霍小玉道:“我根本没弄清楚,这所房子的署券,贾大姊又还给姥姥了,我们只是借

居,等我们一走,江家就会来收了去,难道我们还能向江家要钱不成?”

浣纱也急了道:“那……怎么办呢?不如把我们的首饰头面,还有些衣物,送出去押典

一下,凑起个数来,反正我们也用不到那些东西,跟爷上了任所,再添置也行,这样在路上

也轻松些。”霍小玉苦笑摇头道:“不行的,爷要悄悄的走,不能惊动人。否则这些家具有

很多是贾大姊留下的,有些是我们带来的,典卖了也能值个不少钱,可是那样一来,闹得四

邻皆知就失去悄悄成行的意义了。”

浣纱道:“爷究竟为了什么急着走呢?难道他闯了什么祸吗?”

“闯了祸还能等部里放缺再走吗?爷是为了躲避眼前的富贵才走的。”

浣纱自然不懂,霍小玉把情形跟她说了她也不懂:“那不是很好吗?皇帝有逊位的意

思,太子眼看着就要登基了,爷能受到太子的器重,干嘛要走呢?”

霍小玉庄容道:“因为爷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靠逢迎巴结而富贵的人。”

霍小玉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充满了敬意,浣纱这下子略为明白了,想了一下道:“也

对,像王爷那样,当时为了权势,跟鱼朝恩走得太近,结果出了事,连爵位也丢了,看来人

还是要靠真本事站起来才好。”

霍小玉笑笑道:“你终于懂了,只是我们俩只给他找麻烦,一点忙没帮上,反而还给他

添了很多忧虑。”

浣纱想想道:“我们可以去找找鲍姨。”

霍小玉忙道:“不行,爷不会答应的,他正在为了我的病,鲍姨乱出主意而生气呢!”

“可是鲍姨并没有恶意呀!她不是把钱拿出来了吗?”

霍小玉道:“但是爷没有要,为了给她个面子,让她替采莲付了身价,却把采莲说给崔

相公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爷不想领她一点好处。”

“为什么呢?爷不是跟她很好吗?”

“不错,爷可以把她当朋友,但是这种朋友只能给她好处,帮助她,却不能从她那儿得

到一点好处的。”

“为了她的职业吗?”

“是的,世风虽然有笑贫不笑娼的说法,但是这究竟是种贱业,是让人瞧不起的职业。”

“长安的娼家里也出过一位国夫人。”

“李娃志行高洁,茹苦含辛,把个浪子巴成了材,才蒙得皇帝特加旌扬,封了国夫人。

鲍姨怎能比呢!即使如此,那位荥阳公子还是一直受到大家的批评,有的人更说李亚仙后来

洗尽铅华,追随荥阳公子,鼓励他努力上进,只是良心发现,弥补先前背弃良人的罪惩,当

不得一个贤字。由此可见门第之见还是为大家所重的,郑家虽然也是个大家族,但后来的士

族,却耻于跟他们论及婚嫁,就是这个缘故。”

浣纱道:“我们又不要跟鲍姨攀亲家。”

霍小玉苦笑道:“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怕别人议论,是爷的心里不愿意受她一点情,

爷是个很尊严的人,他对鲍姨并没有轻视的意思,甚至于还帮她的儿子,弄上了一份功名,

但是他绝不会接受一个娼女的恩惠,何况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困窘的程度。”

浣纱苦着脸道:“那要怎么办呢?”

霍小玉道:“没什么办法,把难题留给爷自己去解决吧,我们别再乱出主意,否则也许

又要给他添麻烦了。”

主婢两人凄然相对,苦守了一天,可是李益并没有回来,一夜的煎熬,使霍小玉的病情

又加重了一点。

可是她还是勉强地撑着,浣纱因为大夫说过小玉的病是为了先前猛下补剂所误,鲍十一

娘要负一半责任,她也要负一半责任,也只能忧急在心里,不敢表现在脸上。

好容易等到第二天的下午,李益回来了,倒是喜冲冲,进了门,手里拿着封文书,笑着

道:“任令下来了,派在郑县主簿,这多亏小郭帮忙,原任的丁忧告假,恰好被他知道了,

当时就逼着殷天官派了我,而且立刻就进宫,求准了圣驾御批,即时赴任。”

接着他看见了小玉枯槁憔悴的神色,倒是大吃一惊。

丢下文书,连忙上前执着她的手:“小玉,你怎么了?”

霍小玉勉强撑起来笑道:“没什么,只是身子虚一点,行期定了没有?”

李益道:“定了,限我在两个月内上任接事,倒是很从容,那里就在汴州过来一点,为

故郑侯封邑,地当中原,算是个大邑,为东南洛及江南各地西赴长安必经之地。我们回来

时,船从河边经过,黄河南北分岸,也是在那附近定野,前蜀汉诸葛武侯故居南阳就在县治

内。”

霍小玉蜡黄的脸上涌起一阵乾枯的笑容:“这么说,那倒是个好地方!”

“不错!是个好地方,就是运通关节去求缺,也不见得有这么理想,所以小郭一听见是

这个缺,立刻就抓住了。”

“旧任只是丁忧,服丧期满后,不是还要回任吗?”

李益笑了一笑道:“是的,那要三年之后,那时我也不会再株守该地,准备上京放新任

了。利用这三年暗蛰的机会,我大可以发挥一下。”

“主簿管些什么呢?”

“掌全州的民情、租赋,教化等,什么事都管,在州衙里,除掉太守就是我了。”

“那太守又做些什么呢?”

李益道:“太守的事务也是这些,不过他是政务官,我是事务官,像各部衙门一样,以

尚书总其成,以侍郎佐其辅,所以兼任各司的侍郎也称为主簿,也是最高的幕僚长,新科进

士,除非是放到穷乡僻县,才可以为令牧,如果派到州郡大僚,还是得从幕僚干起的,我以

进士书判拔萃登科,遽膺此缺,算是很好的了。”

说是这样说,言下不无郁郁之感,如果这话在去年说,的确是很不错,可是今年……

他在长安这一年,为朝廷设谋,诛却鱼朝恩,使皇帝脱出了权臣的挟制,居功厥伟,如

以功绩而言,放一任侍郎也不为过,那知还是要从基层干起。

这虽说是受了黄衫客与贾氏兄妹的牵连,但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主要是他在长安的口碑

不太佳,恃才傲物,太过于狂妄了一点。

再者,与霍小玉也不无关系,为了小玉,他不惜与霍王府冲突,表现得太过激烈了一

点,太厉害了一点。

堂堂王爵都对他无可奈何,这使得一些大员们对他怀着栗戒之心,不敢让这个年轻人窜

起来。

这些话是郭威告诉他的,郭威从殷天官手里硬要来这个缺,殷天官把平时摭拾长安同僚

之间所得对李益的印象也说了出来。

郭威倒是替他辩白了一番,而且连夜进宫面圣,取得了皇帝的亲谕,才得到了这个缺。

整整一天一夜,李益就在郭威那儿等消息,直到郭威取得吏部天官的文书后,带来交给

他,才算是决定了。

当然,郭威也劝说了他一番,这些话,李益知道是对的,但听在心里,总不免有愤然不

平之感,同时也狠狠发了一顿牢骚。

为得到美缺的欣喜,被霍小玉问起职居的范围而勾起了李益的委屈,因而也冲淡了喜悦。

霍小玉当然不懂,她虽然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但对官场的情形并不了解,往常所见,都

是衣朱带紫的一品大员,加上她对李益的崇敬,以为李益派下的官职,至少也是独当一面的

大员,因而才问得详细一点。

经过李益的解释后,她算是明白了。但也了解到李益心中的不快,不敢多说了,因而变

转了话题道:“十郎,既是不十分远,又有两个月的期限,你还可以在长安从容筹划一下。”

李益笑道:“不行!我是为了要早点躲开长安,离开太子的应酬,才这样做的,所以三

四天内,我就要动身。”

“三四天,那怎么来得及?”这时浣纱着急地叫起来。

李益道:“怎么来不及?我又不辞行,更无须准备,稍事打点,立可就行。”

浣纱望着霍小玉道:“可是小姐的身体不宜劳动。”

李益望着霍小玉道:“小玉,你怎么样?”

霍小玉道:“我倒没关系,撑着也可以上路;好在时间很充份,不必急着赶路,可以慢

慢地走了去。”

“那怎么行呢?小姐,大夫说,你这病必须静卧,连走路都宜避免,怎么还能远行坐车

呢?”

李益摸摸小玉的脸颊,见她还在发烧,不由得低声道:“小玉,这倒是的,我去郑州虽

说不远,却也有千里之遥,此去舟车劳顿,还是相当辛苦的。”

“可是我总不能误了你的行程呀!”

李益盘算了一下道:“这还是不行的,行程是小事,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而且这位

公孙大夫是长安很有名气的良医,对你的病情更是摸得很准,到了郑州,不可能找到这么好

的医生了。”

霍小玉神色微变道:“十郎!你是要我留下?”

李益道:“我绝无此意,不过你不能勉强,身体撑不住,到了那里,硬把命陪上了,那

是何苦的呢?我多等你几天,你的身子好转了。我们一起走,实在不行,只有我一个人先去

上任,在那边安排妥当,你在这儿养病,等你好了,我再来接你。”

“你上任后,还走得开吗?”

李益道:“循例放缺赴任后,有省亲假的,好在我到陇西必须要经过长安的,来的时

候,我先通知你准备,等我陇西回程上任,再带你一起走。”

这倒是个很妥当的办法,霍小玉道:“省亲假是包括在两个月之内呢还是在两个月之

外?”

李益道:“自然是两个月之内,文书关发之日,我就可以在户部支领一笔钱粮,备作安

家之用,所以才有两月期限,否则那要这么长!”

霍小玉道:“有多少呢?”

李益笑道:“部里领的是岁计,也是份例官定的俸禄,折谷计钱,还要经过折扣,不会

太多的,不过有月给,是平时生活的津贴支付,那是到任所上支取,就比较宽裕了。”

霍小玉欣慰地道:“那么钱的问题是不用愁了。”

李益道:“本来就是。部里那几个钱是不足靠的,拿到手最多只能打点一路开销,所以

有很多穷士,在京师候选馆,领到了年俸,连还帐都不够,还须要借债赴任,户部的书吏们

专门放这种印子钱,也就是看在官印上放债,利息很高,就是等到任所后,靠着月给支还,

我要先到任所去,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我接的是主簿的缺,交接时,还有一点润贴,再者我

的职务与主官的关系很密切,就是要多预支一点,他也不会说话的。”

“那……多不好,一上任就借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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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5:49|只看该作者
李益笑道:“这本来就是惯例,那一个新官上任,不需要开销一点的,十载寒窗苦读,

三更灯火五更鸡,为的就是这一冠加顶,一带围腰而已。很多寒士都是背着一身债赴任,做

了官之后,多少要撑个架子,也非要举债不可,所以到任的时候,份例上就有这一笔收入

的。”

霍小玉道:“可是你不同。”

李益笑道:“我当然不同,没有等秋选就派了人,通常都是调用别处占着虚缺的宿员去

接任了我这个新人去,主管当然知道我的来头大,因此用不到我开口,他也会给我准备的,

至于支付多少,则要看各人的表现了。”

霍小玉微愕道:“初来乍到,还没有满假,更没有正式接任视事,这有什么可以表现

的?”

李益笑道:“这不是公事上的表现,而是为人应对进退的表现,寒寒酸酸,猥琐可怜,

或是腼腆不似见过世面的,所望虽奢,但是所需有限,主管自然清楚,绝不会拨付太多,一

则为免养其贪鄙之风,再者也怕他到任后连生活都成问题,因为这笔钱还是要扣还的。”

霍小玉笑道:“这一点你倒是不必担心了,也不必故意做作,你的表现就够了。”

李益笑笑道:“是的!我相信也不会太少,因为郑县是通衢要邑,而我李君虞也不是籍

籍无名之辈,主管多少会有个知闻,再者那地方也不算贫脊,这一去可以有所收获的,祗是

有一点,我忍不住要埋怨你一句。”

霍小玉一怔道:“是什么事?”

“我家在陇西,任所在洛东,长安恰好在中间,如果你不把手头的钱化掉一半,我刚好

挪着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去上任,也免得多一趟跋涉,现在我必须要先赴任所,主管如是精

明一点,就知道我是有所求而去的,虽然这不会有多大影响,到底不太好!”

霍小玉低头道:“我知道,昨天我就跟浣纱说了,很多事我们女人是不该插手的,插进

去反会误事,以这笔钱而言,根本是冤枉化的,采莲如果不多事,不会白贴一笔进去,我如

果不给她也不会冤枉丢进去,当时我该劝她一下叫她别着急,等你回来再说,岂不是好了,

连她也可省下一大笔钱!”

李益道:“正是这话,这番允明还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埋怨死采莲了,我所要提出

来,就是告诉你,以后千万别这么胡涂了。”

霍小玉笑道:“以后我绝不过问,这一次教训已经够了。既是如此,那就等你从姑臧回

来再同行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李益想了想道:“部里另外还有文书布达该郡,我已经请郭威以军驿羽递的方式代吏部

把文书送去,那会快得多,而且也等于是给本官打个招呼,驿马走得快,我的意思是明天就

动身,等我到了郑州。文书已先到两三天了。”

“为什么要这么快?”

“我去那儿,稍事料理就正好回来,然后又要上陇西,再回头接你们赴任,两个月的时

间已经很急促了。”

霍小玉一听他说的路程,心中很不安,还在大暑天里,如此匆匆赶路,来回跋涉数千

里,的确是够苦的。

而且这一趟郑州与长安之间是多跑的,如果自己不把那笔钱用掉,李益就不必急着先去

赴任了。

放任后,老家是一定要去的,李益有寡母在堂,无论如何也该归省一次,以李家的状

况,当然也要拿一笔安家的钱回去。如果有个十万钱在手头,先给了家里,就省了这一趟奔

波了。

因此霍小玉祗有以歉然的声音道:“十郎!我真抱歉!”

李益知道她要说什么,忙笑笑道:“没什么可抱歉,小玉,一切的因缘际会都是天定

的,假如我不认识你,在长安待下去,还不定是怎么个状况呢,就因为你,我才多待了一

年,而这一年中,不仅是我个人的变化,连朝廷时局,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又岂是人力所

能定的!”

这话倒是不错,如非结下了这门姻缘,李益在长安用途拮据,去年就要弄个差使先干上

了。

那就不会有江南之行,不会认识黄衫客与贾仙儿,说不定朝政犹操诸鱼朝恩之手。

这一年之内的风云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只是一次小别,但是李益却是上任赴新,少不得要打点一下,霍小玉撑着病体,跟纱

两个人为他治理行装,好在是夏天,身上的衣服不必多带,不过李益的行囊里却塞了一些古

玩珠玉,这是他们从王府别邸里搬过来的,原本也是属于霍小玉的东西。

李益打听清楚了,郑州刺史是个很会做官的人;政声也还不错,手头上很阔绰,那倒不

是在任上捞的,因为他本身家道很殷实,一个活跃、善舞而又有钱的官,总是比较容易相

处,而这种人能送他一些能装点身份的觐仪,则更将能取得好感。

主簿虽是辅理政务的幕僚长,任免也不是主管能决定的,但主管却有铨核之权,而且在

公事上,也要双方合作,才能很愉快。

这是霍小玉仅有的一批东西,李益没开口,只把主管的情形说了一下,霍小玉已经明

白,自动地为他塞进了行获。

跟的人自然只带了秋鸿去,留下了李升照顾她们。

第二天,郭府送了两匹马来,主仆两人就上道了,含着泪送走他们后,霍小玉就躺下了。

痨病就是这个样子,病是不会一下子就致命,却也不能断根,有的人一拖能拖上十几二

十年,累了就发,发了总要静养个三两个月,病发每在夏秋之际,到了春天,又好一点。

霍小玉这一次再发却颇为严重,最主要是她迭受刺激,这种病最忌讳的就是担心事。

李益走的第三天,崔允明来了,这是他伤心的地方,他是挣扎过一阵后才来的。

虽是盛夏,霍小玉却披着一件夹袷,丽容清瞿,坐倚在榻上见他的,屋子里弥漫着药

气,但小玉的脸上还流露出一个凄迷的微笑:“允明!你的事都清楚了吗?”

崔允明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就没事,部里的宪官都知道我这个人,欠款一交清就没事

了。这次算是得了个教训,也得了个机会,我趁此力请不再经手银钱的事务,专司案牍,外

有郭小世子,内有阎大人斡旋,总算是再调回原职上去了,以后祗有我自己凭着良心做事,

大概不会再出漏子了。表嫂我听说君虞的缺放出来了。”

“是的!是郑县的主簿。”

崔允明道:“那很不错呀,郑县是州郡,下辖七个县,新科的进士能放到州郡上去,那

是很好的美缺,不过他干吗要这么急呢?”

霍小玉把原因讲了,崔允明连连点头道:“那倒是应该早早避开的好,自来东宫太子府

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尤其是圣躬时违,正有逊禅之意,就更惹人嫉视了,除了几个托命

的大臣外,谁走动得勤,谁就会遭忌。君虞毕竟是聪明的。立刻就知远避,假如换个目光浅

短的人,一定会藉机逢迎,却不知祸端已隐。他的人呢?”

“上任去了,已经走了两天了。”

“什么?已经赴任了,就算急着要走,也不必如此匆忙呀?循例总还有两三个月的省亲

假,而且他也应该到陇西的老家去一趟。”

“他是去接下事后再请假归省。”

崔允明点点头道:“这也好,表嫂是等他回头时再同行?”

“本来是要我一起去的,可是偏偏我又病了,他只好一个人先行,等我病养好了,他从

陇西回来再一起走。”

崔允明到底是在官衙里做事的,自然明白李益匆匆赴任,必然是为了钱的缘故,因此脸

现愧色,道:“采莲到今天才告诉我,说她在表嫂这儿借了五万钱去抵清官款。”

霍小玉一笑道:“大家都是至亲,这原是应该的。”

崔允明却歉疚地道:“钱是冤枉化的,我听说这件事后就斥了她一顿,官面上的事情,

女人家不懂就不要插手,插手必会坏事,可是钱给了出去,已无法追还了,更可恶的是她把

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使我想筹还这笔钱都没办法。”

霍小玉笑笑道:“这倒怪不得采莲,她祗想把你平安无事的释出来罢了。”

崔允明叹道:“君虞一定为这件事很生气的吧?”

“不!他认为这是应该的。”

崔允明道:“表嫂!你不必说谎来安慰我了,我从部里出来,就先到营里去谢谢郭世

子,君虞也往那儿,当时他就跟我说了,他在钱财上不能帮忙,因为他的钱必须留作用处,

所以才先请郭世子出力。我也明白,我的事找人好说话,因为我自己没有贪污,那些欠款也

不是我手里亏负的,只是受人暗计,在接交时没有点明而已,郭世子出面,只是主持一下公

道。但君虞的事就不同了,他为了前程却不好意思向人开口。而自家亲戚,因为沾着鱼朝恩

案子的牵连余波,都不敢沾惹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采莲拿出来的钱,有一部份是他自己

的。”

霍小玉无可奈何地一笑道:“也没什么,他听说我动了他的钱。只说我不明事情的究

竟,冤枉把钱送给了人家。”

崔允明咦了一声道:“君虞的性情我知道,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先到任再告假,无非是

到任上去活动一笔安家费用而已,那是很难堪的。”

“这不是惯例吗?”

“不错!但是李十郎名满天下,名士风流,原不必循一般寒士的惯例而行的,我姨母也

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家道虽然拮据,他动身到长安来候选时,也东挪西凑,给他准备了一

笔很丰富的款项。就是要他撑起这个世家子弟的门面,不会叫人看不起他!”

霍小玉不由怔住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也更使她愧疚不安,李益的母亲既然希望李益风

风光光地上任,而李益迫于现势,还是要走寒士的路子。这的确使李益很为难,这就怪不得

那天李益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崔允明叹道:“我听了这件事,真想拿把刀杀了采莲,可是对一个无知的妇人,杀了她

又有什么用!”

霍小玉倒不得由笑起来:“不过是几个钱罢了,何必看得这么严重!”

崔允明道:“表嫂,情形比你想的严重,主要的是我姨母那里,君虞本来跟我商量着,

那天要告个假,抽空替他回去一趟,先在姨母面前打个底,你哥哥虽然败了,可是你父亲霍

王的爵位并没有追废,你哥哥也追认了你的身份,要我求求姨母认定你的身份……”

霍小玉脸色一变道:“十郎真是这样说了吗?”

“是的,君虞说你的模样人品才华都是一等的,就是一些亲戚们的传话,对你的出身有

些微言而已,但是现在却有点碍难了!”

霍小玉忙道:“为什么呢?”

崔允明苦笑道:“君虞这次要先赴任才回家,姨每一定会认为你平时不尚节俭,奢侈成

性,才会弄到这般地步。”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这……”

崔允明道:“我当然也可以说清楚,但是否能使她老人家相信就很难说了。因为君虞打

算把十万钱一起拿回家去,自己再苦一点。把个面子撑下来,凡事就好说话得多,现在的问

题不是这五万钱而是他不便举债,所以我才怪采莲胡涂,不识轻重,误了君虞的大事!”

霍小玉的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个滋味。当着崔允明,却又不便显露出来。

崔允明又说了很多歉疚话才告辞而去,霍小玉却自怨自艾,更为郁闷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作弄她的命运。郑净持留给女儿的钱并不少,初成

家时,由于手头散漫,不知节俭,花费了不少,幸好一次江南之行。藉丝缎之利,把那些钱

已赚了回来。

可是接着一场病,弄了个好心而又多事的鲍十一娘,加上不懂事的浣纱,把钱又像流水

般地糟蹋在那些苦药上,为了采莲来求助,又用掉了那一笔。

健康与爱情是生命中最需要的两件东西,爱情使她享受生命,健康使她持续生命,而目

前似乎这两者都不在她的把握中了。

李益自从那天上午一怒而去,一天一夜才回来,满脸喜色的带回了派任书,又喜冲冲地

宣布了一切计划,更为了钱的问题得到解决而欣然!然后就匆匆离开她上任去了,没有对她

发出一句怨言,一丝不满。

但是霍小玉却在心里发凉,她知道昔日的恋情,已经随着金钱的拮据而转薄了。

李益不是为了钱而爱她的,但是李益却把钱分得很清,那关乎他男性的尊严。

霍小玉知道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支动了那五万钱,关键不是钱,也是他的尊严。

鲍十一娘与浣纱擅作主张,无知地浪费,主要的是一个观念没澄清,他们都以为用的不

是李益的钱。

霍小玉不知化了多少苦心,甚至于不惜与鲍十一娘断交,才挽回了李益的误会,却又在

一件事情上毁了。

李益已经说过这笔钱不能动,她动了。

那使李益认为她动这笔钱,是因为钱是她的。

伤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怎么能继续他的爱情呢?

霍小玉被困在这个茧里,无法突破出来,使她的病更深了。

李益在二十天后,回到了长安,此行倒是大有收获,带了三十万钱回来,二十万是宪官

在公款上拨支的月例,另外十万则是前任交替时的润贴,那当然是私底下授受的,总还有一

些要李益帮忙的地方。

有了这三十万钱,李益的回里是很风光的,而且也在长安酬酢了几天,因为他在秋选前

遽然发布了职务,更还是个非常优厚的好缺,使得那些势利的亲族们觉得李益毕竟还是有办

法的,当然大家也知道他跟郭秦二府交好,而汾阳郭家与翼公府奏家正是炙手可热,巴结逢

迎的也不少,听说李益请假返里省亲,他们自然也明白李益先到任上的原因,总免不了有所

表示。

几天下来,居然又收到了二十多万的程仪,使得李益更风光了,回家去,不能不带李

升,于是又把秋鸿留了下来,也留下了十万钱给小玉。

鞭丝帽影,趁着秋风,一骑而返,李益因为有了职品,冠带而行。有时住店,有时住官

驿,别人的称呼也都由李公子一改为李大人或李大老爷。这不仅是穿着与称呼上的改变,而

且是一种微妙的意识上的改变,冠带之后,他有了地位,有了身份,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

这跟他来到长安时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还是一个士子,虽然已有了功名,但还没有授实职,当不得事的,两榜进士及

第,大小总有个官做,可是在没有授职前,仍然没有人把他当作个官。

这个感觉是他回到长安后才有。首先是那些朋友,对他的称呼变了,以前亲亲热热地叫

他十郎的人,现在也改口称他的表字──君虞了。那使彼此有了距离,但是一种客气而含有

敬意的距离。

其次是亲友家中的下人,以前都是称他为表少爷或侄少爷,现在却已称呼他为大人;就

连李升对他的称呼也由少爷改为大人了。

主簿是六品,比一个榜下老虎知县略高,但是在一个新进士而言,已是难得的异遇了。

因为最难跳的就是这一级,有的人终身都停在七品上,只要跳过这一级,五品四品,甚

至于三品的京员都可以-蹴而成。而李益的际遇不同,使他又造成一种微妙的地位,许多品

衔比他高的官员,都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李益也未改旧称,仍然以世伯世叔称之。

京中没小官,他在大官前没有觉得自己低,出了长安,感受就不同,有几位驿丞是他的

同年同榜年纪比他大,急于求职,在去岁就放任出来了,现在却不敢以年兄称呼他,因为品

衔比他低,不是七品就是八品,都称他为大人,而自称卑职。

这使李益有一种晕陶陶的感觉。

李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会带来这么多钱,追问到来源,李益却有点犹豫了,他知道其中

的一部份是黄衫客的江湖朋友送的,这是不能告诉母亲的。

所以他只好把任上预支的数目多报了一倍,再把其他归之于沿途士绅求诗字的酬敬。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十儿!要不是你刚拜职,还没有上任,我真会怀疑你这些钱的来

历,你还没有正式视事,要贪地无从贪起,因此我相信你这钱来路是清白的;不过我要你记

住,李家不仅是书香门第,你父亲更是以清廉为家风,我宁可你穷一点,可千万不能做出使

祖宗蒙羞的事来,否则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你老子。”

李益见母亲说得严重,连忙跪下来:“娘!您放心,儿子再不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的。”

李升在旁也跪了下来道:“老夫人,爷在长安受到很多人敬重,就是为了爷的志行高,

诗文好,连万岁爷都对爷很器重,所以这一路上,才有很多人表示敬意,求诗求字的很多,

一切都是老奴经手的。”

李老夫人点点头道:“好!李升,你跟过大老爷,我相信你做事很稳重,不会导十儿上

歧路的,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起来吧!”

李升这才站起来,再把李益扶了起来。李老夫人指着面前的两张椅子道:“你们都坐

下。”

李益倒是坐下了,李升却不敢坐。李老夫人道:“坐下来吧,这是回到家里,不作兴外

面的规矩了,别说十儿只是授了名主簿,就是他像大老爷那样拜了相,回到了家里,你还是

他的奶公,没有让你站着的道理。坐下来,我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你们说。”

李升也坐了下来,不安地望着李益,李益却低着头,李老夫人沉思了片刻才道:“十

儿!你虽然在长安一年多,可是家里面常听到你的消息,很多亲戚回来说起,你刚到长安时

很荒唐!”

李益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儿子不敢,初去时为了要多认识一点人,是酬酢多了

点,可是后来就收敛多了!在长安,要想图个前程,这是必须的。”

李老夫人笑道:“你别再辩白了。整个长安都被你闹翻天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益低下了头,李老夫人轻叹道:“我这个做娘的对自己的儿子还会不清楚?你从小就

不是安份的人,但是因为你绝顶聪明,而且自己还知道用功,书也读得算通,自己能知道好

歹,所以我并没有太管教你。”

李益偷看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的神色并不太难看,才壮着胆子道:“是的,儿子体会

得到娘的心。”

李老夫人苍凉地一笑:“你死去的父亲是个很方正的人,很可敬,我很尊敬他,但是我

并不希望你学你父亲,一个男人如果太正经,太刻板了,就不会有太大的作为,我对你的期

望很高。”

李益不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只有怯怯地不作声。李老夫人又道:“你在长安的行为我

虽然很清楚,但也没有托人梢信去骂过你。”

李益道:“是的,娘,不过儿子知道自己的本分,不会做出使您老人家失望的事。”

李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对你也有这份信心,很多亲戚写家书回来,附带

信给我,都要我去信管束你一下,可是我不但没这么做,而且知道你带去的用项不够的时

候,还私下写了一封信给你的六兄,叫他资助你,用我的田契给他署保的……”

李升哦了一声:“难怪六少爷会叫人把老奴喊了去,问起爷的用项,自动地借了一笔钱

给我们,老奴正在奇怪,像六少爷那么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大方!想不到是老夫人要他这么

做的。”

李益想起那正是刚要去结识霍小玉的时候,自己也在奇怪,那位在兵部任事的六族兄是

最刻薄的人,怎么会大方起来了,再也没想到是慈母的暗中安排。

一时感铭于心,激动地道:“娘!您对儿子太好了,可是您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是我让你六兄别说的,我要你化得痛快,化得豪爽,如果你知道是

典押祖产的钱,你还会忍心化费吗?”

“那儿子是万万不敢的。”

“我知道你这点良知是有的,所以才不让他告诉你,你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李益道:“儿子的确不明白。”

“我要你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享受个够,要在在声色犬马的场合中挥霍个够,那样一

则养成你的豪阔的心胸,再者,你将来放任的时候,不会再在长安,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

会比长安更繁华,一切都经历过了,到你真正做官的时候,你不会再被外界的声色所惑,那

样才能着着实实地做事了。人不是圣人,尤其是男人,总有胡涂的时候,少年荒唐,不过一

时而已,如果壮年胡涂,导致身败名裂,那就不可收拾了。”

李益再也没有想到母亲会有这么深远超脱的思想,不禁肃然起敬地道:“娘!你老人家

实在了不起。”

李老夫人苦笑一声道:“那倒不是,我看过太多了,我娘家崔氏,以及你们李家,很多

有为的子弟,都是年轻的时候,家里管得太严,一直到了成人后,家教还是没放松,结果到

了上人过世后,没了管教,开始放纵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假如你是个平平凡凡的孩子,

我倒是不敢放松,正因为你绝顶聪明,我认为应该让你在年轻的时候,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一

下。”

李升忍不住道:“老夫人这种教诲的方法高明极了,李家有好几位爷们都是中年时坏了

事,如果他们有老夫人这么一位母亲,相信就不会有那样惨的遭遇。”

李老夫人眼睛润湿了,擦擦眼睛叹道:“一年前,不知有多少亲戚说我溺爱不明,把十

儿给宠壤了,我也只有听着,幸好十儿没让我失望,终于使我吐了口气,不过这也是亏得他

父亲死得早,如果他父亲还在世,管教的责任不在我身上,也绝不会容许他如此的。”

默默片刻,李老夫人一正神色道:“十儿,我知道你在长安,跟个姓霍的女子在一起。”

李益知道这瞒不过母亲的,只得承认道:“是的,她是霍王的幼女。”

“对她的家世我很清楚,她是庶母出的,听说老王薨后,她们母女不容于大妇,是不

是?”

李益道:“是的,现在老王妃也过世了,她的兄长已经追认了她的身份。”

“那有什么用,王爵已经被革掉了,她哥哥远戍边疆,她的姊姊跟嫂嫂还靠着她接济

呢!”

李益道:“小玉母女都是很宽大的人。”

李老夫人轻叹:“我知道,对那位郑夫人,我是非常尊敬,不过霍氏这一败,起复的可

能性就不大了。”

李益没做声,李老夫人又道:“对霍小玉,你将来是怎么个打算呢?”

李益道:“开始时,儿子就声明过了,那时没料到霍王会败事,她们母女也没想到会有

追认的一天,因此并没有谈到名份。”

李老夫人道:“霍氏败了,但是霍氏的祭产还被保留着,霍小玉的父亲王爵也没有被

废,她兄弟承认她归宗了,因此她仍然是个公侯家的女儿,出身不低,我们能攀上这门亲,

说起来也不错,你的意思呢?”

李益道:“全凭母亲作主。”

李老夫人想想才道:“你一定要我作主,我就告诉你了,不行,绝对不行!”

李益不禁一怔,李老夫人道:“如果你们不认识,现在有人来提亲,我合极力赞成,可

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却要再行补正名份,我就不会同意了,因为这与妇德有亏,而且将来

也会影响到你的前程,有碍官箴。”

李益道:“是的,不过小玉也没有要求正名份,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否则儿子

也不敢那么大胆了。”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是个深明利害的人,因此我没有怪你,只告诉你我的想法而

已!”

李益再度默然,李老夫人道:“半个月前,你表姨丈卢公内调晋京,经过陇西弯道来过

访。”

李益讶然道:“卢表姨丈一直在外任河西节度使,这次内调,想必是在兵部担任要职。”

李老夫人道:“不,好像是在中书省,任中书侍郎。”

李益道:“中书侍郎是四品大员,再上去就是中书令左右仆射,也就是宰相了,这一升

倒是相当快的。”

李老夫人又道:“那些话都不管了,倒是他们家的那个独生女儿闰英,今年才十九岁,

出落得像朵花似的,才调也高,对你的诗十分倾倒,我倒是很喜欢她,向你表姨母问了一

问,她只表示一定要许个世家子弟。”

李益不太感兴趣地道:“这门亲恐怕高攀不上。”

李老夫人道:“为什么?他们家也不见得高出那里去。”

李益苦笑道:“表姨丈在节度使任上积财千万,现在又内任新贵,要做他的女婿,除了

家世之外祗怕聘采也非数百万莫致。”

李老夫人点点头:“你表姨说了,她择婿的条件并不苛,聘礼却至少要一百五十万左

右,同时她解释了。并不是硬要这笔钱,她们家也不希罕这笔钱,而且陪嫁时还会倍增此

数,只是为了她只有这个女儿,娇生惯养的,受不了贫寒,婿家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女儿过

门时会带上五百万去,有了这笔钱,大概可保一辈子不受贫了。”

李益冷笑道:“那可难说,亿万之家,说败就败,世上没有永世的富贵,睿宗皇帝李旦

做太子之时,还落难讨过饭呢,富贵又岂足恃?”

李老夫人知道他说的是气话,笑笑道:“孩子,因为她所求甚高,我想想家里拿不出这

笔钱来。所以也就不作此想了,可是你闰英表妹竟似十分愿意,背着她娘,竟偷偷地告诉

我,她有一串明珠手串,是一个突厥使臣送的,十分珍贵,若是在长安沽售,至少也值个七

八十万,她悄悄地把那串明珠留了下来。”

李益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老夫人笑道:“那还不明白吗?她是为了你的才情所倾倒了。在帮你凑聘采呀!”

李益道:“就算她那串珠子能值七十万,也还差八十万呢!咱们家可拿不出来。”

“我也这么说了,可是她说叫你设法各处挪一挪,反正钱还会带回来的,那时再还给人

家也就是了。”

李益道:“母亲,儿子会做这种事吗?”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肯这么做的,但是瞧那孩子一片苦心。我只好暂时把珠串留

下,等你回来时,如果你不同意,还可以把珠子着人送回去给她。”

李益道:“光是她们家中意没有用。我们家也得挑上一挑呢,他家的女儿究竟怎么样,

是否能做李家的媳妇。”

李老夫人从容道:“十儿,闰英那孩子倒是无可挑剔,德容言工,四德皆备,再加上她

的家世,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可是那七八十万钱咱们家实在拿不出,我虽然收下了珠串,并

不想告诉你,只打算过些日子,悄悄地再托过可靠的人,送还给她就算了,可是你这次回

来,居然带了这么多的钱,咱们不必求人也差不多了……”

李益道:“娘!这钱是给您老人家养老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几顷田产,我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就够了,我要

争的是一口气,不是生活的享受,除了争气的儿子外,我还要一个出人头地的媳妇儿,你大

房伯里的老七跟老九都还没娶,听见了消息很有意思活动,只是你表姨丈还有个条件是不要

一个布衣女婿,他们哥儿俩就差这进士一第,正在发奋苦读,想争取这个黄金屋中的颜如玉

呢。”

李益仍是默然,表现得并不热衷。

李老夫人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锦缎的盒子道:“珠串在里面,你先拿着,我知道你

到长安一趟,眼界也高了,没见过人,你是不会点头的。因此我不勉强你,反正你在回任

时,要经过长安的,不妨到卢家去回拜一下,他们来看过我,礼数上也该回拜一下,那时也

可以见到你的表妹了。愿意,你就让李升回来,我开始为你进行,不愿意,你就把珠串还给

她!好好地说,别伤了她的心。”

李益接了盒子,打开一看,但见珠子灿烂,粒粒有桂圆大小,令人有爱不忍释之感。

李老夫人道:“珠子虽然名贵,更可贵的是你表妹这番情意,当然我不能勉强你非要她

不可,只要你见过她之后,也知道我选媳妇的标准了,不管是那家的姑娘都可以,就是要记

住,不能比你表妹差……”

李益忙道:“母亲……小玉那边……”

李老夫人道:“既然你们以前就说好不正名份,现在我也告诉你不能正娶的理由,那就

不成问题了,我只管你要个媳妇儿,却不管你置侧室,你自己去安排吧!”

李益知道母亲的性情,已决定的事是很少更改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母亲虽然相准了卢

家表妹,却不作决定,也是怕太勉强,伤了自己的尊严。

慈母如此体惜,李益非常感动,何况母亲对霍小玉并没有拒斥,除了正娶的名份外,几

乎是默认同意了,因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母子俩再下去就是谈到别后的状况,家中是平静的,没有什么新闻,而李益在长安却多

采多姿。

许多事虽有亲族传达,究竟未能详实,而且显然还有许多出入,要经过李益更正补充的。

与霍小玉的相处情形,李益交代得也很简略,倒是把结交黄衫客与贾飞,贾仙儿之事,

说得较为详细,尤其是后来如何在汾阳王府,设谋诛杀鱼朝恩的事,说得很详细,而如何受

知于东宫太子,又为什么要匆匆求职以避嫌的事,也说得很详细。

李老夫人听得很细心,反应也不像李益所期望的那么热烈,而且不时地摇头叹息,眉宇

之问显有忧色。等李益说完了,她才郑重地道:“十儿,你实在很危险,虽然你得到了两代

皇帝的寄重,可是你在长安,竟会得罪这么多的人,受到这么多的批评。”

李益低头道:“这是难免的,儿子习性如此,别人说我恃才傲物,我不否认,因为我有

才可持,才有资格傲物,你老人家总不希望儿子成个阿谀求荣的小人吧。初唐王勃,盛唐李

白,他们都曾得到过同样的批评。”

过了很久,李老夫人才道:“十儿,娘一直是相信你的,也支持你做任何事,外面的

事,娘懂得不多,可是处世的经验上,娘总比你多一点。”

李益静静地听着,李老夫人想想道:“十儿!有句话,也许你听不进,但娘还是非说不

可!”

李益道:“娘教训儿子,儿子一定听从!”

李老夫人道:“你既然改不了脾气,将来还会是得罪人的,嫉恨一定难免,因此你必须

要有几个能帮你说话的人。”

李益笑笑道:“当然!儿子不会那么不懂事,既无法避免得罪人,就必须要找几个支持

我的人,因此儿子在长安也交了几个好朋友,像汾阳王的两位世子,翼公的少爵秦朗,他们

现在掌领禁军,正是当权的一批……”

“但你是文官,取决你前途的还是文场中人居多。”

“是的,儿子以后会慢慢注意,目前可没办法,当政的几位阁老对我的成见太深,否则

儿子为朝廷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早就该上去了!不过等新君登位后,儿子出头机会就大了。”

“孩子!别太相信你自己的才华,也别太寄望于皇帝对你的印象,那是会改变的,像玄

宗皇帝时的李学士,受知于帝家那样深,到头来仍是强不过一些小人去,后世的一些皇帝,

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太宗贞观皇帝那种魄力的。”

李益点点头道:“儿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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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虽然你跟郭秦两家交好,奏家是不倒翁,多少代以来,他们家都没败过,问题

不是他们家的势力大,而是他家的子孙处世较为圆滑,秦朗跟你私交是不错,但是不会为了

你而破出身家性命的。”

这一点李益也很清楚,对郭家两兄弟中,郭勇较为圆滑,还是郭威比较坦爽热情些,所

以肯为自己不避嫌疑地奔走活动,秦朗与郭勇就不见得如何可靠了,他们不会打击自己,但

也很难为自己不计一切去力争。

李老夫人轻叹道:“目前真正支持你的,还是黄衫客与贾氏兄妹那些江湖上的人,他们

对你的支持是无条件的,而他们在江湖上的势力也足够影响你的成败……”

李益说道:“娘!你怎么知道的?”

“你表姨丈说的,他是河西节度使,对朝野的事很清楚,而且也是真正为朝廷所信任的

人,所以才内调中书……”

李益道:“不错!中书省原为制定政令的机构,与尚书门下二省并列为三公,太宗皇帝

时,又设政事堂,联系三省事权,后来政事堂改隶中书省下,尚书省虽然有六部掌政,但中

书省却是最具权力的衙门,表姨丈由外镇内调中书,这是很罕见的例子,可见他受重视,目

前侍郎只是一个跳板,稍稍熟悉政务后,大概就会爬上右仆射中书令的位子,那也就是丞相

了。”

“是的,你表姨丈虽然没明说,话中暗示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结下这

门亲!”

李益不禁心动了,因为这的确是个有力的奥援,李老夫人又道:“表姨丈对你的批评并

不太好,也说你太狂了,但是你闰英表妹对你很倾心,他又只有那一个女儿……”

李益想了一下道:“娘!儿子回程时去看看,这个后援固然是可靠的,但是儿子并不想

借妻党而发达,那个气也是够受的。”

李老夫人又笑了:“我看闰英那孩子不会是那种人,但是我不勉强你,因为我是不会跟

你到任上去的,守在家里平平静静地过惯了,何必去受罪,媳婆之间,整天处在一起,总难

免会有些隔阂磨擦的,你要是孝心够,用两个人在家侍候我也就行了,因此日常相处,是你

们夫妇间的事,自然要你们满意才行。”

母子俩到这时,总算是完全协调一致了。

李益心里很高兴,也很安慰,他最担心的就是在长安的一段生活,在慈母面前无法交

代,那知道母亲居然如此了解自己,如此的体谅自己。

因此,无论如何,在婚事上,不能让母亲失望的。

第二天,他开始拜会族老,由于在路上收到的程仪很丰盛,因此他对族中的长辈,奉敬

也很厚。

这些地方,他是很大方的,而李老夫人也着意为儿子做面子,使李益这次返乡省亲充满

了荣耀。

他的族伯李揆虽然曾经拜相,致仕归来,对戚里的馈赠也没有他丰富,这使得好胜的李

老夫人吐了口气。

因为他儿子还只是刚刚拜官,没有正式上任视事呢,就能有这么丰厚的馈赠,证明了李

益的不同凡响,而且最拿得出来的是李益的才名与文名。

在家里耽了四天,为了假期匆促,李益必须要赴任了,李老夫人临行对儿子的一个要求

是更为积极的:“十儿,你光采已经盖过你大伯了,如果你能把卢家的亲事再争到手,我这

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这是一个命令,不过以要求的口气提出而已。

李益在心里面也开始盘算了,这门亲事大可一攀,最主要的条件就是表妹的人品了,只

要她没有豪门女儿那股凌人的骄气,那就值得为之了。

李益不怕竞争,尤其是怀中还放着表妹的珠串,他相信自己已有了六分的信心,论品

貌,论才情以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的诱惑力,他更有把握能俘虏表妹芳心。

回程的时候,不能太招摇,而且也要急着赶路,好匀出一点时间来在长安稍作逗留。李

益没有再摆出他的官架子,穿上了便服,在途中只是宿一些不太起眼的中等客栈。

回家也是悄悄的,霍小玉正卧病在床。

因为他是突然地归来的,霍小玉毫无准备,看起来更憔悴了,以前霍小玉在他面前,总

是要强撑着装扮一下,掩却几分病容,今天却来不及了。

蓬乱着头,枯黄着脸,固然使得李益倍增了无限怜惜,但是却也增了几分疏淡!

关心,爱情,是内涵的,对一个病人的疏远,却是发自无意的一种行动。

像面对着谈话时,对方咳嗽一声,总会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些行动并没有什么意

义,但是在患病者的心理上,却是很容易引起敏感的猜忌了。

“他在躲我了,我已经令人讨厌了。”

这是最可能引起的猜测,因此浣纱端了一小碗的燕窝羹放在李益面前笑着道:“爷,没

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回来的,临时再生火烧水砌茶怕来不及了,这是小姐的,晚饭我才温过,

现在还热的,你就喝这个吧!”

李益道:“小姐还有没有?”

“没有了,可是小姐今儿用不着了。”

“为什么?”

“我问过李升,知道爷还没用过饭,我马上就去准备,你先用这个填填肚子,等我弄好

了酒菜,熬好粥的时候,小姐再喝粥好了。”

李益倒是一片好心,把盅子递给霍小玉道:“小玉,还是你吃了吧,这原是给你补身子

的,不可以间断,再说我的肚子饿,这么一小盅,喝下去也不顶事。”

霍小玉默然地接了过来,看看浣纱道:“浣纱!你怎么拿我的瓶盅给爷用呢?”

浣纱一怔道:“这蟠龙叩盅只有一对,都是小姐跟爷在用着,从来也没有分过那一口是

谁的?”

“以后要分开来,你怕认不出来,就为爷另找一份别的花式的,可不能混杂了,尤其是

洗的时候要用两个盆,千万要记住!”

李益怔了一怔,知道霍小玉想到别处去了,笑笑道:“小玉!我还没有上任呢,而且我

也不是摆那种官架子的人,用具还分内外。”

霍小玉很平静地道:“倒不是分什么内外男女,而是为了我的病,该分一分,这种病是

过人的,我父亲就死在这个病上,他老人家后来病作时。娘也是把我的东西,用具跟大屋里

分开,怕我染上了就是那么仔细,我还是没能躲过,可不能再害你了。”

李益笑道:“那有这么严重,在小孩子的时候,还应该注意一下。我是个大男人了,还

会怕吗?娘跟你父亲那么近,她也没过上呀!”

“总是注意一点的好,十郎,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我早该注意到,但愿现在还不太

晚!”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小玉,别想得这么多,你这病从年初发起,我们凑在一起也半年

了,要过也早就过上了,我只是不忍心占了你的补药,绝没有嫌你的意思。”

霍小玉的手在他的握中,起了轻轻的颤抖,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落,哽咽着道:“十

郎,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一直就在盼着你的行程归期……”

李益很感动,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离了家,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还不是

盼着早点见到你。”

祗有这句话才是霍小玉真正要听的,李益回来得这么快,快得出乎她的意料,比预期的

日子早了五六天,除了惦念她之外,没有别的理由了。

当然她不知道李益的怀中放着那一串明珠。

李益起身较迟,浣纱炖了两盅燕羹,端到前屋,让他们吃了,霍小玉问道:“十郎,中

午你想吃什么,叫李升去买,我亲自下厨为你做去。”

她的发边插了一朵鲜红的山茶,倒是别增了无限艳丽,李益却想一下道:“不必忙了,

我有个表姨丈,新近外任调进京里出任中书省侍郎,在路上错过了,我要拜会他一下,他一

定会留饭的。”

霍小玉有点失望道:“那就等你吃晚饭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一定回来吃晚饭,到那时候再详细跟你谈了。”

霍小玉微怔道:“谈些什么呀?”

李益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关于表妹的事,现在还不到宣布的时候,于是笑道:“谈我回

家的情形呀,昨天晚上匆匆到家,连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一次返里,有很多可说的事,难道

你不想知道?”

这是一个很合情理的解释,霍小玉也就满意了,于是问道:“你是穿官服还是穿便服?”

李益想想道:“穿便服吧,我还在假中,可以不穿官服,而且是去看长辈,用不着太拘

泥的。”

虽然是便服,但也相当考究,带了李升,也带了觐礼,怀中揣着那一盒珠串,骑了马出

门去了。

卢侍郎到任并没有多久,因为他是外镇内调的官员,宦囊充裕,未发之前早已着人先期

来京,把一切都安排了,连家人奴仆都先期遣发来京了。

官邸是购自一个退致的尚书的,很具气派,然而李益鲜衣怒马,服采鲜明,也显得相当

有气派。

在门上一递名帖,司阍一看上款落的是甥李益百叩,前面用的称呼是姨丈大人赐诣,就

知道这是亲戚的请安帖子,连忙陪笑道:“家老爷临朝还没回来,李少爷既是自己人,就到

内宅相见吧。”

李益道:“这太不恭敬了,还是请管家通报夫人一声……”

司阍笑道:“不必了,小姐早就吩咐过,李少爷如果来了,就请立刻到内堂,无须通

禀。”

一面说话一面把李益请了进去,还吩咐旁边的小厮把马匹接了去好生照料,李益在长安

有一段时间,对宦门关节很清楚,姨丈刚到长安不久,门上的司阍一定是很亲信的人,这种

人是值得笼络的,于是在袖中掏出了四个小金果子,塞在对方的手里笑道:“有劳管家了。”

四个金果子,每个有二两重,这是很厚很厚的赏赐了,那管家看见了黄灿灿的亮光,心

里已经乐了,但还没有惊喜,因为长安崇尚浮华,讲究好看,打赏也有用金果子的,只是做

得那么大,中间都是空的,每颗只用五钱金箔,四个合起来也有二两之数,这也不算少了。

因为李益出手就是四个,他也不会想到会是实心的,因此只是含笑用双手接了道谢,直

等到了手沉甸甸的,才晓得是实心的,那是他来到长安之后,受到的最重的赏,便不由自主

的跪下来,叩了个头道:“谢爷的赏赐。”

对他的反应,李益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一点小意思,算不了什么,请起来。”

司阍再度叩头起立,态度就更恭敬了,弯着腰把李益引到后堂,看见一个丫头,立即大

喜道:“快去禀报夫人小姐知道,姑臧的李家少爷来了。”

那丫头还不知道地问:“李家少爷太多了,是那一位呀?”

司阍横起眼:“自然是天下第一才子君虞少爷,别人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那丫头一惊道:“十少爷来了,那我得赶紧告诉小姐去!”

说着话,回头就跑了,司阍这才笑道:“君少爷,你别见笑,这些人都是从河西跟来

的,不懂得规矩。”

李益笑道:“那没关系,反正是后面的,也不会出来见人,倒是门上的,就一定非要位

通晓事理的干练老人不可,管家能够得到姨丈重视,在门上照顾着,可见干才。”

捧人是一种技术,而李益在这方面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他往往能把对方最得意之处,轻

描淡写地点出来,而且恰到好处,不会使人晕陶陶如腾云驾雾,但却能使人油然顿生知己之

感。

因此这个司阍正刻感激万分,满脸堆着谦逊的笑容道:“小的叫卢安,追随家老爷多年

了,从小就侍候家老爷的,只因为时间久了,对家老爷来往的亲友比较熟,所以到了京师,

派在门上招呼着,无非也是怕得罪了亲戚的缘故。”

李益知道这个卢安必然是姨丈的心腹,所以才派在门上,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工作,姨

丈既是新贵,人来客在,一定很多,如果派个不实在的人,可能会无形中得罪了人,而且表

妹特别对自己来拜访的事关照他,也见得他是可以在内宅走动,说得了几句话的人。

李益更明白这一类人的影响力很大,因为他们的影响力是无形的,对于一个人的褒贬,

他们也许不够资格来批评。可是他们在无意间捧一个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这类人多

半是有一种天才,明明是自己的意见,却能当作道听途说由别处听来的。

常住长安的,久经宦海的人,都有一个感觉:“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就是指这类人

而言。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天宝时有诗仙之誉的诗人李白,帝眷之隆,可以说是无以复

加,但就因为得罪了皇帝与杨贵妃的近侍高力士,不时说两句闲话,才把一代才人罢黜不用

而且潦倒终身。

李益虽然是为求姻而来,但他在未见到表妹之先,不想作任何决定,不过他知道不管是

否有联姻之意,目前把这个卢安敷衍好是不会错的,而且这并不困难,厚币温词,他已经把

这个人的心整个地买过来了。

假如家乡的从兄弟再上门来,卢安就会巧妙地替自己打击他们,即使他们所封的门包比

自己更丰厚,但是他们绝不会懂得像自己这样笼络人心。

到了后堂,那个丫头已经打起了门帘,卢安很懂事,抢先一步地上前向一个贵妇人跪下

叩了头,道:“夫人,姑臧的李少爷到了,给了奴才一份好厚的赏赐。”

这的确是个解事的人,因为李盆是卢夫人娘家的亲戚,他这番话无形中也是替卢夫人争

了面子,本来门下的封赏是他的外快,可以不必说的,但他不但说了,而且还把那几个金果

子捧在手上,再叩了个头道:“这都是实心的,奴才是沾了夫人的福,特地再跟着进来谢谢

夫人。”

卢夫人果然笑了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勤快了,敢情是得到了好处,既是甥少爷赏的,

你就收起来吧,往后也别背地埋怨我娘家的亲戚都是小器的。”

卢安连连叩头道:“奴才怎么敢!奴才怎么敢……”眉开眼笑地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小插曲,但李益却暗自庆幸今天这一着做得对极了,卢夫人是母亲的堂妹,虽

然也是世族,却已经寒微没落了,当然没落的世家总还有点底子,不至于衣食不周上门告

助,但是不会像卢氏一族那样风光了。

卢夫人也是个很要强的人,平时可能对娘家的不景感到很委屈,而自己这个外甥今天替

她做了面子,所以卢安才趁机会说了出来。

等卢安退了出去,他整整衣裳。规规矩短地进去给卢夫人叩了头,先代母亲问了好,又

为自己请了安,最后再谢谢他们到家里去探问。

礼貌中节,言词周到,卢夫人又看了这个外甥一表人才,衣簇锦绣,人物轩昂,笑得连

眼睛都眯了起来,等丫头为李益设了座,她才笑道:“十郎,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我们到长

安都二十多天了,你到今天才来看我?”

李益连忙起来垂手道:“姨母可冤枉外甥了,您到姑臧的时候,甥儿正巧放了缺返家省

亲,就这么在路上错过了,甥儿到家后才知道,又急急忙忙地赶回长安,忙着给您老人家叩

头来了。”

卢夫人见他一脸惶恐之色才笑道:“坐下!坐下!姨姨逗着你玩的,在姑臧时知道你在

长安,我到了长安,还以为你不知道,别的亲戚来,我们问起了才知道,十郎,你要知道,

卢象跟你们李家的亲。就是沾着我跟你娘那么一条线,结果你们李家的人都来了,就是你这

个外甥没来,姨姨心里该是多着恼呢!”

李益很凑趣地道:“甥儿该死,惹您老人家着恼。”

卢夫人笑道:“算了!这也怪不得你,人来了就好,我们崔家没几个拿得出来的亲戚,

我跟你母亲虽是叔伯姊妹,但是从做女儿的时候就很投契,所以路过陇西时,特地弯了去一

趟,姨姨全靠你这个外甥为我撑面子了,前儿你姨丈回家的时候,谈起了你。对你很夸奖,

说你年轻轻的就高举功名,未仕就名动公卿,他去拜过了汾阳王,那位老王爷直夸你。姨姨

听了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李益欠欠身道:“多谢姨姨,甥儿年轻不懂事,虽然机缘凑巧,替郭老千岁尽了点心。

可是得罪的人更多,以后仰仗姨丈的地方还多。”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刚到长安时,关于你的传说的确是不太好,可是过了几天,姨丈

就对你改了看法,有四个人在说你的好话,第一位是圣上,第二位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第

三个是汾阳王郭老千岁,第四个是翼国公秦千岁,你姨丈说了话,有这四个人认为你好,那

怕把长安的人得罪遍了也没关系!”

李益知道姨丈是热衷的人,也善于结交逢迎,所以才能特邀异数,由外镇而内调中书,

不久就会升左右仆射,那是等于丞相的职位了,他对长安的宦情自然很清楚的,因此笑道:

“甥儿初入仕途,与人毫无恩怨。惹下的一些非议,大都是口舌之过,姨丈内迁中书,倒是

可以为甥儿疏通一下。”

卢夫人笑道:“那还用说吗,自家外甥,不帮你帮谁?”

接着又笑笑道:“你姨丈才说很多人批评你傲气太盛,目中无人,当时你表妹就替你辩

护说这是应该的,文人当有文人的骨气,一味奉承人,文章再好,也就不算什么了。又说才

人不来是遭嫉,跟你同时进仕的人很多,那些人藉藉无闻,连提都没人提,又岂是有出息

的?”

李益骤然有一种知己之感,觉得这个从未晤面的表妹果然是有见识的,不同于一般流俗

脂粉。

卢夫人又道:“你表妹还替你叫屈呢,说你那年才中第八名,列名二甲,可见房官与皇

室都不够识人……”

李益反倒有点不安了道:“龙头属老成,甥儿是年纪轻了点,见解策闻等治世之学还欠

缺,朝廷取仕很公平。”

“你姨丈也是这么说,但是你表妹却不这么想,她说一甲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都

是进翰林馆的居多,那用得到什么经济之才,只要文章好就成;倒是二甲的那些人是做官

的,才讲这些事,因此她认为你跟还有一个也姓李的,叫什么来着……”

李益道:“表妹一定说的是李贺,这个人与甥儿同榜,年纪也很轻,才气纵横!”

卢夫人笑道:“多半是吧,你表妹说你们这两个人应该选入一甲去,因为长安就是你们

两人的文名最盛,被人并称二李,如果一甲的五个人真比你们高明,怎地默默无闻,连名字

也没人提起呢?一下子把你姨丈也给问住了!”

李益心中确是为此不平过,当初他登式时,能够高中十名内,名列前茅。倒是心满意足

了,后来金殿策试,拔定等第后,排在第八,因为不知道别人的才华如何,倒也不敢轻视天

下士,直等拜会房师后,二度到长安,开始酬酢时,总算有机会见识到同榜的人,晤谈之

下。只有一个李贺还能跟自己一相比拟,余皆碌碌,不过经史稍熟,善背强记而已,并没有

能像自己一样深入了解。说来说去,还是前人那一套,没有一点创新的见解,他才深感不

平,而言辞变为诮刻,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两年来心里一直闷着这口气,从来没对人说过,却想不到深居闺阁的表妹,居然说出自

己心中的不平。

因此他对这位表妹的知己之感,未见面就已加深了不少,摸摸藏在袖中的锦盒,他有渴

求一晤伊人的欲望:“听娘说闰英表妹是个女才子,人品才华举世无匹,甥儿也很仰慕,怎

么没看见?”

卢夫人笑道:“这丫头整天就盼着跟你见面,刚才听说你来了,就回房换衣服去了!锦

素,催催小姐去,说再不出来,李少爷就要走了。”

锦素就是在门上打帘的那个丫头,笑着道:“小姐听说李少爷来了,才想起今天因为没

准备要出门,未曾施妆,赶着去匀妆,妆扮好了立刻就会来的。”

卢夫人笑道:“这个妮子可作怪,平时出门访客,她都随随便便地去了,今儿个坐在家

里,反倒勤快了!”

正说着,堂后有人接口道:“娘,您说谁勤快了?”

声音轻巧柔媚,闻之令人欲醉,跟着李益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郎,一个美

得令人眩目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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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6:30|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

李益不是没有见过女人,而且他的眼界很高,因为相与的名姝艳姬,没有一个不是人间

绝色。

鲍十一娘昔年艳名动长安,即使在徐娘风韵时,仍然鲜有匹敌者,那是一种成熟的美,

富有魅力的美。他身边的霍小玉清新秀逸脱俗,上元灯市时,不过稍事装扮,就轰动了长

安,使群芳失色,但霍小玉具有的是一种楚楚可怜,纯洁如处子的美。贾仙儿英姿飒爽,具

有爽朗的美!

这三个女子所具有的气质各自不同,无从比拟,但也是无从匹敌的。

但李益很幸运,两个是他的腻友,一个是他的挚友。所以李益很难为一个女孩子倾倒。

可是卢闺英给他第一个印象就使他有震撼的感觉,因为她一身竟兼具了那三个女子的美

的特质。

她的脸庞是鹅蛋形,浮泛着健康的红润,却又有如釉瓷的光洁,高悬的鼻梁,匀称而细

巧的鼻子,明眸如水,漆黑深湛,秀发如黛,黑亮而反给人柔细的感觉。

她含着笑,使双颊的两个酒涡深得迷人,也使她看起来纯真无邪而又爽朗。

可是她的胴体却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壮实的胸脯,纤细的腰。修长的身材,在浅黄薄绸

衣裙的衬托下,表现出她每一寸,每一分的动人曲线。

“少女情怀,妇人风韵……”

李益很想能找几句恰当的话来形容她,但是只想到了那八个字,这当然是不便启齿的。

而卢闰英显然地也为李益的丰采所震惊了,她听说过这位表兄的文名,听说过这位表兄

的跌宕风流,听过他的恃才傲物,听过他的荡检逾行……这许多的批评传言足以毁了一个

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光是凭那些传言,对李益的印象将是小有才气,而一无是处,但是

在少女的胸怀中却又不同了。

有文名而又恃才傲物,必然是他的才华高出人很多,跌宕风流而不拘形式,正是他少年

豪情,而且证明他这个人温柔多情,不是怪物。

从这样的想法中,卢闰英已经为表兄塑造了一个形象,一个让她心里充满了思慕的形象。

可是遗憾的匙所有传说的人都没说李益长得怎么样,虑闰英觉得这才是重要的,可是她

是个女孩子,一个大女孩子,正在待字怀春的年龄,自然不好意思去问人家。

她倒是问过母亲,卢夫人也曾猜到女儿几分心事,李益是她娘家的外甥,即使她不想攀

这门亲,也不愿贬抑自己娘家的人,因此给了她一个含糊的答覆:“听说子多肖母,我的堂

姊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的儿子总不丑。”

所以途经姑臧,她吵着要去探探亲戚,见到了那位姨母,显然地对这位姨母的外型很满

意了,她才背着父母,悄悄地留下了那一串珠子。

她现在终于见到了李益,而且有着过多的惊喜,李益的英俊、潇酒,还出乎她意料多多。

这两个年轻人为相互的仪表风采吸引着,忘了招呼也忘了说话,就这么呆呆地凝视着。

卢夫人笑笑道:“丫头!你是怎么了?整天吵着表哥不来,现在来了,你连招呼也不会

打了?”

卢闰英的脸一红,只是微微一红,这证明她是个爽朗的女孩子,她笑:“我在等表哥先

开口。”

卢夫人道:“胡闹,行客拜座客,那有等客人先招呼的,自然是先招呼人家。”

卢闰英笑道:“我要是以前见过,自然会先招呼,可是我今天才见到表哥,要是招呼错

了,岂不是闹笑话!”

卢夫人也笑着道:“怎么会错呢?表哥已经让卢安先着人通知来拜访了。”

卢闰英笑道:“这可是您说的,前几天王伯父带了他儿子来访,帖子上也祗写了他一个

人的字,叫我出来,结果对着他的儿子叫王伯父,你们还怪我胡涂。”

卢夫人被她逗笑了道:“鬼丫头,那是你故意捣蛋,我不相信你连老少都分不出来!”

卢闰英笑道:“在我看来,他们父子俩一般德性,爹还直吹嘘他那个儿子是什么少年老

成,才二十九岁就点了翰林,学富五车,前程无限,我一个礼行下去,吓得他的脸都白了,

要是我的话,早就该起来走了,亏他那样木鸡般地到了掌灯的时分,及见我们留饭,才想到

要回家!”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闰英!以后可不准这么诮刻了,王伯伯是带他儿子来相亲的,但

我一看那孩子的模样,就知道你不会中意,可是你爹已经答应了人家,总不能不叫你见见,

你对人家王世兄这个样子,你爹就知道你的心意了,所以一直没再提。可是对人家多不好意

思。”

卢闰英笑道:“我以为这样才省了爹不少麻烦,让王伯伯明白是我自己不中意,塞住了

他的口,免得他提出来使爹为难。这不是很好吗?表哥,那个王昌之听说是跟你同榜的一甲

三名探花……”

这次的表哥称呼得自然,李益心中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王昌之是他的同年进士,钦

点第三名探花,父亲是户部侍郎,至今未娶,大概是上门求亲来了。表妹一定不愿意,所

以,才故意来上那一手,因此笑笑道:“王侍郎是天宝进士,他的长公子是永泰进士,昌之

兄又在去年中了探花,一门三进士以家世而言,倒是配得上府上,只是以昌之兄来跟表妹相

匹,的确是不太相合,品貌不去说了,以他木讷的性情,就难以与表妹的兰心蕙质相提并

论。”

卢闰英笑道:“表哥!你怎么知道我兰心蕙质呢?”

李益笑道:“以子为父,隐示齐大之讽,不着痕迹,而令其知难而退,这一着谑而不伤

和,乃见慧心,非绝顶聪明之人,何得有此妙举!”

虞闰英那对明亮的眸子在李益身上转了一转,才笑道:“娘!您听听,我说那个探花点

了王昌之是考官没眼睛吧,人家表哥一听谈话,还没明白内情,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

个王昌之居然还像木头人似的挨在那儿等回音呢,不但如此,还一再用眼看他老子,催他老

子开口。”

卢夫人笑骂道:“人家王伯伯官拜侍郎,还会像你那样没涵养,你最是可恶,不喜欢人

家也就罢了,何必一个劲儿地挖苦人家,专挑人家的眼儿……”

“我完全在夸奖,说他的胡子长得妙,温恂有大儒之风,说他吐字芬芳!言辞有

节……”

她还没说完,李益也忍不住笑了,因为他跟王昌之见过几次面,知道他有口臭,而且还

有口结之病,卢闰英口中的褒词,没有一句不是在挑人家的缺点,因此那些恭维也成为故意

的嘲谑了。

这是很招致人怨的行为,而且也有失忠厚,但是在李益而言,却十分欣赏这种方式,更

是他自己经常施之于人的方式。他恃才傲物,为人诮刻的批评也是由此而得的,因此忍不住

竖了个大姆指道:“说得妙,王昌之一定很难堪了,这个人虽然是木讷少言,但内心相当局

傲,总是自以为很了不起,不太有接受批评的雅量,表妹这样对付他最妙,使他有性子也使

不出来了。”

卢闰笑道:“我倒不是存心要使他难堪,而是气愤他太自不量力,他既有这些缺点,本

人又是这副德性,居然敢来上门相亲,无非是倚仗他探花郎的衔头,把我当作个喜爱富贵虚

荣的女孩子了。”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瞧你说的,人家何尝有过一点表示,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呢,你父

也没有见过他,只是认为他的条件还不错,才约他们父子回来瞧瞧,见了面之后,已经晓得

你不会喜欢了。”

卢闰笑道:“那爹为什么还要叫我出来呢?”

卢夫人笑道:“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你爹如果自己相中了,就不会叫你出来了,所谓

相亲,可不是给你看的,而是让上一辈来看的,儿女姻婚,那有自己作主的;你爹叫你出

来,不是要你去相人而是让你给王侍郎瞧瞧,看他好不好意思再为儿子开口,王侍郎是懂事

的果然绝口不提了。闰英,你看看,事情可以很委婉地解决,何必一定要得罪人呢?”

卢闰英却噘起了嘴道:“娘,我先说一句,关于我的终身,如果你跟爹不得到我的同

意,硬给我作主,我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可别怪做女儿的不孝!”

卢夫人皱眉道:“瞧你这孩子,任性到了什么程度,爹娘还会不你疼的,我们为的是要

你好!”

卢闰英倔强地道:“我知道,但你们认为好的,不一定我也认为好,是我自己一辈子的

事……”

卢夫人叹道:“丫头,瞧你疯得还像个女孩子吗,也不怕表哥笑话。”

卢闰英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卢夫人看看李益又笑道:“闰英,我倒是为你相准了一个

人,不过你既然不要我作主,我可就不管了。”

卢闰英见母亲说话时,眼睛瞄着李益,心中多少也有点明白了,低头道:“娘,我没说

不要你老人家作主,只是请你老人家也问问我意见,我们一致同意了,不是更好吗?”

卢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孩子,光是我跟你两个人同意了没有用的,主要是你父

亲,要他点头才行,他究竟是一家之主。”

卢闰笑道:“那当然,不过爹也该明白做女儿的心意,他虽是一片好意,要为我找个好

归宿,替自己找个好女婿,但如果我不喜欢,那反而适得其反,连我这个女儿都保不住了。”

卢夫人一怔道:“孩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闰英流露出无比的坚决道:“娘,你知道我的脾气的,平时我很少争执什么,可是我

坚持的事绝对无法勉强的,大不了一死而已……”

卢夫人急了:“孩子,你看你怎么倔成这个样子!”

卢闰笑道:“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跟爹都明白的,八岁时,我要请个老师教我读书,爹

不答应,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认得几个字就好,不要念太多的书,书念多了反而会招

致不幸,我从没闹过脾气,就是那一次蹩上了,整整绝了四天的食,爹最后还不是答应了?

现在我提出第二个要求。”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这话叫我跟你爹怎么说呢?”

卢闰笑道:“不要你说,我自已会开口的,而且我觉得爹比你还好说话一点,至少他讲

理。”

卢夫人愠然道:“难道我就不讲理了?”

卢闰英笑道:“你不是不讲理,而是有许多道理跟你讲不通,像那天对王侍郎父子俩,

他们走后你一个劲地怪我,爹却没说我一句。”

“我是说你太任性了,不给人家留一点面子。”

卢闰英笑道:“那种人何必跟他们留面子呢,尤其是那个王昌之,我对爹说了,这人学

识再好,也不过是翰林终老,不会有多大出息的,第一是他的样子不讨人喜欢,第二,他说

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就算皇帝赏识他的才情,叫他办点事,在廷奏时结结巴巴地,半天

都说不清楚,皇帝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耐性听他慢慢结下去。那天我只问他一句近来可曾作

诗,你当时没有瞧他那副德性吧,我我我我……小兄兄兄兄……天作了一首七……七

七言律……诗。我给他记了数,一共说了三十七个字,才说完这句话。”

她一面说,一面学,把屋里所有的人都逗笑了。卢闰英笑着又道:“我忍住了笑又说,

世兄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必然是传神之作,能不能念出来让我拜识一下?他摇头摆脑正准备

开始,却被他老子拦住了,免得他再出丑,所以我对爹说,像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出息

呢?爹听了很高兴,直夸我有眼光,有见地,我知道爹的性情,祗有这道理才能说动他,可

是这话对你说不通了,你挑人只会求忠厚老实。”

卢夫人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十郎,你听听这个丫头,我真希望早点把她送出门算了,

有她在我身边,我会少活几年,气都能活活气死。”

李益只是笑,不过他对这个表妹却越来越欣赏了。她不但美,而且豁达天真,聪明玲

珑,解事多趣,跟她相处在一起不仅能浑然忘忧,而她更能善于揣摩心理,刚才那番话,是

说给自己听的。

她已经巧妙而不着痕迹地提出了两个暗示,她的父亲是个热衷权势的人,要自己在这方

面多作渲染,显然她父亲一定跟她谈过自己了,对自己在长安的种种颇为清楚,大概批评还

不错。

因为卢中书既然是个热衷权势的人。对自己所交往的人,以及在长安为皇家剥除权阉鱼

朝恩所作的努力,必然是相当满意,只是详情还不清楚,表妹就是要自己在这方面多说一点。

而且她还作了一个提示,那就是她母亲的意向,那方面是可以动情的,看姨母的意思,

是希望能亲上加亲,当然姨母祗能作三分主。

但是情形也看得出,卢闰英自己也能作到三分主,母女两人加起来就有六分了。

没有见到卢闰英之前,李益只是觉得这门亲可以一攀,尚无必得之心,因为最主要的还

是人。

假如表妹的人物性情未能尽符所望,李益还是不想屈就的,因为现在自己的条件并不

差,不是刚到长安时那么窝囊了,那时他祗有被人挑的份儿,现在,他也有挑人的权利了。

可是见到了卢闰英之后,李益的求得之心已十分坚定了,他一定要娶到这个表妹。

因此李益很技巧地回答了卢闰英的提示,想了一下才问道:“姨丈刚到长安就这么忙?”

卢夫人笑道:“到京第二天就开始接任了,忙完了公务就要忙着拜会,应酬,几乎没停

过,一般都是要等上灯时才回来,你不急吧?”

李益道:“急是不急,但甥儿的假期不多,而且要跟姨丈请教的事还很多。卢夫人道:

“你还没开始上任呢,有什么可忙的?”

李益笑道:“上任的事倒不敢去烦劳姨丈,主要是为了我在长安时所做的事,有些只有

几个人知道,外界传言纷杂,姨丈恐怕不清楚,甥儿想把实际的情形相告后,再听取姨丈的

教诲。”

卢夫人道:“什么事呀!”

李益笑道:“是关于鱼朝恩的事,甥儿恰好遇上了,且又恰好认识了几个江湖上奇技异

能之士,合力为圣上剪除了此一权奸,不过其中内情又有许多曲折,到现在还没有能完全公

开,这些事情对甥儿将来的前途有关系,因此甥儿很着急,要请姨丈代甥儿拿个主意……”

卢夫人道:“是呀,你姨丈在河西节度使任上,也是为了这件事忙着,鱼朝恩在外面也

有一部份军权,朝廷要动他之前,曾经有密旨给你姨丈,要他设法压制那些外藩的蠢动,你

姨丈就是这件事上为朝廷出了力,才得以内调,据我们所知是好像有些人插在里面,而且你

也出了不少力,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益看看左右道:“姨妈,这件事到现在还不能公开谈论,而且说起来太长,还是等姨

丈回来,甥儿再一次讲吧。”

卢闰英忙道:“那可不行,爹回家时跟我说了一点,也是不太清楚,把我听得蹙死了,

就要等你来听个明的,我可等不及爹回来,表哥,你现在就得说。”

卢夫人道:“英儿,别胡闹,你没听表哥说吗?这件事牵涉很多,你是一个女儿家,管

这么多干吗?”

卢闰英笑道:“连爹都告诉我了,可见我问问也没关系,不过你倒是不能听啊,因为你

是吃素念佛的人,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你听了都是罪过,这样吧,马上也该用膳了,叫人把

饭开到我屋里去,我陪表哥一面吃饭,一面听他说故事。”

李益道:“这……不太敢当。”

卢闰英笑道:“表哥,你别客气了,娘是吃素,她的菜又清又淡,而且还见不得荤腥,

你是要陪娘吃饭,那可是找罪受!”

卢夫人看见女儿笑道:“十郎,这倒是真话,你第一次来,叫你跟我吃素也不像话,还

是到英儿的屋里吃饭去吧,我也找人通知你姨丈去,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应酬,就赶快回

家。”

卢闰英见母亲答应了,连忙就吩咐摆膳,卢夫人笑道:“英儿,现在可不许喝酒,等你

爹回来,你们再好好地喝,十郎,你去吧,我不陪你了!”

姨母有了吩咐,李益也就告罪起身,跟着卢闰英到后园去了。

这所宅邸是卢中书早就着人安置好了,气象自然十分豪华,但是比起李益原来所居的霍

王别业,还是差了一点,祗不过修缮得很整齐,显得欣欣向荣,不似郑净持母女所住的那么

冷落。

花园里来来往往都是衣着整齐的使唤仆妇,见了他们都远远地行礼请妥,却没有敢靠近

的。

李益笑道:“你家的规矩很大呀!”

卢闰英却不太喜欢地道:“都是爹要这些排场,蹩扭死了,一所大宅子,用了六七十个

人,我就找不到一两个能说话的。”

李益笑道:“那是大家规矩,姨丈是节度使,一地藩镇,如果是在以前的封建时代,就

是一个小国之君的诸侯了,内外上下,自然要分得很严的。”

卢闰笑道:“可是我来到长安后。到过一些人家,官比我爹大,人家也没有那种排场。”

李益道:“长安是最没规矩的地方,因为长安的官太多了,一个豪门的家臣比一些小官

还神气,因此上下之分也就很难维持,倒也难怪的。”

卢闰笑道:“为什么呢?京师是天下礼仪之源,法令章典制度,都是在此地颁布,何以

此地反而行不通呢?”

李益笑道:“那是时宜所使然,无法讲究起,我举个例子说吧,京里的太监也是下人奴

才,可是出了宫就是钦使。”

卢闰笑道:“那又怎么样呢?”

李益道:“不怎么样,只是接待起来困难而已,如果完全按照典制。宣渎诏令时,他是

钦使,宣读完诏令后,他就是奴才了,但是那些大臣等能以下人对待他们吗?”

卢闰笑道:“难道还要待以上宾之礼吗?”

李益笑道:“待以上宾之礼还怕简慢了他们呢,因为这种人最不能得罪,成事不足,败

事有余,靠他们飞黄腾达很难,因为此辈不学无术,说好话也不见得高明。但是捣鬼却个个

都是好手,背后伤人都很行,所以对待他们最伤脑筋,许多王公巨室,对内廷的宫监,只有

一个办法,尽礼接待后,主人乾脆告退,让自己家里的干练家臣或心腹管家来款待他们,这

样反倒能够宾主尽欢,既行了人情,也不损官格,因为一品大员,当真跟那些廷侍们称兄道

弟,交往得很亲密,也不太像话,而且传出去更有违廷律,官律对内廷侍臣结交外官是犯禁

的,可是家臣跟他们结交,却不受限制,甚至于结成异姓兄弟也没多大关系。”

卢闰英似乎很新奇,这是她从来没听到或想到的,所以紧跟着问道:“那就会如何呢?”

“造成一批很重要的奴才,这些奴才对主人的前程有了举足轻重的关系,自然也有了一

些特权,慢慢地就形成了上下不分的势情,因为这些奴才有了靠山,进一步掌握了主人的机

密,使得主人也不敢得罪他们了!”

“他们真有这么大的权势吗?”

李益笑道:“当然不是一概而言,可是朝政兴衰,此辈往往在无形中具有很大的影响

力。据说安史之乱,安禄山原来在朝廷极受荣宠,架子大了起来,对高力士就不如先前那样

恭敬了,高力士怀恨在心,跟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极力排挤,使安禄山又受到了降黜,因而

才促成了反意。高力士并未当权,只是一个小人而已,却能具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因此可知

此辈的影响力。”

卢闰英笑道:“那我倒是要跟爹提醒一声,叫他注意……”

李益笑道:“你不必操这个心了,姨丈能够受到朝廷的重视,自然懂得这些的,何况自

鱼朝恩专权后,朝廷对内廷的侍臣已大加抑制,把各地内臣监军的制度也取消了,现在他们

是没多大作用的,我只是向你说明何以长安的下人会如此放纵的原因,当然也不尽然如此,

有些家奴,参与了主人太多机密,地位日受重视,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大可不必为这些事

操心,姨丈律下甚严,井然外内,自然不容许有这种事发生。”

卢闰英笑道:“表哥,你呢?”

李益道:“我?我目前不过是一个主簿而已!没有这些琐碎,在衙门里就可把事情办完

了,没有要到家里来私下商决的事。”

“将来呢?爹说过你已简在帝心,外放只是让你磨练一下,将来一定会内调而受重寄

的。”

李益一笑道:“那是将来的事,不过我一向有个原则,不让别人来插手我的事。”

卢闰英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就不必为这些事烦心了,我倒不想搭什么官架子,

主奴之间也不必把界限分得那么严,我愿意亲如家人一样地对待他们,但是弄到下人爬到我

头上来,也是我受不了的。”

她显然已经在以李益的妻子自居了,李益自然是明白的,从姨母的态度,以及姨丈到长

安后,对自己的批评改变,这门亲事希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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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6:53|只看该作者
只是李益还有点顾虑,那就是性情上的问题,看样子表妹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受

不得半点委屈。

姨母向母亲表示过,聘礼要在百万之上,这个问题现在并不困难,将来赔嫁的数额,或

许还十倍此数,家庭需用是不虞置乏了。

可是他们这种做法,显然是怕女儿受屈,要掌握经济大权,这在李益也是不能忍受的。

他是极端自负的人,成了家,就是一家之主,弄个压在自己头上的老婆,这是他无法接

受的事。

这种话对姨丈姨母是不能说的,但是必须对表妹说清楚,让他了解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

人。

可是这话怎么启口呢?

李益在心里斟酌着词句,倒是卢闰英忍不住了!“表哥,我在姑臧拜见姨母时,曾经给

了她一点东西。”

李益灵机一动,把锦盒掏了出来道:“是这个吗?我就是带来还给你的。”

卢闰英的脸色一变,眼中立刻含着泪水道:“表哥!姨母没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吗?”

“说了!表妹,我非常感激你的盛情,可是我不能接受,所以带来还给你。”

“为什么!表哥,是你认为我太笨,太丑……”

“不!都不是,像你这样一个天仙化人,兰质蕙心的好女郎,谁娶了你都是福气!可是

姨母提出来的条件令我太难堪了,你们家如果是穷,靠你这个女儿要一笔养老的费用,倒也

说得过去。可是你们家并不穷!那就是存心为难我,知道我拿不出那笔聘礼……”

卢闰英擦擦眼泪道:“我知道娘的作法太势利,所以我才把珠串留给姨母,典也好,质

也好,凑足那个数,将来我们再赎回来就行了!娘私下告诉我,说爹为我的陪嫁,已准备了

千万之资……”

“那怕是亿兆之数,仍然是你的。”

“表哥!你说这个话就太伤我的心了,我虽然生长在豪门,但我并不势利,我不顾羞

耻,在姨毋那儿以身自荐,尊敬的是你的才华,我知道爹跟娘都太俗,论金致聘更是俗不可

耐,但他们是一对俗人,跟他们说不通,何况他们也是一片爱我之心,使我无法跟他们争,

因此我求你,别把我看成爹娘那样的人,委屈你一下,把这个拿去典了,凑足了百万之数,

堵住了娘的嘴,等我过来的时候,你瞧不起那些钱,我们俩到黄河边上,把那些钱一把把地

丢进水里去,一文不名地进你家的门。”

李益笑了道:“那是做什么?”

卢闰笑道:“你无非是因为我有了钱,恃财而骄,会对你不尊敬,我把钱都去了,靠你

吃饭,那就骄不起来了!”

李益很感动,面对着一片少女纯情,他也很惭愧,表妹是个毫无心机的人,而他却在耍

心机。

因此他笑了一笑道:“表妹!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是的,我们今天才见面,可是我听姨母说,她虽然是你的母亲,相处了二十年,看着

你从小到大,对你也还是摸不透。”

李益也笑了。他以前对母亲的了解也不够,倒是这次回去,母子两人一番深谈,才算消

去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大家真正的和谐了。同时他也对卢闰英的深情感到歉疚,觉得不该再

逗她了,含笑地轻捉住她的手:“表妹,你放心,我绝不让别人娶走你,不过我也不能典质

这个珠串来下聘,姨丈和姨母既然定下了那个规格,我也应该有我的尊严,假如我拿不出这

笔钱,根本不够资格进这个门,我就不会来了。”

李益很聪明,他知道在什么恰当的时候去接触对方,因此他握住卢闰英手的时候,也正

是她最迫切需要的时候,需要向李益表白她心意的时候。所以李益握住了那一双柔夷,卢闰

英居然丝毫没有挣扎,可是她的手在李益的掌握中,有着一阵轻微的颤抖,这使得李益体验

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兴奋。

这是一种处子颤抖,欲拒似迎,就像是一头绕足乞怜的小猫,既渴望着主人的爱抚,可

是把它抱在怀中的时候,它总是颤抖看,无法压抑那种发自本能的震颤。

希望着,而又畏惧着,使得李益把手握得更紧一点,卢闰英却为那番话而带来了一阵惊

喜:“表哥!你已经筹足那笔钱了?”

“是的,否则我就不来了,把珠串还给你的方法很多,何必多此一唔呢,彼此既属无

缘,相见不如不见!”

卢闰英的大眼睛望着他:“表哥,你是怎么筹的,我到姑臧去,还拜见过你家的大

房……”

李益知道她说的是李揆的家里,因为老家具有一房是当得起姨丈一拜的,大伯虽已弃

世,他毕竟还当过一任宰相,门第仍在,那是不会毁灭的。笑了一笑:“那位大伯母对我家

没什么好话说吧!”

卢闰英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透露了一点你家里的状况,说为了支持你到长安来赴

选,已经费了很大力气。”

李益笑道:“那是一定的,尤其是她想为自己两个儿子也在争取你,必然会找出我家的

弱点来攻击的,不过丞相夫人说话总得有点分寸,所以祗能拣这种虽不着边际,却很有力的

话来说,你不知道我回家后,到她儿去送上我的觐仪时,她脸上的神情有多妙,尤其是见到

我送的东西,比大伯父致仕回家时,分赠各亲戚家的东西,足足贵重了十倍。她连嘴张开了

半天都合不拢。”

卢闰英被他逗笑了道:“表哥!你送了什么?”

“白莹一双,黄金十镒。”

“什么?你送得这么贵重?”

李益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我遍赠戚友,每一份都比大伯给人的强。”

“为什么呢!你要表示什么?”

李益傲然道:“宰相富贵,不及名士风流,也让同族的亲友们知道,我李益虽然没有做

到宰相,却并不寒酸。”

卢闰英笑笑道:“表哥。你已经够骄傲了,我来到长安后拜会了几家人家,谈话中说起

路上的见闻,我告诉他们经曾到姑臧李家弯了一弯。他们不提李丞相的家,却问是不是姑臧

李十郎的家?”

李益有点意外地道:“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因为你是个名人,文采风流,艳事频传……”

李益不禁有点赧然,知道她一定听到霍小玉的事了。但卢闰英很技巧地不往下问,把话

题转开了问道:“表哥!说正经的,你真的已经筹到那笔钱了?”

“当然是真的,我何必骗你呢?”

“那里来的呢?表哥,你刚放任,还没有视事,而你家的状况,我们是亲戚,大家很清

楚,唯一能筹借的,只有你大伯那儿,目前他们是不肯借的……”

李益笑道:“大伯母要为她的两个儿子打算,巴不得我筹不出聘金而作罢。当然他们是

不肯相助的人何况就算他们肯了,我还不肯借呢,与其向他们开口。倒不如用你的珠串去变

卖了,什么都可以做,唯独借钱娶亲的事。却是万万行不得的。”

卢闰英听得脸红了,却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行不得?这种事多得很。”

李益笑道:“假如靠告赁来娶媳,那可叫人捏着一世的把柄,日后我有了出息,叫人家

说:李十郎有什么好神气的,他的老婆还有半个是我的!那叫我怎么抬头?”

卢闰英实在忍不住了,笑得直颤道:“表哥!你真是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个深闺娇娃虽然健朗聪明,却是在规矩森严的礼教家庭中长大的,很少听过这样粗鲁

的谈话,因此李益只是随便的一句笑话。却使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娇柔的神态,使得李益不觉心动,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帮助她喘过气后才道:“我

说的是实话,也值得笑成这个样子。”

卢闰英也觉得自己太失态了,咬住嘴唇,才使自己没有笑出来,重重地吸了两口气,才

道:“表哥!不要再逼我了,说正经的,那笔钱……”

“钱已经有了着落了。娘就是等我一句话,只要我认为彼此能相投,她就央人来下聘。”

卢闰英把眼睛盯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话,李益轻叹一声道:“表妹!说句老实

话,如果你不是留下那一串珠子,我根本不会来的,因为我这个人也很傲……”

卢闰英脸上已现怨色,李益接着又以相反的口吻说道:“可是现在,那怕叫我在长安市

上向人叩头乞讨,我也要把这一百万钱凑足……那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为了得到你这样一

个玉人为伴,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H李益不愧为调情圣手,对卢闰英这样一个情窦初

开,未曾涉世。而又早已对他锺情的女孩子,实在太容易了,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把卢闰

英整个地俘虏了。

如果是一个对李益有深刻了解的人。一定会知道李益那句话中的诚意少得可怜,因为李

益是个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能使他放弃自己的原则,可是卢

闰英却完全地相信了。

因为李益在说话时的态度是那样的庄重,没有一个人能不信,老练如鲍十一娘,也没能

逃脱这一种深情的诱惑,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少女呢?

李益的天才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在对女人方面,他尤其懂得个中之味。

要征服一个女人的心,不需要太多的甜言蜜语,只要适可而止的几句话就行了,而且是

最通俗的话。

重要的不是那些话。而是表达这些话的技巧!

要赞美一个女人,那怕曹子健为洛神赋的才力,搜尽一切美丽的词藻,还不如用真诚的

态度,说一句:“你使我倾倒!”更来得有力些。

卢闰英长得很美,那是一个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李益不去赞美她的姿色,不去夸赞她

的聪明,这些话,或许早就有人说过了,因此他只用最平凡的一句话。正经地,虔庄地表达

自己的感受,那就很够了。

卢闰英的眼眶红了,很显然地,李益的那句表白已经震动了她的芳心。

默然片刻,她才低声道:“表哥!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笔钱是那儿来的?”

“你一定要知道吗?”

“不是我,而是我爹,他是个很精明的人,一定会追究的,因为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而

他也是个很谨慎的人。”

李益笑了:“你是不是怕我从那儿挪借的?”

“不是我怕,是爹会这么想,我之所以把珠串留给姨母,就是让爹不会查到完全是你去

挪借。”

她很细心。唯恐伤及李益的自尊心。但她的顾虑却很正确,知道有千万的妆奁可收回,

谁都肯借出这百万来给李益作为聘礼的,但这样的来源,一定不会取得她父亲的同意,而答

允这门亲事的。

李益笑笑道:“钱是我自己赚来妁,就在长安到姑臧这一路上赚的!”

“赚的?能赚这么多?”

“是的,别忘了我是个名士,李十郎的文名早已轰动了长安,传遍天下,而且又是少年

新贵,科场得意,在许多人心目中,这是个很了不起的衔头,一书一字一诗,到了他们手里

都视同拱壁,就这么一路挥挥笔,居然满载而归。”

卢闰英的眼中亮起了光采:“名士能这么值钱?”

“当然了,这也是名士可贵之处,因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能成为名士的,而且名士还有真

假之分,浪得虚名者,比比皆是,真才实学的就如凤毛麟角了,我这名士却是货真价实的!”

卢闰英显得异常兴奋,目光中充满了尊敬,笑笑道:“难怪青莲学士能作豪语──五花

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原来名士赚钱这么容易。”

李益笑道:“名士赚钱容易,但名士得来不易,古今诗人千万,能如青莲有几人?李白

之前皆寂寞,李白之后无李白,他可以说千金尽散还复来,别人却不行了。”

卢闰英笑道:“为什么?”

李益道:“因为别人不像他这么倒霉,失欢于群小后放逐在外,却又受永玉之累,谪放

夜郎,嗜酒若命,迭逢坎坷,别的人一半是敬他的才,一半则是同情他的命,当然多少要周

济他一点,钱来得容易,花得痛快,益增他的狂态,却也更洗炼他的诗才,古来圣贤皆寂

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今人以为这是他的豪情,其实却是长歌当哭的悲哀,欲哭无泪的悲啸

而已!”

“这又是怎么说呢?”

“他是个极端骄傲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诗才无匹,所以才会有诗嘲杜甫运思成句太苦而

现老衰之态,意气何等豪放,可是到后来,他的话境更深时,却不再有那种凌人盛气了,反

之只有白发三千离愁长的感慨,明镜秋霜的伤怀,那时候尊严已磨尽了,字里行间尽是谈

酒,因为这些酒是他的诗换来的,圣贤寂寞而饮者留名,这不是他嘲笑自己吗?尤其圣贤两

个字,更加要特别注解的,时人并称李杜,以李诗为仙,杜诗为圣,他一直看不起杜子美,

不承认这个圣字,可是杜甫的遭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客死逆旅,晚年也不得志,李白总算承

认他这个圣字,圣贤寂寞是为杜悲,饮者留名则是自嘲,其痛苦可知!”

卢闰英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些,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李益个人意见,但这是超然于常论之

外,她父亲的幕客中不乏文人骚士,小的时候,也听过他们评论诗人,李益的看法却是不同

于一般人,因此忍不住道:“表哥,你好像对李青莲这个人很有研究。”

李益道:“是的,我做诗也不很费力,诗才也算敏捷,落笔很少推敲,信手成句,尚能

得自然之致,而且我的习性也跟他相近,最讨厌那些不学无术而自以为能的人i忍不住就想

出他们的丑,得罪了很多人,我们又同姓李,共一个老祖宗,因此我常拿他的事迹为诫,希

望将来不要步他的后尘。”

卢闰笑道:“别的都没关系,只要不学他的酒就行了,我不反对偶而小酌几杯,别有情

趣,可是一饮三百杯,那就是牛饮了,烂醉如泥有什么意思?我小时侯醉过一次,当时丑态

百出不说,醒来后头痛欲裂,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时那个叫雅萍的丫头来请道:“表少爷,小姐,酒菜都摆在梅雪亭上了,请两位前来

用膳。”

卢闰英笑道:“我不是吩咐摆到我的前房去吗?怎么又摆到梅雪亭了呢,大热天,上那

儿吃饭干吗?”

“刘家甥少爷也来了,夫人吩咐一并招待,婢子想小姐是不要他上楼的,所以自己作

主……”

卢闰英噘着嘴道:“梅雪亭就梅雪亭吧,为了这个厌物,这餐饭就吃不痛快了。”

李益忙问道:“刘家甥少爷又是谁?”

卢闰笑道:“我大姑母的儿子,平西侯。”

李益奇道:“平西侯是薛家并不姓刘呀!”

卢闰英笑笑道:“他的名字叫平,别字希厚,是我开玩笑,把他的名字连成一起,转入

为阳,不就是平西侯了吗?”

李益笑道:“你可真会变花样来损人。什么?你表兄就是那个礼部尚书的长公子,自己

也在礼部当员外郎的刘希厚?”

卢闰笑道:“是的,礼部刘文雄刘侍郎就是我的姑丈。表哥!你也认识刘表兄?”

李益笑笑道:“认识!大熟人,在很多酬酢场中都经常见面,这位仁兄很有意思,算得

上是长安的名人,因为他吐词诙谐,言谈有趣,对人热心,交游极广,长安市上几乎没有人

不认识他,而且此公又是平康里中大豪客。”

卢闰笑道:“就是举止太轻浮。”

李益笑道:“你认为他举止轻浮,有些人还特别喜欢他的风趣呢,有些长安市上的女眷

们兴致来了,结伴也举行什么游园赏花之集,爷们都一律摒诸门外,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独奉

承召……”

卢闰笑道:“这么一个人还有什么出息?”

李益道:“出息大了,就因为他能交通内外,经常替一些显宦家门的内眷办些私事,所

以他一直是受欢迎的客人,天大的难题,交到他手中,无不迎刃而解,他挂名工部员外郎,

整天不在衙门,尽替别人跑腿。他父亲礼部尚书对此很生气,要以怠职的名义革他的差,结

果倒是许多上宪为他求情,而且其他部里的人要把他调过去,礼部的人却不肯放。”

卢闰英笑了起来道:“原来此人还有这么大的神通!”

李益道:“表妹,你好像很讨厌他?”

卢闰笑道:“是的!我总认为他浮而不实,说话没一句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那倒是,他喜欢渲染过甚,夸大了一点,不过他也有长处,就是能守秘,

多少女眷连自己丈夫都不让知道的体己事,全是托他代办,从来不泄露!还有就是他答应点

了头的事。没有行不通的。”

卢闰笑道:“杂怪爹嘴里说他不好,没事还是要把他找了来,大概也是要他帮忙办事。”

李益道:“姨丈怎么说他不好?”

卢闰笑道:“爹是个讲礼数的人,对他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自然是看不顺眼了。”

李益笑道:“外地待久了,自然瞧着不舒服,可是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居

住长安,身居宫门,就少不了这种人。令表兄本身还有功名,身世也很好,人更是长得俊秀

可人,与其让一些小人来居问引线,倒不如求之令表兄了。”

说着已经来到了梅雪亭,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正在等着。

一看他们,刘希厚就迎了出来笑道:“十郎,真想不到我们是亲戚,以前倒是失之亲近

了。”

李益也拱拱手道:“说的是……希厚兄是长安闻人,小弟倒是想亲近一番,只是怕你太

忙,不敢打扰,若是知道有这份亲谊,希厚兄当得另眼相待,小弟也早去奉渎了。”

刘希厚笑道:“十郎,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少年得意,名士风流,小弟是个俗物,只

怕巴结不上而已。”

卢闰英却一撇嘴道:“刘表哥,君虞哥对我爹的亲戚不太清楚,他不知道你还自可说,

我娘身上就是这一门亲,说你不知道,就是欺人之谈了,多半是为了怕君虞哥沾了你,才没

有去结交而已。”

刘希厚笑道:“英妹,你这么一说就叫人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十郎是舅母的姨侄,算来

亲谊还很近,只是他不说,我怎么好意思硬攀呢。十郎是长安名人,文名传遍天下,平康教

坊所唱的新词很多是他的佳作,我这个大俗物,怎么挤得进去他们那个圈子!”

卢闰英却一皱眉头道:“刘表哥。我们谊属中表,你叫我一声表妹也就行了,我们闺阁

女儿家的名字,除了父母之外,不轻易告诉人的,你知道了没关系。可是放在嘴里称呼,就

大可不必了。”

这是一个硬钉子,刘希厚碰得很尴尬,讪然地道:“是!是!表妹,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见面,我也不是第一次如此称呼,怎么今天你就挑眼了?”

卢闰英冷冷地道:“以前是因为姑丈在座,我提出来怕姑丈不好看,我想姑丈回去该告

诉你。”

她的确厉害,话里藏针,不但训了刘希厚,也连他老子家教不周都骂上了。

刘希厚的脸红了,而且他从卢闰英对他与李益的称呼上,也看出了亲疏,称他刘表哥,

称李益是君虞哥,疏密自见,倒有点讪讪地,笑着向李益道:“十郎,我这个表妹的厉害,

你可领教了,她专门捉人的错,一点都不肯放过,跟她说话,可得兢兢业业。”

李益笑而不言,卢闰英却冷笑道:“刘表哥,你是我的表哥,君虞也是我的表哥,我又

不是你一个人的表妹,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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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7:26|只看该作者
刘希厚又碰了个钉子,好在他的涵养到家,脸皮也够厚的,毫不在意地笑道:“没什么

意思,我原是想夸赞你的精明,那知道口齿拙笨,把话又说错了。”

卢闰英虽然讨厌他,却因为李益在旁,不愿表现得太过份,遂也不再说了。丫头与仆妇

摆上了饭菜,也端上了酒,在三个人面前各斟了一杯,卢闰英举杯道:“我的量浅,只以此

一杯为敬,你们可别客气,多喝两杯,这是我们从晋城带来的道地汾酒。”

李益道:“我也不敢多喝,姨丈还没回家,初见他老人家,喝得醉醺醺的不成恭敬,也

尽此一杯罢。”

刘希厚却笑道:“十郎大概是要留着量,回去跟尊宠对酌吧?表妹,你知不知道十郎在

长安有个出名的美人。”

李益忽然觉得刘希厚很不上路,因此放下了杯子。

刘希厚却得意地说:“那位美人是故霍王的庶女,老王薨后,她们母女不见容于大妇,

被逐了出来,十郎恰好就结识了,营金屋以贮之……”

李益只好笑笑道:“希厚兄说得太客气了,她们母女是住在霍王别邸,李益不过是一个

书生,建不起那么豪华的金屋,而是我寄居在人家那儿。”

刘希厚道:“可是人家在门上钉了块牌子,写的是陇西李寓,可见她们母女早把你当作

一家之主了。”

卢闰英忽然道:“刘表哥,刚才君虞哥听说你来了,很夸说你一阵。”

刘希厚道:“我有什么让人夸说的?”

卢闰笑道:“他说你为人热心,办事稳妥,最能守口如瓶,所以很多人家都很信任你,

把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事都托给你,可是我觉得君虞哥看错人了,像刚才的那些话,你就不

该说的!”

刘希厚的脸又红了道:“我只是随便谈谈。”

卢闰英道:“你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呢?假如闲话,君子语不及私;假如你要告诉我什

么秘闻,那你是侮辱我了。我是个没出阍的女儿家,不是喜欢探人隐私的长舌妇。君虞哥在

你一无所长中,还能找出你的长处来,你却絮絮不休地说这些,不是徒作小人吗?”

刘希厚的脸皮再厚也坐不住了,腆然道:“表妹,我今天酒醉了,说了很多的废话,你

别见怪,今天我只是来代家母邀你明天到我家去玩玩……”

这个人很有天才,只喝了一口酒就说自己醉了,卢闰笑道:“你跟我娘说过了没有?”

“说过了,家母说她吃素,其实家母也知道她老人家是不会去的,主要是请你去玩。”

“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家母很喜欢你。还请了一些朋友的家眷。让大家见见你。”

卢闰笑道:“假如姑母有什么事,我这个做小辈的应该去叩头,没什么事,就待你上告

姑母,我敬谢了。”

“表妹!你一定要去,家母专为了你才请客的。”

卢闰英冷冷地道:“请姑母改邀别家的姑娘吧,刘表哥,你今年也三十了,还没有成

家,你去请姑母留心着,看看合适的人家,找个中意的姑娘,请她上你家去玩玩。至于我,

就不敢劳动她老人家了!”

转头向雅萍道:“刘表哥酒醉了,我不敢多留他,叫卢安备轿子,送他回去歇着,这亭

子里风太大,你吩咐人把饭菜挪到我屋里去。”

然后再转向李益道:“君虞哥,还是上我屋里去吃饭吧,娘也是的,刘家表哥已经喝醉

了酒,不送他回去休息,偏还留他用饭,酒言酒语,把我们也扰得不自在,等爹回来,我要

爹明天到姑丈家去问问他,是怎么教儿子的……”

刘希厚忍无可忍地道:“表妹,你……”

卢闰英脸色一沉:“刘表哥,你要是喝醉了酒,还情有可原;假如你没有醉,你就更不

该了,刚才那些话你是否应该对我说的?”

刘希厚脸上冷汗直流,卢闰笑道:“非礼勿言的古训你总该知道的,你在我面前语涉风

月,这是你读书做官的人该说的话吗?还是你把这儿当成平康里巷了,爹不在家,娘在念

经,我这个表妹来接待你,是把你当作个知书达体的君子,那知你如此不自重……”

这番话太重了,重得刘希厚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大的荒事,而且错得荒唐离谱。

对这个聪明美丽,多才而又多金的表妹,刘希厚是存有一份绮念的,他自认条件还不

错,品貌端正,身世显赫,不太大的年纪,不太小的官儿。在长安的社交圈子里又八面玲珑

兜得转。

这些条件,应该是仕族争婚的对象,而且的确也有不少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但都被他

自己拒绝了,他要选一个非常合适的对象。一个才貌身家都出众的对象。

财富、姿色、品德、身家,这四个条件凑在一起,长安市上的女儿虽多却很难挑出一个

齐全的。

即使是的话,他往往迟了一步,早已被人家捷足先得了,刘希厚虽然善体人意,却有一

个缺点,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出入闺阁,往来内户,受到许多王公巨室、贵眷命妇的欢迎与信任,却没有地位。

就像一头玲珑可爱的小哈叭狗儿,每个人都忍不住想抱在手中爱抚一下p但绝不会有人

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他也许是个可爱的男人,但只是那些闺人怨妇,豪门姬人偷情的对象,却不是一个少女

寄慕的对象。他是欢场中名媛们的恩客,却不是世族千金锺情的佳公子。

刘希厚只知道自己很受妇人们的欢迎,却不知道自己在一般少女们心目中有多重的地位。

这是他最大的一个错误。

卢闰英来了之后,他对这个表妹很锺情,锺情到近乎痴狂的程度了,因此他来得很殷

勤,而且也在家中微微表示过自己的意愿。

母亲倒是很赞成,可是父亲却当场泼了他一头冷水,骂他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尚书公开对他的妻子说了:“夫人,我对闰英非常喜欢,跟内弟卢家亲上加亲,我更

是千百分的情愿,只是我们家儿子不是那块材料,连我这个做老子的,都瞧他不上眼,又怎

么叫人家瞧他上眼去,你千万别莽撞开口向人家求亲,反而伤了亲戚的感情。”

刘夫人对丈夫的话一向很信服的,再者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材料,但她没有死

心,隐约之间,跟弟弟提了一下,话还没说完,卢大人已经回话了:“大姊!闰英还小,我

们想多留她几年,暂时不提亲事。”

刘夫人很识趣,知道强求下去,很可能真的会伤了姊弟之情,所以也没有再往下说了;

但又经不起儿子的苦求,因此才想把侄女儿接到家里去,让他们表兄妹好好聚聚。只要儿子

能赢得表妹的心,再开口就容易得多了。

刘希厚自己也对此充满了信心,所以兴冲冲地来了。

那知来到之后,才发觉情况不对,舅父不在家,这应该是个好消息,舅母究竟好说话,

对自己母亲的邀请不好意思拒绝的。等他开了口,卢夫人果然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说:

“我吃长斋,明天又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要在经堂里念一天的经,谢谢大姑的盛意了。至

于你表妹那儿。你自己去说吧,那孩子被我宠坏了,脾气太倔,我可不敢替她答应。”

卢夫人明知道女儿不会去的,但不便自己开罪这个甥少爷,留待自己的女儿去决定。

刘希厚喜孜孜地到后面一问,才知道李益来了。李益与卢家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但是

他不知道李益也有求姻之意,还没放在心上,等到李益与表妹双双来到,看他们亲昵的样

子,他就知道不太对劲,等到一开始,为称呼的事,挨了表妹一个钉子,他就知道更不对劲

儿了。

表妹称他为刘表哥,称李益为君虞哥,而且在李益面前,为称呼训了自己一顿,显然是

不愿意让李益听见这个较为亲昵的称呼,这对自已太不利了。

可是刘希厚充满了信心的,他知道自己有一项打击李益最有力的武器,那就是他跟霍小

玉的事。

因此他以戏谑的方式提了出来,造成李益的难堪。

可是他低估了李益,如果是别人,可能会为他这句话感到难堪,但李益不会。而且李益

的表现更出乎他意料,不但承认了。而且承认得很坦白,坦白得出乎任何人的意料,更还是

在豪无愠色的态度下承认的。

这才使刘希厚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不可挽救的大错,也显然是自己比李益不如的地方。

李益知道自己来了,当然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因此他很聪明,在表妹面前先说了

自己一番好话。

等到自己提出霍小玉的事,李益又一口坦承下来,两下相较,优劣自见,一为君子,一

为小人,历历分明,自己真如表妹所说的枉为小人了。

更糟的是表妹的那番话,不但洞悉了自己的意图,更捏住了自己的痛脚──语涉风月-

-虽然那是无关紧要的事,但表妹一定要在这上面做文章,却是他担承不起的,尤其是长辈

们都不在,自己比表妹大了十一岁,还是个有功名的人,对一个没出阁的表妹,提出这种

事,说到那儿都难以得到原谅的。

而挨了一顿抢白教训,还落了个满身不是,今后断了指望不说,连舅父这个门恐怕都不

好意思再进了。望着李益跟卢闰英双双到后面去了,刘希厚站在那儿却像发了呆似了。

受了李益重赂的卢安这时却走了上来,请了个安道:“甥少爷你还是请回府吧,小姐对

李少爷的文才一向钦佩得不得了,而且他又是夫人身上唯一的亲戚,您在长安多年了,人情

世故通达,怎么会干这个冒失事儿呢?贬李少爷,您不是存心给夫人难堪吗?难怪小姐要生

气了!”

刘希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他在无往不利的交往中第一次的失败,失败得很惨。

在到内楼去的路上,李益心中暗自得意,因为他明白自己兴霍小玉的事已是众人尽知,

根本就不能算秘密了,想瞒也瞒不了的。刘希厚借这件事来打击自己,实在是用错了方法。

刘希厚是长安闻人,李益跟他不算陌生,自然也知道他没有成婚。更听过他的豪语:

“我刘平三十未娶,就是虚席以待一个拔尖儿的女中翘楚!”

因此他听说刘希厚是姨丈卢中书的甥儿,又见到表妹为刘希厚连名带字,起了个平西侯

的外号,更表露了一丝厌烦之色,心中已经了然。

刘希厚找到了他的女中翘楚,而且也隐约表示过他的意愿了,只是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

而已。

因此心计深沉的李益立刻作了一个周密的部署。因为他很了解刘希厚,此人手段玲珑,

脾气好,耐心佳,会献些小殷勤,只是缺少一点城府。

他会讨好人,也会挑人的眼儿,正因为他有这些毛病,所以才能在是非口舌最多的贵妇

人中吃得开。

李益很聪明地先把刘希厚夸上一番,而且还特别强调他的口风紧,肯守秘。

其实刘希厚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守秘,尤其是为了巴结一个人时,他会投其所好,恶

其所恶,把对方所要攻击的人也贬得一文不值,而且提供很多新鲜的资料。

长安的贵妇人是天下最无聊的一群长舌妇,能够周旋其中,必然也要跟她们声气相投。

李益算准了刘希厚发现自己是他的情敌时,一定会把霍小玉的事搬出来攻击自己,只是

没想到刘希厚会忍不住当面提了出来。

李益的算计中,刘希厚一定会在背后捣自己的鬼,所以他巧妙地先说了刘希厚的一番好

话。等刘希厚在背后攻击自己时,让表妹去否定他的人格,一个在背后说好话,而一个在背

后揭疮疤,优劣自明。李益就可以在不着痕迹下打一次胜仗!这个极为高明的策略,当然也

会冒点险。

假如卢闰英耳根子软,自己就变成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吃个大闷亏了。但李益却另有

打算,假如卢闰英是这样一个俗女子,这门亲不结也罢。

见面的结果。由于刘希厚的拙劣,使李益的战术提前地收到了效果,因此李益此刻心中

是充满了欢欣的,但是他不能形之于色,他必须增加自己在表妹心中的份量,表现更多可敬

的特色,所以他轻轻地一叹道:“表妹!你对希厚太残忍了,几乎是给他不留余地!”

卢闰英的确为李益的器度倾倒了,顿了一顿才道:“那是他自讨的,君虞哥,你怎么反

而为他说好话呢?”

“他本来就不错!是个很得人缘的人。”

“但是我讨厌他,爹虽然要他帮忙办点事,他一样地瞧他不顺眼,连我姑父,他自己的

老子都瞧不起他!”

“天下有各色各种的人,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你若是看他的长处,就会原谅他的缺点

了。”

卢闰英笑道:“君虞哥,你是否希望我嫁他?”

君虞哥这个称呼是见了刘希厚之后才用上的,那时是为了与刘希厚的表哥有所区别,但

卢闰英似乎不准备改口。一直叫下去了!这是更进一层倾心的表示,因为这个称呼可以用一

辈子的。

李益却笑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尤其是在见到你之后,我认为他不适合你,也配不

上你!”

卢闰英笑道:“为什么要见到了我才有这个感觉?”

李益道:“因为在此之前认识他而不认识你,我对于没见过的人绝不妄作批评,有很多

事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我回家的时候,娘告诉我你如何如何,我祗知道你长得很美,

性情温柔和顺,直到我们见了面,才能体会到你那种超人的气质!”

卢闰笑道:“怎么样的气质呢?”

李益想想道:“这是很难说出来的,姑且说是灵性好了,你要问我什么是灵性,我无法

回答,因为这是一种很难捉摸的东西,但又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像是画龙而点睛,就是那

么一点,就有了生命。灵性在一个女孩子而言,尤为重要,一个女孩子不管人长得有多美,

如果没有了灵性,就会变得俗不可耐。”

李益的口才一向是流利无窒的,跟他谈话时,往往会不知不觉为他所吸引。

现在的卢闰英就是如此,她的脸,她的眼睛,都在李益的谈话中闪耀出了光彩,一种难

以描述的光彩,而表现在一个少女的脸上,就成了一股动人的神韵魅力。

赞美的言词人人会说,但是要赞美到恰如其份,说到人的心中去,却是很高的学问了。

偏偏李益就具有这种天才。

他知道卢闰英的美已是事实了,那是一种豪无瑕疵的美,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说上几

句,因此在姿貌上去赞美她,不过是陈腔滥调,不会起多大的作用,所以他着重在内涵的

美,提出了灵性这两个字,这是别人从未提及的,但也是卢闰英所真心渴求的,因为她是个

很聪明的女孩子,聪明的女孩子想得很多,卢闰英也一定经常在问她自己──我除了脸长得

好看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可取之处──物以稀为贵,卢闰英在姿容上已经得到过太多的赞

美,因此她迫切需要的是别一种赞美,一种对她心灵的了解,对她内在的、性格的透视。

李益做到了。灵性,这是一种内在的魅力,也是卢闰英渴望已久。期待着被人知道的一

点。

表现在她脸上的是知己的感激,表现在她行动上的却是不避形迹的亲昵,她把与李益之

间的距离拉近了,肩靠着肩,而且渐渐地把她的体重倾向于李益这一边。

就像是一个渴求着人爱抚的小猫,正在试探着把柔细的身子,靠近了主人的脚跟。

这是一个少女呈现她内心感情的方法,卢闰英做得很自然,但也很嫩,李益却是老手

了,他懂得如何去接受这种亲昵的表示,那也是一种很难的经验。

接受一个少女初恋的表白是要一种表现得恰如其分的行动,须要把握恰当的时机,像是

蹑手嗫脚地去捉一只栖息在花上的蝴蝶,不但行动要轻,而且动作要轻柔,脚步一重,蝴蝶

受惊飞走了;出手太重,蝴蝶脆弱的翅膀就会折损了,挥掌一握,很可能会把蝴蝶揉碎捏死

了。

那必须两个手指轻轻地毫无声息地捏拢。

李益是很懂得把握机会的人,他很自然的,把他的手臂由背后伸出去,却没有及时揽上

去,只是搭住一点她的衣衫,使她能感觉到,而且是渴求地期盼着。

然后李益在转到一丛柳荫的地方,忽然停下来,折了一根弯细的柳条,笑道:“表妹!

等一下我要求证一件事,看看与我的想像中有多少差距!”

他把柳条弯成一个细小的圆圈,大小恰好是自己的脖子粗细,然后折去了多余的长度。

他持着那枝柳条笑道:“这是一个很荒唐的要求,但也是我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你如

果不是一个有灵性的女孩子,我不会对你提出这个要求,要不是恰好在这杨柳树下,我也不

会想到这个美丽而又有趣的掌故,其实这个人现在还在,而且跟姨丈,同在中书省,跟我是

文字知己,虽然长我廿几岁却有人把我们同列为大历十才子,因此无话不谈,十分相

得……”

卢闰英被他一番话引起了兴趣,连忙说道:“君虞哥!你说的一定是现任中书舍人的韩

翊,韩君平!”

李益道:“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卢闰英笑道:“大历十才子中只有韩舍人在中书省,爹到任后他来拜会过,他的那位柳

氏夫人也一起来的,他们定情时所作的章台柳酬答篇是我最激赏的……”

“你既然也见过柳氏夫人,那就更好了。你觉得这位柳夫人的姿色品貌如何?”

“风流蕴藉,绝品可人,现在已是中年了,还是很称看,年轻时一定是人间尤物。”

李益笑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现在当然是跟你不能比了,不过韩君

平对他这位夫人却是捧为天上有,人间无的绝世佳人……”

“那当然了,要不然胡将沙吒利怎么会惊为天人,霸持不放呢?要不是那位许俊仗义夺

美而还,造就了那一段佳话,韩员外恐怕郁郁至今,早就从十才子中除名了。君虞,你提起

他们来,莫非有什么新闻吗?”

李益笑道:“不是新闻是旧闻,韩君平有一回在文会上,说起他跟柳氏夫人在她故主李

公府中初会时的情景,说下了一句豪语,他说阅尽长安名媛佳丽,无人能及柳娘细腰!”

卢闰英笑道:“柳夫人身段玲珑。楚腰一摆,情态动人,这是可信的,但是说无人能

及……”

李益道:“人到了中年总会是胖的,当然不能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了,我说的也是柳夫人

年轻的时候。”

卢闰笑道:“究竟有多细呢?”

李益道:“他们也是在盛夏花园中,折柳为度,就是我手中所举的这么粗细。”

说着举起手中的柳枝圈,卢闰英笑笑道:“你怎么知道,韩舍人不会请你去量一下吧!”

李益笑道:“就是请我去也量不出一个标准来,因为他说的是当年的情形,我生也晚,

天宝中,我不过才出世未久,赶不上为他们作证明;不过韩舍人说了那番话,许多人不服

气,要他拿出个确实的尺寸来,他说当时没有带尺,比度之后,他拿了柳枝围在自己的脖子

上,比了一比,恰好就是那么粗细。”

卢闰英笑道:“韩舍人的脖子也不细呀,他虽然还没胖到拥肿的程度,可是那脖子至少

比你粗一个圈子。”

李益道:“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尚未发福。因此大概跟我的差不多,我记住了他的

话,有机会遇到细腰女郎,总不忘记设法-度,很多朋友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能

及上这个圈子的。”

卢闰英笑笑道:“你是否也想量一下我的腰?”

李益笑道:“不错!假如你的腰看起来不是那么细,我就不作此请了,就是因为你可能

比她细,我才想度一度,免得韩老儿老是说除却汉宫飞燕外,柳腰再无第三人!”

卢闰英红了脸道:“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这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李益笑道:“我并不想夸耀人前,但是想起他的那两句话,总是有点不服气。”

卢闰英终于红着脸低声道:“君虞哥,度一度是没关系,但是你可不能告诉人家去!”

李益笑道:“假如比不过,根本没什么可说的,假如比过了……”

卢闰英急道:“你也不许说。”

李益道:“我可不是疯子,叫每个人都来量量你的腰,不过别的人可以不说,韩老儿那

里,非要堵堵他的嘴不可,我连如何答句都构思好了;汉宫飞燕已秋草,腰细几许无人晓,

纵教章台柳如昔,不如吾家新柳好。”

卢闰笑道:“那也不行!若是他说了出去,让爹知道了,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李益道:“老韩不会这么多口的。”

卢闰英道:“那可很难说,你们文人的嘴是靠不住的,他连自己老婆的腰都告诉人

了……”

李益笑道:“你没听懂我的话,我最后一句说的是不如吾家新柳好,这四句诗我一定是

在新柳属我家的时候,才找人送给他去。”

卢闰英红着脸道:“爹还没答应呢。”

李益笑道:“我也没量过呢,便如这一条柳枝围不住,细腰仍尊章台柳,依然让老韩神

气去。”

卢闰英想想道:“假如我们不能在一起呢?”

李益苦笑道:“那还是让老韩神气去,衣锦夜行固然是憾事,但穿着借来的锦袍招摇则

迹近无聊了,既损人节,又伤吾心,这种无聊的事我不会做的。”

说着把柳枝围过她的腰,圈了起来,只差一指之宽,两头接不起来,李益轻叹道:“今

后章台不折柳。”

卢闰英咬咬牙道:“君虞哥,幸亏是现在度,要是在冬天一度,连一手都不够呢?那有

这种量法的。”

李益道:“那要怎么量?”

卢闰英红着脸,猛地解开衣襟,露出了那截雪白纷嫩的细腰道:“我倒不信真的就输人

了!”

这才是李益真正的目的,他装痴装呆,拐弯抹角,就是为了想欣赏一下蛮腰几许,最好

是能用手揽上一抱。

把韩翊与柳氏夫人拖出来,也是他杜撰的,柳氏被胡将沙吒利掳去,韩翊忧思无计,寝

食为废,幸得同僚许俊之义助,并夺佳人以归,这个故人跟两个人劫后初逢,以章台柳唱

和,是天宝乱事后的佳话,长安无人不知。

更巧的是韩翊也在中书省任舍人。是姨丈的僚属,新宪到任,韩翊一定要携眷来拜的,

表妹既然对文事很感兴趣,对这两口子印象也一定很深,从他们的身上,造出杨柳细腰典

故,这就太妥切了。

因为他乍然初见,就对卢闰英的纤纤楚腰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也知道这一搦蛮腰是表妹

引以为傲的女性魅力,特别用丝缎系腰衬托了出来,如果拿这种带点诗情的故事与一个名人

的豪语激上一激,表妹非入壳不可。

手指轻轻地触在她细致如玉的肌肤上,李益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但是他必须很稳,此时

可性急不得,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他对卢闰英已有深切的了解。

这是个自律很严的女孩子,那是家教之故,但她又兼有了一点文人的浪漫气息。

这使她更具有魅力了,可是她的尊严却不容轻渎的,不像霍小玉对自己,完全能放弃自

我,这却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正出与庶出的女孩子,就是有这样的差别。

卢闰英可以接受清狂,可以大胆地放浪形骸,那只是一种对文人气质的喜好,但不是轻

浮,不能对之作轻薄。

所以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用柳枝围住了她的腰,由前而后,把柳枝都移到最凹入的部位,

比了一下后,然后轻轻的,在她美好而又圆秀如涡的脐眼上吻了一下。

卢闰英退后了一步,似乎对李益的这一个动作很感到不解,目中有一点惊惶的神色。

李益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柳枝再捏去将近一寸的长度,然后才把柳枝交在她的手中道:

“记住,在我们洞房之夕,别忘了提醒我,把这一根柳枝,连同我刚才口占的七绝,封好了

找人送到韩舍人府中去。”

看他折去了一寸的柳枝,卢闰英的脸上现出了得意而胜利的笑容,却又娇羞万分地道:

“我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君虞哥,我只是让你知道一下,可不准对人说去的。”

李益笑道:“不说也好,这样一来,这天下第一细腰就永远为我所有了,真要把这件事

传出去,说不定还会害死不少人呢,当年汉宫赵飞燕得宠后,未央官中饿死了不少官人,大

家拚命节食,想使细腰瘦过飞燕,你是运气好,生在天宝之后。”

卢闰笑道:“这又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否则你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得腰细之尊。”

卢闰笑道:“难道长安市上,就没有细腰之女了?”

李益道:“可以这么说,上有所好则天下趋之,杨氏玉环以丰腴胜,流风所及,才养成

长安城里一群肥婆。”

卢闰英笑道:“那我这个样子可不成了丑八怪?”

李益笑了笑道:“没有的事,你的腰细,其他的地方却不瘦,骨肉停匀,肥瘦合度,是

个标准的美人儿。”

卢闰英的脸红了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李益含笑道:“虽然我只度了你的腰,但我既不是瞎子,又不是呆子,而且在斯情斯景

之下,叫我不看别的地方是不可能的……”

卢闰英有点窘急道:“君虞哥!你不老实……”

李益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实的人,我装老实也没人相信,不过我可以保证,我绝

对是个君子!”

卢闰英哼了一声道:“你还说是君子呢,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李益笑道:“我可没有越礼呀,度量细腰,是取得你同意的,至于其他的地方,我不过

是顺带的看上一眼,那也不算失礼,我总不能闭着眼睛乱摸呀。表妹,评量一个人的道德品

性,可不能在行为上衡量,要从内心去深察的,有些人表面上唯唯谨谨,内心里想入非非,

这种人才是其心可诛。”

卢闰英红着脸道:“可是你刚才……”

她不好意思说出李益在她肚脐上偷吻了一下的事,李益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

“那是我一时情不自禁,但是却有特别的意义的。”

“欺负了人,还有特别意义,你倒是说说看!”

李益道:“如此细腰,恁般多姣,如入他人怀抱,岂不糟糕,未雨绸缪,智鞭先着,虔

心一吻,贴上封条。”

卢闰英愕然道:“什么叫贴上封条?”

李益笑道:“那就是陇西李益封的意思,今后再也不让别人沾手了。”

卢闰英心中是甜蜜的,口中却不肯服输,故意哼了一声道:“难道我非嫁给你不可了!”

李益道:“那自然不是这么说。表妹,本朝国威之盛,尤胜于汉武,但礼防之严,则大

为逊色,迭经战乱,乃使胡人入为重臣。胡俗入侵,世风为移,再加上几度女主之祸,历代

君王,无不风流,皇亲国族,秽事更多,贞操两个字,似乎在长安绝了迹。不过我相信你不

是那样的人,如果你没有托付终身之意,不会准我度腰,所以我这一吻,虽然无痕无迹,却

是在你我的心里定下了誓盟,你非我莫嫁,我也非卿莫娶,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卢闰英见他说得很庄重,遂也肃容道:“君虞,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就是了!”

李益道:“我若是不明白又何至如此放肆,只要姨丈不反对,我就叫人去禀告母亲前来

下聘。”

卢闺笑道:“在姑臧时,爹的意思很淡。不到过了长安后,对你的印象已经改变了。只

要你能拿得出聘礼,我想他是会答应的,不过要快……”

李益道:“我知道,你现在是一块肥肉,长安市上的未婚世族,都在动脑筋,不过你放

心,论条件,比得上我的还不多。”

卢闰笑道:“你就这么有把握?”

李益傲然道:“不错,姨丈择婿的条件很苛,因此我才有把握,他越挑剔,我的机会越

多。”

卢闰英笑道:“错了,我爹择婿的条件是四才,那就是文才,人才,口才与钱财,缺一

不可。”

李益笑笑道:“以文才而言,我不敢妄自菲薄,陇西李益名列大历十才子之内,而这十

才子中,只有一个李贺可以跟我一较的;不过李贺生性孤僻,人家称他为鬼才,此人才气虽

高,毛病太大,家道孤寒,不堪雀屏之选……”

卢闰笑道:“难道其他的几个人都比不上你?”

李益笑道:“那倒不敢说,只是他们都成名较早,多半是中年,早就儿女成行了,只有

我跟李贺是后起之秀,而李贺诗多鬼声,大家都说他不长命;姨丈绝不会考虑到他,就算考

虑到了也没有用,因为他自己也无意成亲,算来算去,只有我一个人够资格了。”

卢闰笑道:“那也不过一才而已。”

李益道:“以人才而言,我相信姨丈不是指的品貌而是指这个人的出息与才干,这一点

我也有自信,计诛鱼朝恩,简在两代帝心。口才也不逊人,要不是我辩才如泻,经常把那些

宿儒明经驳得哑口无言,贬得体无完肤,也不会落个持才傲物之讥。唯一欠缺的是钱财而

已,但是我一字一诗,都可以立致斗金,那是用不完的财源……”

卢闰英轻轻一叹道……“君虞!说句话不怕你生气,爹对你的印象是改变了不少,但也

深以为虑,说你这口才会给你惹来不少的麻烦,有一次他跟娘闲谈之下,还半开玩笑地说,

四才难选,就两才足矣!”

李益愕然道:“是那两才?”

卢闰笑道:“钱财与蠢才。”

李益先是呆了一呆,继而笑道:“这倒是有眼光的,真能嫁个富而多金的蠢才,以你的

才智,一定可以大权在握,舒舒坦坦地过一生。”

卢闰笑道:“君虞,我在跟你说正经话。”

见她已有愠色,李益也收起嘻笑之客道:“闰英!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因为你太美了,

唯恐天妒红颜,而招致薄命,难谐白首,只要你屈于命,找个有钱而又庸拙的丈夫,一生安

稳无波,吃穿享用不尽,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巧妇拙夫,是自求多福之道。有句俗话说,鲜

花插在牛粪上,那是很有道理的。”

卢闰笑道:“什么道理?你倒是说说看!”

李益见她眼睛瞪了起来,笑笑道:“牛粪是鲜花的佳肥,鲜花种在牛粪上,可以长得肥

肥实实,不会因乾瘠而凋萎,此其一。鲜花芬洁,才会引人采摘,如果是插在牛粪上,人为

恶其秽臭,反而不会去采了,是因祸而得福。嫁个人才,你可能受委屈,嫁个蠢才,你始终

高高在上,如能往远处想,倒也不失其为福。”

卢闰英有点生气地道:“那么你也赞成了?”

李益笑道:“我若是你的父亲,我可能会赞成,但我只是你的表哥;我怎么会赞成呢,

在我说来当然是嫁给我才好!”

卢闰英这才笑了起来道:“你的皮真厚,快去吃饭吧,免得雅萍那丫头又找了来。”

李益指指她的衣襟道:“我早就饿了,可是不敢催你,也舍不得催你。”

卢闰英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襟还是敝着的,连忙掩了起来道:“都是你,要是来个人撞

见了成什么样子?”

李益笑笑道:“我的眼睛尖得很,有人来,我老远就会看见了,因此你还是嫁个人才才

好,如果嫁个蠢才,处处还要你去照顾他,怎么会想到照顾你呢。”

卢闰英又白了他一眼。低着头向前挪动。同时道:“君虞,现在爹对你的印证已经好转

了不少,你来求亲,只要聘礼拿得出来,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件事,你必须有个明白的

交代。”

李益心中一动道:“是霍小玉?”

卢闰笑道:“是的,这件事长安每个人都知道,我也听人说过很多。说那位霍氏娘子国

色天香,风华绝代,为人更是温文谨厚。”

李益想想道:“不错!她都还当得起,我李十郎相处的女子,绝不会是庸脂俗粉。”

卢闰英道:“君虞!我不是嫉妒她,我也不会那么器量窄,何况她认识你又在我之先

呢!”

李益道:“闰英!既然你也知道她,相信你清楚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娶她。”

卢闰英道:“我知道,我愿意并娶她,只是在爹那儿,恐怕讲不通。”

李益道:“我娘那儿也讲不通,娘表示过了,她绝不肯为一个未嫁先过门的女子补正名

分的。”

卢闰英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益道:“小玉那儿没有问题,我在事前就跟她说清楚了,两个人在一起是没有名分

的,可是我绝不负她。”

卢闰英道:“那要如何安置她呢?”

李益道:“那是你的事了。”

卢闰英道:“怎么是我的事呢?”

李益笑道:“你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如果你容得下她,等过个一两年,把她接回家,如

果容不下她,就装聋作哑,把她放在一边……”

卢闰英道:“君处!我不会是那种人,这一点你绝对可以相信的,只是我怕爹会在这方

面多作挑剔。”

李益道:“我想不至于,因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要我断绝了她,李十郎就不能

做人了,而且我地做不出这种事!”

卢闰英道:“是的,假如你绝情寡义,弃她于不顾,连我也不敢嫁给你了,这件事还是

我跟爹去说,叫他不要过问,就装作不知道,以后由我自己来处置……”

李益笑道:“我娘也是这么说,所以她告诉我。她不能对小玉的名份作任何承认,但也

要我一定跟你说明白,娶媳过门,她这做婆婆的可以作主,另外再弄人进门,则是你这做大

妇的权利了。”

卢闰英顿了一顿才道:“那位霍家娘子她肯吗?”

李益笑道:“没什么不肯的,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可以在一起有个照顾,但不能有

名份,而且这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

“那就怪了,她虽是庶出,但到底是个规规矩矩的千金小姐,而且又是个女儿家,怎么

会自甘委屈呢?”

李益道:“闰英!你对她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听说了一点,不太清楚,我又不好意思追问。”

李益轻叹道:“以她当时的处境只能作这个打算,因为那时霍邸还没有败,老王薨后,

王太妃大权独揽,根本就不承认他们母女的地位。甚至还要把她母亲贬为家奴逼嫁转卖给一

个商人做妾……”

他把霍小玉母女的情形说了,卢闰英不禁愤形于色:“这位老太妃也太狠毒了。君虞,

幸亏你见义勇为,不避权势,否则她们母女真苦了!”

李益道:“要不是为了瞧不过去,我不会跟小玉在一起了,我这个人就是这点倔脾气,

越是碰不得的人,我偏要碰一下,不过这件事也是我一生的转机,要不是认识了她,我不会

有江南之行,更不会结识那几个江湖侠客,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了……”

话说得长了,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事简直是比很多人的一生还曲折离奇。

李益说得高兴,卢闰英也听得入了迷,两个人就在这柳荫下,一个说,一个听,说完了

一切的遭遇。卢闰英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君虞!原来是这么回事,要不是听你自己说

了,光是听长安市上的传闻,那就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

李益忙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卢闰笑道:“太多了,各有各的说法,叫人不知道该信谁的,有的人说你交结江湖游

侠,是个不安份的人,也有人说你是个见义勇为的侠士,游戏人间,更有人说你心肠狭窄,

工于心计,为了替霍小玉报复,斗败了霍王,总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

李益自己也有点震动,没想到自己在长安竟会引起这么多的臆测,尽管都是捕风捉影之

谈,但对自己并不是好事。卢闰英笑笑道:“爹对你的事情先前也弄不清楚,我们在晋京的

路上跟你错过了,却也知道你路过,听了你不少传说,那时爹对你的印象可坏透了,我更着

急,以为我们之间是完了,一直到了长安,爹在另一些人口中听到了你的事,尤其是入朝面

圣,在偏殿应诏谈话时,圣上居然也问起你,再从郭老千岁那儿知道得更多一点,才改变了

对你的看法,否别的话,恐怕我们连面都见不着了。”

李益忙道:“这是怎么说的?”

“爹一到长安就吩咐过,你要是来了就挡驾……”这句话给李益的刺激很大,忍不住冷

笑道:“姨丈未免也太势利了!我这个姨甥已在五服之外,就是犯了抄家的大罪,也牵连不

到他老人家呀!”

卢闰英连忙道:“君虞!这可不能怪爹,他能有今天,无非是靠谨慎,经不起牵累,何

况你自己也该清楚,在鱼朝恩的事情后的那段时间内,你身上所牵的麻烦多大,谁都不敢沾

你!”

李益道:“那时详情还不能对外公布!”

卢闰英笑道:“现在也没有对外公开内情呀,幸亏圣上是知道的,否则谁还敢沾你呢?

黄衫客那批人保着鱼朝恩的党翼逃出长安,不明内情的人以为他们是鱼党,那些人偏又是你

的朋友……”

李益笑笑道:“别人不清楚还可说,姨丈应该是清楚的,否则他不会到姑臧去看我娘

了。”

“爹是不肯去的,连娘也去得很勉强,坚持要去的是我,爹那时不清楚内情,只知道郭

秦两家的人在为你力保,而这两家都是反对鱼朝恩最力的人,他才认为或许另有别情。去问

问姨妈后,姨妈也不清楚,倒是你大伯家的人,对你的事还略有所闻……”

李益微愠道:“这么说幸亏是我还站得稳,否则连这个大门都进不了!”

卢闰英道:“君虞!我知道你对爹不太满意,我告诉你这些,正表示我的诚意,否则我

可以不说的……”

李益一笑道:“不错!这也是人情之常,我们李家的亲戚在长安,前些日子也对我避若

蛇蝎,又怎么能怪到远在河西的令尊大人呢?不过姨丈对我如此不谅解,实在很没道理,要

不是我介于其间,适逢其会地扳倒了鱼朝恩,姨丈别说是内调中书而入阁了,恐怕连他那个

节度使都保不住了,那段时间正是鱼朝恩大力清除异己,扩张势力的时候,圣上忍无可忍,

才铤而走险,那天情况实在很险,没有一点把握安全,全是临时起意……”

卢闰英笑道:“爹已经完全明白了!门上也交代过了,所以你一到就直入内室,而且娘

也放心叫我们单独相对,这难道还不够?”

“要不是有了你这个好女儿,他们实在是对我太不够。闰英,说良心话,如果不是你在

我娘那儿留下一串珠镯,我也不会攀这门亲戚的。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你是怎么会对我这么

感兴趣的?”

卢闰英咬咬嘴唇,佻挞地笑道:“你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从你一个老相

好的口里认识你的。”

李益一怔道:“我的老相好?这是从何说起?”

卢闰英道:“桑间濮上,难道你把人家给忘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微红着脸道:“是月娥?”

“总算你还能记得人家的名字,不枉她对你一番相思。”

李益更不好意思地道:“你怎么会遇上她的?”

“她的男人后来托了亲戚,到我家来当差,把她也带来了,因为她的针线好,进府帮我

做衣服,闲下无事,就谈起了你。”

李益很不是滋味地道:“她说了些什么?”

卢闰英红了脸笑道:“什么都谈,从你们小时候一起采桑,一直到你们在月夜捕萤火虫

偷会,甚至于你每天放学,爬进浴室的韵事全说了。”

李益低声一叹道:“她怎么对你说这些呢?”

卢闰笑道:“她感到很对不起你,大概一心想补报你,所以在我面前,说尽你的好

话……”

李益道:“可是这些并不是好话。”

卢闰英忽而轻轻一叹道:“君虞哥,看来你对女孩子还不够了解,他把你们的私情告诉

了我,在那些卫道之士说来,或许认为你轻浮失德……”

李益道:“事实上我是失德,虽然她比我大上几岁,但是她没有读书,并不懂事,而我

却是个读书知礼的人,我不该坏人的名节。”

卢闰英咬咬嘴唇轻笑道:“那时你才十三岁吧!”

李益点头道:“是的,我才十三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因为我懂事很早,坏在她已十

九成,已是思春之龄,看着她在桑枝上爬来爬去,阳光照透那薄薄的春衫,无限春色,一览

无遗,我记起了诗经上的句子……路有死麋,百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你怎么好意思,还念得出这种句子!”

“斯情斯景,若能不动心者,就是违心之谈,我从不否认我不是个老实人……”

“她说是她存心诱惑你的,你却说是你先有此心的!到底是谁呢。看来这场风月官司难

打了。”

李益笑道:“事实上谁也没诱惑谁,在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虽然年纪还小,但塾馆

里一些成年的族兄弟们在私下闲谈时。话题总离不开女人,听着听着就学坏了。家里只有她

一个年轻的女孩,又正在成熟的年龄,对我就是一种诱惑,再加她也在有意无意间展示她的

动人之处,乾柴烈火,一点就着,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是男人,她多少也是个未出嫁的女

儿身,不会硬拉着我跟她好,所以这责任还是我该负的。”

卢闰英轻轻一叹道:“可是她一点都不怪你,只觉得很对不起你,因为她等不及你及冠

成人先嫁了!她说你中举后还去看过她。”

李益道:“她嫁了人,我自然不无惆怅,我去看她,只是想了解她的生活如何,看她有

了孩子,似乎很满意,我替她感到很高兴。”

“就是为了这个,她才对你念念不忘,她在闺中是很寂寞的,在闲谈中,听她说着你们

过去种种的一切,一颗心竟莫名其妙地种在你身上了。你以前的诗稿,她都很细心地收了起

来,密密而藏,连她丈夫都不知道,可是她都送给了我,似乎把她那份情都转给了我。”

这是个很动人的故事,李益很受感动。他可以想像得到的,一个性情聪明的女孩子,正

在思春之龄,家教严防。没机会接触到男人,对偷期密约的绮情故事,自然是最感兴趣而又

暗暗动心了。再加上一个痴心的女子娓娓地谈及她的初恋,而且把那些动人心弦的幽会情

节,一丝不隐,甚至于还加以渲染地告诉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这个少女的芳心。

对于月娥,李益的确是早已忘怀了,只是在跟霍小玉闲谈时,为了增加情趣,才提了起

来。

却没想到那个痴心的女人居然在默默之间为他在耕耘播种,撮合了这么一段奇妙的姻缘。

卢闰英自己感到有点脸红,低声道:“君虞哥,你是否感到很可笑?”

“不!闰英,我应该感激你,没有把我看成了轻薄儿。”

卢闰英勇敢地道:“怎么会呢,女孩家对情的看法与世俗的标准不同,父母择婿唯家

世、财富前程上着眼,而女儿家却是希望能嫁一个温柔体贴,知情着意的郎君,正因为月娥

把你说得太好了,所以我才……”

李益笑道:“你才非我莫嫁了!”

卢闰英低着头道:“君虞!也许你会笑我脸皮厚,但情形的确是如此,在月娥没到我家

之前,我从来也没想到我自己的将来,因为我也很自负,在河西时,有一些世家子弟登门求

亲,但是爹让我自己在暗中观察了对方一下后,我总是挑剔出很多毛病。”

李益道:“这倒是很可信的,闰英,别说是在河西边远之地了,即使在人才荟集的帝都

长安,也很难找出两个与你匹配的,因为长安四才兼具的年轻人并不多,即使有几个,也早

被人捷足先登了,因为长安的显宦门第太多,家家都有着三两个待嫁的闺秀千金,理想的乘

龙快婿,比诸佳人才女更为难求!”

卢闰英一笑道:“君虞!怎么没人来求你呢?”

李益笑道:“倒不是没有,而是我的毛病太大,我要讨老婆就是讨老婆,不想送上门给

人家招女婿。还有,我要成家是娶妻子,不是讨丈人,因此,纵有登云之梯,没有个能令我

倾心的对象,我还不想把自己卖得太贱。”

卢闰英忍不住笑了道:“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李益傲然道:“本来就该如此,一个男人的份量要自己来决定的,若是我自己都看不起

我自己,别人纵然看得起我,其价值也有限了!”

卢闰英轻轻叹道:“月娥把你说得太好了,而你的诗才,也确实令我倾心,所以虽然没

见过面,我的心里似乎已经决定了你了……”

李益轻叹道:“难怪大户人家,不准三姑六婆进门,那确实能把人家女孩儿引坏了。”

“君虞!你不该说这种话的。”

李益道:“是的,我原是应该感激她,但这件事却不足以为法,你是个很纯洁的女孩

子,她却以游词动之,虽然她是个无知的村妇,而且本心并无恶意,出发点也很好,但是她

却没有想到后果,万一我们的亲事未能如愿以谐,那岂不是害了你!”

卢闰英不禁傲然,可是她的心里对李益的尊敬却更增加了,因为她又见了李益正直的一

面。

一个英俊多才,温柔体贴,倜傥知情解意的男人,而且又有正直的性格与一身不为威屈

利诱的傲骨。

这是任何一个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李益所以如此刻意造化,也正是他所希望造成

的印象。

从卢闰英的眸子里,李益知道自己成功了,完全地成功了。一个老练的猎人绩心设下的

陷阱,用来捕捉一头初次离巢的小兽,一定会成功的。

李益在心中暗暗地笑着,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姨丈不准婚事,他这位表妹也会不顾一切

地跟他私奔的。

但是,他觉得还不够,他要攫取得更多一点,所以他轻轻地问道:“她还好吧?”

“你问的是谁?”

“自然是月娥了。”

“很好,她很能干,她的男人也很老实,因他们夫妇也算是我娘家的人,娘也很愿意提

拔他们,所以把他的男人升为庄头,经管我家的产业,人家要称她大奶奶了。”

李益满意地吁了口气:“那就好了。谢谢你。”

“奇怪!要谢我干吗?”

李益笑笑道:“她到你家去,也不过才两三年吧,居然能一步登天,爬到这个位子,一

定是你的提拔,所以我谢谢你,大概不会错的。”

卢闰英笑的时候,有着轻咬嘴唇的习惯,虽然略见轻佻,但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现在

她又在咬嘴唇了,“那是娘照顾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姨姨只是作主当家而已,主要还是在你。”

“何以见得呢?”

“想也想得到,因为姨姨既然吃长斋,晨昏礼佛上经堂,对家里的事务不会太经心了,

大部份都是你在用心。”

卢闰英诧然地道:“君虞!你怎么对我家的情形如此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何必要人告诉,姨姨既然不太管事,家里的事就一定要个能干的人才,才能照顿得井

井有条,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别人。再者我刚才听你教训刘家表兄,爽快俐落,那也不会是

天生的,一定是在日常磨出来的。”

卢闰英有点不安地道:“我是不是很凶?”

李益笑道:“不会,一个家里是要有个精明一点的主妇,尤其是将来到我家后,不会像

在府上这么称心如意了,当然也不会要你去井臼亲操,但总是要懂一点,才不会受下人的蒙

蔽左右,我很高兴你精明一点。”

卢闰英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君虞,我把月娥留下,原是有点私心的,将来可以带

过来……”

李益连忙道:“这万万不可!”

“为什么?她要跟了我们,一定会特别忠心。”

李益正色道:“闰英!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且生活得很好,那已经够了,何必要把她

带来呢?如果她是个没心肝的人,来了也没意思,如果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则无异是增加她

的痛苦。”

“她对你一直在念念不忘!私下也曾请求过我。”

“那更不能,来了又能如何?是要我重续旧情?那是丧人名节的行为,我不能做这种

事!”

“可是最初……”

李益神色一正道:“不错!我承认,最初她的贞操是坏在我手中,但那时她身无所属,

我还可以补救的,如果她一直未嫁,我绝不负她,无论如何会对她有个安排,如果她嫁人

后,因为身非处子而为夫家所逐,我也一定会收留她,可是她嫁的人很好,那就不必再徒生

是非了!”

卢闰英笑道:“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另嫁了,但她的一份心还是在你身上,她

把一切都告诉我,希望促成我们,可见她是很善良的妇人,她也明白地告诉过我,她不奢望

再能如何,但望能侍候我们,常见到你!”

“相见不如不见,我很感激她的情意,但那种重逢,还不如常留思念的好。”

“我答应过她的。”

“用别的方法补偿她吧,而且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君虞!你很残忍!”

李益一笑道:“毒蛇啮腕,壮士断臂,这也是很残忍的事,但却是唯一保全性命的办

法,闰英!我是一个男人,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能把一辈子完全放在情孽中虚耗了过

去,你也不会要嫁这样的一个丈夫吧?”

卢闰英显然被说服了,想想道:“说得也对,君虞,以前我很幼稚,没想到这么多,我

们真该吃饭去了!你一定很饿了。”

李益笑道:“刚才的确很饿。现在却完全不感到饿了,玉人在侧而想肚子饿,这人一定

俗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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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6:18:01|只看该作者
她轻佻地又咬咬嘴唇:“那我们就在这儿聊下去,看你是否能一直不吃东西!”

李益笑道:“我是可以,红唇如樱,玉臂如藕,眼波着人似酒,秀色足堪果腹,只是那

个大姐儿却没有我这份绮情,她已经转来转去几趟了,如果我们再不出去,她恐怕会急得鸣

锣报官,说我们私奔了!”

手指着在花径上来回逡走的雅萍,卢闰英的脸又红了,不过她倒是领先走了出去。

雅萍看见了他们,才急急地迎了上来,一脸焦色道:“小姐!可让我找到了!”

卢闰英一皱双眉道:“什么事那么紧张?”

雅萍连忙退后一步垂手道:“小姐,不是婢子紧张,饭菜移到楼上很久了,菜都凉了,

婢子尽等不来……”

“那就放着好了,凉了再叫厨房做新的去,被刘希厚那混帐东西扰得我一肚子气,那里

还吃得下东西!”

雅萍畏缩地道:“是的!小姐,婢子已经吩咐厨房里新做了送去的,老爷在裘司马家

里,卢安去禀告过了,老爷说他要等一下才能回来,吩咐过一定要留下李少爷吃晚饭,还吩

咐厨下特别准备,老爷要带几个人回来跟李少爷见面,因此厨房里也不得闲,而且水漏上已

经指到未刻,小姐再不去用饭就要两顿并一顿吃了。”

卢闰英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们这就去。”

雅萍在前面走了。卢闰英才低声道:“没想到己经这么晚了,辰光还过得真快!”

李益笑道:“快谈畅游,最能忘时。”

卢闰英笑笑道:“君虞!你这句话说得不妥当,我们最多也只是快谈而已,那来的畅游

呢?”

李益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太拘泥于字眼上的狭义解释了,所谓畅游,并不一定要车

骑马从,纵横于湖山之间,庄生的逍遥篇身化蝶,遨游于海天之间,瞬息万里,那是人力所

不能的,故谓之逍遥游,梦化蝴蝶翩翩于花间,不过咫尺之地而其乐无穷。有人一卷在手,

神驰于古趣之中,忘寝废食而得神游之乐,因此畅游并不限于步及履及,神飞梦到,一样能

游思无限!”

“那我们在这园中走几步。也能算游吗?”

“不算,我们是为了走去吃饭的,只经过此地而已,心不在游,志不在游,即使走了百

里之遥,阅历千景之奇,仍然不能算是游,游不但是一种行动,而且还是一种意念的境界。”

卢闰英笑道:“跟你们大诗人谈话还真要有点诗味才行,君虞,我大概是太俗了,难道

你我这一面走,你心里却在神游不成?”

李益笑道:“对了,不过我的神游不是在走动的时候,而是在停留的时候,达摩一苇而

渡江N我们是藉一柳为车,神驰于崇山峻岭,极尽邱壑之胜!”

卢闰英这才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想到刚才解衣给他度腰的事,不禁脸红了道:“君

虞,你实在很坏,难怪月娥说你有时很不是东西!”

李益笑道:“我又怎么不是东西了?”

卢闰英道:“她说你明明心里动着坏主意,却偏要想出很多一本正经的理由,使人根本

无法拒绝你。”

李益笑道:“这才是生活的情趣,上天把你生得这么美好,原是要人欣赏的。如果我对

你的美丽无动于衷,你会更失望,把我当作个木头人,在心里骂我不是东西了。女人的心口

不一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在口里骂你不是东西,实际是很高兴的意思,只有在心里咒你不是

东西,这个男人真正的不是东西了!”

卢闰英忍不住又笑了道:“你对女人很有研究呀!”

李益笑道:“我从没说我是个老实人,既然你知道我在十三岁时就懂得勾引女人,可见

我不是个书呆子,你之所以对我印象深刻,不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卢闰英低声啐了一声,却又吃吃地笑了。李益道:“凭心而论的,嫁给我这个男人,还

真不错,至少我不会暴殄天物,懂得欣赏女人的美。才大不遇,千里马未逢伯乐,被引为最

大的憾事,而一个美丽的女人如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其不幸尤甚于此二者,因为才

人散于田野,良骥屈于枥槽,只要有机会,还有出头之日,而一个女人如果嫁错了丈夫,就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所谓红颜薄命,就是指的所遇非人,嫁了个不是东西的男人!”

卢闰英心里面是早已承认了,口中却不肯服输,仍是强辩道:“鲁男子既然知道求取佳

人为偶,可见他并不是不辨妍丑的,就是你一个人懂女人吗?”

李益笑道:“我不是说只有我懂,而是说我比别人懂得多点,佳人有如美玉,不管是良

工庸匠,都知道这是一块美玉的,但在良工之手,却能极其精美之质,而雕琢成传世之作;

如落庸匠之手,充其量只能雕琢成器而已。玉是没有知觉的,只有别人为之扼叹。人却不

同,遇到那种情形,就会痛苦终身了!比如说吧,刚才如果我对你说,表妹,你的腰细得真

好看,解开衣服来,给我看个仔细,让我摸摸有多细,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卢闰英笑了起来道:“那不必问我,问你自己。”

李益道:“怎么要问我呢?”

卢闰英道:“因为我会抖手给你一巴掌,什么滋味自然只有你知道了。”

李益也不禁笑了道:“闰英!你也很有意思。这一来我就放心了,也下决心非娶你不

可。”

卢闰英一怔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李益笑道:“因为我担心你太古怪,不能理会我的性情;那也是件很痛苦的事,伯牙善

琴,得子期为知音,两人而为莫逆,其实真正懂得知音的是俞伯牙而不是锺子期,因为牙伯

善琴是众所公认的事。知音者何仅限一子期而已,而伯牙却能因子期知琴而重斯人,才有道

一段佳话,再回到本题上来说,如果有个女孩子像你一样的美,却偏偏为礼俗所拘,迂腐不

堪,把我的赞美认为轻薄,把我的行为当作侮蔑,这种女子也是不堪承教的!”

“有这样的女子吗?”

“有的,而且很多,她们就是被礼教所薰,成了个木头人。不苟言笑,一味求端庄凝

重。甚至于视夫妇燕好为极端邪恶之事;必不得已为之,也一定是重门深闭,像做贼一样,

吹灯灭烛,除了脸之外,从不让丈夫看见她别的地方。我有个朋友,就娶了这个老婆,结婚

了二十年,简直是味同嚼蜡,可是她持家谨严,恪守妇道,除了丈夫之外,没有一个人不说

她好的,她丈夫也只有苦在心里。有一天她丈夫实在忍不住了,假装外出,却偷偷回来躲在

床底下,趁她在洗澡的时候才爬了出来笑着道:今天可让我看见了,你还有这么一副好身

材……”

卢闰英听得十分有趣,见他不说了,忙问道:“结果怎么样?她是否从此改了拘谨呢?”

李益叹了口气道:“结果很没趣。她一言不发,匆匆擦乾了身子,穿上了衣取,坐在床

上一动都不动,她丈夫以为她不好意思,自己也感到无聊,就出房而去,一直到晚上,不见

她出来,等回到房里一看,她上吊死了!”

卢闰英吁了一口气道:“世间那有这种人。”

李益道:“就是有这种人,成婚二十年,连子女都有了,她竟如此拘泥不化,这件事余

波未已,她的娘家很有地位,自然不肯甘休,吵闹之后,继之以讼;那个朋友没办法,只好

来求计于我,我给他出了个主意。”

卢闰英忙道:“你出了什么主意?”

李益道:“恶人先告状,连同尸体带一纸休书。抬到她的娘家,反告她的父母教女不

严,犯了七出之条。”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她纵然拘谨了一点,也不见得就犯了七出之条呀!”

李益道:“妇人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古圣明训,既然她嫁了

人,此身已非父母之有,应该是属于丈夫的,未能善事夫子,就犯了七出之中不贞条!”

“胡说!她并没有失贞之处呀?”

李益道:“怎么没有,妇人之体,除了良人外不得见之于他人,违之即为不贞,可是丈

夫看妻子是天经地义的,她既然因为身体为乃夫所见而自缢,显见她并没有视丈夫为夫子,

则心中一定别有良人,是为失贞!”

卢闰英道:“你们怎么忍心说这种话的?”

李益正色道:“这倒不是我忍心,而是那个朋友说了,他虽然有了一个相处二十年的妻

子,可是他这一辈子好像没有一个女人过,妇人之天职为相夫而教子,相夫之道既缺,实际

上已失妇守,娶到这样一个妻子实在是男人的大不幸!”

卢闰英道:“最后怎么办呢?”

李益笑道:“这种官司自然打不起来,她娘家既然家教如此之严,自然是很要面子的

人,看见女婿先告了状,知道这件事如果闹起来,一定是大为轰动,丢尽面皮,本来他们是

想压压男方,要她的丈夫执拂尽礼致哀,而且不得续弦,为女儿出口气而已,女婿的态度一

硬,他们反而软了下来,央人说尽好话,把棺材又抬了回来,更赔了一大笔钱,给女婿作续

弦的聘礼,由男方出面殡殓了事。”

“当真有这回事吗?”

“自然有,这是我到长安不久的事,男女双方都在长安,我为了留口德,不告诉你是那

两家。”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还怕我说出去?”

“告诉你是没关系,可是你对他们全无印象,知道姓氏与否都无关紧要,如果你要求

证;一定要去问别人,那就会把事情宣扬出去。”

“我不问好了。”

“不必问,你知道这个故事就够了。”

卢闰英想想笑道:“君虞!你为人很谨慎呀。”

李益道:“是的!因为这是私德操守,事关别人名声,即使亲如夫妇,我也不该轻泄

的。”

“君虞!我不是喜欢探人私隐,只是对这件事感到很好奇,所以才问问。你是对的,要

一个女人守秘密是很难的,也许我知道后,会在不知不觉间说了出去。”

李益道:“其实问清楚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如果那妇人的娘家不加追究,我那个朋友也

不是刻毒的人,心中颇为愧疚,就因为被他们一逼才火上来了,事情虽然没有宣扬出去,但

几家近亲已经知道了,那家有五个女儿,死的是长女,第四个女儿已经字人,男方闻信后就

退了婚,还留着两个女儿没嫁呢,只有打算遣嫁远方,如果再宣扬出去,恐怕连远方也没人

敢娶了。”

卢闰笑道:“那祗是死的那一个太固执了一点,未必所有的姊妹都是这个样子吧?”

李益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因为这种事非个中人是无法了解的,祗是讨到这种老

婆实在是很受罪的事。”

卢闰英笑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来看看?”

李益道:“这是应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里胡涂而配成的婚姻,往往造成很多

的怨偶,错误铸成,无法改悔,那是一辈子的痛苦。”

卢闰英忽而叹道:“君虞!我是个女人,虽然我没有见过很多别的女孩子,但以已比

人,想来也差不多,因此我不相信世上真那种有人。”

李益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知道这是事实,但我想那原因绝不只是为礼迂所拘,而是另一种藏在心灵深处的约

束。”

李益道:“我倒不明白,我也想到过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可是我始终想不透,倒是有人

说他们成婚的日子不好,犯了冲煞,该找个道士禳解一番……”

卢闰英笑道:“你那个朋友信不信?”

李益道:“不信,他跟我一样,不信这一套神怪冲煞才说的。不过在为那妇人成殓超渡

的时候,他问了那个来安魂镇魄的道士,推算他们成婚之夕,的确是黑煞日,应主夫妇相

背,不得善终。”

卢闰笑道:“成婚涓吉乃大典,应该选个黄道吉日的,连朝廷遣军出征,拜旗发师,都

要请钦天监选个好日子以图吉利,这不是迷信,而是希望能应天象而动……”

李益笑道:“我问过那个朋友了,他说他自己不懂也不信,但女方却是深信魇胜之术

的,尤其是他的那个老婆,对此道颇有研究,日子是她定的,那还会有问题吗?”

卢闰英眼睛一亮道:“那个女的精于魇胜之术?”

“是的!她的舅母也姓李,是本朝元勋国师李淳风的后人,精擅察观天象、占星拜斗祭

罡之术。世袭钦天监,她从小就到外家去学这些,嫁过来之后,家中休咎,她每以卜紫姑之

术,预为请示,往往很灵验,是以二十年来,家宅平安,不无功劳,因此我那个朋友深惑不

解,她为什么会选个黑煞日为婚期,难道说她是故意要造成日后这种夫妇相仇的状况吗?”

卢闰英微笑道:“女家很重势利吧?”

李益道:“那倒不至于。这门亲是自幼就订下的,算起来还是我那个朋友高攀了。”

卢闰英轻叹道:“这恐怕就是悲剧之因,父母强行作主,在儿女未解人事就定下了终

身,剥夺了儿女自择的权利,往往会导致许多不幸。”

李益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卢闰英道:“我是一个女人。以之推己及人,用我本身的想法来推测这件事,女人对感

情较为认真,心许一个人时,终生不渝,假如未能如愿以偿,为势所迫,不得不另谋归宿,

往往用很多奇怪的方法来保持对心中人的忠实,那个妇人可能是采取了这种方法。”

李益道:“我实在不明白你说什么?”

卢闰英深情地望着他道:“君虞,假如我们的亲事不谐,而我必须另嫁时,我也会用同

样的方法去对待我的丈夫的,相夫、教子、克尽妇道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拒,但我的丈夫

如果要用柳条来量我的腰,我会杀了他,因为你对我这样做过,我绝不让第二个男人这样对

我。女人对感情的执着,往往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行动。虽然听起来很幼稚,但是绝不可笑,

而且正是我们女人可敬之处。”

李益一怔道:“你是说那个妇人婚前另有所恋?”

卢闰英道:“一定是如此,而且。我想她一定对那个男人展示过她的身体。”

李益道:“她出身望族,是个大家闺秀……”

卢闰英愠然道:“君虞!难道我就不是出身望族,算不得大家闺秀了?”

“你当然是!我没有说你不是呀!”

“可是我在你面前却不顾羞耻,解衣相向……”

“那不同,我是表兄妹,而且已有婚嫁之意。”

“人家又何尝没有亲戚?”

李益词穷了,只得道:“你还没有定亲,自然有自由择人而事,只要从一而终,即使稍

有逾越,也无伤于贞,可是那个女的自幼就订了亲,她应该知所收敛……”

卢闰英苦笑道:“人的感情是很难说的,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却为了月娥的影响。使我

一颗心定在你身上了,这又是能理喻吗?那位妇人知书识礼,也懂得自己的身属,父母为她

决定的终身,她不能推翻,但她毕竟是人,有自己的感情。她把自己的身体给所爱的人看

过,却守住童贞,以尽人妇之守,在她说来,已经是尽心了!因此她嫁过去之后,并没有放

弃自己的责任,但也坚守住自己感情的忠实,作为对另一个人的操守;我相信那个妇人只对

她丈夫如此,对人别可没有这么怪吧!”

李益一怔道:“是的!她的股上曾经长了一个疮,由家中的仆妇为她上乐擦洗,她都很

自然,就是对她丈夫怪诞了一点,就因为这缘故,我那个朋友才不服气,非要一窥她的身体

不可!假如她是生性如此,对人人都避讳遮掩,我那朋友也不会去招惹她了,闰英!你怎会

想到这种曲折的原因呢?”

卢闰英道:“女人的直觉,她既然能够跟丈夫相处,生下了子女,而且持家勤勉,证明

她是个很正常的女人,却有那种不正常的举动,一定有缘故的,将心比心,我想这是唯一的

原因了。”

李益道:“就是凭着这一点吗?”

“当然还不止,起初我只是猜测而已,可是你说她精于望占之术,却自择了一个黑煞日

成礼,我就能确定了,她必须要为自己日后的行动找一个理由,而且这是个最能说得过的理

由。”

李益道:“不错!难怪我的那份状子上告她不贞,居然把她的娘家给吓住了,其实我持

的理由连自己也觉得勉强,没想到会成功的。”

卢闰英叹道:“所以我觉得你们太残忍,那个妇人只对自己的感情忠实而已,出嫁了二

十年,并没有失职之处,你们又何忍如此糟蹋她!”

李益正色道:“假如真是如此的话,更不可以原谅她,固然她克尽妇道,但是对她的丈

夫却不公平了,二十年的冷落已经够难堪了,最后却以一死来对另一个男人全贞,这算什

么?”

卢闰英道:“另外那男人并没有侵犯到她丈夫的权益,她丈夫自然也不能侵犯到别人的

所有。”

李益笑道:“闰英!假如夫妇之间能做的只有那些,则又与禽兽无异,假如一个妻子的

责任祗是傅宗接代,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那又何必要明媒正娶,隆重其事呢?化钱买几个

丫头来,一样也能做到这些的,结发嫡室,所以与良人同荣辱,必须要付出代价,才能享受

那样地位的,婢仆姬妾,不禁买卖,但是卖掉老婆却是犯法的。相对的,姬侍不贞,仅能逐

出了事,杀死她就触犯法令,捉住妻子与人通奸,杀了是不犯罪的,因为姬妾没有守贞的义

务,妻子却有从一而终的天职……”

“那个妇人并没有亏负她的职守呀!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她都尽到了。”

卢闰英存心在抬杠了,李益却微微一笑:“闰英!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责任并不仅止于那

些,而且那些责任别的女人也能做的,尤其在一些大家族中,持家有仆妇,大妇不育,只要

不禁止丈夫纳妾,就不犯七出之条。姬妾生下的子女,仍然以大妇为嫡母,生母为庶母,子

女在家中的地位比庶母高,子女成人后有了功名勋爵功封,诰封还是颁给大母。由此可见,

既使生儿育女仍然是可以由人代行,不是妻子的责任。”

这是多年传下来的宗法制度,卢闰英没话说,但她反而感到困惑了:“君虞!照这样说

起来,妻子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李益庄严地道:“全心全意地爱她的丈夫,敬重她的丈夫,分担忧困,分享快乐,拂逆

之加,温婉慰藉,困顿之来,全力以助,良人有失德之言行则有规劝之责,良人有沮丧之

态,则以柔情为勉。夫妇为一体,休戚相关,生死相共,祸福相同,这才是妻子的责任!”

卢闰英不禁笑道:“这是谁定的妻箴?”

“李圣人,为当世之大贤。”

“李圣人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圣人就是我,名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

没等他背完履历,卢闰英已经笑得弯了腰道:“你也不怕脸红,自封圣人,还敢加上个

大贤!”

李益笑道:“圣贤也是人,只不过比别人多说了一番道理而已,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放

之四海皆准,真要勒石为铭,记了下来,后世未必不以圣贤尊我!”

卢闰英轻叹一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感到很惶恐了,做一个妻子的责任这么重

大,我恐怕做不好,而且做得好的也没几个。”

李益道:“我这些条件并不苛刻,虽然我说了很多,真正的要点祗有一个,那就是全心

全意地爱她的丈夫,能做到这一点,其余的不刻意去做作,自然地都会做到了,因此我要驳

你的话,你说没几个人能做到,事实上,大部份做妻子的人都是在默默中行之而不自觉,几

乎人人都做到了。”

卢闰英往深处一想,的确没错,一个妻子如果全心全意地爱她的丈夫,则以后的那些行

为的规范与要求,差不多就能完全做到了,因此她歉然地一笑,为自己刚才的强辩感到很不

好意思:“我怎么从来也没想到这些!”

李益笑道:“岂仅是你没想到,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想到,有一次也是在闲谈中,一个年

纪较大的朋友在发牢骚,说他的老婆一无是处,我听了就根据刚才那番话,一一例举,使他

惭愧极了,他对我十分感激地说:李兄,若非你指点,我竟不知拙荆有如许多的美德,今后

倒是该多体恤她一点。”

“以后他是否这么做了呢?”

李益一笑道:“这谁知道,不过谁要是做了我的妻子,一定非常幸福,因为我这个人最

有良心,知道感激,绝不会漏过她任何一点优点的。”

卢闰英娇媚地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绣楼下面,而雅萍就在楼下

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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