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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45:01|只看该作者回帖奖励|倒序浏览|阅读模式

[废帖紫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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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安的春天到得很迟,因为春之神是个刻板的旅游者,她每年那刻板的旅程,总是先从江南开始的,用她的彩笔先为长江两岸上一片新绿,然后才描绘出桃缸柳翠,草长莺飞的绚烂,洒下了令人恹恹的绵绵春雨,轻呵出翦翦醉人的春风。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当人们为她在三月的风采目迷神眩的时候,她已悄悄地步向西北,为枯寂黄河去点缀绿意了。    诗人们常唤她的薄幸,抱怨她的不专情,无计留得春长驻,但又对她充满了依恋,怅然地送她离去,又开始企望着她来年再度翩翩降临。    她到长安时,约莫已是四五月了,为了表示她迟来的歉意,她在长安城中刻意点染,使这曾经兵燹的帝都,更为绚烂醉人。六月江南花事已过,六月长安花事正盛,人们都陶醉在春风里,但也有人为她的到临而增深了惆怅。    年轻的士子李益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在六月初到长安的,来的时候,他雄心勃勃,以为一到长安,就可以步上了锦绣前程。    他有着登龙的一切条件,他有倚马立章的才思,有超凡的天赋与诗人的灵性,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丰富的情感,却又懂得用绮丽的词藻去表达出来,自小就被家乡的父老目为神童,二十岁那年就进士及第。这在士人的生涯里是有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人白首穷经,摸索了一生还是被摒诸门外。    他有一个可以炫耀的家世,他是陇西姑藏邑人氏,同族的族伯李揆曾经出任过先帝肃宗的丞相,使得陇西李氏一族,乃得成为世家,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因为历代的朝政大权,一直都为勋臣世家所把持,布衣之家如果没有当势权贵的奥援,是很难出人头地的,相国子弟,清华门族,他族伯的同年故旧,在朝中当势者还很多,对他这个后进的子侄辈,拉一把很容易的。    但,最主要的,他生得很俊伟,长身玉立,面目清秀,文质彬彬,却有丈夫气,这才是登龙的主要条件,唐朝的几个皇帝,除了太宗皇帝是从马上打出来的天下外几乎都是安享祖荫的太平皇帝,用人重貌尤重于才,自武则天皇帝之后。这个传统就一直保留下来,很多人都是以品貌而贵的,而武后时,张宗昌以貌美而邀宠更是被人记忆不忘的传奇,这个风气,在权贵集聚的长安市上,仍然是盛行着,一个没没无闻的青年人,略有才气,而品貌俊异,被权贵看中了,便立登富贵。他倒还没有存这种想法,但他对自己的品貌却感到十分骄傲,他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热衷富贵,而又挟持着致贵的条件,因此他是充满了信心而欣然登程的。    可是到了长安之后,他感到气馁了,富贵之途,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容易可致。    他那些值得骄傲的条件,在长安,竟都骄傲不起来了。他所谓的清华门第,只不过是一任宰相而已,可是一个过气的宰相,还不如一个当权的令尹。在人情势利的长安,只有当政的人才是真正的权贵,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代宗皇帝的登极是经过一番波折的。    先帝肃宗驾崩时,张后弄权,差点要把他这个太子给废掉了,别立亲王。幸好权宦李辅国善于投机,而代宗为太子时,对李辅国很熟络,及时采取对策,以李辅国所掌领的御林军猝起发难,杀了张后,才把他扶上了帝位。    李辅国弄权了一阵子,却被刺客暗杀了,那是一批新进的少壮派廷臣主使的。李辅国一死,大权操纵在这些少壮新贵的手中,先帝旧臣,只是尸位素餐,拦置闲职,自己都要仰承鼻息以苟安,那里还有余力来提拔后进呃?    他长得英俊,但又吃亏在出身世家,不便摆脱身份去曲意迎逢。他的家训严竣,举止端谨,给人家的印象只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在倾向于逸乐的长安市上,他只是个不受欢迎的怪物而已。    他最值得夸耀的是诗文绮丽,才气纵横,的确可以压倒一时名手,但这些只能给他招致不幸,帝都之地,太平盛世,自然以文章最有价值。那些当权的政要,也必然是此中名家。    他们的文名也许不是幸致,在早年确也有过不凡响的传世佳作,但宦海浮沉,富贵形势,早已磨尽了灵气,只剩下个空虚的文名罢了,而人生最难舍的就是利与名,他们虽束手不作了,仍然以宗师自许,文昌自命,而阿者谀也因为他们显赫的地位!曲意吹捧,维持着他们的虚荣心。    不过他们的眼睛并不花,心里并不胡涂,李益的诗文确是有一股奇气,够得上掷地有声的评价。    唯其如此,那些老家伙才不愿意让这个少年人抬起头来把他们压下去,而显出他们的老迈,所以李益托几个热心的父执辈把自己的近作呈送到那些有权威之名的先进手中,以求邀赏时,得到的评语,竟是:“小有才情,浑厚不足,尚须多加勤修!”    也有人的批评较为含蓄:“这位世兄才气是不错的,只可惜徒具表面,言之无物,老夫如果加以品题,养成他骄矜之气,反而害了他,还是让他再多读些书吧!”    批评颇为中肯,李益的诗与文的确是稳健不足。可是他不过二十出头,刚出来闯天下,有的只是这点才气,欲求工稳,言之有物,那必须再经生活体验与磨练,于是,充满了野心的李十郎又一次的遭受到挫折。    幸亏他有一张进士的文凭,那倒是货真价实,唯一真正可以倚仗的,这一纸文凭,可以使他跻进衣冠之门,也可以谋取一职,但仍须经过一次甄试由吏部天官的拔选而量才派任,可是遴选要俟秋后才举行,而且还要走门路,通关节。方可以弄到一个美缺。    于是,这位表字君虞,小名十郎的青年士子消沉了,为了等侯秋选,他不能回家,寡母的希望,族人的期许,曾经鼓舞着他那颗勃勃的雄心,他不能这么狼狈的回去,离家前,他曾发下豪语:“娶天下之绝色,居朝堂之要位,拥百万之资财,为千秋之文宗。”    这些理想至少有一两样实践了,他才有颜归见陇西父老,因此他必须留下来,等待机会爬上去。    唯一的遗撼是他虽出身望族。家道却并不富有,仅有的薄田祖产已经变卖了一半,临行时,族中的父老又多方资助,凑了一笔钱,供他作为打点之用。    刚到长安,他在最豪华的旅邸租下了富贵的客房,还雇了一批临时的奴仆,结识了一批五陵贵公子,征逐酒色,大大地挥霍了一阵。以为很快就会有收入的,过了一段时间,处处碰壁,费用也拮了。    由家里带来的只有一名老仆人李升,是个忠心而又世故的老年人,见他实在撑不下去了,才相机劝他道:“公子,世道艰难,老奴这儿已经没多少存钱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公子秋选,我们就要从客栈里赶出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沮丧万分:“我知道,谁晓得人情如此浇薄,那些当年受过伯父提拔的人,现在竟忘恩负义,一点忙都不帮。”    李升毕竟世故深一点,笑了一笑:“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头不同了,大老爷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况是不在了呢。他们自己都没办法,领着一份闲俸,照顾自己都来不及,那有能力来提拔别人呢?再说贺老爷跟裘老爷总算是难得了,前天公子告贷,他们毕竟没让你空手回来。”    李益哼了一声道:“贺老还爽快,我开口一万,他虽然打了个对折,倒是立刻拿了出来,最可恶的是裘达老钱奴,他进刑部还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这个衙门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让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贯来,还摆下脸训了我一阵,要不是为了怕失仪我真想当面退还给他。”李升摇头苦笑道:“公子!你这样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门里却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这二十千,情义之重,比贺老爷不知深多少倍呢!贺老爷做过两任度支尚书,底子厚,虽然现在居闲缺,还拿得出来,裘老爷可是真的拮,这二千贯是他典了一方心爱的汉玉镇纸,才勉强凑出来的,这是老奴亲眼看见他把门房上的老方叫到一边,把镇纸交给他,然后才揍了钱回来。”    李益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装穷。”    李升随了摇头;说道:“不是故意装穷,而是怕公子误会而摆阔,那一顿晚饭,虽只六菜一汤,却是裘府上难得一见的盛筵了,老奴看见送到内屋给裘夫人的菜,唯一的荤腥就是一味豆芽炒肉丝,肉还是在前厅桌上撤下的残余,他们虽然不让老奴知道,但老奴也是居家过日子的,在厨下一望就晓得了。”    李益不禁诧然了:“裘达一直在刑部任上,交付刑部的官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案子,打点关节,动辄上百万,他怎么会拮尝到这种程度,听说刑部大牢里一个狱卒,都可以置两三房家小,他这个三品大臣反倒没有油水?”    李升肃然道:“这正是裘老爷可敬之处,他为官断案,铁面无私,干了二十多年刑部,从没落进一文分外之财,所以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因贪赃枉法而垮了台,只有他仍是屹立不倒,因为他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益吁了一口气:“难怪他十多年来,仍是一个三品给事,多少后进都爬到他上面去了。”    李升连忙摇头壮容道:“话不能如此说,爬得快的人必然长袖善舞,这种人倒得也快,历任刑部尚书,有几个得以善终的,纵然没有受到国法的制裁,也难免受到冥冥天谴,前尚书杨大人不就是退休后,发狂而死的吗?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枉法之事做多了,即使不被人举发,深夜扪心自问也难以自安,公子日后为官,当以裘老爷是范!”    李益虽然知道这话是对的,但听来却很不入耳,到了京城之后,他耳濡目染,以及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故事,都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为官绝不可过迂,处事绝不可过方。否则一辈子也很难抬头,这种人只有在乱世才有明主赏识,因为乱世多明主。    太平盛世,皇帝都耽于逸乐,怎会赏识才臣呢?过圆则易招致物议,过方则必为同侪所不容,为上宪所不喜,因此,聪明一点的,就要做到外圆内方,最高明的则是当圆则圆,当方则方,既不违上峰之意旨,又能博得能臣干吏之美名。    李益虽然在京师碰上了不少钉子,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经验,但他知道这些话对李升是讲不通的,所以岔开话题道:“我预计有了两万贯,便可混到秋选,大官处打贴关节还须另外设法,现在只有七千,连一个月都撑不过,你看该怎么办呢?要不你回家一趟,向母亲再张罗一点来,反正这笔钱总是嫌得回来的。”    李升忙摇头反对道:“公子,家里就是那一点薄田了,老夫人还倚着那点租谷过日子,如果再卖了,总不能要老夫人寄食别人家里去吧。”    李益想想也的确不行,那样一来,他这个世家子弟的身份就维持不住了,遂又道:“别家去张罗吧,反正我会还的,等我放了差,一定加倍奉还。”    李升叹了一口气:“公子!家乡称得起殷实的就是那几户,他们已经表示过了,那是看公子高中的份上,如今再开口,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了,人眼都是势利的,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如果他们的闲语传到长安,对公子的前程大有不便。”    这的确是个问题,人人都以为他是宰相世家的贵子弟!刚到京师的一阵挥霍也撑起了场面,奠定了他的贵族身份!向父执老一辈的开口,可以推说客中不便,无伤颜面,如果回去告贷,李氏在长安的旁亲不少,消息传过来,他就真的罩不住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发愁了:“回家张罗既不行。钱又不够用,那该怎么办呢?”    李升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公子,日下这七千贯如果是给一个寒士,足足可以在京师挨上两三年的。”    李益立刻就反驳回去:“这个我知道,长安的人情你也清楚,如果我不撑起个场面,别说是今年秋试+就是等到来年秋天,也不见得能混上个差事,岂仅是考官势利,连门上的一个杂役,也都是生就了一双势利眼的……”    李升笑笑道:“那当然,老奴当年也在大老爷府里待过一阵子,这些情形岂有不明白的,该花的还是要花,只是这日常用度,可以节省就节省一点,就以往来说,在这家客栈里,每天至少也要个百来贯的。”    “不住这儿住那儿?总不能像和尚一样到庙里去挂单?何况在这儿有许多方便,出门车马就是现成的……”    李升再度笑笑:“有许多落第的举子,为了等待下一次大选,避免往来跋涉,往往在长安赁屋住了读书,既清静,又可以节省开支,公子也何妨这么办呢,老奴目前遇见了崔家表少爷,他也正是这么着……”    李益冷笑道:“你说明允那个书呆子,他会有甚么出息?苦读多年,仍然是个明经。”(明经,是唐代士人一种资格。)“崔少爷才思虽然迟钝一点,但做人倒很踏实,他见到公子的花费,也很为您发愁,家里的情形,他是清楚的,他也劝您租幢房子住下,就在附近,有一所空宅,原主人也是个进士出身,此公子早两榜,去年谋到个小差事,离京上任去了,房子空着,只有一个老妈妈守着,倒也清洁宽敞,每个月只要三百贯,公子多赏她两百,她还可以洗衣服做饭,这样每个月有千来贯就够打发了。”    李益略觉动心:“你去看过没有?”    “老奴去过了,前后两进,六厅两进,还有两大院子,而且地点在新昌里,住的也都是读书的相公。”    李益对地点很满意,那是外地举子的集居地,多半是到京应试的,他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都住那儿,而且因为文人会集之处,衣冠中人也时相过往,相当适合,因此想了想才说:“你认为可以,不妨就搬过去吧。”    李升深深了解这个小主人的个性,笑着道:“到了那儿有很多好处,公子对朋友们,可以说是为了准备秋天的大选多读点书,这样对那些老一辈的叔伯都有个交代,他们听见年轻人肯上进,总是很高兴的。”    李益笑了,这句话才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倒不是为了博个好评,而是从豪华的旅邸,一下子搬到那个清寒的地方去,面子上难以交代,于是李升替他想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是真正打动他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距离秋选尚有三个月时间了,而他的钱就只有这么多,搬到那儿去,除了三个月的开支,他还能匀出一半来应酬交际,因为他知道,能开口的地方都已去过了,不能再去第二次了。    这是他入京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而且迫不及待地立刻促使李升迁居,好在行李不多,几口箱子两困书,雇了个挑夫,在当天晚上就搬到了新昌里。    新居令他很满意,前任主人很殷实,家具陈设都颇为考究,在寒士聚居的新昌里,算得上是气派的了。    他的表弟崔明允很热心,亲自来帮忙布置,还拖了几个斯文朋友来为他引见,李益也很热诚的招待他们,当天就叫了两桌酒菜,宾主尽欢而散。    这些文士中考场没有他得意,身家也没有他显赫,对他十分巴结,大概是笼络他以便图个出身,有几个家道很殷实,藉着庆贺乔迁新居,致赠很丰,化了四百贯叫雨桌酒,但他却收到了三千贯的贺仪,而且还真正地体会到受逢迎的滋味,午夜客去,他还在回味着那种乐趣,心中有了个决定,他一定要努力的争上游,一定要高高在人之上,方可以永远享有道种乐趣。    李益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快地作了个选择,在这批新交的朋友中,他看中了三四个家道殷实而又热衷富贵的,也挑了几个真正有才华,领着他们,拜会了一些在长安的世伯长辈。    前者是为了炫耀他的门路广,更赢取他们的尊敬,后者则是为了自己,让那些老的看看自己结交的朋友,赢得一个少年有为,慎交游的清誉。    这一着棋子下得很准,收到了他预期的效果,在朋友中,他树立起自己领袖的地位,在哪些老一辈面前,他博得了好评,尤其是他迁居新昌里静读进修的理由,更博得几个老古板的极口称赞,更难得的是那位两袖清风的刑部给事裘达,不知又典了什么珍爱古玩,送了两千贯来,一千给他,另一千给另一位学子李贺,以助膏火。    李贺的年岁与李益相若,也是少年高才,中了进士,等候秋选,诗文两工,裘达对这位少年也特别赏识。    以后的一段日子对李益而言是十分愉快的,他终日与这些文人相聚在一起,诗人酬唱,作品渐渐地流传出去,每有佳作,就被乐坊求了去,谱入新章,假莺莺燕燕之口,唱遍了长安,甚至于有些佳作还被教坊收罗,在御前献奏,被选得最多的就是李益与李贺的诗,二李并称双绝。李十郎的文名,到这时侯才算真正地被长安人所欣赏。年青人的聚会中,总不免声色,他们虽然不敢过于放荡,但每次聚会,总少不了要在曲坊中叫几个歌妓弹唱以助兴。而且有些举子家道殷厚,还在长安的别寓中,供养了一个红颜知己。    李益很聪明,别人在席间红粉在抱,他却只是虚应周旋一番,那倒不是他不喜此道,而是他的眼界极高,那些庸粉俗脂,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顾,何况他还有真正的苦衷,他是个空架子。搬到新昌里后,用度虽然节省了,但他手头余钱有限,养不起一个人。    所以每次盛会,他总是跟一个老妓鲍十一娘娓娓清谈,倒也自得其乐,大家都笑他,他却别有一番理论。    “观美人如赏月,新月皎娇,如十四五少女,但月渐就圆,故少韵味,故余独喜残月,芳华虽逝,清韵不减,微带惆怅,曾经沧桑,别有一番境界。”    这番理论很奇怪,在长安市上,新奇的事算是引人激赏,李十郎的残月论也就成了一段佳话。    不过李益单独欣赏鲍十一娘,却是另有一番用意。鲍十一娘不仅是曲坊中的领班,还是长安市上最成功的媒婆,她是故薛驸马家中的侍婢家伎,成年后,虽然去籍从良嫁了人,但夫家不得意,她仍是要算姿色出来谋生。    一个在贵族府中出身的家伎,自然懂得承欢色笑,她也曾大红大紫过一阵,但年华似水,如她己是风韵犹存的徐娘了。    正因为她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也养成了生花妙舌与善伺人意的本领,更因为她平生在风月场中打滚,长安市上的豪家贵戚,没有一家不熟悉,内达闺阁,外及公侯,谁家少女怀春,谁家儿郎风流,她都清清楚楚,明通红钱,暗传款曲,撮合了不少美满姻缘。    李益所需要的就是这种资料,每次见面,虽然只找她清谈闲话,而所赠的缠头,却远胜过别人。    又是一次盛会,酒酣耳热,由斯文而转入轻狂时,李益就推说屋子里太热,轻轻捏了一下鲍十一娘的手。她是何等乖觉的人,立刻悄悄地跟着李益,来到外面的凉亭上。    李益先在石凳上坐下,拍拍身边笑着说:“来!老妹子,你也坐下,我们有好久没聊了。”    鲍十一娘先是一怔,然后挨着他坐下,娇笑道:“十郎,你的花样真多,一天找一个新词儿来挖苦人,前两天还给我上了花国夫人的封号,今天怎么又想起拿我开味了?”    李益幽然一笑,说道:“我叫十郎。你叫十一娘,分明是低我一筹,叫你一声老妹子,并没有不对呀?”    “对是对,可惜只对了一个老字,错了一个妹字。”    “你是不甘心比我小。其实看起来你并不老,花国队里,你仍然独居魁首,也许有些人看来比你年轻,可是她们没有你这份灵性,女人的青春消逝得很快,只有灵性是永远存在的,因此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年轻的。”    他是个很懂得运用言词的人,赞美别人时,总是恰到好处,既不牵强,也不过火,总是巧妙地点到对方的心里,鲍十一娘的确是老了,在她这个圈子里;三十多岁,已经是属于明白黄花,乏人问津的年纪了。    鲍十一娘却由于她的善解风情,凭着徐娘风韵,勉强还能挤身其间,遇上不解风月的急色鬼,或是志在寻欢的俗客,她经常是饱受冷落,只有这些读书人,还能欣赏她的放荡,以及她美人迟暮的沧桑。鲍十一娘经常挤进这个圈子,无非也因为在这个场合,她不会过份地受到冷落,她自己说不出是怎么一个心情,但李益却找到了灵性两个字作为她的优点。    这一刹那,鲍十一娘心中所涌起的知己之感,几乎使她忍不住想跳起来,紧紧地拥抱住李益。    但是她究竟久历风尘,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因此只淡淡一笑,以自嘲的语气轻吟:“浔阳江上琵琶女,赢得江州泪几许,司马青衫一去后,何人再解琵琶语?”    李益不禁震惊了,他只知道这个风尘妇人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竟没有想到她有如许才华;随口七言小诗,不仅字字中节工稳,而且别具意境,二十八个字,把一个年老色衰的风尘老妓的哀惋感叹,刻划得如此深刻。    在感情的冲动下,他揽住了她的肩膀,嗅着她的秀发:“十一娘,如果不是你已有了夫家,我真想把你接回家里去。”    凄迷地笑了笑,在朦胧的月色下,这笑更为动人:“十郎,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到你家去算什么?又能做什么?打杂斡粗活,我不是这种材料,如果我肯吃那种苦,我家汉子还有几亩地,我也不必再出来抛头露面干这一行了,做官太太,我没有这个福命,也没存这个希望,金屋藏娇,可惜已经太迟了。”    “我像一个良朋知己一样地供养着你,闲着的时候,跟你谈谈心,陪你下棋,听你弹弹弦子,或者我与致高的时候,为你吹一阕清笛,看你翩翩起舞……”    是属一种梦幻的声音,也诉说着一个梦幻的理想,正因为是梦幻,才显得感情的真挚,超越现实而作的梦幻,才是一个男人心里真正的企望。    因此,尽管历尽沧桑,听过多少甜言蜜语的鲍十一娘,却为这属于幼稚的梦幻,深深地感动了。    将身子往李益贴了一贴,把发热的脸颊靠上李益姣如处子的脸,这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也目中闪着情焰,以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十郎,你真是个魔鬼连我都被你迷住了,这话说给那些小姑娘听了,她们可以连命都为你舍掉!”    “十一娘,我是真心的!我也只对你说这种话。因为这是一个出于灵性的要求,只有你生具灵性的心才能体会。”    闪亮的眸子里浮起一片泪光,一向只会笑的鲍十一娘居然流泪了,这是醉泪,醉的不是酒,也不是情,是一种心情更深,更动人的知己之感,而且仅能在顾客娼妓之间发生的知己之感。    “十郎,听了你这些话,我总算没有白活了一生,如果早十五年,我会毫不考虑的答应你,只是现在太迟了,十郎,我有个丈夫,那不是阻碍,他根本管不了我,我却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寄养在亲戚家里,他受着最好的教育,过着公子哥儿一样的生活,这些,全是靠我供养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孩子比自己更重要了。”    李益听了,几乎不加考虑的冲口而出道:“我可以负担的,只要你的丈夫不反对,今天我就接你回去。”    鲍十一娘又凄凉地一笑,这次她笑得理智了,以极其优美的姿势,轻拭去眼角的泪珠:“十郎,我知道你此刻说的话不是在骗我,但是我也知道你负担不起,我那个孽障每月的耗费至少在五千贯以上。”    李益的脸红了,鲍十一娘却又轻柔地一笑道:“长安市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耳朵,只是你放心,我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进无出,因此别人不会知道你的底细的。”    李益恨恨道:“这一定是明允告诉你的。”    “不!崔公子是个很谨厚的君子,他绝不会说这些话,陇西李家虽然出过一位丞相,但那位李大爷退休时也是两袖清风,姑藏邑出才子,可没有富户,何况李家还有不少远亲在长安,事情怎能瞒得了人呢?”    李益心头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了解到为什么一到长安就饱受冷落的原因了,因为他穷,虽然为了充面子,他摆过一阵阔,但也只能唬唬外乡人,真正的老长安早就知道他是装门面了。    有一股被屈辱的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重重地一拳击在亭栏上:“大丈夫不可无钱,我总有叫他们知道的一天,那时侯我要他们看我的脸色。”    一只柔夷掩住了他的嘴:“别这么说,十郎!你有一个清华的门第又有满腹的才华,那是钱财买不到的。”    李益不禁挤出一丝苦笑:“有什么用?长安市上的世家子弟车载斗承,别说我仅有一个做过丞相的族伯,就是我有一个做过丞相的老子,还不是依然故我。”    “不!这些还是有用的,至少在吏部的铨叙,你就沾了很大的光,我为我的儿子,攒下了三万贯钱,结果全花费在打通关节上,才使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为的是将来好博个出身,倡优俳伶的后人是不准入仕的,大唐朝订律法的人一定跟梨园结下了血海深仇……。”    她也变得愤慨了,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也难怪,我们这一行也的确太低贱了。”    李益忽然又对这妇人充满了同情与怜悯:“十一娘,你那个孩子一定很像你。”    提起了儿子。鲍十一娘的脸浮起了骄傲的光辉:“也还过得去,天份差一点,倒是很知道用功,    十郎,将来有机会,你要提拔他一下。“李益苦笑道:“我会有机会吗?老实说句话,你也知道我的底细,除了一个空洞的家世,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今年秋选,如果还得不到一个差事,我只好回去种田了。”    鲍十一娘沉默了片刻才道:“十郎,有办法的,吏部那儿打点一下,多少可以混个差事先干着,以你的才华,慢慢往上爬,总有机会出人头地的。”    李益轻叹一声:“生活最容易磨去人的壮志与锐气,如果我不趁着年轻时闯出个局面来,以后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出息了。”    鲍十一娘想想道:“还有一个办法,娶个富家女吧。”    李益的脸色亮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可是鲍十一娘却叹了一口气道:“那是条登龙捷径,不过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长安市上有三家豪族闺秀待嫁,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二十六岁了。”    “年龄大一点倒没有关系,只要……”    鲍十一娘不等他说完就拦阻了他的话题,抢着接下道:“十郎,你不必说出你的条件,如果你想结这门亲,我一说就成,可是你没有提条件的资格,只能接受条件,这三位小姐不仅姿色平庸,而且脾气很大,虽然有百万陪嫁,但这些财富很难消受,你不但要忍受她们的泼悍,而且还要受她们娘家的气!他们都有几个姊姊,全嫁了外地的举子,可是那些姑老爷的地位连个佣人都不如。”    李益凉了一半,但仍不死心地应道:“是那一家?”    “另外两家都不说,对你最有帮助的就是殷天官家,三小姐玉芸芳龄二十九,貌称绝代……”    李益哦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说她们都是姿色平庸吗?”    十一娘噗嗤一声娇笑,妩媚地道:“殷天官是开国元勋殷开山的后人,殷开山曾经在瓦岗落草d这位三小姐长得颇有先祖遗风,身高七尺,目赛铜铃。像你这样的小后生,她一手可以提起来离地三尺。”    李益惊骇道:“那不是成了鸠盘婆了?”    鲍十一娘笑道:“所以称为人间绝色,至于她被称为绝代佳人,是另有十个典故的,她初嫁时夫家是个山东举子,姓王,娶了殷三小姐。靠着泰山之力,两三年内,居然外放为洛阳知府,这个举子事亲至孝,却也知道悍妇难以承欢,一直不敢把父母接到任上奉养,不巧偏逢山东大旱,老两口千里远奔来投,只好住下了,不到三个月,老太太看不惯媳妇对儿子的跋扈骄横,多说了一句,挨了-嘴巴,打落了两颗大牙。”    李益同情地道:“这真不成话了。”    鲍十一娘轻轻叹息一声道:“事情还没有完,又过了几个月,殷小姐身怀六甲,却怕生育会使柳腰变粗,自作主张,服了药,把一个成形的男胎堕了下来。”    李益不禁莞尔:“她的腰原来很细吗?”    鲍十一娘放荡地一笑:“她自称柳腰,大概不会比柳树干粗多少,所以不愿意粗过柳树干去。”    李益轻拍了一下她的面颊道:“十一娘,你这张嘴调侃起人来倒也蛮有技巧的,后来呢?”    “老两口知道儿子的官是靠裙带巴结来的,虽然悍妇泼辣,也就咬牙忍住了,但这件事却使他们无法再忍,因为他们王家五代单传,只有一条根,可不能绝了后而成为千古不肖子孙。”    “殷小姐不肯生育,但可以纳妾呀。”    “我忘了说,这位三姑奶奶生性奇妒,家里连丫环都不准置一个,仆妇佣工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妇,应酬赴宴时,只要她的汉子多看人家女眷一眼,当场就批颊罚跪,他还敢生这个念头吗?”    李益不禁愤然道:“如此泼妇,直该打杀。”    “殷天官的女儿,谁敢动她,只好把她休了。”    李益笑笑说道:“他敢出休书吗?”    鲍十一娘轻叹道:“人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位知府,拚了丢却大好前程,冒死上表,奏请休此恶妇,事情闹大了,殷天官没办法,只好把女儿接回家,可是那位知府也就远调到辽阳去了。”    李益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另外两家呢?”    鲍十一娘委婉地道:“家世远比不上殷府,悍泼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十郎,长安市上谁不想钻这条门路,但是放着这三块肥肉却没有人敢去沾手,你总该想得到的,这条路或许会有人走,但绝不是你能受的。”    李益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家族,想到峻严的母亲,这是不允许他走的一条路。    饱十一娘轻抚着他的脸颊道:“十郎,我知道你急于求达,也知道你的处境,我替你想了一个办法,在乐功的姊妹里,有些都已经积蓄了十几万的私蓄,她们已是自由之身,只想找个良好的归宿,我慢慢替你物色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找一个替你撮合好了,可以先用她的钱,为你通通关节,谋一个优差。”    李益摇头苦笑道:“十一娘,这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形,绝不会允许我娶一个落籍的女子。”    鲍十一娘笑了:“看来,你对长安的行情还不够了解,谁要你明媒正娶了?反正是跟你做个身边人,将来你还是可以娶个名门闺秀,如果可能就安置个侧室的名份,否则也不要亏待人家,出身教坊的女子还敢奢望一品夫人的诰封吗?能够找到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是天大的满足了。”    李益不禁心动,口中却道:“这种人财两得的便宜事那个不想,恐怕比盼望天上掉下金块来还要难。”    鲍十一娘笑笑道:“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娼家从良,如果不贪图钱,就有别的贪图,一要良人人品好,二要知情解温柔,三要有出息,我们都知道这是个很冒险的投资,遇人不淑,很可能会落个人财两空,而且我们也太不了解男人了。”    鲍十一娘微叹一声,又道:“恩情不久年老色衰时,良人变了心,也是天经地义的。找个有出息的人,至少可以寄望在下一代身上,良人不可依,儿子总不会不认亲娘的……”    李益忙道:“我不是这种人。”    鲍十一娘轻轻一叹道:“你现在不是,将来就难说了,官场中最容易使人改变,我倒不管你将来怎样,反正这是各凭良心各凭命,这是你目前唯一可走的路子,念在你对我的这番情意,我为你留心就是了。”    李益深深地感动了,紧紧地抱住她:“十一娘,你真好,但愿你找的人,跟你一样的好。”    鲍十一娘柔顺地靠着他,蒙胧的眼波中洋溢着一股成熟妇人的丰韵与魅力,李益心动了。    十一娘是个很懂得运用女性魅力的女人,她成熟而又丰腴的胴体上,散发着诱人的情欲,她更懂得运用色彩,素色的纱衣,罩在紧紧的束胸上,那一抹腥红,包住两团圆润、却又半露出两弯优美的肉色的弧线。    李益不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但却是第一次接触一个真正的女人,他的手已经从纱衣的料领开叉处探了进去,停留在丰腴的圆峰上,她的肌肤已不似少女的坚实,但松松软软的却另有一股吸引力。    李益呼吸急促地道:“十一娘,坐车子到我家去。”    鲍十一娘摇摇头,鼻中轻唔了一声:“不行!今天晚上是我跟儿子见面的日子,三个月才一次,也是我该给他送钱去的日子,那可恶的小畜生,一年才见这么四趟……”    李益的情欲消退了一点,但那只手还在滑腻的肌肤上游移着,满含失望地道:“十一娘,可真舍不得离开你,尤其是今天,但你既然有正事,也只好算了。”    像是一个孩子拿到了一块饴糖,刚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尝到一丝甜味,又被夺走了,他显得十分委屈。    但他究竟是个成人,因此在委屈中又透着意兴萧瑟无奈,对于久经风月的鲍十一娘来说,这种表情她见过太多了,但竟也为他而略感心动了。    因此斜乜了他一眼,轻轻地拍拍他的脸颊道:“十郎,假如我现在跟你坐车子回家,你未必会想我了,男人对女人的需要,不像是饿了要吃东西,暂时忍一忍,回头还是吃得下的,我的时间不多,别浪费在坐车子上了。”    李益回味了一下,才听懂了她的话,惊喜万状地道:“十一娘,你说就是现在?在这儿?”    不需要多说,李益已抱起她的身子,闪进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了。    当他们互相扶依着回到厅中时,盛宴将散,做主人的徐兰亭看见他们从外面进来,立刻叫道:“好啊,到处都找不到你们,躲到那儿偷情密约了,快从实招来。”    李益红着脸笑道:“兰亭,别胡说,我是因为酒喝多了,到外面透透气。”    徐闸亭笑笑说:“透透气是没关系,可是别贪图凉快d把衣服脱得太多,长安的夜凉似水,最容易受风寒。”    李益像是被捉到错处的小孩子,低着头不敢作声,倒是饱十一娘落落大方道:“徐大官人可真会说笑话,只可惜认识你太晚,若是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你,妾身就发财了,光是收集你换牙落下来的乳齿也能卖上几万贯的。”    徐兰亭一怔道:“我的牙能这么值钱?”    鲍十一娘嫣然道:“世上就是你的牙最值钱。”    徐兰亭摸着头,兀自听不懂她话中的含意,倒是李益会意道:“兰亭!你的牙不值钱,因为你的嘴里绝对吐不出值钱的牙齿来……”    举座不禁恍然,大家才明白鲍十一娘娘套用了“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的典故在调侃徐兰亭。    打情骂俏原是欢乐场中女子的才事,但骂得像鲍十一娘那样曲折而技巧,却实在是学问。    在一片哄笑中,结束了盛宴,李益依依不舍地把一片金叶子塞在鲍十一娘的手里,低声道:“谢谢你。”    鲍十一娘怔了一怔,急忙退了回来道:“十郎!你这是干吗?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答应你的!”    李益红着脸,婉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鲍十一娘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轻蔑我的意思,可是你这样就太生分了,不错!我抛头露面,市笑承欢是为了钱,但即使是一个视钱如命妓女,一生中总也有不为钱而奉献的时候,你拿回去,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个人。”    说着不禁哽咽,李益万分激动,紧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鲍十一娘叹了一口气,把金叶子又塞回在他的袋子里,自嘲地道:“这几年来,除了那些脑满肠肥的瘟老头儿,已经很少有人对我这样感兴趣了,今天我很高兴,名闻长安的李十郎居然还能为我所吸引,就凭这一点已足使我自傲的,我实在不能再从你那儿要什么了!”    李益急急道:“十一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鲍十一娘咬咬嘴唇一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益搜索枯肠,居然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念,怔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道:“聊表敬意。”    鲍十一娘反而愕然了:“敬意,这敬由何起?”    李益放荡地笑道:“向一位真正懂得风情的风月女子表示无上的敬意,如蒙不弃,愿永为裙下不二之臣。”    鲍十一娘笑了,是真正开心的笑,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角:“十郎,如果我年轻十岁,我会为你迷死,只是我风尘里打滚得久了,虽然仍不免心动,但已不会着迷了……”    “十一娘,我说的是出自肺俯!”    “我知道,十郎!让我们作个朋友吧,我会常常去看你,但绝不在上灯以后,更不在酬酢的场合里。”    “是真的?你不会骗我?”    “当然是真的,我也是个人,一样需要知心的慰藉,需要在不为金钱的时候开心地笑两声。”    她的语气忽又转为狂野,放任而又低声道:“你看起来虽然文弱,却比一头虎还猛,比狼还贪,我正是在虎狼之年的岁月,在满足别人时,我也需要满足自己。”    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这番话动心的,也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自己的男性魅力而感到骄傲,正如战阵中的一个胜利的主将,千万个部属的赞美,阿谀,也抵不上敌人的一句“佩服”,那佩服才是一种真正的胜利成果。    也许这是鲍十一娘所弄的手腕,但年轻的李益却为之心花怒放,一直回到寓所,他还沉浸在温馨的梦境里……    鲍十一娘没有爽约,她的确经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在下午,盘桓两三个时辰,快掌灯的时候就走,正好回到班子里应局,因为当时炎夏,差不多的应酬都是入晚将凉时才开始,这样既不妨碍她的生意,也不露什么形迹。    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不空手的,有时带两样精制的小菜,陪着李益小酌,有时带一双新鞋,有时两双袜子。    她跟李益的感情很微妙,像是他的情妇,也像是他的挚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    两个人在一起时,无话不谈,虽然也有肌肤相亲的时候,也多半是李益采取主动,她柢是柔婉而又技巧地配合著而已,每当李益感到满足时,她也娇喘,也呻吟,似乎是与李益同样地进入美妙的境界。    可是李益渐渐看出她的伪装了,在一个午后两个人并躺在凉榻上,李益在满足后,枕着她丰腴的胳臂,手指绕着她的柔发,慢慢地卷起来,再慢慢地放松。    鲍十一娘则闭着眼睛,长而卷曲约睫毛弯成两道优美的曲线,屋子里很静,只有蝉儿在窗外的树上噪鸣。    李益忽然问道:“十一娘,刚才你满足了吗?”    鲍十一娘只在鼻子里唔了一声;很低沉,也很醉人,但是李益却低声道:“不!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鲍十一娘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低笑了一声:“你怎么晓得,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觉,别人是不会晓得的。”    李益道:“我晓得,你真正的满足,只有第一次,那是在徐家的那个假山洞里。”    鲍十一娘娇柔地一笑:“那一次有什么不同么?”    李益想想道:“有的!那次你像一张拉足了弦的弓,突然地松了下来,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后来的几次,你一切都做得很像,可是你的心跳却很正常,很平静,一点都不激动。”    鲍十一娘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你学会了不少。”    李益道:“那么你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我只有那一次,因为我这种女人,这种年岁,已经不容易激动了,那天晚上我也许是心血来潮,所以没有控制自己。”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为什么你要装作呢?”    “我不装作,而是养成了习惯,一种风尘女人的职业习惯,我的职业是取悦男人,不仅是肉体上的取悦。也要在心理上取悦,任何男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一个征服者──对别的女人,只要得到她就是征服了。但对我们这种花了钱就能得到的女人,就必须便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年轻的时候,我可以卖青春R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有出卖这种伪装的被征服了。”    李益心里有被屈辱的感觉,忍不住了,说道:“但是在我面前时可以不必,我们的是交情不是交易!”    鲍十一娘苦笑道:“为了使你高兴,十郎,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否则你根本就会对我厌倦而不欢迎我来了,我对每一次的约会是很珍惜的。”    鲍十一娘的喉头有点发苦,又道:“我在十四岁时为主人破了身,那时一点都不懂,每次陪寝时,我抵感到恐惧,只感到痛苦,就这样使主人感到意兴索然。在十八岁那年,准我脱籍从良,嫁了个丈夫也是莽汉,始终只顾自己,无形中养成对男女间事的厌恨感觉,直到二十岁时,我再入教坊,遇上了一个客人,也是一个年轻的举子,才使我真正享到了舆趣,可是他京试未第,又回家去了,以后我就很少有过乐趣。”    李益顿了顿,乾涩地问:“你很难得有兴趣吗?”    鲍十一娘悠悠地一声长叹:“很难!每一个风尘中的女人都很难享受到这种乐趣,因为她们早已麻木了,老天爷对女人不公平,在这些事情上,一定要放开心情,主动去争取,更要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配合,才能得到乐趣,在我们来说,这些条件很难凑得齐的。”    李益只有乾笑一声,自嘲地说:“我毕竟还给了你一次,总算不错了,难道你就不能再放开心情吗?”    鲍十一娘凄凉地道:“能!我每次来,就是想放开心情,为自己求得乐趣,这就是我经常来的原因,可是到了这儿,我又收敛住自己!”    “为什么呢?难道你怕我太劳累吗?”    鲍十一娘苦涩地摇摇头:“不是的,你正当少年,体力充沛,只要不是无休止的纵欲,身子是不会亏损的,我是怕我自己,女人本来就老得快,恣情欢欲,老得就更快了,可是我的孩子还小,这副担子还要我挑几年,我不敢老。”    李益不禁默然,也有点懊恼,转来转去。问题就转到钱上面,孔方阿堵,似乎是支配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每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个金钱的世界。看出了他的懊恼,鲍十一娘又笑道:“十郎!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攒牛角尖呢,雾里看花,醉眼赏月,才是真正的乐趣,事不可穷究,西子王嫱,到现在已是白骨黄土,你要是往深处想,世界上就没有快乐了。”    李益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趣事全在蒙胧中,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鲍十一娘抱住他,用温柔而又酥软的胸脯紧紧贴在李益略见瘦削的胸膛上,柔声道:“十郎,实际上我是很满足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娼家女子很少动真情,不是我们没有感情,而是找不到爱的对象,我很幸运地有了你,你年轻,英俊,潇洒,懂得体贴,还有点天真的傻,正是令我们这种年岁的女人动心的对象,更难得的是你不鄙视我!没有拿我当一个妓女,这一切都使我万分感激,所以我只要在你身边,陪着你,跟你讲话,那怕是看你一眼,我就得到无限的满足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李益用舌尖轻轻地舐掉了,激动地道:“十一娘!十一娘……”    他很想说什么,但是除了频频呼唤她的名字外。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心中的情意。    泪是咸的,心是热的,也许是李益那几声令人动心的呼唤。    鲍十一娘的身子渐渐地热了;她是由耳轮上泛起的一晕桃霞,渐渐的染红了整个脸颊。    李益咬住她的耳边,轻轻地啮着,突然感到她的热,也感到她的心跳,于是他得意地笑着说:“十一娘,你心又动了。”    就是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了下来,鲍十一娘突然推开他,披上了衣服,走到桌上的木盆前,将脸浸在冰凉的水里,过了一会儿,她绞乾了浸在盆中的面巾。拭去脸上的水渍,缓缓地坐下,又满满地灌了一壶凉茶,最后才吐了口气,平静地道:“好了!总算过去了。”    李益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她,目中充满了不解。    鲍十一娘苦笑道:“十郎!现在你还可以要我,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别再使我动心,我还没有到可以苍老的时候,没有随心所欲的福气,因为我还有几年担子要挑。”    李益愕然道:“偶而一次不会影响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敢,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R然后我就会沉沦下去,很快地葬送掉我剩余的青春,有些女人年纪比我轻却比我苍老得多,就因为她们把持不住自己,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本已不能再在欢乐坊里厮混了,但我还能撑住,就因为我能把持得住自己。”    李益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    低迷地,凄凉一笑:“我又何尝愿意呢p这是命。我有一个要我扶养的儿子,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你的儿子不一定要读太学,没有一个状元是太学里出来的,我没进太学,但我还是一样中试,读书一半靠天份,一半靠自己,尤其你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自己用功了,把经书理理熟,策问上我可帮他理出个头绪。”    鲍十一娘长叹了一口气:“十郎,我知道,但是我有个很傻的想法N我是薛驸马府里出来的,看着那些公子王孙一个个衣朱带紫,我就立下一个宏愿,我的孩子纵然没有他们那么好命,但一定要跟他们一样地享受,我化了三万贯,把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跪求了薛驸马几十次,才算把他送进太学,每个人都笑我傻,只有我自己感到安慰。”    “太学生里除了世袭的功勋弟子,还是要经过科场的。”    “我知道,我要他自己努力去争取那一关,乡试已经通过了,今年秋天他要应举第,万一命好能中个进士,太学里的同窗多少能有个照应,十郎,他没有这么好的命,没有一个值得夸耀的门第,我能给他上进的机会,就是这么多,天下父母心,你不会懂的。”    李益的眼角润湿了,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却体会到慈母望子成龙的心怀,他始终没忘记捷报传来时,老母那种欣喜欲狂的神情,他更记得多少秉烛苦读的夜晚,慈母陪着他不寝不眠,在旁边做女红的情状。    他的家计还过得去,母亲并不需要手缝寒衣,只是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打发为他温一壶茶,弄些点心的空档时间的寂寞而已。    他更记得前年歉收时,母亲咬牙苦撑,也不舍得卖掉一分祖田的坚毅,却为了他上京时毫不考虑地售去了一半的祖产。    再想到他拿了这笔钱,在京师挥霍的荒唐,不禁汗颜。    鲍十一娘不知道他为什么呆了,因为李益是个很深沉的人,喜怒极少形于色,还以为他是为了扫兴而失望,温婉地走过去,抚着他的肩问道:“十郎,你还要吗?”    李益摇摇头,不禁也发出一丝苦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我还有那种心,我就是禽兽了。”    鲍十一娘顿感无限歉疚,低声的:“十郎,对不起,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光是给你,我不会有影响。”    李益摇头道:“我是真的不要。”    鲍十一娘微带惶惑地:“十郎,你生气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会呢,我只有尊敬你,我没有孩子,却有一个跟你一样值得尊敬的慈母,因此我才了解你的牺牲。”    欣慰地抽回手,无限温情地注视着他:“十郎,你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我不能自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以后我不再来了!”    像是背上被挞苔了一下,李益跳了起来:“为什么?十一娘,以后我也要克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跟你谕交的,我们之间是情重于欲……”    鲍十一娘凄凉地一笑:“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那会使彼此越陷越深,尤其是我,上天让我能在将老未衰之年认识了你,已经对我很宽大了,我应该知足,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回忆。”    李益也哽咽了:“十一娘,别这样,以后我们像朋友一样,谈谈天,下下棋,我可以忘记你是个女人。”    又是一声轻叹与一个凄迷的苦笑。“你能!我不能!每次在高与的时候,我老是提起煞风景的事,就是在警惕我自己,使我自己冷静,可是今天我又动了心,这证明我的定力还不够,一个寂寞的老女人,感情的提防是很脆弱的,我怕自己会发了狂,不顾一切时,会毁了你,又毁了我,更毁了我的孩子。”    李益猛地一愕,心中开始思量着,他对鲍十一娘的确有一种迷恋的心意产生了,未来时盼望,别离时惆怅,难道这段畸情已经如此深了吗?初时,他相信自己的理智,也相信鲍十一娘的理智,只要任令一方面的理智把持,这都是一段很美的恋情,但两个人都把持不住,就应该慎重地考虑了。    把感情放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上值得吗?风尘中的女子很难动情,但动起情来是很猛烈的,被遗弃的娼女常常走上一条绝路,泼一点的一刀毁了两个人,软弱一点的一条绳子,一包毒药,一把利剪毁了自己,前者可怕。后者可恶,因为男的纵然没有刑责,却留下了薄幸之名。    功名未就,赢得薄幸之名,这一生也毁了,是非口舌最多的长安,坏事也傅得最快,有很多人就毁在这上面。    看来这段畸情必须结束了,李益做了个落寞的表情,双手摊了一摊,叹口气道:“今后我会很寂寞了。”    鲍十一娘愕了一愕,似乎为李益的冷淡而惊奇,李益却懂得她的心意,苦笑了一下,道:“十一娘,你是个很世故的女人,我不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你我的情况很明显,要我明媒正娶把你接过来是不可能的,但收你在身边,我母亲不会反对,不管我混到个什么样的差事,总是有职有品的官,我要个人在身边侍候,你的年纪比我大,经过的世面多,能干,识大体,就是我将来娶正室时,对方也会接受的,问题在你,想到我母亲对我的期望,我就不忍心破坏你对孩子的期望,因此我谅解你不能来,如果我有万金聘礼,我绝不放你走,但我没有,我不能拖累你,十一娘,你愿意再来,我的门永远开着,你不来,我会常常地怀念你,我们毕竟是一对爱过,好过的朋友……”    充满了理智的话,也蕴着无限的感动。    鲍十一娘的身子剧烈地颤动了,眼眶中充满了泪水,李益的影子看来是那样模糊,但又那样清,印在她的脑子里,烙在她的心上。    再绞一把面巾,擦去了眼泪,她才平静地道:“十郎!你不会寂寞的,我已为你找到一个代替我的人。”    意兴萧瑟地摇摇头:“没有人能代替你的,会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鲍十一娘柔媚地一笑道:“别说得那么心碎,这个女孩子你一定会动心,秋水为神玉为骨,亭亭玉立初长成。”    李益苦笑:“就凭女孩子三个字我就不会满意,因为我没有量珠以聘的能力。”    “不要你的钱,而且还身携万贯随郎来。”    “那一定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十一娘,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家里不准我娶个寒门之女的。”    “身是侯门千金女,自怜命薄妾也甘。”    李益神色一动道:“那有这种事?”    “当然有,别人找不到,我鲍十一娘找得到,感君一片蜜蜜意,特荐佳人酬君情。”    李益心中已怦然作动,但表情上却十分冷静,盘膝坐在榻上,闭上眼睛,作老僧入定状:“姑且道来。”    鲍十一娘庄容道:“十郎。如果你视作儿戏,我就不说了,别人家求都求不到的。”    李益笑道:“十一娘,我确实兴趣不高,因为如果是真的有你说那么好,你不会等到今天才告诉我,我的窘境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你也会真心帮忙我,月来相聚,足见盛情,即使分手。你我还是朋友,你要设法安慰我一下,我不能不领情,但你要我正正经经的陪你演这一出假戏,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鲍十一娘面上掠过一丝愧色,诚恳地道:“十郎,是真的,半个月前我就为你物色到了,但那个时候我舍不得告诉你,因为我想多占有你一段日子,人家是规规矩矩托我的,你一切的条件都适合,撮合你们后,我们就不能再这样来往了,希望你原谅我的自私,现在好好的听我说。”    李益的神态正经了,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欣喜,因为他知道女人对某些地方是很小器的,现在成事之关键还操纵在十一娘手里,不能太刺激她,更不能使她伤心,使她认为自己薄情!    鲍十一娘显然很满意的态度,这个饱经风尘的女人虽然有一对世故的眼睛,但要看透李益的心还是不够,因此她对李益的话也相信是出乎诚意的:“十一娘,以前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地方去,是你提起来的,我对这些始终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认识你之后,我更不这么想了,这究竟不同于正娶,女方太吃亏了,而且也太损我的自尊,像我们这样的感情,自然不分彼此,但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谈到这些,我有点出卖自己的感觉。”    鲍十一娘道:“是人家卖给你,你怎么会感到屈辱呢?”    李益苦笑道:“用一个风尘中女人的钱,来博取前程,对一个男人来说,已经是屈辱了,如果我是个没心肠的人,可以漠然视之,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会始终有欠着债的感觉。”    鲍十一娘怜惜地过去,抚着他的脸颊道:“十郎!我知道你心里有这种感觉的!你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此我替你物色的对象,一定要完全适合你的环境与条件。”    李益苦笑一声,道:“风尘中,或不乏才女,但聪慧柔娴而又解意的能有几人?所以,我才对你所说的……”    鲍十一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十郎,你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惭愧,记得很早以前你就托找代!觅一个红粉知己,以便金屋藏娇……”    李益笑笑:“那是我借瑟而歌,我真正属意的是你,相信你也明白,否则清和坊中的莺莺燕燕,我自己也很熟,何必要你去代为谋求呢?”    鲍十一娘妩媚她笑了:“我当然知道你的弦外之音,而且我也很感激,在群芳队里,你独独看中了我这株将萎的路花,益见你的知己之情,因此我是真心为你物色的,当然我也了解到你的境况,一定要为你找个非常合意的,那天在徐大官人的花园里,我已经有点眉目了,所以才点了一下,探探你的口气……”    她忽又转为感概,也带点愧疚:“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使我一时舍不得离开你,于是把谈好的事又搁下了,这几天人家倒是催得我很紧,我几乎想回绝了,但今天这一场聚会后,使我惭愧,既然我不能再给你什么,就不能自私地霸占着你!”    “你最好还是私下去吧,反正时间也不会久长,我已经准备好歹弄个差事混下去再说。”    慎重地摇摇头:“不能随便,开头的第一步很重要,找到一个没出息又难以爬上去的闲缺T不仅杜塞了今后的升迁之路,也会磨去了壮志的。好机会不多,必须守住长安,如果一放出去,再好的机会也轮不到你了,因此我劝你还是忍一忍,没有可以一展长才的机会,宁可等下去!”    “十一娘,你知道我已经不能等了,最多熬这一年!”    “我那位老姊姊还有几个,足够供你熬几年的。”    无法形容李益心中的失望,但他没有形之于色,只是淡淡地道:“希望你的姊姊还没有老得像我院中的管家妇。”    鲍十一娘笑道:“不会的,净持姊出身王府,现在才四十出头,但看起来不会此我老,你若是不愿意称她为娘,就叫她夫人好了,她不会在意的。”    李益倒是弄胡涂了道:“十一娘,你究竟在开什么玩笑,你的那位大姊是想附托终身,还是想收义子。”    鲍十一娘这才弄明白了,格格她笑道:“你歪到那儿去,净持纵然不比令堂大,也生得出你这样的小后生了,她要托终身,也不会找到你这种小伙子……”    李益叹口气道:“十一娘,到底你是在说什么,我实在弄胡涂了,诸葛亮的八卦阵也不比你的话更难解。”    鲍十一娘笑道:“亏你还是高拔擢科的进士呢!连几句话都听不懂,我已经提了许多暗示,你还会扯到净持姊的身上去,真难为你想得出的。”    李益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侯门千金女,云英未嫁身,沉鱼落雁貌,谪仙下凡尘,到最后却拖出一位叫净持大姊来,叫我从何明白起?”    鲍十一娘笑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给你作媒的对象是明珠不字年,你想会是谁呢?”    李益喃喃地道:“十三初织素,十五学裁衣,芳龄二六七,明珠不字年,莫非你那位大姊有个女儿不成?”    鲍十一娘笑道:“你总算明白了,若不是霍王死得早,我这侄女儿正是王府的掌上明珠,那里轮得到你。”    李益一怔道:“霍王?那一个霍王?”    鲍十一娘道:“自然不会是现在承爵的那一位,是四年前薨去的那一位。”    李益道:“霍王的女儿,那就是郡主了,怎么会……”    鲍十一娘轻叹了一声:“净持姊是故王生前的宠婢,收幸后,生了个女儿,极受宠爱,从小就像宝贝似的捧在手上长大的,因此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玉!”    李益不禁神往道:“小玉?霍小玉,董双成都是琼池仙女,霍王有女名小玉,十七风情应何许,难怪你说是调仙下凡尘呢……”    鲍十一娘道:“才说了一个名字,你就狂成这个样子。”    李益笑道:“我不过是顾名思义,卖弄一下才情而已,这是文人通病,若无清狂非本色!”    “光听见一个名字。你就神魂颠倒了,如果见了人,你恐怕连魂都没有了。”    李益摇摇头道:“那倒不见得,『长安女子貌如花,其奈不生王侯家。霍王第中曾小游,触目尽是母夜叉!』”鲍十一娘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好诗!好诗!赶明儿我就谱上曲子,一定可以唱红长安市。”    李益笑道:“你尽管唱好了,就说是李十郎新作,也不会怎么样的,那位霍王人很风趣,而且偏好风月,我是三月前在府中作客的,他自己也承认家里没有一个像样的,最妙的是他把自己的居室题上了『无盐宫』一方妙匾!”    鲍十一娘冷哼一声道:“他居然也懂得妍丑,那又为什么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逼出去?”    李益道:“什么,那……霍小玉被他逼出去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老王一薨,那几个猴儿就翻脸不认了,他们说净持姊虽经宠幸。却未曾脱籍,硬逼着他们母女离开了王府,而且还不准她们说出跟王府的关系。”    李益道:“这倒怪不得他们,王妃亲生尚有一女,都已成年,却还有一个没出嫁,全是为了其貌不扬的原故,而王府论婚素重门第,非世家子弟不通婚。够资格的,日经不多了,如果他们承认了小玉,大家都争着论著,那个丑八怪更嫁不出去了,这点私心原是人情之常,如果不是这种原故,我相信他们也不会如此狠心的,小王并不是个很刻薄的人。”    鲍十一娘想想道:“说的也是,对豪门的事情看得透澈一点,净持姊离了王府,携出资财倒也很丰厚,总有几百万钱之数,现在她们都顶了净持姊的本姓郑氏,净持姊想得开,一生荣华富贵也享过了,她准备找个尼庵修行去,就是小玉没着落。”    李益道:“她们大可以找个殷实人家呀!”    鲍十一娘叹道:“不错!净持姊原也这样打算的,以她们现在母女身边的资财,这一生吃穿是不成问题的,招个人品敦厚的老实子弟上门,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应该是最理想的归宿,可是小玉那妮子很作怪,她不肯。”    李益奇怪了:“她为什么不肯?”    鲍十一娘亦很婉转地又叹了口气:“你如果见到那小妮于,就了解她为什么不肯了,她的品貌不必说了,而且惊才绝艳,满肚子的才华,在你们衣冠队里也找不出几个。”    李益也叹息一声:“道酝吟絮,文姬拍笳,没有一个是甘于淡泊的,这倒是难怪!”    鲍十一娘苦笑道:“所以她立了一个条件,择偶的对象不但要家世好,品貌俊,最重要的还要才情高!”    李益苦笑道:“这倒也并不苛刻,以她霍王郡主的身份,那是在招驸马,是需要这些条件的!只是……”    鲍十一娘笑道:“只是她这个郡主是有名无实,不为人人承认的,对吗?”    李益讪然地道:“事实如此,人品,才情都还可求,若要家世相称,那就难了,世家子弟论婚,门第是最注重的条件,霍王的家人既然不承认她……”    鲍十一娘道:“所以她并不苟求成为正室,在名份上并不要紧,那些条件却万不可缺。”    李益目中一亮,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了。“那我倒还合条件!只是她为甚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呢?”    鲍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李益发觉自己的失态,忙又讪然地道:“十一娘!我只是对这位姑娘的怪想法感到兴趣,世界上像这样的怪女孩子实在不多。”    鲍十一娘轻叹一声:“是不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但是那小妮子有她的道理。六岁的时候,有一个高僧曾为她看过相,说她命格清奇,是天生的情种,一生将为情所苦,而且寿当早夭,劝她最好是出家皈依佛门!”    李益连忙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话信不得的!”    鲍十一娘笑道:“可是那位和尚的预言很准,他早在十一年前就算准了以后的事,包括霍王薨的年月,以及她们母女的遭遇,完全都应验了,你说可不可信呢?”    李益道:“真有这回事吗?”    鲍十一娘道:“那倒不清楚d反正净持姊跟她都十分相信,大概不会假,所以她们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离开王府,因她们认定了命,红颜多薄命,况又多才女,所以小玉才不妄求非份的福命,她只想找个知情着意的人,过几年好日子,就找个尼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李益连忙道:“我绝不会让她这个样子。”    鲍十一娘严肃地望着他:“十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李益发觉自己太情切了,忙又道:“我只是说我如果有福伴此佳人,断不叫她寂寞以终,这话此时说来,未免言之过早,因为她未必看得上我。”    鲍十一娘笑笑道:“这点倒不必担心,我把你的家世人品都说了,小妮子十分满意,对你的才情她更是仰慕已久,她最喜欢你的一首五言律诗,是叫什么竹窗闻风的……”    文人最得意的莫过于听人传诵自己的作品,何况李益年事正少,矜夸之心正盛,忍不住道:“那是竹窗闻风早发寄空曙的诗,一时遣情之作,没什么了不起。”    鲍十一娘笑道:“是啊,这一首诗连我都没听过,但小妮子却说它好得不得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呢?”    李益闭上眼睛,用手指叩着床沿低吟:“微风惊暮至,窗牖思悠哉。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上苔,幸当一人幌。为拂绿琴埃。”    鲍十一娘听了一会,又索取他的原稿看了一遍笑道:“小妮子说你这首诗是抄来的。”    李益脸上一红道:“胡说,我几时抄袭过别人的诗?”    鲍十一娘笑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学问,但她说你是从乐府中抄袭来的!”    李益想了一想,也笑了道:“她一定说是我自抄华山畿词中:『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对不对?“鲍十一娘道:“她没有点明是一首,但乐府诗,我是背得滚瓜烂熟的,这两段的意境倒的确差不多!”    李益笑笑道:“这是她说的吗?”    鲍十一娘道:“这是我说的,她说你虽然承袭了前人的意境,却更为超脱潇酒,没有烟火气,没有闺阁气。”    李益肃然道:“有此一言,即不愧为知己,十一娘,我要见见她!”    鲍十一娘道:“见她不难,我原本要为你们撮合见面的,今天我告诉她一声,明天就带你去相见,因为她对我这个做媒的也不相信,一定要亲自相一相,以你的人品,我想是不会有问题的,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你们相中意了,对我这个做媒的又该如何酬谢?”    李益怔了怔,望着鲍十一娘,但见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一时摸不清她的意欲何在,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有了答案,虽然是个大胆的尝试,他也决定一试了。    于是李益很肃穆地道:“十一娘,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不会忘记我们这一段感情,因此我也愿意很诚恳地告诉你一句话,假如我跟霍小玉在一起,我们就不能再这样再来往了;因为我不能欺骗她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子。”    鲍十一娘脸上的肌肉牵劲了一下道:“不久之前,你还说舍不得跟我分手呢,这么快就改腔了,转变得真快。”    李益正色道:“十一娘,你对我还不够了解。我不是个善变的人,才会对你这样说,否则我就虚情假意地敷衍你了,事成不成,还操之在你,假如你以后还希望继续跟我来往,就不要带我去见她,欺骗她那样一个女孩子,我既不能,也不忍,叫我两边用情,我也不是这种人,我认为对你也是一种侮辱。”    鲍十一娘目中闪动着一阵泪光,抬手轻轻一擦,在轻微的伤感中带着少许的慰藉,轻轻一叹道:“十郎,你准备一下,明天到胜业坊古寺门口等我。”    李益跳动的心安定了下来:“十一娘,你决定了?”    “当然决定了。否则我就不告诉你地址了。”    “你不会怪我太绝情吗?”    鲍十一娘艰涩地一笑道:“站在自私的立场,我当然有点怨怪的,但为小玉设想,我不但不会怪你,而且还会感激你,十郎,老实说,如果你刚才表示有一点脚踏两船的意思,我就放弃为你们撮合的打算,净持姊是我最知己的姊妹,小玉叫我鲍姨,我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地宝贝,她是个经不起打击的孩子,你负了我没关系,如果负了她,无异是要了她的命,我因为前生作孽,才落得今生颠沛,因此我不敢再作孽,使下辈子还沦落娼家……”    李益心中一喜,自己这一注是押准了。他很得意,很少有人会这样做或敢这样做的,要眼前的情妇去介绍另一个女人,而且毅然表示要断绝前情,但对鲍十一娘太了解,所以大胆地作了这个假设,果然成功了。    但他没有把得意放在脸上,反而庄严地道:“十一娘,你应该了解我是怎么一个人,我可以向你发誓,如果我日后负心小玉,就罚我此生永远孤独,永远得不到爱情。”    鲍十一娘噗嗤一笑道:“这倒是一个新鲜的咒誓,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赌咒的,为什么你不说天打雷劈呢?”    李益神情一正,说道:“因为负心之罪不至于此,这表示我立誓的诚意,如果我发重誓,那就是虚伪了。”    鲍十一娘笑了笑,道:“永远孤独,得不到爱情,这也不能算惩罚呀!”    李益叹道:“你在长安的见识多了,这种例子也不少,一个人如果永远生活在孤独与没有爱情的生活中,那种痛苦是长期的精神折磨,尤甚于天打雷劈。”    鲍十一娘被他感动了,点点头,道:“十郎,我相信你的诚意,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这片撮合的苦心,更不要忘记今日的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会记住你的话的。”    一阵风来,将树叶吹得瑟瑟作响,也使李益身上起了一阵透骨的凉意,不信鬼神的他,居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而鲍十一娘已经整理衣衫,准备要走了。    李益忽然感到恐怖,连忙道,“十一娘!别走!”    鲍十一娘见他脸色苍白,不禁诧然道:“十郎,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    午后的炎阳正烈,李益居然全身瘩栗,扑上去抱住了鲍十一娘,颤着声音道:“十一娘,求求你多留一会儿!我怕,刚才那一阵怪风吹得我好害怕!”    鲍十一娘温顺地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肃穆地道:“那阵风是很怪,你们读书相公不信鬼神,可是冥冥之中,的确是有鬼神存在的,那是老天爷记下了你的誓言,警告你不要欺心,人可欺,鬼神是不可欺的。”    李益身子颤了一颤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相信,正因为你诚心,所以才有灵异,可见你跟小玉这段姻缘是由天注定了,因此我也要快点走了,诚心诚意地替你办事去,如果我再跟你厮混下去,连鬼神都要怪我欺心了,记得明天午时,在胜业妨古寺门口等我,再见!”    鲍十一娘走了,走得很快,她似乎也被那一阵风吹得心头发毛,不敢再留在那间屋子里了。    李益呆呆地坐着,天色变得很快,忽地一片乌云盖住了日光,接着银蛇似地闪电交错,雷声隆隆中,豆粒大约雨点哗哗地洒了下来。    暑夏的雷雨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但这阵雷雨却扫去了李益心头的恐惧,对那阵怪风也就有了解释。    风师为雨部先驱,是那阵风吹来的雨。    何况他确是诚心诚意地发誓的,至少在发誓的时候,他没有准备作一个负心人,因为霍小玉的条件并不苛刻,完全是他能接受的。    也是,他又把那首诗稿翻出来,重新吟哦着:“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他的脑子里,开始描绘一个美丽的影子,更回味着霍小玉对他的评语,以及他敏锐的观察,细心的体会。    作这首诗时,原是一时灵感之作,他自己很得意,但没得到多少好评,不像其他那些作品被人啧啧称颂,他经常为这件事感到抱屈与不快。    没想到一个深闺弱质,竟然成为他遥远的知己!    这难道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还没有见到面,他已为这个女孩子神飞魂驰了。    忽然,他想到明天的约会,第一面必须给人一个好印象,霍小玉是王府的遗孤,郑净持是霍王的爱妾,她们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同于一般。    他该穿什么衣服呢,不能太华丽,那会被认为俗气,也不能太寒酸,那不合世家子的身份。    该送点什么礼物呢?是不是该雇一批跟班呢?    他简直发愁了,初到长安时,他也曾去拜访过不少权贵世家,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费周章,紧张不安过。    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把李升找来了,这件事是不能瞒着李升的,而他也急需李升为他安排个主意。    李升是个很热心的老人家,对这件事很热心。    奔益开始跟鲍十一娘来往时,李升是反对的。他不反对少年荒唐,但反对沉溺其中。    这位老于世故的忠仆对人性了解很深,他更知道李益这个年龄是最难克制的,何况一向在严母的管教下,一旦没有了拘束,就像是一头年轻的乳驹,突然被解开了绳头而被放纵在平原,是绝对无法限制它奔跑飞驰的。    他更了解,是男人都免不了喜欢这个调调儿,与其临老失足,倒不如少年荒唐,让他多体验经历一下,反而会对他有利,如果等他成功业就之日,更失足沉迷此中,那就更危险了。    李氏这一族因李升的原故,在京师中颇有人在,李升早年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官府家里混过。对官场中的新闻知道得不少,也曾亲眼见过很多道貌岸然的京官,到了中年后,因偶而涉足花丛而沉溺竟难自拔,最后为之身败名裂,毁去了大好的前程。    倒是那些少年荒嬉的世家子弟,及入仕途后,竟然稳稳健健地;在功名上刻意追求起来,犬马声色,对每个男人说来都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但是这种诱惑毕竟难以持久的,新奇的刺激一旦过去,诱惑力量也就减低了。    因此只要李益不太过份,李升也就装胡涂了。慢慢的,他对鲍十一娘的前来,反而欢迎了。    因为鲍十一娘是个很体贴的女人,是个很成熟的妇人,是个很世故的女人。    体贴表现在笼络的手法上,鲍十一娘对他这位老人家很巴结,经常会给他一点好处。    成熟使李升很放心,她懂得引导不解温柔的李益,不致过度地放纵而损及健康,她也善于使用女性的魅力去羁持李益,使他不会滥施感情而招致荒唐的讥评。    世故是最重要的,这种女人知道控制自己,使双方都保持相当的理智。    何况李益结识鲍十一娘,化费俭省了,这也是李升对鲍十一娘有好感的原因。    不过,鲍十一娘越来越勤时,李升开始担心了,他想到一个很可怕的结果,像鲍十一娘这样一个风尘中的老手,对一个年轻人发生了兴趣而转变到近乎痴的程度,那结果会毁了李益。鲍十一娘从三五天一至到隔日一至,近几天似乎是天天都来,李升就开始担心了。    正当他想提醒李益,应该结束这段畸情时,想不到李益竟先告诉了他,而且提出了霍小玉的事,他自然更赞成了,因为这件事对李益是很有帮助的,尤其是霍小玉的那些条件,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这位忠心的李升立刻替他出主意道:“霍娘子母女出身王府,非同寻常人家,公子明天去相见倒是草率不得,一定要人家知道公子是出于一片诚意。”    李益皱眉道:“我晓得,所以我才向你讨个主意,明天是否该租一班人前去充充场面?”    李升连忙道:“那万万使不得,因为公子要作长久之计,不可装点虚伪,使她们对公子的人品起了误会,何况租雇的跟班也不中用,她们是王府出来的,眼界高得很,反而容易闹笑话。”    李益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妥,但我不能太寒酸,当然,你是一定要去的,但人家全是女眷,你又不能在我身边,最好是有个伶俐一点的小孩子,去买一个如何?”    李升道:“时间太匆促了,上那儿去找呢,就算找到了人对公子家里的事也不清楚,到时一问三不知,让人知道是刚买的,反而闹笑话。”    李益想想道:“到认识的亲戚家去借一个好吧。”    李升苦笑道:“公子,借来要还的,你又不是只去一天,过几天拆穿了反而难堪。”    李益道:“先借来了,如果觉得还适合的话,就跟本主商量一下,转过手来,付给他双倍的身价也行。”    李升叹道:“公子,自家人固然可以商量,但买一个孩子的身价不轻,蠢的用不上,聪明伶俐的本主肯不肯放手还是很难说,就算答应了,咱们也出不起这个身价……”    李益道:“那倒不要紧,只要事情成了,霍家有钱。”    李升忙道:“公子,老奴说句放肆的话,你千万不可如此,那会让人家看不起的,最好别用霍家的一文钱。”    李益道:“这怎么行呢。我现在锐意功名,就是要借用一下她们的钱,否则我就不会去找这麻烦了,你别以为我真的沉溺声色而把前途都不顾了。”    李升笑了一笑道:“老奴知道公子很能把持,也知道公子如此做的苦心,长安官场上无钱是难通关节的,为了秋选的打点,几十万是省不了的,这是正途,向霍家开口无损于体面,但如拿人家的钱来买个书童,这实在不很妥当。”    李益沉吟不语,李升又说道:“那位霍娘子年纪虽轻,却很懂事,她是仰慕公子的文才门第,才愿以身相托,但对公子的人品。却不会全听信鲍家娘子的,所以有此优厚的条件,也正是留个退身之路。”    李益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奔升笑道:“她要择人而事,却不要正名,甚至连侧室的名份都不要,就是准备一对公子的人品感到不中意时,分手时也方便些,没什么缠住,所以如非绝对正用,公子最好不要占她们一分一文,钱财上最易招致误会,假如公子不自检点,到了有正用时,人家就未必肯答应了。”    李益道:“木已成舟,要反悔对她有什么好处?”    李升道:“没好处,那是两败俱伤,但她最多落个遇人不淑的可怜名而已,反而更易获得同情,对公子的前程妨碍就大了,如果传出公子是算计她的钱而要她……”    李益悚然而惊道:“你说得对,霍小玉不求正室,无须计较名节,我却背不起这个恶名……”    李升道:“所以她择人而事的条件一定要清华世家,就是这个原故,一旦她要求分手时,公子连第二句话都没有。”    李益道:“她不会是存心在算计我吧?”    李升道:“公子说得太严重了,她与公子无怨无仇,为什么要算计公子呢?”    李益道:“她就是为了门第之故,不见容于王府,心中一定恨透了世家两个字,存心要报复一下也说不定。”    李升道:“那倒不至于,她以深闺弱质之身,用这种手段报复,所化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益道:“很难说,她们母女饱受欺凌,因恨而生怨;什么都不在乎,侯门这种怪人很多。”    李升笑道:“但公子立身正直,就不会有这些顾虑了,老奴劝公子不要轻易用她家的钱,也是这个缘故。”    李益想想道:“说的是,明天我就一个人去好了,十一娘对我的事很清楚,也一定会告诉她们的,因此我想就是一领青矜前去,也不会笑我寒酸的。”    李升道:“那倒不必,公子已经有了功名衣冠,又何必故作清寒之态呢,退一步好处想,霍娘子指定要世家子弟,或许就是怕文人的那股酸气,她是王府出身的,家计还过得去,如今情愿退身侧室,不计名份,未尝不是为了她习性使然,富贵之门,最受不了的也是这股酸气,否则她大可招个寒士上门,不必自甘下贱了。”    李益皱眉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装门面怕人说我轻浮虚伪,以本色前去又怕被人讥为寒酸……”    李升道:“公子天纵奇资,才华炫世,况又是清华门第,丞相世家,气概天成,就这样以本来面目去最合适了,不过一名书童倒是不能少的,老奴想想办法看,目下有个人,老奴去说说看,成不成不敢说,公子在家里坐着,等候老奴的回音吧。”    李益道:“好了,你去看着办,该买什么礼物,你也斟酌着办,反正就是手头有这几个钱……”    李升答应着去了,李益在家里等着,觉得无聊,思前想后,他知道致赠郑氏夫人的礼物,李升自会办理,用不着操心,但对霍小玉,不可没有表示,而这样东西既不能太俗,也不可闺阁气,更不可有富贵气。    珠饰太贵,脂粉太俗,都不适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诗文上表示最好,于是命管家妇上街去买了一枝精制实用素面的团扇,然后翻阅旧稿,想找一些得意的诗题上去,这一找倒是煞费苦心了!    因为他早期的诗,纯为应酬而作,虽然声调铿锵,但是过于铺设,缺乏感情,未必合少女之意。    到了长安后,与五陵年少,走马章台,倒是有几首可以一诵的,但又迹近荒佚,在少年儿郎侪中,可以傅为豪情之作,献给一个少女,则又太冒渎了一点。    想了半天,还不如作新的好,可是如何着墨才能打动那位少女的芳心呢?而且尚未谋面,又不能过于轻狂。    捉摸了半天,他毕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依照家中一些姊妹的少女心情,旁敲侧击,居然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那也是较具感情的江南词:“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    写完之后,他细心地题上去,觉得意有未尽,又匀朱染黄,在扇面上轻轻地勾了几笔,画了一湾清流,几树丹枫,一个女郎扶树望着江水,徙自黯然之状。    也许是兴来神会,他画得不但俐落,而且极为传神,尤其是那个女郎,虽然是几笔写意,却把含怨望春,默默相思的神情,完全表达了出来。    团扇题画完毕,他自己非常得意,就在这时侯,李升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进来了,俏生生,瘦伶伶的个子,显得很清秀,一只大眼睛,很讨人喜欢,只是有点腼腆,好像不太习惯见生人。    李益知道这一定是李升给他找来的书童,心里十分满意,连忙问道:“李升,你从那儿找来这个孩子?”    李升推着那孩子上前磕了头,然后代他同答道:“这是老奴的外孙,今年十四岁,进过两年私塾也能认识几个字,前年老奴的女婿殁了,只好辍了学,在一个远亲的酒坊里学生意。”    李益忙道:“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干那个太可惜了。”    李升眼睛有点湿润。“是啊!老奴也是这样想,可是没办法,老奴的女婿原是在酒坊里做事的。可惜他好赌,死下来时没留下一文家产,反倒背了一身债,无可奈何才把他典在酒坊里,胡乱结束了他老子的债。”    李益道:“多少钱,我替他赎出来。”    李升道:“原来的代价是两万钱,但大部份是赌债,老奴的那个远亲仗义疏通了一下,以五千折价,他立了五年的身约,已经做了两年了,老奴情商了一下,以三千钱替他解了约。”    李益先听两万,倒是有点难色,因为倾己所有,也不到两万了,后来听到只要三千,立刻道:“好!三千就三千,你马上就带钱去替他解约。”    李升道:“老奴追随公子来京师后,侍候公子赴宴应酬所得的赏赐,积存也约莫有三千钱了,约已经解了,所以才带他来,如果公子看了中意,就让他侍候公子。”    李益忙道:“怎么能用你的钱?”    李升道:“公子,老奴是家奴出身,而且蒙老爷恩赐脱了籍,这孩子的父亲虽不争气,却是个自由的身子……”    李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李升,你别误会,我拿钱给他解约,可不是要他典身。”    李升微带哽咽道:“老奴知道,老奴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只落得这么一条根,钱倒是小事,老奴只希望他跟公子,将来好图个出身。”    李益点点头道:“这个没问题,将来我到那里,都把他带着,有空的时候,我指点他在学校里补个名字,只要能通过乡试,大小也能安插个差事,只可惜开元之后。玄宗皇帝把『斜对官』取消了,只能由『员外官』上求取进身,只要他自己肯学,弄副衣冠是不成问题的!”(注:唐代仕进之途颇多,市井小人,纳钱三十万,即可由皇帝别降墨敕,斜封交中书省委职,称斜对官,至玄宗时废除,员外官是正式官员之外的官职,落第士子,多半夤缘由此晋身。)李升忙跪下叩头:“老奴所求公子的也就是这一点,但望公子好好提拔这孩子,老奴来生再变犬马,也会报答公子大恩的。”    李益把他扶了起来道:“李升,你这是干什么?你一辈子都为我家操劳尽悴,这点事还用你说吗?”    回头看看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红着脸,低低地道:“奴才小名叫秋儿。”    李益道:“这个名字像是女孩儿。”    李升道:“他是秋天生的,所以小名叫秋儿,学名也叫一个秋字,他父亲姓倪。”    李益笑笑道:“姓倪就不该叫秋,两个字连起来。就听成泥鳅了,委屈沟瘠,不是登龙之兆。”    李升道:“当时没想到,因为一直是叫他小名,进塾念书时才发现,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学名。”    李益道:“姓名得自父母,不宜擅改,替他起个名字,叫秋鸿吧,雪泥鸿爪,雁来过迹,这至少有点溯本之意,而且秋鸿高飞,也是前程万里之兆,鸿飞有时,是为信禽,雁行有序,是为体鸟,这个名字可以时时警惕为人处世当以信守为本,以守分为本。”    秋儿很伶俐,因为李益的和气态度,也只除了他的腼腆,连忙跪下来叩个头道:“奴才敬谢公子赐名。”    李益笑笑道:“那就叫你秋鸿了,不要太拘谨,更不要自称奴才,因为你不是奴才,叫成习惯渐渐就磨掉你的志气了,更辜负你外公的一番苦心,以后我叫你秋鸿;你自己就称秋儿好了,这也叫不久的,五六年后,你及冠之时,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出身。”    他非常懂得揣摸人意,李升情愿用自己的私蓄为外孙止约赎身,就是不想他永远在下人的圈子里混,所以李益很巧妙在赐名称呼上,施展了他笼络的手段,果然使李升感激涕零,差点又要跪下去。    李益笑笑说:“这孩子是我十分满意,明天就要带他出去,他既是你的外孙,对我的家事大概还清楚吧?”    李升忙道:“清楚,老爷忠厚传家,老夫人俨谨治家,公子发奋学读的种种情形,老奴时常讲给他听。”    李益道:“那就好了,还有什么应该注意的,你多教导他一下,明天别闹笑话就行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要懂礼貌,口齿伶俐一点,都会讨人欢喜的,只是别教他的奴才气,我家里对下人也没有那一套。”    李升恭身道:“是!是!老奴会告诉他的。”    “送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郑夫人可是见过世面的。”    “老奴都办好了,有份礼物单在这里,请公子过目。”    李益接来看了一下,倒是还不寒酸,不过他皱皱眉道:“这一办恐怕把我们的存钱都化光了吧?你叫我即使事成也别用人家的钱,以后咱们可怎么开销呢?”    李升进一步,低声道:“老奴斗赡,假了公子的名义,向尚二少爷处借了五万钱。”    李尚公是姑藏李氏族人,也是李益的堂兄,不过他走的是武途,现任京兆参军,过去他们从兄弟间很少往来。    李益皱皱眉道:“他怎么肯借的?”    李升道:“二少爷倒很大方,他不但立刻照数贷下,连借约都不让写,他还说公子如有需要,尽管向他开口。”    李益哦了一声道:“他怎么这样大方了?”    李升笑道:“二少爷人虽精明,却颇热中名利。”    李益笑道:“他是现任参军,我只是一个待选的进士,他没有巴结我的理由呀!”    李升道:“公子一拔高巍,而且又名扬长安,年纪又轻,才调无双,他看得很准,天宝乱后,政治升平,武人无用武之地,正是文人出头之日,他当然要巴结也,不但借了五万钱,还把他的坐骑也配装了新鞍,借给公子使用。”    李益一怔道:“他把马借给我干吗?”    李升道:“他说李家是簪缨世族,若无五花马,衬托不出世家子弟的身份。”    李益道:“你告诉他我明天要上那儿去了?”    李升笑道:“老奴怎会如此不懂事,只说公子明天要应霍王府酬酢,他羡慕得不得了。”    李益这才吁了口气道:“你倒是会编谎,可是拆穿了多不好意思。”    李升笑道:“不会的,最近各大王府都在歇夏,多半是私人小聚,最多三五人而已,二少爷巴结不上那些大门第,不会知道是否真的要去应宴聚会,何况公子在霍王府作客之事,他也听说过了,绝不会想到有假。”    眼珠转了一转,低声笑道:“再说那位郑氏夫人,的确是王府中人,这也不算骗他。”    李益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心里却更加得意。    把题好诗画的扇子,用一个锦盒装了,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吃了,一直在幻想着明天的会面。    盒中的诗扇,是位最得意的第一件杰作。    而收得秋鸿,是他第二件得意之事,他要秋鸿不称奴才,不但为了笼络李升,也是博取郑净持母女的一着伏棋。    他们因为身份的原故,不见容于王府,必然对世奴的制度十分痛恨,自己如果对秋鸿宽厚仁慈,在言谈上不摆出主人的架子,称呼上也不带奴才这个刺耳的名称。必然可以博取到她们母女的欢心。    他还幻想着跟霍小玉缔结良缘后,再如何去设法使霍王认霍小玉的身份,那就更美满了。    这并非不可能的专,他想起天宝中叶,长安名妓李娃与常州刺史郑荥阳之子郑生的一段恋情,李娃以忠贞不矢的爱情,使被逐于家门的浪子发奋高魁,事动天下,晋封李娃为。国夫人,传为美谈。    霍小玉的身世比李娃高贵得多了,她至少是霍王的亲生骨肉,只要自己能够善于把握时机,甚至于制造出一点轰动的传闻,然后再借文字,上动天听,很可能也会颁旨敕令霍王追认,到时自己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郡马了。    这一夜,他是在兴奋中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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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台招贤 中青报:司法公信别在一次次“行贿门”曝光中丧失
2# 四姑娘山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47:11|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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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天才亮他就起来了,将全身澈底地沐浴了一遍,为了要骑马,他不能再着官服,把长安梳了上去,簪了一枝金钗,穿了一身簇新的世家子骑装,着上厚底的官靴。他很聪明,没有薰香料,因为他知道如何去扮演自己成为女性们喜欢的对象,这是他从小在家就学会的。    本身具有地位的女人喜欢文弱的男人,那可以使她们感到自己的伟大,满足她们保护的欲望,而像霍小玉母女那种情形,一定会喜欢男人们带点豪气,那可以给他们一点安定感,使她们觉得有倚靠的满足。    李益虽是个读书人,形貌秀美,身躯也很修伟,是个美丈夫,这是他很自傲的,刚到长安时,他表现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发觉并不聪明,因为他接触的人都是些得意成功者,他们不愿看见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李益摸透了这些人的心理后,开始改变自己,改换了儒装,处处现出斯文腼腆的样子,果然很成功,因此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姿态,有时还故意沐香料来衬托自己的柔弱。    即使是对鲍十一娘,他也以这种姿态去取悦对方,一个成熟的女人,在感情上也必然搀杂有一点母性的成份,有很多长安市上的红妓,香闺中都养着小白脸,都是基于这种心理。    豁达的鲍十一娘也不例外,李益获知她为自己的儿子所作的牺牲后,就了解到她的感情中必有一种自甘奉献的情操在内,他也就以这种迎合获取了鲍十一娘的心。    在女性的心理上了解,李益是很有天才的,因此,他今天又扮演了一个崭新的姿态,一个倜傥的世家子,一个具有男子气的美少年,一个细心而又懂得修饰,多才又富于感情的少年郎。    这是他昨天思索了一夜的心情,今天一早决定了自己的典型后,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澡,用粗糙而又微带辛味的皂,细心地磨擦着全身,为了洗掉身上的香料余味。    还没到中午,他就出发了,故意让近年的炎阳晒着,为了要出一点汗,他知道微带汗渍的男人体味,对霍小玉那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将有一种新奇的刺激,一种原始的吸引力。    她们是从锦衣玉食的王府出来的,而且一直过着优厚的生活,在王府中,必然有许多带着脂粉气息的姣童近侍,那是一种女性化的男人。是作为男人玩物的男人,更是他们所看不起的男人。    因此他就要表现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秋鸿在马前面步行引路,打扮得很朴素,很乾净,也显得很有教养,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出身于虽不当。却很高贵的家庭。    鲍十一娘一定对人家说过他的家境,李益觉得不必掩饰自己的清寒,却万不可显出自己的寒酸。    李升雇了个挑夫,挑着致赠郑净持的礼物,跟在马后走着,慢慢来到胜业坊,在古寺门前驻马伫侯。鲍十一娘还没有来,他不心急,他原是计划早一点到的,他要找个清凉的地方收一收身上的汗,他希望见到郑净持与霍小玉,要给人一个很诚意,但又不狼狈的印象。    并没有等候多久,就有人来了,来的不是鲍十一娘,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着青衣,一着就知道是奴婢中人,但是举止娴静,容貌端庄,既表示出她的身份,也表现出她是出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来到马前,她屈膝请了个安,问道:“请问公子可是陇西姑藏的李十郎李公子?”    李益笑了笑,已经猜到了对方必然是郑净持从王府带出来的家婢,因此泰然地点点头:“是的,陇西李益,请教姑娘是鲍娘子遣来的吗?”    青衣少女笑笑道:“小婢桂子,是郑夫人的侍儿,鲍姨说过公子要来,不想公子来得这么早。”    李益道:“赴约宁可早一点,以免路上有了耽搁而误信守,鲍家娘子还没有来吧?”    桂子道:“早就来了,正在跟夫人谈话,因为她不便站在路上等侯,才叫婢子出来看看,我这就告诉鲍姨去。”    李益笑笑问道:“夫人住得很近吗?”    桂子一指斜对面的一所高宅:“不远!就住那边!”    李益看着那宅子,心里又是一动,即使在冠盖云集的长安,那也算得上是一所大宅了。    粉墙隐掩高楼,挡不住豪华的画栋雕梁,也挡不住几棵亭亭如盖的高槐与一丛丛翠绿的修竹。    这表示在深锁的重门之后,不但有楼阁亭台之胜,还有花木竹石之美,在寸土胜金的长安市上,虽然地近郊区,也是相当豪华的。桂子转身欲行,李益下了马道:“姑娘!等一下,既然不远,何必麻烦鲍家娘子出来呢,我们过去好了。”    他让秋鸿牵了马,自己走在桂子的身畔,边行边道:“鲍家娘子也是的,既然府上就在邻近,何不早告诉我地方,要麻烦姑娘出来跑一趟呢?”    桂子道:“鲍姨是怕公子找不到。”    李益道:“这么大的住宅,还会找不到吗?就是问也问得到了。”    桂子轻喟道:“问不到的,夫人住在这儿后从没有出过门,邻近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公子的,因为他们都是王府的人……”    李益哦了一声,桂子接着道:“这原是霍王的避暑物业,老王去世。世子继爵之后,几次想要买回去,夫人都拒绝了,世子只好关照王府中的人,杜绝夫人对外的来往。”    李益心中微沉,没想到新王与庶母之间如此不谐,看来自己昨晚的打算要落空了,因此,感喟地道:“我听鲍家娘子说过府上的情形,新王这么做也太过份了。”    桂子却激动地道:“世子倒还妤,这都是王妃在作怪,她一直就容不得夫人,否则夫人也不会离开王府了。”    李益同情地说道:“大妇嫉妾也是人之常情,但人死之后还是格格不容,气量就未免显得太狭了一点。”    桂子道:“夫人出身家婢,对王妃一直非常恭敬,最主要的是为了小姐,自从小姐出世之后,王爷对小姐爱惜不得了,对那老婆子所出的几个丑八怪都不看一眼,这才引起了纠葛,所以老王一薨,还不等守孝,就把我们撵出了王府。”    李益开始明白了霍小玉何以肯自贬身份,甘愿作妾也不肯择人而嫁了,一则是为了报复,再者也是为了顾忌霍王府中的势力,照王妃对她们母女的情形看来,绝不会容许她规规矩矩嫁人的,说不定还会强行作主,便把她许给一个家奴,压制她永远不能抬头呢!    这也是霍小玉为什么一定要在择偶的条件中,列了世家子弟这一款,如果不是有声有望的世族子弟,寻常百姓人家,被王府的人一吓就不敢登门了。    这更是霍小玉为什么在十七岁时,就急着谋托终身的原故,假如再过一两年等老王的丧期一了。    王妃就会强迫她嫁人了,因为她的母亲未曾脱籍,始终是名家奴,霍小玉就得追随母籍,也是家奴的身份。    李益的思路很敏捷,在粗略的一番谈话中,他已经把情势了解个十之八九,同时也飞快地在思索如何进行应付以后的局面。    鲍十一娘选在中午见面是很有道理的,中午炎阳正炽,住在邻近的王府人家都不会出来,他才可以不惊动别人进入宅门,尤其当他进了门之后,桂子急急把大门栓上,他更捉摸到内中光景。    这一瞬间,他开始考虑是否接受这一场飞来的艳福了,因为那将要付出代价的,说不定就此会得罪了霍王府中的人,进而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但已经进了门,要退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何况宅中的景况也使他怦然心动,族伯李揆曾任先肃宗皇帝的丞相因此那一房的宅第也是姑藏李氏族中最豪华的一幢,幼年时望着那豪华的建筑,就不胜向往。    但族伯的丞相第距王府的别墅到底不能相比,能够在这豪华的邸宅中住上一阵子,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这种近乎幼稚的虚荣,也是少年的豪情,阻却了李益的退意,而鲍十一娘已经从内厅出来了。    看见一身盛装的李益,牵着风蹬骏骑的秋鸿,以及挑着礼物的担子,神情微微一愕,接着,就笑道:“十郎,我本想在门口洒些松子麻饭,导刘阮入天台的,谁知你更快,居然抢着下聘来了……”    李益被说得脸上一红,连忙道:“十一娘,别开玩笑,初次登门,我只是聊表敬意。”    鲍十一娘笑道:“这还说是聊表敬意,十分敬意又当如何呢?那不要像波斯进宝一样,派上一大队的昆仑奴,头顶礼盒,浩浩荡荡地吹打上门了。”    一面说着,一面过来拉着他的手,而且还把鼻子揍近他的身子闻了一下,悄悄地捏了他一把道:“妙!妙!”    一连两个妙字把李益的脸说得更红了,连忙道:“十一娘!你别作弄我好不好?”    鲍十一娘道:“我才被你捉弄了呢,这是我这个作媒的第一次走了眼,砸了自己的招牌。”    李益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鲍十一娘道:“刚才我跟净持姊母女俩在谈起你,我把你说成个文欠彬彬的美少年,谁知你却以这副打扮上门,不是砸了我的招牌吗?”    李益笑了笑:“你没告诉我该穿什么衣服。”    鲍十一娘瞟了他一眼:“你治的是文科,中的是文官,我自然把你说成个文星临凡,那知道你会变卦呢,十郎,你那来这么多的花样!”    李益抿抿嘴,微露一丝笑意:“姑藏李氏子弟允文允武,诗书之外,弓马也没有松弛,因此我们李家子弟都是上马能杀敌,下马能草露布的文武全才。”    “但是你今天怎么会着了武装呢?”    李益一笑道:“我既是诚意上门求亲,当然要表现自己的长处,文才方面,有一张进士文凭,足可为证了,武才方面,不能光凭嘴说的,所以我也得表现一下。”    鲍十一娘笑笑道:“但也不能光靠一身打扮,净持虽然不懂,但小玉就在王府里学过弓马的,她要是考考你,你不就现眼了?”    李益傲然道:“相信我李君虞还不致如此不堪,弓马都还过得去,五十步之内,箭发无虚。”    鲍十一娘笑道:“但愿你不是吹嘘,小玉说不定会考考你。”    李益眼睛尖,看见帘后有丽影隐约,知道霍小玉一定是在偷偷地看他,乃神色一庄道:“那我可就要方命了,我习骑射半为强身,半为凝志,一向是当作十分庄严的功课,非为作人前炫耀,又岂能用来取悦闺阁。”    鲍十一娘连忙道:“你别大声嚷嚷,还没见到主人的面,就在门外叫起来,定是你世家子弟的礼教吗?”    李益仍是肃容道:“十一娘,守身持志之道,乃先哲之明训,无不可告人之声,何必要窃窃私语呢?”    鲍十一娘无可奈何地道:“好!我怕你了,快进去吧,净持姊在等着你。”    又以更低的声音:“少爷,看你平常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你还有牛脾气。”    李益一笑道:“择善固执是书生本性使然,我这人平时很随和,但认真的时候是很执拗的。”    鲍十一娘望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良久才道:“十郎!我很怀疑是否认识过你。”    李益微微一笑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要真正地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你,已经先入为主,没见到我之前,就认定了我是那一种人,自然不够真切了。”    鲍十一娘迷惘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李益眼角中看见帘后的丽影已经消失了,知道无须再装作了,才笑问道:“十一娘,我这样打扮是否错了?”    鲍十一娘苦笑着摇摇头道:“不!你完全做对了,错的是我,我为你吹嘘了半天,只夸说你的才情盖世,温柔可意,小妮子不满意,说你没有丈夫气,害得我又费了半天口舌来替你婉转解释,看来都是白忙了。”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姻缘各凭天命,强求不来的,但不管事成与否,我对你始终是感激的,我们是朋友,而且是真正的好朋友,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鲍十一娘的眼角有点润湿,依然无语,牵牵他的衣角,步上了台阶,这是霍王的别业,朝制王爵的阶梯可有八级,李益一步步走上去时,心头又涌起了一阵骄傲之感,他大伯父李揆的宰相第;阶高七级,他居然更高一层,于是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成为这栋宅子的主人。    那白石铺成一条长长的阶级,在别人眼中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在李益心中,却是登云之梯,以前看来高不可攀的东西,现在居然一步步地夸到了。    正因为想得出神,到了阶级顶端,他仍是忘情地向前走着,忽然一个粗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来了,浣纱,快放下帘子。”    李益不禁吓了一跳,因为并没有人看见,而且门帘也是垂下的,怎么会有人说话呢?    抬头往发话的方向一看,原来是一头羽毛雪白的鹦鹉,正在金丝架上睁着浑亮的眼珠瞧着他。    鲍十一娘笑了:“看你刚才还吹得那么神气,一头扁毛畜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李益只好尴尬地一笑:“突如其来的一叫,谁也会被吓着的,谁会知道他藏在这儿呢?”    连忙掏出绢子来,擦拭着额上的汗渍,门帘已经掀了起来,一个素装的中年丽人含笑当门而立,旁边有两个垂髫的小婢搀扶着,一个是引路的桂子,另一个是年龄与桂子相若,却长得更为秀气。    李益不待介绍,就知道这中年丽人就是霍小玉的母亲郑净持了,他很从容地笼好绢子,双手一揖弯腰恭身道:“小侄陇西姑藏李君虞,叩见夫人。”    郑净持很大方地弯一弯身子还了礼,然后以平和的声音道:“不敢当,妾身乃青衫贱女,当不起公子大礼。”    李益连忙道:“夫人言重了,世俗之见,足以损夫人清节,小侄在十一娘口中,得知夫人的坚贞高节后,对夫人就十分仰慕,因此乃专诚趋诣,本来还备有名刺的,却未及投递就冒昧登府了,望乞夫人见谅。”    他抬抬手,秋鸿连忙捧着一个泥金的礼盒,里面盛着李益的名帖与礼单,跪下双手呈上。    桂子接了过来,要交给郑净持,郑净持却白了她一眼,轻叱道:“没规矩,先谢李公子赏赐。”    桂子怔了一怔,倒是旁边的另一个少女,把礼盒衬底的素绸揭了开来,取起底下两片金叶子,拉着桂子一起跪下叩了个头道:“谢公子赏赐。”    起身后,又在袖子里取出两片金叶子,放在礼盒里,笑笑说:“哥儿,辛苦你了。”    秋鸿是经过李升的教导,叩了个头,轻轻地道:“谢谢夫人!谢谢大姊。”也捧着礼盒,倒退了四五步,在廊外站着,低下头,鲍十一娘吁了口气叹道:“自从我离开薛家后,多年没见到这种规矩了,十郎,你那儿找来这个伶俐的孩子!”    李益笑笑道:“是李升的外孙,叫秋鸿,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最近才跟着我学学读书,还不太懂事。”    鲍十一娘笑道:“这么聪明的孩子还说不懂事,净持姊,你这两个丫头可就全成了野人。”    郑净持淡淡一笑道:“那是不能比的,连我自己都没有见客的份,她们那里懂得呢,幸好浣纱跟着小玉,还稍微晓得一点,否则真让公子见笑了。”    李益也笑道:“那里,那里,两位姑娘是闺阁本色,应该如此的,小侄太冒昧了。”    郑净持看过名帖,又看过礼单,皱皱眉头道:“公子的礼太重了,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收下来实在不敢当,璧还吧,又难却公子的一片盛情。”    李益恭身道:“这是小侄的一片敬意。”    郑净持正要开口,鲍十一娘道:“净持姊,有话进去再说吧,老站在门口,可不是待客之道。”    郑净持只好点点头,把李益让了进去,各据一案坐下来,还要让鲍十一娘坐时,她却笑道:“你们谈谈,那位老人家还在外院站着呢,你这儿又没有个男人,还得我去招呼一下。”    鲍十一娘带了桂子出去招呼李升跟秋鸿了,净持轻轻一叹道:“一门弱息,茕独无依,连贵管家都受委屈了!”    李益连忙道:“夫人千万别如此说,小侄并非作客而来,那个老人家叫李升,是小侄奶公,小侄也没把他当下人看待,夫人也不必费事地招呼他们祖孙二人,让他们在外面院子里逛逛还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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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峨眉山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47:48|只看该作者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从桂子口中,早知道这偌大一片宅院,只有他们母女二人,两个丫

头桂子与浣纱及一个打杂的老佣人,按照一般的礼仪,访客的从人也算是客人,要由主人派

遣下人作陪的。

但郑净持只有一个桂子侍奉着,随时要端茶倒水,浣纱是侍奉小玉的,那个老只是个患

有重听的聋子,若令她去招呼李升,似乎太不像话,所以鲍十一娘才代主人出去招呼了,到

底也不合适。

所以郑净持才感到局促不安,她毕竟是王府大家出来的,名虽不正,身份却很尊贵,习

气自然而然地很讲究排场礼数,因此对款李升的事大费周章。

鲍十一娘虽然打过招呼,但没有想到李盆会如此慎重其事而来,因此郑净持连下人的行

赏都没准备,那两片小金叶子可能是霍小玉从帘中偷看见后,临时准备的,用作给下人的打

赏,似乎是太隆重了一点,不过秋鸿也是个小孩子,倒也无所谓,但对李升却不行了。李益

看出了她的窘状,所以没叫李升即时上来叩见。

郑净持是很重礼仪的人,对李益如此隆重的拜访显然是很感动,也很满意,她也是个细

心的人,显然他明白李益不让李升来拜见的用意,因而感到对李升很歉疚,而且她说话很技

巧,“一门弱息,茕独无依。”跟“贵管家都委屈了”这两段话根本连不起来的,却巧妙地

出感慨中掩饰解释了自己的失仪。

李益的答话更为技巧,他衬托李升是自己的奶公,那在下人中是非常尊崇的地位,主人

可以不必用对下人的客礼去奉待他,这就自然解脱了主人的困窘,但下面的一个请求却很冒

昧,也可以说很不合礼仪,因为就是他这个客人也不可在主人的地方随意走动,更何况下人

呢,然而李益请求得是那么自然,那么坦率,充分的表现出他的随和和仁慈,这种态度最能

取得郑净持这种身份的人的好感。

果然郑净持笑了,笑得非常开心,鲍十一娘说过李益的许多好话,许多优点,她也就心

中为李益定了型,但是今天第一个印象。似乎就推翻了那个典型,她觉得有对李益的重新估

计的必要,而第一个开始就使她非常满意了。

在鲍十一娘口中的李益,只是个有才华,有好出身的漂亮的年轻人,虽然出身于清华世

家,家计却并不富有,这一类少年人大多老成持重,但缺少魄力。

李益初来的印象推翻了以前的假设,这个年轻漂亮有才华,而且还很练达,很精明,很

果敢,很豪爽大方,很体恤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使郑净持难以相信,反而使她有

点惶恐了。

这样一个具备有优秀条件的青年人,虽然是肯接受她们母女那种近乎荒诞的条件。但他

的目的是什么?

因此她倒是不敢把准备好的话,直接了当地说出来了,她觉得要试探一下,于是她开始

技巧地谈天,由寒暄客套开始,慢慢谈到李益的家世。

李益也早就准备好了,他说自己的家庭,父亲去世得很早,他是在寡母的教育之下长成

的,也是严母的督促下苦赞出来的。同族的大父李揆虽曾任过肃宗皇帝的宰相,族中人也有

不少在京师任职,但父亲只是员外郎而已,为人清正刚介,无求于亲友,郁志而终,对他这

个独子寄望甚殷,自己虽然少年得意,及冠而拔,满心想好好地有一番作为,以慰闾中慈

母,泉下严尊,但到了长安后,才知道仕途多舛,求一官仍是难如蜀道。

他本就善于言词,这番话尤其说得富于表情,听得郑净持为之唏嘘不已,对这个大孩子

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因此当鲍十一娘再度进来时,看见两个人之间融洽的神情,脸上又飘起了一丝羡色,她

知道李益是个善于捕捉女人感情的能手,但没想到一向冷漠的郑净持也会这么快就被李益感

动了,当郑净持悄悄背脸用袖角拂拭泪痕时,她也很快地向李益眨眨眼,竖起一个大拇指,

眨眼或许有挪揄的意味,竖指却是由衷的佩服。

郑净持再度回脸时,她就笑着道:“净持姊,小玉呢,怎么还不出来见见十郎,我把小

妮子说成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佳人,不让他见见,还以为我在吹牛呢。”

李益也忙道:“小侄尚有微物是专诚奉致小姐的,方才跟夫人谈得投机,竟然忘记了,

实在失礼得很。”

说着把放置团扇的锦盒从身边取了出来,郑净持以为又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连忙道:

“妾身拜受厚仪,已经愧不致当了,小女实在不敢再受丰赐……”

李益笑道:“夫人言重了,这里面只是小侄一首近作,几笔涂鸦;稍申小侄之诚心而

已,请夫人先指教!”

他打开锦盒,取出了那柄题着诗画的团扇,双手奉到郑净持手里,鲍十一娘笑道:“李

十郎果然脱俗,一诗一画一扇,用以持赠闺阁;雅得有趣可爱。”

李益道:“从十一娘口中,拜悉玉娘高才,金珠玉璧,君虞不敢用以唐突谪仙,寸寸微

忱,或可博玉人一粲。”

未读诗,先看画,但一看到画面,两个女人就怔住了,李益也感到有点诧然,忙问道:

“可是词中有不当之处?”

郑净持从失神中惊醒过来,以微带颤声问道:“这画是公子亲作?”

李益道:“是的!小侄在课读之余,略习丹青,只是信手涂鸦,未能深入堂奥,想必惹

得夫人见笑了!”

郑净持却摇摇头道:“不!太好!传神之至。公子以前见过小女吧!。”

李益道:“没有呀!小侄来长安不过才两个月,虽曾一觐王府。可是夫人早已迁出

了。”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你们搬到这里已经有两年了,从来没出去过,外人除了我之

外,也没第二个来过,上那儿去见呢?不过这也实在透着奇怪,十郎!这幅画你是什么时候

画的?照着什么人的本迹临的?”

李益道:“昨天跟你谈过之后,我想初次上门,总不好意思空手,可是实在想不出什么

合适的东西,最后想到玉娘既是才女,自然不能以俗物见渎,而秀才人情非诗即画。当时就

连夜草涂了一幅,也没找到什么临本。”

鲍十一娘道:“这画中人难道是你凭空想像出来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我在作画时,连想都没想,提起笔来,胡里胡涂就画了出来,事

后我还想修饰一下,结果发现几笔写意竟如同是神来之笔,连一点都无法增减,否别就破坏

神意了,我平时作画从没有这样快速,也没有这样草率,不过凭心而论,我若刻意求工,画

出来的还没有这样自然过,莫非这画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郑净持道:“没有,完全没有,而且太逼肖了,完全是小女的写照,而且比画工画的还

像!”

李益也愕然道:“真的吗?那真是太巧了!”

鲍十一娘道:“就因为太巧了,我们才感到惊奇,才问你是从什么地方临来的?”

李益忙道:“我绝没有对照临本,闺阁之容,怎敢胡乱用来作摹呢……”

郑净持道:“小女从未让人写真,因此我相信公子绝非得自临容;而信手一挥。居然如

此神似,这是天意使然,看来公子与小女的事,冥冥之中,早有天成了!”

李益也感到十分愕然,没想到会如此巧合,郑净持肃容道:“我自己把这副图容拿进去

给小女,然后带她出来与公子见面,十一妹,你陪公子坐一会儿。”

她告罪捧着团扇子,锦盒都忘了带走,可见这件事对她造成的激动。

等地走后,鲍十一娘才悄悄地是到李益身畔,压低了嗓子:“小妖怪,你的把戏真多。

还不给我从实招来,你到底是从那儿打听来小玉的形貌的?”

李益肃容道:“十一娘,说良心话,我事前根本不知她长得什么样子,这真的是神来之

笔!”

鲍十一娘道:“我不信,那有这么巧法?”

李益轻叹一声道:“你不信我也没法子,你昨天中午才告诉我这件事,你是的时候,已

经近黄昏了,就算我有心出去打听,也不可能这么快法,何况小玉母女们很少见客,也没几

个人知道,我也无从打听起。”

鲍十一娘相信了,她是个虔信神佛的人,从昨天李益立誓时,那一声疾雷,那一阵劲

风,使她已经相信冥冥之中,确是有神明在促成这件事,再加上这幅写容的巧合,也更便她

相信姻缘天定这句话了。

沉默很久,她有点落寞,却十分庄严地道:“十郎,我知道你是不信神的,但你不能否

认在这桩姻缘中,确有神意在内,良缘天定,你以后要好好地对待小玉!”

在这一刹那间,李益确也有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肃容道:“我会的,我一定矢志相

守,绝不有负。”

鲍十一娘轻轻一叹道:“十郎,姻缘天定这四个字在我嘴里说了不知有多少遍,但只有

这一次我认识了它的真实性,为了你的事,我昨天就来了,本来我以为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可是到了这儿,小玉问起你的一切,我把好话说完了,她却给了你一个批评……”

李益忙道:“是什么批评?”

“她说你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要人照顾的孩子,而她却要找一个成熟,可以倚

靠的男人。”

李益不禁抽了一口气,苦笑道:“我从来也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十一娘,必然是你把

我形容得太不堪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我是为了你,当然尽说你的长处,我说你是个文质彬彬,知书识

礼,温柔有礼的世家子弟,这难道不对吗?”

李益道:“这些话也许对了郑夫人的脾胃,只有一个做母亲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的男孩

子,但是要嫁的不是母亲。”

鲍十一娘道:“可是我以前撮合了许多婚事,这些话也都用过多次,从来都没有碰过钉

子。”

李益笑了笑:“因为以前你说亲的对象都是做父母的人,与这次的情形不同,这次你要

说的对象与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你应该把我另一些长处说出来。”

鲍十一娘偏着头道:“十郎!我实在找不出另外的长处了,才,貌,品三者俱全,一个

男人的优点不外如此……我这个人做媒虽然灶君上天,尽说好事,但我从来不说瞎话,我不

能无中生有,把你没有的长处也说出来。”

李益笑了一笑道:“十一娘,我们认识也很久了,你倒是说说看,我这个人有什么缺

点。”

鲍十一娘微微一怔,李益道:“你照实说,把你对我的观察,看法说出来,我绝不会生

气的。”

鲍十一娘道:“那我就说了,你很狡猾,懂得利用机会,你有野心,你的性格善变,令

人捉摸不定,你善于掩饰自己,城府很深,喜怒哀乐,不形之于色,你也很冷静,很少有真

情流露的时候,你善于投机……”

一面说,一面观察李益的表情,奇怪的是李益越听越高兴,到了最后,居然笑了起来

道:“对,完全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十一娘,真想不到你把我看得这么透澈,在你面

前,就像是对着镜子,我简直无法隐藏我自己了。十一娘,你如果把我的这些缺点也说了出

来,小玉就不会说我是个孩子,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成人。”

鲍十一娘道:“现在你要我进去告诉她吗?”

李益摇头道:“不必了,我相信她自己已经了解了,因为今天的我,完全不是你说的样

子。”

鲍十一娘愕然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李益笑了一笑道:“今天我从佳子的口里问出了很多的事,王妃对她们母女俩嫉恨之

深,已经到了愤怒的程度,所以她才要找一个世家子弟作为终身的依托,所以她才不肯作为

正室,因为霍王府不许她有个规规矩矩的归宿。绝对不肯让她正式嫁人为妇,尤其是个士

人。”

鲍十一娘道:“这个净持姊说过,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李益笑道:“这道理跟你把你的儿子寄籍在族兄的名下是一样的,士子有了出身时,必

须要填三代履历,官稍微大一点,连妻家的履历也要详尽填报,以备吏部天官府查核是否可

以受诰封,小玉假如嫁为正室,这履历如何填报,要填她是霍王郡主,霍王府将何以处

之?”

鲍十一娘点点头,李益又道:“就是嫁为侧室,霍王府也会反对的,所以她一定要找个

有清华门第的世家子,族人繁多,必要时可以跟王府碰一碰,不过本人也要有点魄力,才敢

担保。不受王府的胁迫,你把我说成个百无一用,胆小畏事的书生,她当然要反对了。”

鲍十一娘吁了口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净持姊也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呢?”

李益笑笑道:“告诉了你实在话,你还敢为她们撮合吗?如果传出是你做的媒,你在长

安也混不下去了!”

鲍十一娘脸现惊色道:“我是真心真意为她们母女着想,她们怎么能害我呢?不行,我

要找她们理论去。”

李益把她按住道:“十一娘,你别冲动,连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呢?”

鲍十一娘道:“我不能跟你比,你有个家族撑腰,我只是一个倡女,我惹不起王府。”

李益一笑道:“王府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鲍十一娘道:“可是能叫京兆尹找我的麻烦,驱逐我出境,不让我在长安混下去。”

李益道:“那倒是可能的,不过你也可以收手了。”

鲍十一娘道:“不行,我的儿子还小,要靠我撑下去。”

李益笑一笑:“十一娘,说句老实话,你作成了这件婚事。可以得到多少好处?”

鲍十一娘迟疑了片刻:“净持姊许我二十万钱。”

李益庄容道:“那不算少了,拿着这笔钱,你可以置些田产,勤俭一点,每年至少也有

一两万的收入,供你儿子上学是足够的了。”

鲍十一娘道:“怎么够?那小畜牲的花费越来越大!”

李益道:“叫他省一点,我对你的事很关心,自从那次深谈后,我问过太学的学生,也

知道你儿子的情形,他的花费实在太大,拚命充阔。”

鲍十一娘道:“我知道,他是为了要人看得起……”

李益道:“连络感情是应该的,但是他离了谱,他除了结伴冶游,还替别人付夜渡

资……”

鲍十一娘低下头来道:“他自己可从不曾夜宿过!”

李益点头道:“这个我也知,我认为他还算有点良心,否则就不能算是个人了。”

鲍十一娘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甘心为他牺牲。”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你错了,正因为你的职业使他感到自卑。他才拼命去巴结别人,

如果你规规矩矩地脱离了娼籍,他就用不到去讨好别人了,十一娘,纸包不住火,你这样下

去,反而会害了他,孩子大了,渐渐懂事了,趁着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收手还来得及,如

果一旦被人知道你们真正的关系,你才是澈底毁了他!”

鲍十一娘忙问道:“已经有人知道了吗?”

李益道:“不过太学里都只知他道这个小怪物,小呆瓜,现在他才十五岁,人家以为他

不解人事,还可以原谅他,再过两年,人家就会怀疑他的行径,进而追究他的动机,那就很

难说了,长安市上的人对刺探隐秘是天才,连宫闱里的秘闻都会泄露出来,何况你们这点事

呢?”

鲍十一娘低声饮泣,黯然道:“我也知道道不是办法,前天我给他送钱怯,他就求我别

再干下去了,他情愿不进太学,也不愿意接受我这种供养。”

李益道:“他还算是懂事的,不忍伤了你的心,否则他就会自动地辍学了,你慨然一心

指望他成人,就不该毁他,拿到钱后,告诉他老实话,我相信他一定会高兴的。”

鲍十一娘想了一下才道:“十郎,我听你的话,从明天起,我就脱籍。十郎!谢谢你提

醒我,我究竟是个妇道人家,看事情没有你看得深远!”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我也谢谢你,为我找到了这一门好亲事,霍家的钱,除了事关

前程我不想动用,因此我无法要她们多给你一点,等我放了差之后,我会设法贴补你的,我

不会忘记我们是好朋友。”

鲍十一娘的眼睛有点润湿,哽咽着道:“李益!你是个好人,我对你的看法不够正

确……”

李益道:“不!你的看法很对,我承认我是投机的人,我喜欢用点手段,我也不放过任

何一个机会往上爬,一个男人要想成功,必须要懂得这些的。”

鲍十一娘道:“你决心接受这门亲事了?”

李益道:“是的,我今天很隆重地前来。就是决心接受了,就不知道对方是否中意我,

因为你把我说得太软弱了,小玉未必会满意的。”

鲍十一娘笑道:“你放心吧,媒婆的话向来只能信个三四分,我这媒婆在长安市上算来

总颇有点名气,可信的程度比别人总要多两三分,但这块招牌可在你少爷身上砸了。你表现

得完全不像我说的,本来六分好处,在媒人嘴里就变成了十分,可是这次我居然把你的十分

好处只说出六七分来,是该砸招牌了,看来今后我不但要把乐坊的摊子收了,连说媒这一行

也要收了。”

李益诚恳地说道:“十一娘,我真心劝你一句,以后你确是应该少为别人撮合了,这是

最不讨好的差事。美满良缘,人家以为是天作之合,记不起你的好处,撮成怨偶,却全是你

的过错,这又是何苦来呢?”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也知道三姑六婆,以媒婆最为人不齿。不过,凭心而言,我为

人撮合姻缘,一向把良心放在中间,绝不会为了贪几个钱而伤阴德,撮合旷男怨女,也算是

积隐功,上天就大概是念我这点好处,才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到现在为止。我总算还没有挨

过骂,倒是你们这个姻缘,使我有点悬心。十郎,从昨天回去后,我一直就心神不定,老好

像是做了错事似的。”

李益听得有点揪心,微微色变道:“你这是信不过我?”

鲍十一娘道:“不,不是的,本来我担心的是你会负小玉的,可是今天听你一说,我才

发现她们母女还有这么多的麻烦,十郎,我倒是劝你慎重考虑一下,是不是会影响你的前

程?”

李益的耳朵很尖,一面在听她说话,一面也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他听见轻微的鞋履声,

到了帘后停止了。知道霍家的人必然在附近偷听他们的说话,于是他一正神色,以微带傲气

的态度道:“不,我考虑过了,王府的势力虽大,却未必能威胁到我李君虞,李十郎虽然暂

时困顿于仕途,但所好还有一点文名,而来京师后,也结识了一批斯文同道,读书不但为进

身,也是为了养志,士人的气节,就是表现在不畏权势上!”

鲍十一娘从没有看见他如此慷概激昂过,一时倒怔住了,良久才轻声道:“这又不是争

意气,论气节的事,你想犯得着吗?”

李益一笑道:“我本来也不信有鬼神之说,可是信手作画,无意图容,居然与小玉完全

一样,使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上天已作有意的安排,因此我不作考虑了。”

帘后的履声又悄悄移开,李益在心里暗暗地一笑,他知道刚才那番话,不管是直接也

好,间接也好,都会傅到郑净持母女耳中去的,对他与小玉的事也多增一分成功了。

鲍十一娘却不知道李益是在借瑟而歌,看他那份认真的样子,倒是颇感意外,半响后,

才轻轻一叹道:“十郎,媒由我作,事定于天,看样子是成定局了!”

这时,郑净持地出来了,背后跟着一个盛装的女郎。

虽然是低着头,还无法看见脸,但是那婀娜的身裁,斜削的双肩,盈盈一握的细腰,已

经使李益销魂了。

郑净持含笑道:“李公子,这就是小女小玉。”

小玉盈盈裣衽,轻叫了一声,也就是那一刹那,她抬起了头,给李益作了惊鸿一瞥。

李益整个地呆了,这少女无邪的美,勾去了他的魂魄,使他连礼数都忘了,两眼直直地

望着那倩妙的身影,鲍十一娘轻轻地触了他一下,才使他惊觉过来,连忙还了一揖,一向长

于言词的他,竟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他失魂落魄的神情,郑净持倒是很谅解的微微一笑道:“公子觉得小女可是像画中

人?”

这才触发了李益的灵机,连忙道:“是!是的!太像了,先前听夫人说,小侄还以为仅

仅是几分神似而已,那知道竟会如此相似,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小侄乍然一见,竟致

惊惶而失仪!”
4# 金佛山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49:43|只看该作者
郑净持笑道:“那是怪不得公子的,妾身见到公子赠小女的诗画,也是这个样子。”

回头朝小玉道:“玉儿,你一向对李公子的才华异常激贺,今天正好当面请教一下,你

不是说李公子的那首,(开窗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最富才华吗?现在已见到了公子本人,

你们可以好好研究一下了。”李益却有点讪然地道:“那只是遣情之作,不足为论,何况小

姐法眼高明,早就看出是套自乐府的华山畿词,提起来倍觉汗颜!”霍小玉抬起了头,似星

样的明眸中射出了智慧的光,浅浅一笑道:“公子过谦了,妾身只能说此二诗有神似之处,

并没有说公子是抄袭的。”鲍十一娘笑道:“抄也不妨,要诗写得妙,尤胜前人,别人我不

清楚,诗仙太白先生的凤凰台,全套自黄鹤楼,可是无人不知凤凰台,几人识得黄鹤楼?就

跟巧手绣花一样,虽然照着花样描,但刺出来的花样就此底子好看多了,大家只夸绣工,可

没人说花样,花样是死的,绣活了才是只功夫!”

霍小玉笑道:“鲍姨的此喻妙极了,不过用于李公子的那首上却不太妥当,一样明月千

种吟,篇篇首首皆不同,李公子那首诗是神来之作,只能说与华山畿词同有所感,却绝对不

是诗人的意境,因为风动窗竹两句,比夜相思生动亲切感人多了;公子,妾身说得对不

对?”

李益道:“对!对!对极了。司空曙是我最相知的一个朋友,我作那首诗时,完全是抒

发自己的感情与思念,根本没想到别的,若不是十一娘昨天提起,我也没想到跟华山畿词有

神似之处。”

霍小玉一笑道:“闻风动竹,即有故人之思,由此可见公子是性情中人,不过跟题扇见

赠的这首江南词一比,则又逊色多了,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用词,写情,简直好到不

能再好了,只是首句,嫁得瞿塘贾,似乎不合题意了,瞿塘不是在西蜀吗?”郑净持笑道:

“谈诗论词,我们可差多了,李公子,你开导她一下,我们就不奉陪了。”

她朝鲍十一娘眨眨眼睛,鲍十一娘会意地笑道:“小妮子是书呆子,一谈起时,就没个

完,我们既听不懂,也插不上嘴,坐得更无聊,还是到院子里去看看海棠吧。十郎,你对人

中仙,我们去赏花中仙……”

她跟郑净持挽着手走了,李益却卖弄精神,侃侃不绝地道:“江南原指苏杭一带,随扬

帝杨广,因慕江南风光,才有凿河游幸扬州之行。可是天宝安史乱后,玄宗皇帝避乱西蜀,

随行臣属中,颇不乏南人名士,去国怀乡,每多故园之恩,蜀道虽崎岖,而蜀中风光却不

恶,绿树青山,碧水长天,不亚江南,喻物寄情,喻景感怀。每以江南名之,因是之故蜀中

方有江南之称,甚且有主宾易局之势,因而令人多以蜀中为江南了。”

霍小玉听得出神,这时忍不住道:“乐府古辞中相和曲中,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

田,鱼戏莲叶间……』我知道这是指江南的风光,可是近人作江南曲,却多有咏蜀中风光

的,这个问题一直使我不解,今天幸而遇到了公子,总算是明白了!”

李益笑道:“你是被题意江南曲三个字拘限住了,江南曲不一定是指江南,梁武帝时,

把你刚才所引的那一首唱和两曲,改名为江南弄,成为乐府中的一个曲调的规格,因而名江

南曲,除前三句,多不用韵,一唱三叹,任意增删,所以古辞江南曲,下面有『鱼戏莲叶

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四句,首尾共得七句,而我的江南词只得四

句……”

霍小玉的脸一红道:“我只是喜欢诗,喜欢看,喜欢吟,一个人偷偷地唱,却不懂得作

法,也没有人教我,问出来的问题愚蠢极了,公子可别见笑。”

李益道:“没有!你问得没有错,至少刚才那个问题非常得体,因为江南原有两处,何

况我词中有瞿塘二字,明为西蜀,何得称为江南,是应该提出一问的,比那些不学无术的伧

夫高明多了。有一次我应一位父执辈的召饮,他明明不懂,却偏喜欢大发议论,他说古人命

题,简直狗屁不通,清商平论曲中『长歌行』,只得十句五十字,而曹操的歌行,却近百

言,问我是什么意思。”

霍小玉不禁莞尔道:“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李益笑道:“我怎么回答呢?当时客人很多,我不好意思说他没读过乐师,只能说长歌

行每句五言,短歌行每句四言,可能以每句的字言分长短吧!”

霍小玉道:“居然替他找出了理由,亏得你博学多智,才能想得出这个答案。”

李益一叹道:“可笑是这位老太爷竟把我的答案,当作了他自己的发现,逢人夸道。居

然会有人跟着附和,奉承他为诗学先进,乐府名家,可见诗人好诗,只走附庸风雅而已,真

正懂诗的,又有几个!”

霍小玉忽然笑道:“李公子,你送我的这首江南词,是你自己的创意呢?还是从别人那

儿翻出来的?”

李益闻言一怔,知道又跟别人的作品犯了雷同了,乃笑笑道:“你找出我风动窗竹的曲

名,我就考考你。”

他不得不如此说,因为乐府诗始自漠武帝刘彻设置乐府后,以专人搜集诗书,乐以音

律,后世拟制者日众,不入乐者,创制模拟,多人篇中,混淆复杂,除了一些名家作品,流

传称道为众所周知外其余的就很难说了,谁都不敢说每篇都读过。霍小玉既然有此一问,必

然也有所本,刚讥评过别人,如果被她找出前人的作品中意境雷同的,这个人就丢大了。

霍小玉却不知道他的用意,笑着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考我,幸亏我刚好读过,你是从

晋人无名氏的长干曲里引申出来的,就是列在杂曲里,也难不倒我!”

于是她以曼妙的声音低吟道:“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身扬夜住。便弄广陵

潮。”

清吟已毕,李益却呆住了,他的确试过这一首,只是早就忘了,“早知潮有讯。嫁与弄

潮儿。”

是他最得意约两句杰作,没想到弄潮之典,早就被人用过了。

霍小玉吟完后,见他发呆,不禁讶然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记错了?”

李益从沉思中惊觉过来,连忙道:“不,你吟得一字不差,小玉,我真佩服你。这么偏

僻的章篇居然会被你找了出来,无怪乎十一娘说你是书呆子,以后我要把我的诗稿整个拿出

来。请你审核一遍看看那些是跟人家意境相似的,我要全部都删掉!”

霍小玉惊道:“那是干什么,李公子,广陵长干曲,比起你的江南词意境呆板多了,

『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意境何等缠绵,用情何等深刻,又岂是『妾身扬子住,便弄

广陵潮』,两句所能比拟得了的?”

李益苦笑道:“我总不能篇篇都是拾人的牙慧,自己没有一首创新之作呀!”

霍小玉笑道:“那你就为我作一曲,我最喜欢的就是李青莲的那一阙长干行,『妾发初

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为我也作一折长干曲。”

李益笑笑道:“玉娘子要考考我了!”

霍小玉道:“那可不敢当,久幕李郎高才,想必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吧。”

李益觉得一再被她翻出了底子,实在不是味儿,豪情顿发,站了起来道:“好!既蒙青

睐,敢不竭诚以报,不过我有个条件,诗就之后,要烦你亲口一唱!”

霍小玉微怔道:“我……唱得不好啊……”

李益道:“好不好听我有数,刚才已经听过了,珠转玉盘,黄莺出谷,到现在还余韵在

耳呢!”

霍小玉的脸一红道:“公子一定要我献丑,自然可以应命,只是要把娘跟鲍姨请来,请

我娘吹箫鲍姨弹琵琶,有她们衬托,我不才会荒腔走板。”

李益更高兴了,道:“那更难得了,还请更烦素手濡墨,翠袖添香,以助文思!”

霍小玉也很高兴,亲自在炉中添了香,捧出了笔砚,排好一张素笺,请李益坐好,斜倚

在一旁慢慢地磨墨。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处子幽香,娇红的脸上带着羞艳,明肌如雪,使李益的神魂都飞上

了半空。

不过他的文思却并未因而呆滞,运笔如飞,一阙百余言的长干行就写了出来。

躲在帘后的浣纱早就凑趣出去,把郑净持与鲍十一娘都请了来,新章甫就,她们一个持

箫,一个捧着琵琶,恰好走了进来。

李益起立笑道:“正拟相请,夫人都已知道了。”

郑净持笑笑道:“闻说李十郎又谱新章,我们忍不住想先睹为快了!”

说着就想去接小玉手中的诗笺,可是霍小玉却似是为词中缠绵的意致,俳恻的情怀,吸

引得呆住了,痴痴地紧握住诗笺,兀自不松手。

郑净持道:“妮子怎么?着了魔了?”

鲍十一娘笑道:“待我作梵音,引她出魔境!”

手执琵琶。拿起拨片,──琮琮地莲指如飞,抛射出一连串碎玉般的音符,果然把霍小

玉惊醒了过来。

李益忍不住鼓掌道:“妙!妙!妙!我竟不知道十一娘还有这一手妙奏,倒是失敬

了。”

鲍十一娘笑道:“这就算好了,等你听过净姊的洞箫,你不拍烂了巴掌才怪呢!”

李益哦了一声,双手一拱道:“原来夫人有此妙技,小侄今天真是耳福不浅!”

郑净持的脸色微微一红,轻叹道:“青衣队中人,所堪邀宠者,唯色与艺而已,妾身自

幼即被送入王府,十岁学乐,以后几十年工夫,都放在这枝萧上,勉可一闻而已,只是这两

三年来,已经荒疏多了。”

家伎出身的女子,除卸歌舞之外,至少都要学一种乐器,郑净持虽然感慨身世,但在箫

管上,却没有作自谦之词,可见她的造诣必然很深,李益连忙说道:“百乐中琴品近圣,箫

品至清,是最高的两种乐器,昔舜天子择婿箫史,而有引凤之奏,因技思人,可见夫人之品

高矣!”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真会捧人,我机会弹琵琶,你是否也能给我找个可以骄人典

故?”

李益笑道:“这是胡乐,传入较晚,我可找不出圣人之言来捧你的场,近一点的典故,

只有昭君出塞,文姬归汉,都是断肠之声,用来捧你太不敬了,我缴了白卷。”

鲍十一娘笑笑道:“你这位大才子也有被考倒的时候。”

她见霍小玉还紧紧地捏着诗笺不放,于是笑道:“先睹不如先闻,十郎的诗是要小玉这

样的才女唱出来才见情致,好在长干曲的调子我们熟透了,乾脆用耳朵听吧!”

郑净持就道:“不!这虽是小奏,却也不能马虎,我这人别的事都可以迁就,唯有奏

乐,却十分认真的,未奏之先,一定要读原词,回头吹奏的时候,方可以身入诗中,当年你

的琵琶我的萧,虽然不常碰头,却被人誉为两绝,终于在一些好事者的怂恿下,让我们见了

面,合奏了几曲。我们的交情也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

她又沉浸在往事里了。脸上现出少女似的痴惘!

鲍十一娘也受了感染,无限神往的道:“是啊。那时候,霍薛两府走得很近,我们合作

的时间也很多,一弦一管,压尽长安娥眉,直到我出了籍。才没有机会合奏了,一幌已将近

二十年了……”

两个人由往事转入感慨,霍小玉皱皱眉道:“娘,你们是怎么了,老念着过去有什么意

思呢?”

郑净持由回忆中被拉回到现实,看看亭亭玉立的女儿,目中闪起一片泪光,苦笑一声,

道:“孩子,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只有回忆了,过去的日子虽苦涩,但现在咀嚼起来。均变

成甘甜了,你是无法体会到的。”

霍小玉失笑道:“我就是因为你跟鲍姨难得高兴,才把你们请出来,想让大家高兴一下

的。”

鲍十一娘为了不破坏欢乐气氛,忙道:“对!净持姊,十郎的诗章,小玉的吟唱,你的

洞箫,加上我的琵琶,也够得上是一场盛会了,难得的这次是为了咱们自己高与。不凑合别

人,是该好好的去乐一乐的。”

说完又笑笑道:“不是我吹,咱们这一奏。也能称得上是二难并,四美具,深宫里的皇

帝老子也未必享得到这个福呢,来吧,笨鸟先飞,我先弹过门合合音。”

她拿起拨弦的玉拨子,正准备起奏,郑净持道:“十一妹,等一下,正因为此会难再,

我才要特别的庄重,同一个曲子,因为诗境有喜怒哀乐的不同,声调的抑扬,节拍的顿挫都

要配合才行。我一定要先看看原词。”

鲍十一娘笑道:“净持姊,你也太死心眼了,看看小玉的脸色就可以知道词意了,咱们

这点聪明还有的!”

郑净持道:“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我只拿起萧管,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益动容道:“夫人已至物我两忘的境界,想是技艺入神,小侄不才。敬以横笛相陪预

为先引,夫人既是此中妙手。想必能闻音知意,不看词而身入曲中了。”

鲍十一娘招招手。浣纱送过一管湘竹斑笛道:“公子,鲍姨说过你的笛子举世无双,早

就吩咐给你准备好了。”

李益看了鲍十一娘一眼,目中有感激之意。她与郑净持交好,对她的习性自然很了解,

一再地阻挠她先读原词,早就存心让自己露一手,而对于弄笛的功夫,他是相当自信的,于

是他含笑坐下,横笛就唇,抛出一缕清音。

他的笛也的确值得骄傲,第一道门吹歇就把郑净持的箫引发了,进入正调时,他竭尽所

能,咀嚼着词意,逗引起郑净持的萧音进入境界,慢慢地,鲍十一娘的琵琶也跟了土来。

于是笛音低迷,萧声幽咽,再加上琵琶琮琮,形成了一阙天衣无缝的合奏,奏出了至善

至美的神韵。

一折将歇。再折过后,霍小玉仍然没有开口,李益在第三折的尾音中一收,停止了演

奏。

其他两人也被带得停了下来,李益却望着霍小玉,但看她泪流满面。无声抽泣。

郑净持问道:“孩子,你怎么啦?”

霍小玉擦擦眼泪道:“似乎用不着我唱了!”

郑净持默默地体味了一下,才点点头道:“不错,李公子的笛技出神入化,以音谱意,

虽然我还没有拜读一字,但差不多已经能体会出一大半的词意了,相信十一妹也差不多,小

玉,你唱唱看,看我们是否能跟得上?”

鲍十一娘道:“我可没这么高的悟性!”

李益道:“那么我就再为二位理一遍,第二折开始时,小玉发歌,我相信二位都能捉摸

得十之八九。”

他把笛子再起了头,一路在前指引着,在韵尾平仄变调,官商转韵时,他特别加重了指

示。

一折过后,再折起,霍小玉幽幽的声音,轻唱起:“忆昔深闺里,烟尘不相识。嫁与长

干人,沙头侯风色。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去来悲如何,见

少离别多。”

唱到这里,箫音忽止,郑净持已经放下洞箫,轻轻在手上叩着节拍,口中已能跟着霍小

玉。慢慢地接下去了。

“湘潭几日到,安梦越风波。昨夜狂风吹,吹折江头树。”

鲍十一娘的琵琶仍在继续,她的眼睛却闭了起来,步着原韵,心中捉摸着已经捕捉到的

词意,想像着可能到的词韵,居然也能凑上了;“渺渺暗无边,行人在何处。好乘浮云听,

佳期兰渚东。鸳鸯绿扑上,翡翠锦屏中。自怜十五余,颜色桃李红。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

风。”

清歌已罢,琵琶声歇,一缕笛音却再拖了几个回音,然后才慢慢地收歇,像是水边的烟

火,曳着彩色的光彩,虽然落入水中消失了,那绚烂的印象还在水中浮留。

四个人都没有出声,郑净持才轻轻一叹道:“除了几个地名外,我大致还没接错……”

鲍十一娘也吁了一口气道:“我比净持姊慢了一步,但到了后来,差不多也接上了,十

郎,你的诗我拜读过不少,最好的就是这一首了,没有别别扭扭的怪字,没有深奥偏辟的典

故,让人一听就明白……”

说完回头一瞧,厅门口站了一排人,李升,秋鸿。连那个耳患重听的老张妈都来了,浣

纱原就在厅中,也跟他们在一起,每个人的眼睛都是湿润的,不禁笑道:“十郎!你瞧瞧,

你的知音,可不少啊!”

一句话惊醒了李升,他局促不安道:“公子,请恕老奴放肆,老奴本来在外廊站着侍候

的,不知不觉地就进来了……”

李益却笑笑道:“没关系,郑夫人是最体恤怜下的,不会见怪你的,你还没见过夫人与

小姐吧?快来见见!”

李升屈膝正待跪下去,郑净持连忙一示眼色,桂子与浣纱就把他托住了,郑挣持这才笑

道:“不敢当,老人家,你是李公子的奶公,当不起你的重礼的,请坐吧!”

霍小玉亲自搬了个绣垫过去,把他按着坐下来道:“老人家,早就该把你请进来,实在

太委屈你了。”

说着笑笑又道:“张妈妈,平时跟你讲话,喊破喉咙你都听不见,今天你的耳朵怎么忽

然灵起来了?”

张妈张大了眼睛,似乎听不完全,桂子附着她的耳朵,又复述了一遍,她才扭怩地道:

“俺也不晓得,俺在厨房里弄鱼,忽然就听见一阵好好听的声音,又是笛子又是琵琶,就好

像天上神仙嫁闺女儿,俺的两条腿就不听使唤,胡里胡涂就跑来咧。真是对不起得很。”

她连比带划说,还没讲完,已经把几个人逗得笑弯了腰。桂子推她说:“得了吧!老奶

奶,你别呕人了!”

一下子看见了她满手的血腥,吓得大叫起来,老张妈自己也不好意思,忙把两只手缩到

背后道:“这是杀鱼的血,瞧你吓成这个样子!”

郑净持皱着眉头,霍小玉过去含笑推着她道:“张妈妈,你快上厨房弄菜去吧!大家都

等着吃饭呢!”

李益也笑着从柚子里取出一个封包,到送她的手里,笑着道:“老妈妈!送给你买鞋

穿。”

老妈妈伸手要接,可是看见自己两手鱼血,也知道不好意思伸出手,不由怔住了!浣纱

连忙替她接了过来,掖在她怀里道:“老奶奶,李公子不会受老年人礼,你也别跪下了,口

里谢赏了吧。”

老张妈只有哈哈腰,连声道谢着,完了一句又问道:“刚才那笛子是这位少爷吹的吧,

真是好极了!”

浣纱笑道:“老奶奶!你也听得懂?”

老张妈笑道:“俺不懂,可是俺这双背气的耳朵能听得见,就是好的,没想到这位少爷

人长得这么俊?又能吹得一口好笛子,真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浣纱笑道:“老奶奶。好极了,也用不着念佛呀。”

老张妈眼睛看着霍小玉道:“俺是为小姐高兴,这位少爷,跟咱们小姐,简直就是天上

的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天成的一双……”

这下子把霍小玉臊得满脸通红。浣纱连忙把她推着走了,郑净持一叹道:“真没规矩,

倒叫公子见笑了!”

李益忙道:“那里!此正所谓赤子之心,不着半点虚饰。赤诚感人,小侄倒以为她非常

可敬。”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可值得骄傲,一曲竹笛,连聋子都能听得见,果然是神乎其

技,我跟净持姊甘拜下风了,不过一曲哀婉缠绵的长干行,竟被她听成了神仙嫁女儿倒也亏

她有这份天才!”

郑净持道:“她根本就不懂音乐,是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对牛怎能弹琴呢?”

鲍十一娘笑道:“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说她不懂音乐,我可不相信,我认为她才是最

懂音乐的一个D至少此这些抹泪的高明得多!”

浣纱笑道:“鲍姨!我这就不懂了,难道说我们还不如老张妈么?你倒是说说看!”

鲍十一娘道:“要我说道理,我可说不出。但我说她此你们领受深刻却绝不会错。”

浣纱不服气,又转向李益道:“李公子,你说说看。”

李益一笑道:“十一娘倒也不为无理,乐本乎情,上古之世,未有礼仪,则已先有乐,

叩石而歌击杵而舞,皆为发自本性之宣泄,纯真而无伪,后人渐谙昔律,每多矫情之作,然

犹存乎于本性,譬如今日之聚,原为兴至而尽欢,虽表乎哀伤之声,而欢忻之情却寓从无

形,姑娘是囿于诗中之情,因而泪下,那位老妈妈浑璞天真,以自然之心而闻乐,故唯闻喜

悦之声矣。”

鲍十一娘道:“高明!我想到了这个道理,可就是说不出来,究竟是没读书的原故!”

浣纱呶着嘴道:“这么说来,老妈妈才是公子的知音?”

李益一笑道:“姑娘闻歌而泪下,是知我诗中之音,那位老妈妈闻乐而喜,是知乐外之

音,都是知音。”

鲍十一娘眨眨眼,笑道:“哀音而有喜兆,是天心见于机征,十郎,小玉,你们的事就

算是说定了!”

霍小玉看了李益一眼,低下了头去,李益也讪讪然地不作声,郑净持看看两人道:“李

公子如果不嫌小女丑陋,就以弱息托于君子了。”

李益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了,肃容一揖,道:“夫人!令媛神仙中人,小侄何幸能蒙青睐

而随侍妆台……”

鲍十一娘道:“得了!答应了就是,不必这么文绉绉的闹客套了,净持姊跟我在后面已

经商量过了,只要你们双方都同意,就别再耽误了!”

李益又朝郑净持一揖道:“是,小侄回去后当择日亲迎,而且就是最近的第一个黄道

日。”

鲍十一娘道:“我翻过斗书,今夏犯煞,太岁当道,入秋后,没有一个好日子,明天就

立秋了,选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天你来巧了,就是今天吧!”

郑净持轻轻一叹道:“公子,实不相瞒,妾身母女的处境,你冷眼旁亲,也很清楚

了……”

李益道:“是的,小侄很清楚,但小侄绝不畏权势,虽斧钺加身上也难套吾志!”

郑净持的声音有点哽咽:“公子清华望族,且为斯文翘楚,王府自不敢过于冒渎,但妾

身母女,一门弱息,却难以为恃。时日一久,恐怕就难免挫磨了,所以刚才跟十一妹商量了

一下,如果公子不弃,就在小女寝房合卺,使小女事托公子!”

李益觉得很突然道:“小侄一点都没准备。”

郑净持道:“叨承厚赠,就算是纳采之仪,先前已经烦十一妹跟公子言明了,小女之事

公子,非求正室,亦不敢妄图居侧,仅求外室而得一荫之庇,于愿已足,所以也不必大事

张,就是这里这几个人……”

鲍十一娘道:“十郎,净持姊不愿意使你增加困扰,因此不希望你通知什么亲友,敝开

来办,她们求于你的,只有一片心而已,你要是答应,就在这儿大家喝杯喜酒,燃上一对龙

凤花烛,送你们入洞房,否则就算了,你们来的时候,王府一定知道了,只要你一出门,麻

烦就来了。”

几对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等待着李益的答覆,包括霍小玉的那一对在内。李益沉思片

刻,虽然觉得太仓促,但也无从考虑了,乃肃容再揖道:“小侄遵命就是,只是太冒渎玉娘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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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华蓥山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50:12|只看该作者
听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放心了,霍小玉扶着浣纱的手,低着头退到了后面,郑净持如释

重负地吁了口气道:“李公子,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妾身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我只有小玉

这个女儿,不把她的终身作个归宿,我实在不放心离开她,可是王府催逼得太急,又不容我

多拖下去。”

李益一怔道:“夫人已经离开了王府,还逼什么呢?”

郑净持眼眶一红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妾身为王府宠幸后,王妃就恨妾入

骨,直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无时不思拔除以为快。起初只是妒恨而已,等小玉出世后,

王爷对她又珍若掌珠,宠爱过于几个正出的郡主,遂变成了仇恨,王爷在世之日,已经饱受

猜忌,王爷毙了后,更变本加厉,简直不容我们活下去。”

李益道:“他们要如何对付夫人呢?”

郑净持道:“前两天王府总管王德祥前来通知我,说两天之内,要为我遣嫁给一个盐商

为妾。”

李益愕然道:“他们太过份了,这怎么可以呢!”

郑净持黯然道:“可是他们执有我的卖身券契,我没有脱离奴籍,又怎么拗得过他们

呢?”

李益道:“夫人难道始终没脱籍吗?”

郑净持道:“王爷在收幸的第二天,就命王德祥当着我的面,焚毁了身契,作为脱籍之

征。”

“那夫人已非奴籍,还怕什么呢?”

郑净持叹道:“可是王妃唆使王德祥暗中捣了鬼,在焚券之日,使了偷天换日手法,焚

去的只是一纸伪券,正本还留在王妃手中!”

李益叹道:“当时夫人没有亲眼过目一下吗?”

郑净持:“我怎么知道人心如此险恶呢,而且王爷也在场,万不想到他会弄鬼的。”

李益道:“那张正券夫人看过了没有?”

郑净持道:“我是九岁那年,由父母作主鬻身入王府的,当时尚不识之无,也不知道正

券究竟是什么样子,焚券时,我虽然看过了,但也不能确定是否即为原券,连王爷也不清

楚,因为负责购买童婢之事,向由总管经手,王爷从不加过目,所以前天王德祥来一说,虽

然我没有看见正券,想来总不会是假的!”

李益道:“也许他们只是骗骗人,正券早就焚掉了。”

郑净持道:“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与中人俱已亡故,即使正券已毁,

他们也可以再造一张,随便找几个人捺上手印。”

李益沉思片刻道:“王爷有没有另外再立一张亲笔证据给夫人?”

郑净持道:“有的!可是这张字据已经给他们买通我的使女偷去了,因此我手里毫无证

据,只有听人摆布了!”

李益道:“夫人当真要听任他们的指令遣嫁吗?”

郑净持苦笑道:“我当然不会答应的,后天就是他逼嫁之期,我们已经作了准备,后天

一早,我就到建业寺去剃度落发礼佛,那是天后则天皇为尼之所,也是宫中后妃礼佛御寺,

我以为故主守节之名,他们就奈何我不得了!”

李益道:“这不太好吧。”

郑净持道:“唯有这个办法可以保全小玉与这片宅邸,否则他们仍然不会放过小玉的,

我的问题虽然可以解决,但落发之后,就要住寺到里去了,小玉一个人在这儿,更无法应付

他们层出不穷的陷害,所以找才急急地要为你们合卺。既有人照顾她,这所别业是王爷在世

时过户在我名下的,只要我不被他们逼去改嫁,他们就夺不得。”

李益沉思了一下后才道:“王爷生前的手迹,夫人这儿还有没有?”

郑净持道:“有的,那有什么用呢?”

李益道:“有用,他们玩假的我们也可以如法泡制,以毒攻毒,小侄尚善摹仿,可以学

故王的笔迹,再为夫人写一张脱籍的证明。”

把年代写在六年前,也就是癸卯年,就说是王爷那时为夫人立室的。“郑净持道:“那

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李益道:“当然是假的,但小侄的临摹手法还不错,稍微用点心,就可以乱真,非经名

家法眼,难以辨识。”

郑净持道:“那何不早写几年呢?”

李益道:“早写几年没用,他们可以认真诉谳来辨定真伪,只有在那一年,他们不敢追

究。”

鲍十一娘诧然问道:“这是为什么?”

李益道:“写在那一年,是玄宗上皇与肃宗先皇先后驾崩的一年,为本朝之大丧,按照

朝礼,王室藩镇俱应守丧。停止一切宴乐,纳宠尤在严禁之例,否则,就有欺君及大不敬之

罪,问题很严重,一定会由御驾亲审,如追查属实的话,连现任王爷的王府都要保不住。”

郑净持道:“可是查出是假的呢?”

李益道:“那是一定会查出来的,但我们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想真的闹开来,王府却不

敢冒这个险,因为一旦对证金殿,他们怕夫人会说出受逼的情形,那时夫人可以直承伪造文

书之罪,小王却要担上逼使父妾改嫁的大罪……”

鲍十一娘鼓掌欢叫道:“这太妙,十郎!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难怪人家说读书人的点

子多,杀人不见血,看来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眼儿真多得叫人害怕!”

郑净持一叹道:“本来我也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只要我出了家,他们也就不会再对

我怎么样了。”

李益道:“夫人想得太天真了,建业寺虽为天后出家的故寺,但则天皇差一点就断送了

唐朝的宗脉,官中对这个地方并不太尊敬,夫人即便在那儿出了家,也不见得就稳有保障,

还是多作点准备的好。”

鲍十一娘道:“是啊白马寺,原是天后嬖人王怀义的寺业,则天皇帝一死,天下重归唐

统,就把那座寺院给对了,可见官家对这位武氏娘娘恨得紧呢,还是用十郎的法子,反正这

是防人之举,并没有害人之心。”

李益庄容道:“夫人,小侄以圣贤之道受学,此举虽有欠光明,但只是使夫人免于权门

之迫害,并无害人之心,我们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真的去做。”

郑净持还在沉吟,李益道:“何况此举小侄还担着莫大的干系,事情闹开了,小侄就有

伪造据证之罪,轻者革却功名,除名斯文,重则将有牢狱之灾,贻羞门庭,而小侄之所以甘

冒不讳者,仅是为申表对令媛一片诚意!”

郑净持道:“妾身是怕牵累到公子,才不敢造次。”

李益慨然道:“小侄家道虽曰清寒。但尚不虞衣食,蒙以令媛见托,纵不能以锦衣玉

食,华楼香车为供,但绝不会让她受到井臼亲操之劳的,小侄之所如此,纯就为夫人着想,

我们如果见到夫人受苦,心中何忍……”

郑净持感动地道:“谢谢你,十郎,你太好了,我虽然才四十多岁,但已历尽荣枯,心

如死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玉这孩子,能够把她托付给你这样一个热心可靠的年轻人,我

再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因此……。”

李益不等她说完就抢着道:“夫人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小侄幼失所怙,深怀慈恩,因

此对亲子之情,体念得十分深刻,才有这个念头,我知道夫人是想牺牲自己,但夫人可曾替

小玉想过?”

鲍十一娘紧跟着道:“是啊,净持姊!你不为自己,也该替小玉着想,她有了归宿,你

的心安了可是小玉想到你迫作伧夫的妾待,心里能高兴得来吗?”

郑净持低头不语,李益轻叹一声道:“小玉是不必说了,小侄虽非正式迎娶,内心仍然

视夫人为尊长,岂能坐视夫人受权宦迫害而无动于衷呢?”

郑净持擦擦眼泪,轻叹一声道:“十郎!我都知道,正因为你太好了,我才不能连累

你,因为这事情关连太大,王德祥任王府总管已几十年了,老奸巨猾为人刁滑得很。”

李益笑道:“夫人原来担心这个,那就太过虑了,小侄是有分寸的,伪造的书券,仅是

亮亮相而已,并不是交给他,仍然把持在我们手里,到那一天由小侄来跟他接头,当面晓以

利害,能够吓得退他最好,实在在吓不倒时,我们还可以再作打算的。”

鲍十一娘也道:“是啊,咱们只是先作个准备,并不一定真要用呀,吓不倒他们,再作

打算也不迟。”

郑净持这才点点头道:“好吧,就试试着,万一不行的话,我还是先作出的打算,我想

他们总还不敢把我从尼庵里揪出来硬塞进轿子里去!”

鲍十一娘道:“反正这是三天后的事,还是先办喜事吧,把喜酒摆上来,我的肚子饿

了。”

郑净持歉然道:“真是的,尽为我的事扫了大家的兴,连大媒都简慢了。桂子,快吩咐

张妈准备上席。”

然后又对李益道:“十郎,我把小玉交给你了,喝过这顿酒,就算是替你们定了。”

李益却正色道:“夫人,仪可简,礼不可废,合欢之宴请移到晚上百举行,小侄也要准

备一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那封脱籍券写好,否则我的心里不能安!”

鲍十一娘道:“急什么?那是三天后的事。”

李益道:“不然,事先我不明就里,所以骑了马带了挑夫,隆重其事地公然造访,四邻

都是王府的耳目,这事情一定很快会传过去,他们也许等不到三天,说不定今天就会赶了

来,还是先准备一下的好。”

鲍十一娘想想道:“说的也是,净持姊!你把王爷的字迹找出来,让十郎先写好再说,

没把这件事办好,大家心里都吊着,而且迎亲的喜酒也多半是在下午,紧接着可以送进洞

房,现在把喜酒喝了下午叫他们干什么呀?”

最后的一句话,可堪玩味之处太多了,李益皱皱眉头,鲍十一娘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郑净持觉得李益的说法很有可能,她们母女之所以能在这儿静两年居多,正因为她们深

居简出,从无外人登门之故,今天突然来了个少年儿郎,一定会引起王府的猜疑,说不定一

会就会有人来问讯了。

于是她急急地回房找了一批故王的手稿以及酬酢的函扎,那都是留作纪念的,一起搬了

出来,把李益请到书房里。

李益心中一面盘算着,一面着手临笔。约摸未申交际。桂子惶然地而来禀告道:“李公

子,王府的人果然来了!”

李益已经把契书临好了,胸有成竹,袖起契书,微微一笑道:“来得倒真快,是谁?”

桂子道:“是王总管跟记室牛先生。”

李益点点头又问道:“进来了没有?”

桂子道:“还没有!夫人不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把他们拦在外面,叫他们改天再来,

他们不答应。”

李益笑道:“放他们进来好了,我在客厅等他们,请夫人回避一下,一切由我来交

涉。”

桂子答应着去了,李益来到客厅,坐下没多久,一个白发老者与一个中年人联袂进厅。

两个人见了李益,都是一怔,李益拱拱手笑道;“在下陇西李益,二位请坐。”

那中年人又是一怔道:“公子是姑藏李十郎?”

李益道:“不敢当,借问先生是……”

那中年人人拱手道:姓牛。“原来是牛先生,久仰久仰。李升。”

他看都不看王德祥一眼,李升连忙道:“老奴在。”

李益道:“带王总管到外面坐着去,好好款待,不可简慢了人家。”

李升垂手应了一声道:“王总管,请!”

王德祥的脸色变了,忍不住叫道:“李公子!你凭什么叫我出去?”

李益一皱眉道:“牛先生,李益乍到京师不久,不知道朝例有所更动,先生想必是知道

的,请教一下,新律王府总管是几品衔?”

牛炳真也被问住了,怔了一怔道:“没有呀,总管例由世仆担任,没有听说要改由叙品

司员担任的。”

李益冷笑道:“原来王府总管还是由世仆担任的,我还以为是朝中颁了新律,敢由秩品

的大员司任了呢?那这位总管就太欠世故了,李升,秤出去!”

李升又应了一声,掳袖子就要上前动手,王德祥大叫道:“反了!反了!这儿谁是主

人?”

李益道:“是我,此地是霍王故业,但早已署券过户在郑夫人名下,你身为王府总管,

难道还不知道?”

王德祥怔住了,牛炳真看了情势不佳,霍王把这所别业亲笔馈赠给郑氏是事实,以业权

而言,已非王府产业,因此王德祥确是无权在此咆哮放肆,因此只好低声道:“德祥兄,你

先出去一下。”

李益道:“赶到大门外面去,他如果敢违抗,你就把他抓起来,送交刑部衙门,说他倚

仗王府势力,强闯私宅,同时也到宗人府去告一状,说霍王纵使家奴行凶!”

李升已经找了一根棍子,王德祥见牛炳真不住地向他做眼色,知道目前在理上站不住

脚,为了不吃眼前亏,只得悻悻然地走了。

李益这才道:“先生请坐,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牛炳真虽然坐了下来,神色间还是显得很不安,沉吟良久道:“公子与此间主人是何渊

源?”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郑夫人令媛拟托娅学生。”

牛炳真不禁一征,李益道:“学生幼已定室,只是置侧而已,但若论亲谊,还是很近

的。”

牛炳真这才吁了口气:“李公子,郑夫人的情形,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因此在下劝公

子三思而行?”

李益笑了一下道:“非常清楚,学生也经过三思,才决定接纳的。牛先生,彼此均为斯

文中人,我们也不必旁敲侧击,大家直接把话说明好了,郑夫人不见容于王妃,如今已经离

开了王府,情已可悯,难道你们就不能放过她么?”

牛炳唯只得叹了口气道;“是的,敝人心中对夫人也极为同情,其奈王妃耿耿于怀,敝

人受上层所遣,殊非得已,最主要的是郑夫人身籍未除……”

李益道:“府券已毁,这是夫人目睹的,虽然王德祥说他以瞒天过海之计,焚去的是一

张伪券,但以学生的揣测,他当时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弄此手法的。”

牛炳真道:“实不相瞒,王府现在掌握的身券是事后伪填的,但画押的人早已亡故,死

无对证,假的也变成真的了,王府势大,郑夫人在这上面是一定吃亏的。”

李益道:“照情形看来,王妃是非将郑夫人逼嫁不可了?”

牛炳真道:“是的,妇人心胸狭窄,在下虽明知其非,却也爱莫能助。”

李益道:“没有办法可以挽回吗?先生是否肯……”

牛炳真苦笑道:“少爵对此也殊为不满,再三陈情,其奈王妃执意不允,少爵尚且如

此,兄弟更是无能为力了。”

李益道:“只要先生肯帮忙,学生有一物请先生过目。”

说着他告罪离座,走到后厅,郑净持母女与鲍十一娘都在焦急地等候着。

看见李益进来,鲍十一娘立刻道:“十郎,还是你行,方才你对王德祥的那一手,着实

叫人痛快。”

李益笑了一笑问道:“夫人,牛先生为人如何?”

郑净持道:“巧言善辩,颇有计较,只是没有肩胛,不敢担待,他吃的是王府的饭,那

也怪不得他的。”

李益道:“那就行了,只要此人能说会道,就是我们最佳的助力,只是皇帝不差饿兵,

总要给他一点好处。”

郑净持道:“我不在乎钱,问题是只怕他帮不上忙?”

李益道:“要他转几句话总可以的,请夫人给我白璧一双,赤金两镒,大概就行了。”

郑净持忙叫桂子去取了来,李益袖了两样东西。回到厅上,将白璧赤金放在案上道:

“些许微物不成敬意。”

牛炳真连忙道:“请公子原谅,兄弟实在爱莫能助。”

李益笑了一笑道:“先生司理王府文牍,对故爵的笔迹想必是熟悉的,学生有一纸文件

请先生过目一下。”

他从袖中取出写就的契书邀过,牛炳真看了一下道:“笔力有六分近似!但乱不得

真!”

李益道:“仓猝而为,自然瞒不过先生眼法,但先生说十分神似,王府就会相信了。”

牛炳真道:“相信了也没有用,年份就不对,这是六年前的,郑夫人入府已三十余年,

被幸也有二十多年了。”

李益道:“这是学生伪仿的,却故意写在六年前,先生想必知道学生用意所在了!”

牛炳真想了一下笑道:“兄弟懂了,癸卯年两重国丧,而王爵收幸妾侍,是干违大禁

的,只是这一纸文券,送交到宗人府,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李益道:“但先生可以对王府说可以乱真,王府就会慎重考虑了,因为兹事体大,少不

得会惊动天颜,很可能会弄到御前亲鞫,到时郑夫人一定不会让先爵蒙祸于泉下,也会自承

是假的,可是少爵逼迫父妾,残害手足的事却会抖了出来,小玉确为故爵骨肉,这是假不了

的,王府上下也不敢冒欺君之大罪。那样一来,少爵这爵位就难保了!”

牛炳真想了一下,忍不住拍案道:“高明!高明!”

李益笑道:“郑夫人无求于王府,只求图个清静,请先生回去,在少主前陈说利害!先

生本悲天悯人之心,想必乐于一伸援手的。”

牛炳慎道:“兄弟当为尽力。”

说着把原纸递了回来,却袖起了黄金白璧,笑笑道:“兄弟立刻回报,如果有消息,兄

弟当尽速先着人通知。再兄弟处还有一部份先爵手牍,按照券上所有文字,一一临摹下来,

公子再重行照录,当有九分神似,真要告到宗人府,也容易取信一点。”

他不但答应了,而且还出乎意外的肯帮忙,李益心中大喜,连拱手道:“全仗!全

仗!”

牛炳真笑道:“兄弟也须要为自己站稳立场,既然说十分神似,至少也要有九分,才能

交代。”

李益笑道:“以先生纵横妙舌,只要陈说利害,相信此事必可迎刃而解。”

牛炳真道:“当然,不过王妃是个很固执的人,总是多一分准备的好,公子下寓何处,

兄弟有了消息,以便趋吉。”

李益道:“学生本来在新昌里设寓,以便与斯文朋友就近请益问难,但有了这件事,学

生恐怕要移寓此间,万一王府再有人来,也好应付一下。”

牛炳真皱眉道:“那固然是很好,但兄弟着人来通知消息就不太方便了,因为此间附近

都是王府的耳目。”

李益一回味,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还想再捞一笔,但这事情要托他帮忙的地方很多,

那是省不下的,略一思索就笑道:“如果是坏消息,先生不必麻烦了,学生准备豁出去,也

要跟王府周旋到底如果是好消息,学生后天准备到报恩寺酬香谢佛,因为郑夫人准备以十万

钱祈福布施,我们就在那儿碰头听候佳音吧。”

他把数目都说了出来,果然使得牛炳真欣然色动,眉开颜笑道:“兄弟想应该没多大问

题,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变化,兄弟一定到报恩寺去随喜恭贺,因为那天是小儿生日,兄弟预

计也要去烧香酬愿的。”

李益笑道:“令郎是有福的人必能蒙神佛之佑,载福而归,先生可得准备个挑夫才

行。”

牛炳真朝他作了个会心的微笑道:“与公瑾相交令人自醉,李十郎名满长安,果非幸

致,佩服!佩服!”

他拱了拱手,十分满意的告辞,李益送到厅前道:“先生好走,学生不送了,那个伧夫

还在门口,先生对他尚须提防一二,小人是得罪不得的。”

牛炳真笑道:“兄弟理会得,以后一定会告诫他,不让他再到这里来吵闹。”

秋鸿把牛炳真送了出去,关上了门,李益再度回到厅里,那一群女人们都已集中在那儿

了。

桂子与浣纱喜孜孜地在铺桌子,安置杯箸,鲍十一娘则燃起了一对龙凤花烛,笑着道:

“该喝喜酒了,十郎,真有你的,那么大的一件事,到了你手裹就波平风息。净持姊,今天

你可是双喜临门,该好好地喝两杯!”

郑净持道:“要不是十郎,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十郎,会不会再有问题?”

李益笑道:“牛炳真作了第二次开口的暗示,就表示这事情已十拿九稳的,厉害的话,

也会替我们说,大可不必担心了。只是小侄擅自作主,又替夫人化费了十万钱。”

郑净持道:“只要能买得个平安清静,再化费多一点也是值得的,这笔钱原是小玉遣嫁

之用,小玉归了你。钱就是你的了,令我不安的为了我的事,竟要你化费……”

李益连忙道:“夫人这话就愧煞小侄了,别说夫人的钱小侄不能要,就是这笔钱也该由

小侄拿出来才对,惭愧的是小侄来到长安后,不事节俭,化费太多,一时无法筹措,只能腆

颜请夫人先垫上了待秋选之后,小侄有了着落,一定如数奉还。”

郑净持道:“这怎么成呢!我正准备把全部存钱都交给你!”

李益正色道:“小侄心慕玉娘才调,才有求凰之请,未备妆奁而得玉人,已蒙盛德,至

于钱财方面,小侄断然不能受理。”

郑净持还要说话,鲍十一娘却笑道:“净持姊,等喝过喜酒,把小两口送进洞房,再说

家务事也不迟,现在就说这些,未免太俗气了,来!入席!”

她把郑净持硬拉上席主位坐定,又把霍小玉拖到李益的身畔,正要推他坐下,李益道:

“等一下,我先前就说过了,仪可简,礼不可废。”

鲍十一娘笑笑道:“少爷!该举行些甚么仪式呢?”

李益道:“这个我倒不知道,你照一般的规矩办好了。”

鲍十一娘道:“若是正式迎娶,仪典我倒是清楚的,可是你跟小玉这档子事,史无前

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一般人纳侧,隆重点的迎娶之典,也不过是请了亲戚朋友热闹一

下,花红彩轿抬回去先拜天地,后拜夫妇,你这情形,没一样用得上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那就由我们自行创制好了,我倒是希望热闹一下,但顾虑目前的情

形,又十能太过张扬,但必须有所表示,以表达我的诚意。”

于是他命秋鸿燃上了三炷清香,双手捧了一爵酒走向厅门。肃然跪下,恭敬地叩了三个

头,朗声道:“弟子李益,敬以清香一炷,上告苍天与过往神明,今蒙郑夫人以爱女霍小玉

见托。弟子誓终身善待之,日后如有辜负遗弃等事情,当如此爵,不得善终,此誓!”

誓毕起身,以酒浇地,然后将酒爵用力摔下,酒爵跳了两下,已经碎裂几片。

霍小玉见他如此隆重,连忙跪下叩谢道:“妾身蒙公子解脱母难,又蒙错爱,定矢志相

守,终身无他,如有所违,亦如此盏。”

她拿的是一口青花素瓷盏,喝完了里面的酒后,也把瓷盏摔得粉碎。李益很感动把她扶

了起来道:“小玉,你这是何苦呢!我相信你就是了。”

牵着她的手,两人走到郑净持的面前,双双拜了下去,因为有女儿一起跪拜,郑净持不

便还礼,口中连忙说着“不敢当”。等他们拜完起立,郑净持单独向李益跪下道:“十郎,

我把小玉托付给你了,谢谢你照顾她!”

李益连忙托住,没让她拜下去,鲍十一娘笑道:“好了!好了!礼也行过了,现在大家

该入席了吧。”

李益道:“我们还应该谢大媒呢!”

鲍十一娘连忙跳开道:“我受不起,你们回头好好敬两杯就是了。”

于是在欢笑中,四个人就了席,另外设了一席,则是李升带了秋鸿,浣纱,桂子四个

人。

为了一双两好,李益与霍小玉两人并肩而坐,霍小玉已经像一个温婉的妻子般的,为他

斟酒,为他布菜。鲍十一娘看在眼中,突然有一股落寞之感,苦涩地擎着一杯酒道:“十

郎,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再跟你一起喝酒了,来,我敬你一杯!”

李益唯恐她会说出一些使彼此难堪的话来,连忙道:“是啊,听说你准备收山了,今后

在应酬的场合,是很难再见到你了,也很难再听到你的琵琶,那是很遗憾的事。”

郑净持微怔道:“十一妹,你要收了?”

李益道:“是我劝她的,她有一个好儿子,也渐渐大了,为了那孩子的将来,我认为她

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

郑净持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十一妹,我早就想劝你了,不过看了你对孩子的那份热

心,我不便启齿。”

鲍十一娘看着李益,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为了那个小畜生,我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现

在我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好坏由他去,我乐得享几年清福。”

李益发现她已有点醉态,觉得必须再提示她一下,于是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他自己

既然知道上进,就不能埋没他,你收业是对的,闲时可以带他上我这儿来,把文章理一理,

功名是懂得做人的道理,使他知道你为他下了多少的苦心。有些话你做母亲的不便说我倒可

以代你开导他一下,不埋没你的一番辛劳!”

话说得很含蓄,却点得很技巧,尤其是最后两字,已经点明了,可以设法在酬媒的数额

上,为她多争取一点,所以才用了辛劳二字。

可是他还怕鲍十一娘不明白,加重语气又道:“不过你不收业,我的话还是很难说得进

去,因为你必须使你抬得起头,他才会感激你的恩惠;而我说的话才有力量。”

鲍十一娘终于懂了,因为李益把“抬得起头”与“说的话才有力量”两句话说得特别

重,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如果把自己与李益的一段畸情在无意间流露出来,不特于事

无补。而且反而造成大家的难堪。

眼睛有点润湿,但鲍十一娘总算是恢复了理智,苦笑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

的!为了他我必须把过去的都摆脱掉。十郎,我先谢谢你。”

李净持却关心地道:“十一妹,你收业后,孩子读书的支应不会成问题吧?”

鲍十一娘道:“应该不会,我打算让他出来,在太学里只学到花钱,再下去越学越

坏。”

郑净持道:“也是,太学虽为功荫子弟而设,无非是把一批年轻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而

已,书没读好,壤点子却全学会了,王府里的几块料都是太学里出来的,那一块成材?趁着

孩子还小,出来找个名师,认真地下几年苦功,才是求出身的正途!”

鲍十千娘苦笑道:“净持姊,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整年忙的都供他上学了,积存也有

限,好在该认的字他全都认得了,以后就靠他自己用功,投名师,拜宿儒,谈何容易,他老

子的几亩薄田,供他温饱都不够。”

郑净持道:“十一妹,孩子读书正是事,你也别客气,我原来已经说好谢你十万,但小

玉能托给十郎,归宿有了着落,我也用不了什么钱,明天我就拿二十万给你。”

十一娘忙道,“那怎么行,你的钱还要养老的。”

李益本来就打算向霍小玉说词多给的十一娘一点的,郑净持自助开了口,省去了他的口

舌,忙道:“夫人的养老是我的事。”

郑净持笑道:“我从王府带出来的钱约摸百万之谱,我早就安排好,我用一半养老,一

半给小玉遣嫁,我的这一半,要给牛炳真十万,你拿二十万去,剩下二十万,随便捐到那一

家寺庵里,也足够我下半辈子了。”

李益听得霍小玉的婚嫁只有五十万,心中稍稍有点失望。因为他知道此刻长安市的官场

上处处都要钱,五十万虽然不是个小数目,比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已经多了一倍,但是这五

十万,用以打点关节,也不过只能混个差强人意的差事而已,跟自己的理想还差一段距离。

可是他看到身旁的霍小玉娇美如花,想到不费分文,就得到这样一个天仙似的美眷。心

情立刻又开朗了,所以他脸上的神色毫无不快之状,依然是兴致勃勃。

郑净持始终很注意李益,由于李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有一丝异常的变动,似乎对银

钱毫不关心。他倒是真正地放心了,笑了一下道:“这些产业连同屋里的陈设古玩,先爵都

指名给了我们母女我当然不能带到庙里去,就全归你们了,在这里住着,你们需要用到它,

自是不必变动,十郎放了差就用不到了,我找人估过价,约摸还值个百余万,十郎,这笔钱

就是你的。”

李益心里大大地震动,他的确没想到这上面,但表面上他却装作不感兴趣地道:“夫

人,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以要这些东西,尤其是变卖先爵的故物,那怎么可以。”

郑净持摇摇头道:“不,十郎!我说的是正经话,这些东西暂时用用可以,却不可久

留,现在你没有放缺,酬酢还少,来往的也是些斯文朋友,没多大关系,一旦你放了实缺,

就必须搬离这个地方因为这一切用物都是王爵的体制,对你完全不适合,如果有人要跟你过

不去,告你一状越制,岂不是害了你!”

李益心中一震,这也是他没想到的一个问题,然而却是非常切实的问题。唐代的体制极

严,衣着用具,甚至于宴宾的酒爵大小,都有严格的规定,一般老百姓倒还可以马虎一点,

到了官场上,就必须遵制而行。

这里的东西都是王府的体制,凭他一个新科的进士,实在还差太远,因此这儿的一切,

包括这华美的亭台楼阁,都不是他的身份所能享用的。

一个自大的幻梦被现实觉醒了,想到进门时,步上八级的楼阶,比族伯李揆故居还多一

级时所引起沾沾自喜的那点虚荣心,幼稚得可笑。他可以成为这里的主人,但只是短短的一

个时间而已,迟早他还是要同到现实生活中的。

但眼看着一个实现的梦想,很快地就要面临破减时,他实在不甘心,一面是安慰自己,

一半也有点憨气地道:“最多不住在这里好了,也不必变卖,让它维持个现状。”

郑净持笑得很慈祥,但也有点感动,温和地道:“十郎!别傻了,这是为什么呢?”

李益说不出为什么,他幼稚的虚荣自然是不能告人的,但郑净持不用他说出口,这个聪

慧的女人早已了解他的心情,笑容中带点落寞,感慨地道:“我是从繁荣里走出来的t富贵

如浮云,我觉得这一切并不值得留恋!”

这是一句深含哲理的话,除了李益,没有人厅得懂,因此除了李益,也没有一个人有那

种如遭雷殛的感受。

抬头看着郑净持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李益心中萌起了一种发自由衷的尊敬与知己的感

动。
6# 青城山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50:42|只看该作者
因此他端起了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了郑净持一杯道:“夫人指点极是,小侄太幼稚

了。”

郑净持嘉许地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刚得到这一切时,心里也充满了同样的感

觉,那个时候,我比你还傻,我认为我已经抓住了,而且发过誓,宁可拚将一死也不肯放弃

所得到的m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

李益叹了一声,没有说话,郑净持笑道:“你也许很奇怪,我怎么能看到你心里去

的?”

李益连忙道:“是的!小侄自信读书不算少,养气的功夫也还做得不错,进门之后,并

未失仪,那些天真的想法,只是埋在自己的心里,谁知竟瞒不过夫人!”

郑净持一笑道:“你的确很稳重,但你在步上台阶时一步步走得非常慢,我就知道你心

里的想法了。”

李益第一次脸红了,像是一个做了错事被抓到的小孩,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郑净持却

慈和地笑道:“那不算什么,我是过来人,别说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住在这里,每天从

台阶上下时,仍然免不了有那种感觉的,只是我已经习惯于得失,看得比你开一点,不是属

于我本份所应得的,我不再有妄求之心了。”

李益悚然而惊,背上骤觉冷汗沁体,肃容道:“是的!谢谢夫人的教诲,小侄当永铭于

心!”

郑净持笑了一下道:“你是否有点难过?”

李益忸怩地道:“开始时是有一点,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小侄今后自当守份而进退,希

望能有一天,凭着自己的本事,能名正言顺,毫无愧作地踏上属于自己约台阶。”

郑净持点点头道:“以你的聪明才华,这并不是梦想,也许真有实现的一天,不过我说

句扫兴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没有今天的感受了!老王在去世前,曾在这里养病,他

的行动已不太灵便每次都是我跟小玉两个人扶着他上下,他经常抱怨这台阶太高,使他增加

了痛苦,今天我想想他的话得到很多得与失之间的启示,是很微妙的,真正地得到了就没有

乐趣了!”

李益整个地呆了,没有想到这个出身青衣,饱经沧桑的妇人,对人生竟有如此深刻的透

视。郑净持笑笑又道:“你没有授缺前,住在这里是不妨的,我想还有几个月,在这段时间

内,你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此中乐趣,那才是一种真正的乐趣。”

李益道:“可是这种乐趣能维持多久呢?”

郑净持道:“不管多久,都是美好的,到了老年的时候,回味起来,更是意味深长,那

个时候,即使你能晋升到王爵,真正地拥有了一切,也不会有现在的感受,如果你的志向不

得遂,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也是无上的安慰,我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鲍十一娘忍不住道:“净持姊,你跟十郎究竟在谈些什么,好像高僧参禅一样,我怎么

一点都听不懂?”

郑净持笑道:“你是不会懂的,这虽然不是参禅,却比禅机难参透,但参透了我们所说

的一切,虽不能成佛作祖,却也是六根清净,无挂无碍了。”

霍小玉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才道:“娘。你一定要到寺院去修行吗?十郎已经把你的

问题解决了,你可以住在家里,何必非要到庙里去呢?”

郑净持道:“傻孩子,你本来是很聪明的,现在怎么又糊涂起来了,家在那里?什么地

方是我的家?”

霍小王道:“女儿的家就是你的家。”

郑净持苦笑道,“你有你的因缘,我有我的因缘,目前我们可以在一起,但十郎放了外

任呢,我也要跟他去吗?”

霍小王道:“当然可以,我相信十郎也会欢迎你的,十郎,你说是不是?”

李益想想道:“夫人如果愿意去,小侄当然十分欢迎,但是我认为夫人还是到寺院里去

的好。”

霍小玉一怔:“十郎,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李益肃容道:“我说这番话完全出于至诚,绝无不敬之心,我相信夫人会了解的。”

郑净持点点头道:“是的,我了解,小玉,你虽然是我的女儿,还不如十郎知我之

深。”

霍小王道:“我不懂,十郎,你倒是说说看。”

李益想了一下道:“因为夫人历尽荣枯之境,勘破了世俗之门,扰扰尘世之中,不是她

的归宿之地,只有在那个清净无扰的地方,才是她的乐趣所在!”

郑净持感动地点点头,亲自为李益斟了一杯酒道:“十郎,谢谢你对我的了解,小玉是

我红尘世间唯一的牵挂,但有你这么一个人照应她,我就安心了。”

李益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道:“是的,夫人可以放心,小侄既然赞成你到寺院去,就是向

你保证在尘世间,没有需要你悬心的事了。”

郑净持安慰她笑了,神色一转为端庄道:“所以,我作的安排不会错的,小玉的五十万

钱,改在她身边,供她自己的用途,这儿的陈设,等十郎放定差缺后,就加以变卖了,作为

赴任的费用,要想好好地做官,手头就不能没有钱,否则就无以养廉,容易出差错。至于这

所产业,虽然拨归我的名下我觉得还是还给王府的好。”

鲍十一娘忙道:“为什么,他们那样对付你,你还……”

郑净持不等她说下去,就截断了道:“我也不想讨好他们,完全是为了十郎着想,这儿

的建设全是王府的体制,卖给普通人家,没有人敢要,几家王府都有私邸,也不会化大钱来

买一所旧房子,留着既不住,还得化费一笔钱来修茸,可以说是一无好处,何况为了我的

事,十郎己经跟王府闹得不愉快了t这对他的仕途多少有点妨碍,倒不如藉此交好一番。十

郎,我全权授给你了,你可以从牛炳真的身上打通一下,把产业还给他们。”

李益真心感动道:“夫人如此为小侄着想,小侄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净持一笑道:“什么都不必说,为你也是为我,十郎,我们虽是初见,但彼此相知甚

深。倒像是认识很久了,因此我觉得不必说什么,大家都能互相了解的。”

李益也肃容道:“是的,夫人!小侄也有这个感觉,小侄虽然家有老母,但是由于庭教

太严,小侄对她老人家一直有着畏敬之心,只有在夫人面前,小侄才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因

此小侄很希望能与夫人多盘桓一段时间。”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们的礼也行过了,已经是一家人了,当然是天天在一起,尽

够你盘桓的,净持姊即使要上院里去修行,也是等你秋选之后,放缺赴任时的事,你这请求

不是多余吗?”

李益苦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多此一请了,阿瞒临篑散履分香,夫人把一

切都分配好了,恐怕也是去意已决,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鲍十一娘一怔道:“净持姊,是这样吗?”

郑净持笑道:“是的,十郎说得对,我打算等他们过了三朝后,就离开这儿了。”

鲍十一娘看着她,又看看李益才愕然地道:“这就怪了,你跟十郎才见面没多久,谈的

话每一句我都听见了,怎么你的事还没有开口说出来,十郎就已经知道了呢?”

郑净持道:“这就是所谓的灵机,但能机息相通,许多话都是不必假以语言就能了解

的。”

鲍十一娘轻轻一叹道:“十郎,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好像别人肚里的蛔虫似的,什么

事都被你猜中似的。”

李益却只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诚挚的转向郑净持道:“夫人是否肯应小侄之请,多

盘桓几天呢?”

郑净持道:“十郎,刚才我还说小玉呢,现在又该说你了。聚散本无常,你怎么又看不

破了呢,当聚则聚,当散则散,又何必强求呢,为了小玉,我已经耽误了很久了,你若真的

了解我,就不该再留我!”

语毕,深深一叹,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有灵珠一颗,久为尘封雾锁,一朝尘去光生,

还我本来面目。”

李益诚恳地道:“夫人,小侄不是为常情而留你,只是夫人的原定去处并不合适,建业

寺虽是佛地,但已成官院,宫庭亲贵的家眷,酬作频频,并不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小侄是

想请夫人暂缓几天由小侄为你找一个真正适宜修行之所,建业寺那儿是绝对去不得的。”

郑净持想想道:“这倒是可以的,十郎,但必须快一点,我急急要出去,也是为了你们

好,我了解王妃的性情,她是个很倔强的人,即使牛炳真肯帮忙,用言词吓阻她一下,但她

必然还是会出别的点子来找麻烦的,我只有早点离开这儿,才可以断了她的念头。”

李益道:“是的!小侄也知道夫人用心良苦,所以才想为夫人找个安静归宿来作为夫人

的孝心,等小侄见过牛炳真后,立刻就为夫人找地方!”霍小玉道:“要找个安静约寺院,

就在长安近郊,苦一点倒不妨,最好是没什么香火的,而且要跟她们说清楚,我娘是带发修

行,不落发的。”

李益微笑道:“完全对,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鲍十一娘道:“奇怪了,为什么要这些条件呢?”

李益道:“安静约寺院可以静心修行,离京城不远,我们可以经常去探省,稍穷苦一点

的寺院,主持者都是虔心礼佛的信徒,跟夫人较为合契,没什么香火,能免于烦嚣,而且对

夫人所带去的香油资较为重视,在那儿可以得到较优的礼遇。”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虽然善于揣摸别人的心意,但这次可错了。”

李益笑笑道:“我知道,前面那些条件夫人是绝无异议的。只有最后的一点,佛门净地

应该是跳出三界之外,如果因为带了钱去就能受到礼遇,就已经为势利所渎,违反了佛门世

法平等的本意了,是不是?”

鲍十一娘道:“是啊,那样一个地方,我想净持姊是不会去的,那样的礼遇,也不是净

持姊愿意接受的。”

郑净持一笑道:“十郎!你知道我要到庙里去,是为了求心灵上的平静,不是去享

福。”

李益道:“小侄知道,但小侄却也不能让夫人去受苦,所以前面的一些条件是为了夫人

而择,后面的一个条件,却是我与小玉的心愿,也是我们的一片孝心与孺思。”

郑净持显得很感动,但只是在眼角有点润湿,几年的礼佛诵经,使她己经克制自己的激

动,因此她只微微一笑道:“好吧,随你去决定吧,你知道了我的意愿,因此你找的地方一

定不会太差的。”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佛家的性法平等;只是指参悟之得,无分贤愚,佛门之

广,不弃众生而已,并不是任何地方都要求平等一律的,小侄以前也到过一些寺院,也见过

他们收容的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妇人,在寺中辛苦地担任洒扫,挑水,炊调,种菜等劳役,即

使是数九寒天,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也不得休息的。”

鲍十一娘道:“这是当然的,庙里没有闲人,裘翰林的老太太就在庙里修行,自己还带

了丫头仆妇去侍候着,可是她每天还要亲自拿了篮子到园里去摘菜,她还乐得很。”

李益笑笑道:“不错,在她说来是乐趣,因为没有人逼她非做不可,她是自动地去做,

才感到乐趣,如果没有一个做翰林的儿子,没有布施在庙里大笔钱财,那些工作成了她维生

的交易条件时,她就不会感到乐趣了。很多人浮生偷得半日闲,到江上河边,一竿垂钓,觉

得其乐无穷,可是那靠钓鱼为生的渔夫,就不会有这等心情了,寒风如刀,为了妻儿等着柴

米果腹,必须忍受着,直感到其苦无比。”

郑净持默然片刻才叹道:“十郎,你说得很对,许多事情从表面上是看不到的,只有身

历其境才知道其中况味。”

李益感慨地道:“修道的人,讲究时,地,侣,缺一无以成道。学佛虽没这么多讲究,

但绝不能无财,就算是不要吃饭穿衣的佛像,也需要香火供奉才显得有点灵气,何况是要吃

饭穿衣的人呢?”

郑净持跟着一声叹息,空气显得沉默了。

每个人都沉默着,大家都感到了现实生活的压力,任何一件美好的事件,经现实的过滤

后,就失去美感了。还是鲍十一娘打破了僵局道:“今天喝的是喜酒,怎么尽说些扫兴的

事,来,来喝酒!”

虽然她殷勤举杯,但大家都喝得很勉强,似乎部没有推开心上的重负,鲍十一娘久历欢

场,最懂得装造气氛,转转眼珠笑道:“咱们来行个酒令。”

李益被引起了兴趣,首先赞成道:“这倒好,行什么呢?”

鲍十一娘道:“自然是越简单愈好,而且行酒令要人多才热闹,我看就是这些个人,何

必还分做几堆呢!乾脆把浣纱她们也叫过来吧!”

郑净持点头道:“也好,本来喜酒是求个热闹,凑拢了也不过才八个,分开就显得更冷

清了。”

李升忙道:“这……老奴万万不敢放肆了!”

鲍十一娘笑道:“得了!老人家,说起来你是十郎的奶公,也算得上是半个长辈了。”

郑净持笑道:“说的是,老管家,十郎跟小玉成了亲,这所园子里你就是总管了,往后

要你费心的地方还多着呢,借着这杯酒,也算是庆贺你上任履新,桂子,把老人家的位子搬

过来,你们得小心侍候着。”

浣纱与桂子都是爱热闹的,秋鸿是小孩儿性情。还有点怯怯,跟在外公身边,不知如何

是好。

李益含笑把他们的座位安顿好了,让李升祖孙两人在上首坐了,浣纱与桂子并坐下首,

把鲍十一娘排到郑净持并排。自己与小玉仍是生了对席。

一张方案挤了八个人,顿时热闹多了。

鲍十一娘道:“这才像个样子,行起令来也有点意思,咱们行什么令好呢?”

李益想了道:“还是射覆吧,那比较通俗,大家都会。”

鲍十一娘道:“不行;这捞什么太呕人。”

霍小玉笑笑道:“射覆是古令,而且拐弯抹角。搬弄些典故,别说浣纱她们不行,连娘

跟我都没行过……”

鲍十一娘道:“是啊,我最怕这诌断肠子的鬼令,十有九次都是挨罚,还是拇战最痛

快。”

郑净持笑笑道:“这一桌除了十郎之外,不是女就是老的,掳着袖子大呼小叫也不成

话,这样吧我看大家就是不识字,多少也会念两句,乾脆就猜诗谜,射灯虎好了,谜面一定

要成诗,不管七言五言四言古风都行,实在不会的,说句俗话也行,谜底则限于席上生春,

以厅内看得见的范围为限,这样子还热闹些。”

鲍十一娘笑着道:“那还行!由我掌令,咱们掷骰子定令,谁先成采,谁就出题,就由

下首的人猜,击数十通,猜不出的罚酒一钟推下去,连推三个人都猜不出,就罚出题的人喝

一大盅。”

李益道:“这样不公平,怎么出题的人也要罚?”

鲍十一娘笑道:“这是专为你设的禁令,你的书读得最多,专门整人可不行,如果三个

人都猜不中,就是题出得不好!该罚!”

郑净持笑道:“这也有道理,制虎作谜,虽表现心思,但也在求赏识,如果没有人猜得

出,装作的人也没兴趣,罚他扫自己的兴。”

鲍十一娘道:“如果被猜中了,出题的人罚射者饮一盅,或唱小曲一首以助兴为罚。”

浣纱忙道:“鲍姨!你这简直是在整人,猜中了要罚,猜不中也要罚。”

鲍十一娘笑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你们这些小鬼头平时偷酒喝,今天鲍姨做好

事,让你们喝个痛快。”

浣纱红着脸笑道:“鲍姨,你什么时候抓住我们偷酒喝?”

鲍十一娘笑道:“你还赖,老妈喜欢喝两盅,你们这两个小鬼没事跑到厨房去,名义上

是帮她忙收拾,实际士都是打它的主意,骗它的酒喝,叫我抓过好几次了。”

浣纱急忙道:“那是小姐叫我们去的。”

霍小玉笑道:“十一姨,那你是冤枉她们了,老张妈爱喝酒,酒量又浅,而且上了年

纪,我不敢让她多喝,但又不好意思叫她少喝,每次她打了一壶酒,我怕她喝醉,才叫浣纱

跟桂子去,一面帮帮她的忙,一面借机会陪她喝两口,替她分担一点!”

郑净持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老张妈的酒量怎么越来越大,她每天都要一壶,

我怕她喝不了,又不忍心少给她,可是最近就没见过,敢情都落到她们的肚里去了。”

鲍十一娘笑道:“这倒好,为了防止一个老酒鬼,却造就了两个小酒鬼,今天我非好好

灌你们两个小鬼不可。”

霍小玉笑道:“十一姨!她们俩的酒量很不错了,你要灌她们,小心别被她们倒过来灌

醉。”

鲍十一微笑道:“我倒不信,回头得较量一下,现在可别乱令,浣纱,遐不快把骰盆取

来。”

浣纱笑着去捧了一个玉雕的骰盆。里面是四颗桂圆核大小的象牙骰子,洁润光致。

李益看了,心里又是一阵惭愧,他虽然出身世家,但与这儿的一切相较,实在太寒伧,

大至居室器皿,小至玩物摆设,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见过或拿得出来的想到这一切俱将属于自

己,很快又将易主;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希望自己最好永远不要放官,好永远地拥有这一

切,因为他知道,凭自己的条件,或许能在仕途上步步高升,但要爬到这个阶段,那几乎太

渺茫了!

浣纱把骰盆放在鲍十一娘面前,鲍十一娘推到李益面前道:“本来应该是净持姊先搅

的,但今天十郎是娇客,应该由十郎先恭喜,但愿你一掷成采,取个好兆头。”

李益还要推辞,郑净持笑道:“酒令大于军令,既然令官吩咐下来,十郎就别客气

了。”

李益只得抓起了骰子,握了握,然后掷了下去,三颗骰子慢慢定了下来,都是三,只有

一颗还在转着,李益心中默祷,最好不要是三,因为一色俱三,全为素色,是最不吉利的先

兆。可是那颗骰子滚定后,仍然是个三。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自然,幸亏李升老于世故,连忙端起酒杯道:“公子果然是福份非

常,三元皆及第,四元仍合采,当注今夜小登科,老奴贺公子一盅。”

鲍十一娘也笑道:“老人家说得好,洞房花烛小登科,预兆今秋大登殿,我们恭贺一

杯。”

大家都乾了一锺,李益才高兴了一点,笑道:“我是开题起令,倒是该好好想上一

个。”

鲍十一娘笑道:“没关系,你下面是小玉,有我们这位女学士在,你再难也难不倒

她。”

李益忍不住看了小玉一眼,但见她喝了几杯酒,微带着醉人的酡红,两颗眸子亮得像初

夜里的朗星,挺高而垂直的鼻梁下,点着一个樱桃小嘴,耳轮旁虎爪剪额,露出了玉似的耳

壳,嵌着两颗豆大的,浑圆光润的珍珠。

那神态,那娇艳,直可叫每个男人为之动心。

李益看看不禁呆了,脱口低吟道:“秋水为神玉为骨,恁是无情也销魂!”

霍小玉跟着低吟了一遍道:“十郎,这是谜面?”

李益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看见全席的人都盯着自己,自然不能说出刚才的感觉,只得

顺口道:“是的,不过这只是前两句,我还没竟篇呢?”一面说着,一面游目四顾,想找到

什么东西,能符合前两句再凑上去的,眼睛转了几转,才找到了目标。笑笑接着吟道:“莫

道侬心凉如水,滴滴秋雨皆泪痕,天生无心不解妒,造就空腹能含嗔。君若解侬相思苦,勤

为拂拭莫生尘。”

霍小玉笑笑道:“就这么完了?”

李益道:“要堆砌的话,两车子也说不完,但是猜诗谜,把意思点出来也就够了。”

霍小玉道:“这不是前人的成句吧?”

李益笑道:“你专喜欢掏我的底,我制的诗谜,全凭一时之兴,章到章成,也许有前人

的成句,也有我随口吟出,因此连平仄韵都未及推敲,浑朴自然才不失真趣。”

鲍十一娘道:“至少该把谜底的范围圈出来吧!”

李益道:“那当然,不过从词意上看,也一定是用具。”

有了谜底范围,每个人都开始在四下寻找,七嘴八舌,开始胡乱猜起来,李益但笑不

语。

鲍十一娘笑道:“大家别乱猜扰了令,主猜的是小玉,我要开始击磬限时了,十响为

限。”

她拿起牙箸,轻轻地敲击在面前的银碗上,敲到第九下时,霍小玉笑道:“我猜到

了。”

鲍十一娘道:“我找遍四周,也没一样东西是既能销魂,又有泪痕,既不解妒,又能含

嗔的。”

霍小玉笑笑道:“未嫁偏称夫人,凉因质地坚贞,岁寒唯我独秀,怕闻寂寞秋声。”

李益忍不住大笑道:“好!解得好,我当浮一大白,小玉,真想不到你领悟的能力这么

高。”

鲍十一娘愕然道:“我的天,这就算是谜底了,说了半天,还没道着一点影儿。”

浣纱也道:“谜面是诗,谜底是首诗,小姐,到底是甚么东西,告诉我们也好长个见

识。”

霍小玉笑道:“傻丫头,不会用眼晴看的。我第一句就点得明明白白了。”

浣纱道:“未嫁偏称夫人,这里只有一位夫人,那里又跑出第二个夫人来了?”

霍小玉一瞪眼道:“你才喝了多少酒,就满口胡说起来了。”

郑净持苦涩地一笑道:“这倒怪不得她。小孩子那里想得那么多,浣纱,小姐说的是竹

夫人。”

浣纱还是怔怔地道:“甚么是竹夫人?”

郑净持道:“就是热天抱着睡觉避暑的那个竹筒,读书人叫它做竹夫人,是开玩笑的意

思。”

说完又凄苦地一叹道:“质地坚贞,无妒无嗔,一年三季受冷落,从不争宠,偏偏有人

不容,同是未嫁作夫人。那个夫人远比我这夫人幸福一点,因为它无心而我有心,它没知觉

而我有知觉。”

霍小玉惶恐地道:“娘!女儿绝不是有心触犯您。”

郑净持苦笑道:“我知道,还会讥讽我不成,这只是我自己心底的感触而已!”

鲍十一娘察言观色,连忙道:“净持姊,从早上忙到现在,大家都累了,我看还是散了

吧,今天晚上鲁侍郎家里还有个局,我还得去应酬一下。”

李益道:“你不是决定收了吗?”

鲍十一娘笑笑道:“我是今天才决定的,就算明天还俗,今天还是和尚得去敲最后一天

钟。”

李升也解事地道:“老奴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向夫人与少夫人道喜。”

鲍十一娘道:“正是呢,大家都有事,还是早点歇了,明儿大家都闲了,再好好聚一

聚。”

李益知道气氛已经破坏了,不宜再继续下去,撑起笑脸道:“那我再敬大家一杯,以示

谢意。”

鲍十一娘笑道:“我们不过是帮衬帮衬而已,良缘天成,三生石上早注定的,有甚么好

谢不好谢的?”

李益庄容道:“该谢的太多了,谢天谢地谢君王,谢我们两家泉下严亲,谢两位堂上慈

娘,谢你大力撮合,谢各位辛劳奔忙,这一杯水酒,谢不尽每个人的情意深长!”

他恭恭敬敬地喝了面前的酒,郑挣持的目中有点润湿,情不自禁地执着他的手道:“十

郎!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感谢的是我,我把小玉交给你了。”

李益也十分感动地道:“娘!你放心。你没有失去一个女儿,只是多了一个儿子。”

这是他第一次改口由夫人而改叫娘,但叫得非常自然,非常诚挚,也非常动人。

连鲍十一娘都感到鼻子酸酸的,因此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推着小玉,在浣纱与桂子提着

的一对朱红宫灯的前导下,走向厅后的绣楼。

李益倒是恭恭敬敬地向郑挣持又叩了个头,才跟在后面去了。望着一族人影去远,郑净

持忽有一阵落寞之感袭来,呆呆地痴立,两行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

李升招呼秋鸿,打点着准备回去。这个老人家面色很沉重,他说不上为甚么,直觉得不

大对劲。

这是一件喜事,但来得太仓促了,而且种种的征兆都似乎不大吉祥,从王府的人来扰

闹,一直到摆酒设筵,似乎没有一件事是很顺利的。

就像是那个酒令一样,刚起令就结束了。



中天无月,云浓欲雨,但是在霍小玉的绣楼上却是充满了洋溢的喜气,仓猝收拾的洞

房,自然缺少了新婚的气氛,但却被两个人的内心感受所弥补了。

浣纱与桂子在屋中点上了一对新的花烛,鲍十一娘道:“你们去侍候小姐更衣吧,我来

招呼新郎倌。”

李益连忙道:“那怎么敢当呢?”

鲍十一娘笑笑道:“别客气了。”

瞥见浣纱她们拥着小玉去向后室,她才放低了声音,微带酸楚地道:“十郎,这是我最

后一次侍候你了。”

李益心中感到有点不忍,他知道鲍十一娘的心情,虽然她已经用理智来浇冷了自己的感

情,但人毕竟是人,眼看着自己所爱的一个男人却将属于另一个女人,如果能完全无动于

衷,那就不成其为人了。

何况今天对她也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过了今天,她不仅要结束这一段恋情,也将告别

了以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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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52:50|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

由绚烂突归于平淡,能够有目前这份含蓄,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对她作更多的苛求

吗?

一半是出于歉疚与不忍,另一半也是不敢,李益知道这时候不能去刺激她,因此只温婉

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了,十一娘,一切都那么突然,因此我只能说谢谢你,全心全意地

谢谢你。”

鲍十一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如果多看两眼,自己会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跪了下去,为李益除去了脚上的靴子,藉着这个机会,她擦掉了涌出的泪水,又站起

来,开始为李益解除身上的玉带,又帮助他脱下了外衫,细心地折叠好,解嘲地道:“好

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李益拍拍她的肩膀,虽然是很亲昵的动作,却已经变成了纯挚的友情了,甚至连他的声

音也是一样充满了感情:“回去吧!十一娘,明天还会再见面,你已洗尽铅华,我也非昔日

之我了!我看着你下楼,到了楼梯口,我希望你回回头也希望能再看你笑一笑!因为在你笑

的时候,才是我最欣赏的鲍十一娘。”

鲍十一娘果然下楼了,也如他所希望的回头笑了一下。

在跨下第一步楼阶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清醒地了解到李益的心意,他们之间,是完

完全全地结束了。

谁能在凄然赋离时微笑?

鲍十一娘知道自己不能,但李益希望她能,因此她为李益做到了──一个使他安心的微

笑。

望着鲍十一娘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而去,李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深感庆幸自己终于渡

过了这重难关。

当鲍十一娘把浣纱和桂子都遣去侍候小玉更衣,而表示要留下侍候时,他的确是吓了一

跳。

因为他不知道鲍十一娘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妥善应付,免得使大

家都难堪的事情发生,现在总算应付过去了。

他回身准备进房时,却吓了一大跳,因为霍小玉正站在门口望着他,脸上含着诡异的

笑。

李益勉强地抑制着自己的心跳,装出一付平静的样子问道:“你这么快就更好衣服了?

浣纱与桂子呢?”

霍小玉笑笑道:“从后间的小楼梯下去了。”

李益不经意地道:“后面还有小楼?”

霍小王道:“是的,通向花园近一点,两个小鬼都怕黑,但我把她们赶下去了。”

李益的心又开始猛跳了,连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慧黠地笑笑道:“不让她们打断了你的文思!”

李益的心中稍稍放松了,以为自己倚楼沉思时她才出来的,没看见那一幕,因此一笑

道:“我是想再作一首诗催市诗的,但是想了半天,还没有成篇,因为你的要求太过高了,

我每得一句,总要吟哦再三,看看是否又与前人同,这么一推敲,反而做不出来了。”

霍小玉笑着道:“那的确不容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前人一曲别赋,已经道尽了

千古离愁你也再不可能找到新鲜的词藻与意境了。”

李益心中又冬冬地急跳起来,脸上忽红忽白,支吾良久,才讷讷地道:“你……你都看

见了?”

霍小玉点点头,李益心往下一沉,但是小玉的脸上又找不到什么恼怒的神色,才大着胆

子道:“你知道了?”

霍小玉又点点头,最后才轻声一叹道:“十一姨是个很可爱的人,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你对她太残酷了一点!”

李益不禁一怔道:“残酷?怎么残酷?”

霍小王道:“你不该逼他强颜欢笑的,在这种心情下,她那里笑得出来?”

李益终于笑了:“我认为还是这样好,笑着分手,总比淌着眼泪好,明知必须分手,笑

着走了,是我亏欠她的,哭着走,则是她亏欠我了,而我宁可欠人而不愿被人欠。”

霍小玉转着眼珠道:“这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今天是我跟你的日子,这也是在你的地方,她笑着走,是她成全了我。如果

她号淘大哭,开得每个人都知道,影响了我们,岂不是负愧终生,在这种情形下,我宁可使

她带着我的感激而去。”

霍小玉忍不住哽咽道:“十郎,你真会替人设想,这么说,我倒是冤枉了你!”

李益笑笑道:“冤枉我倒没关系,只是千万则误会我是个残酷的人,我绝不是的。”

霍小玉慢慢地移近过来,倚在他的胸前道:“十郎,鲍姨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你们

一定很好。”

李益道:“是的!好过一阵子,虽然我们是在应酬的场合上见面的,但我从未以一个乐

妓视之,她也说没把我当作一个客人看待,就这样建立起感情。”

霍小玉毫无嫉妒的意思,只是睁大了眼睛极有兴趣地望着他问道:“但你们两个怎么会

好起来的呢?”

李益笑道:“你不是说过,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吗?”

霍小王道:“不错,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在你说来却未必会如此,因为她比你大得多,

而且在你们见面的场合中,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子多的是。”

李益轻轻一叹道:“小玉!一定要我说出来,那的确是太残忍了,你应该知道,在她这

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再从事这个行业了。”

霍小王道:“是的,每次来,娘都这样劝过她,她总是以她那个儿子作为藉口,娘也就

不便说什么了。”

李益道:“事实的确是如此,她自己很了解,以声色娱人者,青春是第一个条件,她的

才艺的确是不错,所以每次应酬中都有她一份,但酒酣耳热,兴至忘情时,一般人的眼睛

里,只看见年轻的女孩子,她时常被冷落,而我在那些场合中,志不在求欢,就跟她比较接

近一点!”

霍小玉笑道:“那你是为了赏识她的才艺了?”

李益微笑道:“十一娘琵琶无双,我是今天才得闻一奏,以前根本不知道,又何从而赏

识呢!老实说,以前我是为了同情她,在举座欢笑中,一人独受冷落的滋味是最难堪的,因

此我常使她不致有冷落的感觉,次数一多,别人都以为我是真心喜欢她,请了来,我更不

能,也不忍去伤她的心,为了她,我特地辟了一套残月凄美胜新月的怪论,赢得个残月诗人

的雅号。”

霍小玉笑了道:“原来你这封号是如此得来的,但以后呢,你是否真的喜欢她了呢?”

李益笑了一笑道:“人嘛!日久总会生情的,何况若论谈吐内涵,她是比一般肤浅的庸

脂俗粉深刻的,跟她谈话是很愉快的事,何况我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才如此的,对她更生一份

敬意,因为我自己也是受母恩最深的孤子。”

霍小玉感动地贴他更紧一点,叹声道:“十郎,你真好,难怪鲍姨每次说起来,总是赞

不绝口呢!”

李益轻叹一声道:“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正常的感情,迟早必须要结束的,而

且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因为我们之间是友情多于恋情的。”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娘也这么说。”

李益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你娘也知道?”

霍小玉笑笑道:“当然知道,她说起你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睛里光采毕露,而且她为

你说项时过于热心,热心得超过了一个媒婆的身份了。”

李益道:“做媒本来就是锦上添花,说得天花乱坠的。”

霍小玉笑道:“不错,但是她与我们的关系不同。为了我的事,娘托她很久了。她也介

绍过一两个人,虽然很热心,但也肯接受我们的批评,只有这一次,她简直不让我们说你半

句坏说话,而且非常奇怪,事先唯恐不成,等娘答应容你一见,她又怅然若失,假如不是你

跟他有特殊的关系,她不会如此的!”

李益一叹道:“想不到她还会这样想不开,昨天我就跟她说得很明白,我们不能再继续

了,我无所谓,她必须为她的儿子着想,当知人言可畏!”

霍小玉道:“他如若能跟你,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李益苦笑道:“如果我是个亿万

富豪,能给她一大笔安家的钱,倒也说得过去,偏偏我是个穷措大,而我们的年龄又相差这

么远,既非其匹,又不能偿其所欲,人们会以什么限光看她,她的儿子又会以什么眼光看

她,多年受的苦辛与所作的牺牲,不都是白费了?”

霍小玉黯然道:“女人天生就是苦命的!”

李益笑了一笑道:“那也不尽然,像你就不会,因为今后我决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小

玉,你相信吗?”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相信,十郎,今天你表现的一切都可以使我相信,

你有才华有干练的处事应变能力,有不畏惧的魄力,也有一颗伟大仁爱的心,你使我感到是

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

李益得意的笑了,忽又感到不安地道:“夫人……不,娘对我跟十一娘的事说了些什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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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53:25|只看该作者
霍小玉道:“娘什么都没说,虽然她了解得比我深,但看法也比我深,当她决定让我们

今天成婚时,我提出你跟十一姨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太寻常,娘说不会的,她说你们必然是好

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李益不禁啊了一声道:“她是这么说的吗?”

霍小玉有点生气地道:“当然是这么说的,你不相信?”

李益连忙道:“相信!相信!我只是奇怪……”

霍小玉点着头笑笑:“你奇怪什么?”

李益有点尴尬地道:“奇怪她何以能如此肯定?”

霍小玉微笑道:“娘跟十一姨是多年的知己了,尤其是最近两三年,她们走得更近,这

所园子,十一娘是唯一的客人,差不多隔上一两天,她必定会来一次,可就是这一两个月,

她突然不来了,娘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一个知己的人。”

李益的脸上红了,霍小玉笑笑又道:“前两天她又来一次,就是那个时候她提起了你的

名字,为你推荐,她说了很多很多,对你了解之深,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应该有的了解

了,娘就有了几分光景,想到她前些日子的时间,一定是用在对你的了解上去了。李益俯下

头,尽管他满腹才华,尽管他是以口才雄辩而出名,这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霍小玉笑

着又接下去道:“直到昨天晚上,她又来订下今天会面相亲的约定,娘就知道你们之间已经

结束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也该结束了,我与她之间,原来是不该开始的,因此我也不

愿意让彼此陷溺太深,但也不忍使她伤心,所以我答应她今天到这儿来,也是希望能跟她作

一个了断。”

霍小玉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李益却伸臂把她搂得紧一点道:“小玉,我知道这句话你

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出来的,因为我不能欺骗你,昨天我才听见你的名字,知道你的情

形,连一次面都没见过,如果我说是为了你才断绝十一娘,你会相信吗?”

霍小王道:“我当然不会,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益笑笑道:“所以我宁可说老实话,不过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为了你,我也必须断绝

十一娘的。”

霍小玉道:“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发生得这样快吗?”

李益道:“不是的,我从来也不相信有一见锺情这句话,目前我们之间。实在还谈不到

感情,即使有那么一点,也只是欣赏你的美艳娇艳聪慧,你觉得我这个人尚有可取而已,如

果我说现在对你倾心相爱,那是欺人之谈,但我说对你矢志无他,确是实实在在的。”

霍小玉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若非倾心相爱,焉能矢志无他,十郎,我不懂你的

话!”

李益肃然道:“这也并不难懂,是责任使我这样决定的,当我决定接受你,保护你的时

候,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责任!所以我在行礼时坚持要隆重,甚至于盟誓以告天地,来

表示我贯澈责任的诚意。”

霍小玉顿了一顿才道:“十郎!你不会后悔吗?”

李益道:“不会的,十一娘并没有把你们的情形告诉我很详细,恐怕连她也不太清

楚。”

霍小玉有点不安,李益道:“我见到了桂子,才了解到你们的处境,那时我的确有点后

悔,因为你像是置在热火中的一颗栗子,要想得到你,必须要冒着被火灼伤的危险,可是看

到你之后,我就毫无考虑地决定了。”

霍小玉连忙问道:“为什么?”

李益笑道:“我说不上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缘份。人都有个梦的,在很小的时候,我就

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也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梦中人,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黄发垂髻的小女

孩,有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张苹果似的可爱的脸,我是一个独子,没有兄弟姊妹,一直

在孤独寂寞中长大,我的梦中人只有一个青梅竹马,争饼分饵的玩伴,一个淘气可爱的小女

孩,小玉,这很可笑吧?”

霍小玉已经沉浸在他梦的声音与如诗的憧憬中了,梦呓似的道:“不!不可笑,我也有

过同样的梦,只是我的梦里,也是一个小女孩,可不是男孩子。”

李益笑笑道:“那并不希奇,因为小女孩是最可爱的伴侣,我构织那个梦时,并没有一

点男女之私,而且我根本也不懂。”

霍小玉点点头,目中浮着泪光:“说下去,十郎,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下去。”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后来渐渐长大了,渐渐懂事了,梦中人也跟着长大了,变成一个

亭亭玉立的,明眸皓齿的女郎,那正是我知心着意的闺房伴侣,没事的时候,我偷偷画她的

像,有时是这个样子,有时是那个样子,慢慢的,我把一切美好的印象都收集起来了,决定

了她的形貌。”

“是什么样呢?”

“就是你的这样个子,也就是我绘在扇面上的女郎。”

“十郎!你好坏,原来你早就画熬了那个人像,还骗我们说什么神来之笔呢!”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小玉,我没有骗你的,那的确是神来之笔,后来几年我忙于功

名,做梦的时间少了,绘事也搁下了,梦中的人影一直留在梦中,从来也没有勾划过,直到

昨天晚上,我想着要送你一点什么,拿起笔来,莫名其妙地就画出了那个人来了。”

霍小玉绉总鼻子,表示不相信,李益笑笑道:“小玉,以前我没有见过你吧。”

霍小玉摇摇头,李益又道:“也不可能在别处看过你的形容,因此我画的只是一个梦中

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居然活生生地出现了,你想,我还会考虑其他的条件吗?”

霍小玉被感动了,蜷伏在他的胸前,像一头柔顺的小猫。李益轻叹了一口道:“虽然你

早已活在我的梦里,使我不计一切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开始要接受的不是爱情,而是责任,

这是一种比爱情更为坚贞的感情。”

霍小玉微怔道:“十郎,这又是怎么说呢?”

李益肃容道:“世间所谓五伦五常,都是责任为基础的道义,男女之间尤然;两心相悦

而成鸳侣,者固有,但大部份的人都是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成夫妇,事先固然谈不

到有情,既婚之后,也不见得就一定能生情,可是这些人能信守不渝,白头到老,乃是受了

责任心的约束。”

霍小玉道;“难道这不是爱情吗?”

李益笑笑道:“如果是两个知心合意的人结成连理,自然是爱情了,但夫妇之间,未必

就能产生爱情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你的父母之间,就不曾有过爱情。”

霍小玉立刻道:“不……父亲对娘一直就很宠爱,娘对父亲也是十分尊敬的!”

李益笑笑道:“宠爱和尊敬都不是爱情,她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的,爱情是一种狂热

的感情,可以将两人熔化成一体,成为彼此关连的一个生命,那才是爱情,在你的父母间,

有那种情形吗?”

霍小玉俯头不语,李益道:“而且爱情是暂时的,当那阵狂热消退后,就变得冷淡了,

而责任却是永恒的,所以我宁可以责任所生的感情来接受你。”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十郎……你跟十一姨之间爱过吗?”

李益坦然地道:“爱过,正因为爱过她,所以我才认为爱情的不可靠,当两情相洽之

际,彼此似乎都愿意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来达成在一起的愿望,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什么阻

力要分开我们,两个人都有不辞一死的决心与勇气,可是时间一久,双方都想到了自己的顾

虑,自然而然都会认为应该分手了,这不是情不够深,志不够坚,而是一开始,双方都没有

想到责任这个问题。”

霍小玉为之默然,李益又道:“我再举个例子,普通一点的你都知道,我举个最特殊

的,前太上玄宗皇帝与爱妃杨玉环这两个人,他们确是真心相爱过,七月七日长生殿,互相

盟誓,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誓共生死,可是天宝一乱,兵变马收坡,玄宗皇帝竟眼睁睁地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乱军所杀而不作一词,这就是爱之不可持!”

霍小玉道:“照你说来,世上就没有真情了?”

李益道:“有的,基于责任感所生的感情,就牢不可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哭死于长

城之下,就是一种惊天动地泣鬼神至情的流露,但这不是爱,而是责任,而是一种至死不易

的责任,因为他们之间一晤匆匆,旋告赋别,没有时间去给他们培育浓郁的爱情,只有相互

守的责任……”

霍小玉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来,以深邃的眼光,凝视着李益,然后问道:“十郎,何以

你会对我有责任感呢!”

李益不禁一怔,他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自以为对的理论,原是解释他与鲍十

一娘之间那一段尴尬的畸情,说的连自己被哄得相信了,却没有想到霍小玉会冒出这样一个

问题来。

该如何回答呢?如何才能使这个娇小的女郎满意自己的答覆呢?

沉思了半顷,他才说出了一句自己难以相信的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当你决定与我终身相守,你竟会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都有过周密

的考虑,何以对这么重大的事,会下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呢?”

李益感到词穷了,他的确没想到这个涉世未深妁小女郎,思路会如此的深刻与敏锐,一

下子就捕捉到问题的重点。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要有一个令她满意的答覆。

但如何才能使她满意呢,他发觉到这个女郎比老于世故的鲍十一娘更难应付。

又沉思了片刻,他才叹口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有了这个感

觉,这个决定,决定与你厮守终身,决定尽一切的努力来保护你。”

这是一个推搪而含混的答覆,虽然说出了口,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但出乎意料的,霍

小玉居然相信了,十分满意地相信了,娇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承认有一见锺情的事,我

却相信的,因为我见到你,也有类似的感觉,感觉到你就是我要托付一生的人,因此刚才说

出任何其他的理由都不会使我相信,我只有不知道三个字才是我唯一信服的理由,也是我唯

一听得进的话!”

李益吁了一口气,没想到这重难关,竟是如此轻易地度过了,他觉得只能归功于运气

了。

霍小玉笑笑又道:“十郎,你知道这是谁决定我们的事?”

李益这次不敢随便猜测,他发觉这个女郎有时深不可测,不是自己卖弄才情的对象,言

多必失,说不定无意之间又被抓住了一个破绽而弄得无以自圆其说,因此只有聪明地摇摇

头。

霍小玉笑道:“你事事都精明,为什么不猜测一下呢!”

她逼得很紧,没有放松的意思,李益只好不着边际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这次你错了,谋求最力的是语多闪烁;不切实际,为你吹嘘得太多,却漏出了许

多语病使我对你失去了兴趣,倒是娘为你多方解释……”

李益颇感意外地道:“娘对人观察入微。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底,虽然只见一次面,我

却有知己之感。”

霍小玉笑笑道:“那你就完了,娘在没见到你之前,对你印象倒很好,见到你之后,评

语却不见佳。”

李益一惊道:“怎么!我有什么失态之处吗?”

霍小玉道:“那倒没有,你表现好到不能再好了,中规中矩,精明练达,可是她反对

你。”

李益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道:“娘对相人术很精,她说你一切都好,就是城府太深,狡黠善变,跟着你,

我会吃亏的。”

李益悚然一惊,是真正的吃惊,因为郑净持对他的看法太正确了,他怀着勃勃雄心来到

长安,不但是为求一枝之栖,也是为了求青云之梯,而他是准备不择手段去求得它。

自小,他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他却懂得利用各种方法去掩饰自己,在要求达到一个目的

时,他不惜谋之于机诈,却往往能以恳挚的表情去掩藏机心,一直都很成功,从来也没有被

人识破过,却没想到会在面相上流露出来。

霍小玉见他在发怔,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李益擦擦额际的汗珠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她老人家会对我这个看法。”

霍小玉狡黠地道:“这个看法正确吗?”

李益道:“我不懂相鉴之学,但我不承认我是这样的人,阳货貌似孔子,而一为小人,

一为圣贤以貌取人,未必可靠。”

霍小玉道:“可是娘看人却很准!何况娘说出对你的看法后,十一姨也有同感。”

李益忙道:“十一娘不该如此的。”

他随即警觉地叹了一口气道:“但也怪不得她,因为我对她是绝情了一点。”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妩媚,“似乎很原谅她!”

李益大方地笑了一笑,因为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霍小玉已经跟自己进了洞

房,一切的阻碍已不存在了,根本不必去操那份心,又何必去诋毁一个跟自己好过的女人

呢?因此他坦爽地道:“我当然原谅她,她也应该对我有这种看法,因为她对我确是付出过

一片真情,而我却接受了另一个女人,说来是我对不起她!”

霍小玉这次笑得很开心:“十一娘是个好人,她把我们促成在一起,心情虽然不好受,

但她还是本着良心,怕我会吃亏,所以她虽然同意娘的看法,但也竭力为你说好话,夸示你

的优点……”

李益只能苦笑,霍小玉神色一正道:“但最后决定的却是我,甚至于决定在今天就留下

你的也是我。”

李益一震道:“为什么?”

霍小玉道:“因为我怕你一去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家有这么多的问题,你如果详细了解

一下,就会吓得不敢再来了,或许你走出门口,王府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多方阻扰你再来,

而我的顾虑并没有错,王府的人来得比我想像中更快。十郎。说句老实话,如果你走出门,

还会再来吗?”

李益道:“会的,一定会来,我见到了你就决定了不再离开你,没有力量能吓住我。”

霍小玉幸福地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道:“那我的抉择没有错,你没有使我失望。”

李益忙道:“小玉,娘怎会同意的呢?”

霍小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定了,她自然不会坚持,何况我表示得很坚决,也

不容她反对。”

“你怎么说的?”

霍小玉道:“我只说了一个字──命!”

李益微微一怔:“就这一个字?”

“一个字就够了,命中注定如何就如何,因为我的命里就没有将来,所以我不要求正式

下嫁,不要求名份,不要求任何一切,只要求一个我看中的男人……而我就看中了你!”

李益深深感动了,紧紧地拥着这娇小的女郎,这一刻,他摒弃了任何机心,任何欲求。

霍小玉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拥抱,时间彷佛停顿了,世界彷佛静止了,窗外,园中有纺织

娘不徐不疾的叫鸣,但这声音无碍于大地的寂静,他们互相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很久,很久,李益才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霍小玉低低地道:“我说得不含蓄,不像个女孩子!”

轻吻落在她的秀发上:“不。”

霍小玉眨着眼睛,两排修长的睫毛一阖一舒,里面两颗黑宝石上下地转动着,透出了原

始而迷人的光芒:“男人们不会喜欢这么赤裸裸的感情的,他们喜欢含蓄的女子。”

轻吻落在她的脖子上:“不!小玉,本朝自从大周则天皇帝后,风气也改了,女人也有

权爱她所爱的。何况你选中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男人,我喜欢勇敢的女孩子。”

“是吗!你别口是心非了,男人喜欢的是赤裸裸的女人,但不喜欢她们的感情也赤裸裸

的。她淘气得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李益忍不住紧紧地拥着她:“不见得!小玉,你从那儿

来的这些怪念头。”

“自然是书上看来的,多少的诗歌文章中所标榜的女德,都是温柔娴淑的。”

“文人在诗文上所写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他们的话没一句可靠的,每个

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温娴的淑女,却又在外面追求奔放的感情,男人把征服的欲望在妻子

的身上得到满足,然后又在别处追取被征服的欲望,所以秦楼楚馆,才有那么多的人光顿,

而且最慷慨的顾客,都是有家室的男人,他们到了那儿,就是为了那儿的女人敢爱,而想领

略一下被人爱的滋味。”

霍小玉扭动了一下:“十郎,你从那儿懂得这么多?你一定常跑那些地方!”

李益笑了一笑:“没有的事,我在家里很老实,到长安后才开始涉足这些应酬场合。”

“可是你表现得却那么老练。”

李益又笑了一笑:“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家室,而且我不是一掷千金的豪客。”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我没有家室,才能以局外人的心情去观察别人,我没有可能挥霍的钱财,纯是

为应酬而去的,才会以超然的态度去体会一切,也因为这个原故,我才会跟十一娘特别接

近,如果我是为了追求肉欲而去,她就不会跟我那么好了,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求欢的对

象。”

这句话说得很大胆,但李益有充份的信心,不会触忤小玉,而且还会深深地打动这个女

郎,因为他渐渐把握住小玉的性格了,她是一个不同流俗的女孩子。

果然,他的话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霍小玉贴得更紧了,柔轫而有力的双臂勾住了他的脖

子,而且她的身子也开始热了起来、洋溢着野性的冲动和魅力。

李益的吻更密了,他在心底感谢鲍十一娘。

那是一种由衷的感谢。

不仅为了鲍十一娘撮合了他与小玉的姻缘,给了他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女孩子,也为了

鲍十一娘指点了他许多调情的技巧,使他可以老练地引导小玉进入激情的情况。

不过李益忽略了一件事,霍小玉毕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同于一个成熟的妇

人。

尤其,她是个慧黠放纵而有点乖诞的女孩子,在心理上她已准备接受一个男人了,在行

动上,她还不习惯,所以当李益将要吻上她的嘴唇时,她忽而避开了。

李益有点失措,不知道在那儿出了错,霍小玉却挣开了他的怀抱,笑笑道:“十郎,我

们应该去喝合卺酒了!”

此时此情,她忽然提出这一个煞风景的提议,李益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你还没有喝

够吗?”

霍小玉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平时很少喝酒,也不是个酒鬼,但是这杯酒对我很重

要。”

她牵李益的手,来到屋子里,桌上早已放着两个鲜红的玛瑙酒杯。以及一个紫色的水晶

瓶,瓶中盛着满满的紫红酒浆。

她郑重地拿起晶瓶道:“这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还是玄宗皇帝赐给我父亲的,他带回

来时,我才九岁,为了喜欢这个瓶子,我硬要了下来,一直舍不得喝,慢慢长大了,我常拿

着把玩。也立下过一个誓愿,这瓶酒,我一定要留着新婚之夜,跟我最亲爱的人一起喝!”

李益很感动,从她娇艳而真挚的神情上,他看出了这个女孩子庄严的一面。

虽然这是一件小事,而且还带点孩子气。

虽然他们的结合非常草率,但是李益了解这女郎的内心是非常神圣的,因此有点歉然地

道:“小玉,我们的婚礼太草率了!你把它留着,过几天,我请一次客,邀请一些亲戚好友

前来,把你介绍给他们,我们再喝这瓶酒。”

霍小玉笑了一下:“不要了,这酒是我们两人喝的,无须要别人参加,我既不是正式下

嫁,也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要紧的是今夜此夕,我找到了一个我所爱的人,在我把自己献

给你之前,正要喝这瓶酒才是最适合的时间。”

她郑重地打开瓶口的封塞,把酒倾了出来,瓶子的容量不多,恰恰倒了两个满杯,她捧

起一杯交给李益,自己拿起另一杯,娇媚她笑了一笑:“乾!”

李益忙道:“不要乾,慢慢地喝,这是我们幸福的开始,要慢慢地品尝,永恒地回

味。”

霍小玉却摇摇头道:“不,一口乾了的好,趁此两情浓似酒,尽欢须一口,日子久了,

好酒也会变味的。”

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催着李益也快点喝。

酒是甜的,甜得有点腻口,因为贮放已经很久了,酒质已非常之醇,一杯酒下去,两个

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霍小玉娇美的脸颊,红得像黄昏的夕阳,散发着迷人而眩目的光辉。

李益很技巧的引导着霍小玉,使两个分开的生命揉合成了一体。

于是他温柔地在小玉的额上吻了一下,轻轻道:“睡吧,累了一天,我们都该休息了,

真要睡到日上三竿,让人叫起来i可就不好意思了!”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伸伸懒腰,李益帮她放松了发髻,让她把满头柔软黑亮的长

发披散了下来,披垂在肩上,笑笑道:“这样看来,更像个小妇人了。”

才说到那儿,忽听得叭的一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李益忙问道:“是什么?”

霍小玉道:“是我头上绾发的玉钗。”

“糟了!那一定跌断了,今天是不该跌碎东西的。”

霍小玉道:“你们读书人整天都在说不相信怪力乱神,想不到这么迷信!”

李益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花好月圆之夕,总是完完美美的好,我不希望有什么

遗憾的事发生。”

霍小玉笑了起来:“你放心好了,跌不断的,别说是这么轻轻地摔一下,就是用劲也不

会摔断的。”

李益道:“玉质虽坚,但也很脆。”

“我的这枝钗不同,它是西域龟兹进国贡来的紫玉,由宫中颁赐给我父亲,原是一方璧

玉,因为紫色的玉很稀罕,大家都争着要,父亲给谁都不妥,特地召了一名玉匠,费了几个

月的时间,才琢磨成四技玉钗,分给了四个女儿,我才算沾到一份。”

李益道:“紫玉,我倒还没有见识过。”

霍小玉弯下腰去,在床下找到了玉钗,交在他手中道:“你看吧,据说紫玉是玉中之

英,冬暖夏凉。”

李益接了过来,触手就有一股沁肌凉意,通体泛着柔和的淡紫色的光辉,洁润光滑,使

人爱不忍释。

他磨挲了一下道:“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制成四枝玉钗,我还以为上面一定是雕镂了

些什么花式……”

霍小玉道:“因为玉质特别坚,能琢磨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倒是想在上面

琢点什么的,可是没有一个匠人有这个本事。”

李益道:“为什么?能琢磨成器,就能雕饰。”

霍小玉道,“没有工具,制钗的匠人是京师名家,他尽了最大的本事,也只能做成这个

样子,他说如果他年轻二十岁,一定破出个十年的光阴,在这玉钗上雕了最精致的花纹,可

是他年纪大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上面消磨了,他要把清和坊的技业传下去。”

李益一怔道:“清和坊,那是全国最知名的玉器号。”

霍小玉骄傲地道:“是的,若不是清和坊王家,连改制成玉钗都没办法,王德泰老师父

说,他一生中不知雕饰多少美玉,就是在这块紫玉前低下头,他很遗憾说他老年才得子,没

有人指点传下他的技业,否则他一定尽毕生之力来跟这块玉斗一下,非要把它镂刻成花纹不

可。”

李益手里把玩着玉钗叹道:“想不到这竟是块连城的宝玉,它的身价一定不菲吧?”

霍小玉道:“是的,去年王德泰来找过我娘,说愿意以廿万钱来买下我这枝玉钗。”

李益愕然道:“一枝玉钗值二十万,这不可能吧?”

霍小玉道:“不算多,因为这是仅存的一枝了!”

“你不是说一共有四枝吗?”

霍小玉笑道:“是的!当时一共磨了四枝,可是那三枝都跟着我三个姊姊陪嫁出去了,

王德泰活得比他预料中久,他已经把他的技业都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现在他觉得最大的遗

憾就是未能征服这块紫玉。”

李益道:“不错,一个名匠,如果遇上了一块罕世的名玉,是比什么都着迷的,如果他

不把这块玉琢雕成至善至美之境,死了都不会瞑目。”

霍小玉笑道:“你倒是很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他把技艺传给他的儿子后,心中念念不

忘就在这四枝玉钗上,最先是向大姊买下了那枝玉钗,化了五万钱,其次是二姊的,用了七

万,三姊的那一枝是十万钱代价买下了的。”

李益道:“他干吗化这么多钱呢?普通一枝上品的玉钗,最贵不会超过两万以上。”

霍小玉道:“因为这四枝玉钗不同,它们都是经王德泰手里琢磨出来的,也是他毕生未

能竟工的遗憾,所以他不惜多倍的代价,也要把它们雕镂成器。”

李益道:“那三枝玉钗的结果如何?”

霍小玉道:“第一枝坏了,第二枝第三枝虽雕镂成形,他自己却很不满意,以较高的代

价又卖掉了,因为我这一枝是玉莹的中心部位,色彩最匀,质地最佳,他根据前三次的经

验,认为这一枝才是他毕生梦寐以求的玉质,因此愿意化十倍的代价买下去,以期能留下绝

世的技艺。”

李益道:“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霍小玉道:“我父亲把最好的一枝玉钗给了我,这枝玉钗对于我的价值,不是能以金钱

计的,因此我绝不卖它。”

李益把玩着手中这枝玉钗,良久才一叹道:“你是对的,有些东西是不可以金钱计算

的,只是对那位老玉匠太遗憾了,他如果得不到这枝玉钗,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霍小玉道:“是的!但是我没办法,这是我父亲对我的爱,我不能把亲情也卖丢!”

李益再次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钗,心中涌起一股虔敬之意,这上面包含着一个女郎的执

拗,一个孤女的亲情,一个人性的尊严,以及一个艺术家的渴望,这一切都太神圣了,神圣

得早已超越了金钱的价值。

这使他察物的观念中,注入了一个新的认识,世界上毕竟还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从这枝玉钗上,他对身边这个娇小的女郎,有了更多的怜惜与尊敬,因此他郑重地把玉

钗还给霍小玉,以虔敬的声音道:“好好收着它?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把它傅下去,当作我

们的传家宝。”

霍小玉笑道:“你知道它的身价还不想卖掉它?王德泰曾说过,这枝玉钗本身并没有这

么高的价值,如果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出这么高的价了。”

李益笑道:“不错,王德泰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原因才肯出高价买它,可是他不明白,它

的价值对你我更高,高到没有一个价格能使我们出卖它。”

霍小玉道:“我的理由很傻气,因为它能使我意识到我是霍王的女儿,仍然应该是个受

人尊敬的郡主,但事实上早就不是了,我父亲一死就不是了。”

李益道:“我的理由也很傻气,虽然我一开始就不是霍王的女婿,但看到这枝玉钗,我

忽然觉得我就是了,二十万钱虽不是个小数目,但我还有机会赚得到,一个郡马,却是很难

得到的。”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道:“十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可资怀念的东西很多,但很少能持久保存的,如这所宅第,迟早

要归还的,很多的陈设。都不合我的身份,不能使用了,只有这枝玉钗,戴在你的头上,谁

也不能夺去,因此只有这样东西是我们可以拥有的,因此别说它只能卖二十万,就算能卖两

百万,我也不肯卖的,因为两百万也买不到一个郡马的,是吗?”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开心,倒在床上,笑得全身乱动,李益忍不住按着她问道:“小

玉,你笑什么?”

霍小玉慢慢止住了笑声,喘着气道:“十郎,我告诉你这枝玉钗的来历以及它的身价,

我原是想卖掉它的,想不到你居然会要我留下它。”

李益奇怪地道:“为什么你要卖掉它呢?”

霍小至正色道:“因为我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王府的郡主,那只

是一个梦而已,当我委身于你的时候,这个梦就该醒了,娘听见王德泰开出的价钱时,都劝

我卖了它,想不到你竟会叫我继续做梦下去!”

李益在这一刹那之间,忽然有屈辱的感觉,不悦地问道:“为什么,难道我不配做你们

王府的女婿?”

霍小玉伤感地道:“不,你能,如果我父亲还在世,他也会同意你这个女婿的,问题是

我q我不是一个真正的郡主,只是一个为正室所不容的弃女!”

李益道:“我却不这样想,虽然我不会天真地把你幻想成为一个郡主,但你却是我心目

中所锺爱的女郎,我不但要活在你的生命里,也要活在你的梦里。”

他握住了霍小玉的手,诚恳地道:“你认为你是父亲的女儿,我就是你父亲的女婿,你

把自己当作郡主,我就是驸马,即使你把自己想成皇后,我就是天子,因此,无论如何,我

不会卖掉这枝玉钗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梦。”

霍小玉激动地翻个身,俯在李益的胸膛上,轻声道:“十郎,我想不到你是个这样的

人。”

李益道;“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霍小玉道:“我不知道,你使我迷惑了,当我决定委身于你的时候,娘还警告过我,她

说你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可以依赖,但要我改了我的个性,少做白日梦,她说你是个实事求

是的人。”

李益笑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霍小玉道:“那你就不该有这种天真的梦想。”

李益轻轻一叹道:“娘已饱经忧患,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太深,才会有那种想法,当然不

能怪她R因为她一生中经历的打击太多,远甚于她所得到的快乐,她一生都在取悦别人,适

应环境,而我们却不是的。”

霍小玉道:“我们是怎么样的呢?”

李益道:“我们比她幸福,因为我们拥有梦想。”

“你也有梦想吗?”

“当然有,我还年轻,没有被现实冲淡了梦想的情趣,而且我是个诗人,我还能编织得

比别人更美的情趣。”

霍小玉幸福地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喃喃地道:“十郎,认识你真好!”

李益没有再说话,柔情地拥着她,世界又陷入了寂静,虽然还有千言万语,他们却无须

假语言来傅达了心声,热爱中的少男少女,在静默中能交换更多的思想。

虽然他们是今天才认识才见面。

但是充满了戏剧性的情形下认识,又很快她突破了灵的界线,进入了灵肉合一的境界!

到了这一个境界的男女,言语就成为多余的了,有一张无形的网把他们网在一起,网渐

渐收缩,一直等到两个人溶为一体而牢不可分了。

过了不知多久,霍小玉才低迷地道:“我要睡了。”

“睡吧,明天要起得很早的。”

没想到霍小玉说睡就睡,而且就伏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微微的鼻息,吹在胸上有痒痒

的感觉。

李益望着她娇艳而无邪的睡态,不禁轻轻地一叹:“孩子毕竟是孩子。”

在烛光的照耀下,他可以看清楚她颈上茸细的汗毛,细细的,柔柔的,发着金黄色的光

彩!

李益感到非常满足,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像一个守财奴数着他窖藏的金条,他孩子气

地数着那些茸细的金色的柔毛,慢慢地,他自己也睡着了。

从绮丽的梦,开始转到恶梦,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全身浴血的女鬼,披着长发,张开血淋

淋的双臂向他扑了过来,那女鬼的脸像是霍小玉,但不再是那么娇媚,那么可爱,变得异常

狰狞,吓得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叫声惊醒了霍小玉,迷茫地坐起身子,伸手去摇李益,但李益还停留在梦中恐怖的情景

里,拚命地往后躲,口中还连连地叫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这叫声使霍小玉缩回了手,不解地望着李益,也为他脸上惶恐的表情,感到莫大的惊

异,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益却已醒觉了过来,挣扎了一下,摇摇头摆脱了梦境的

困扰,擦擦额际的冷汗。

望着霍小玉,他才歉然地道:“小玉,我吓着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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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54:00|只看该作者
霍小玉见他已经正常了,才吁了口气,“你是怎么了?”

梦中惊悸犹存,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声道:“我做了个恶梦,被魔压住了。”

霍小玉颇感兴趣地道:“什么样的恶梦?”

“我梦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白惨惨的脸孔,瞪着两颗死鱼似的眼珠,扑

来要抓我。”

霍小玉笑道:“你以前见过鬼吗?”

李益摇摇头,道:“没有。”

霍小玉道:“既然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是鬼呢?”

“因为……因为人不会那样可怕的。”

霍小玉笑得非常开心,“十郎,你们整天说不信怪力乱神,可见是欺心之谈,梦为心中

所思,如果你不承认有鬼,何以会在梦中见鬼?”

李益恍惚地道:“我也不晓得。”

霍小玉道:“梦见鬼的人多半由于心虚,尤其是女鬼,你别是做了什么负心的事吧?”

李益急急道:“绝对没有,以前我从不跟女子交往,来到长安后,虽然在应酬的场合上

见过一些女子,也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什么纠葛……”

“不见得吧,你跟十一姨呢!”

李益一叹道:“那只是一段不正常的感情,绿尽则散,大家好来好去,我并没有负她之

处。”

霍小玉道:“在你内心中总觉得有亏欠之处,所以才会梦到她。”

李益急急道:“绝不是,我梦到的不是她!”

霍小玉哦了一声道:“不是她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

“不!你一定认识的,梦中的事不会无中生有,尤其是梦中出现的人,一定是你见过

的。”

李益在她咄咄逼人的词锋下,无可奈何地道:“小玉,那梦中的女子确是似曾相识,说

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霍小玉笑了道:“我相信,那女子是我。”

李益不禁一怔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霍小王道:“因为我也在梦中,梦到我快死了,而你却不来见我,我恨极了,说我死了

做鬼也不饶你,接着没多久,就听见你的呼叫!”

李益不禁一惊道:“小玉,你别吓我好不好?”

霍小玉柔婉道:“不是吓你,我说的是实情。”

李益道:“怎么可能呢?”

霍小玉道:“两心相洽梦也通,这为什么不可能呢?”

李益道:“但我们的梦不应该如此恐怖。”

霍小玉笑道:“你的梦应该是如此的,因为我枕着你的胸上睡着了,压着你的心口,你

自然会做恶梦了,至于你看儿女鬼披头散发的,也一定会是我,因为你在梦中醒来,第一眼

就看到了我,而且我披散着头发,把眼前的情景混入了梦中,我就成了梦中的女鬼了。”

李益吁了一口气道:“一定是这原故,所以你摇我的时候,我还吓得大叫,要你别碰

我。”

霍小玉歉然地道:“十郎!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睡着了就不知道,你该把我移下来

的。”

李益笑笑道:“看你睡得那么甜,我实在不忍心,怕吵醒了你,那知道……”

霍小玉笑道:“那知道好心没好报,我居然在梦中变个女鬼来吓你。”

李益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做梦的,今天很特别R也许是因为今天太紧张了,以

后就不会了。”

霍小玉笑笑道:“我却常常做梦,也当做恶梦,每次总是因为手压住了胸口,所以你一

被压住,我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李益道:“难怪你对梦境的解释这么合情合理,不过以后你可别再做那种怪梦了,害得

我也跟你受累。”

霍小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自从算命的宝昙老和尚批过我

的命当早夭,我就老是梦见自己将死的情况,不过你却是第一次参入我的梦里。”

李益道:“以前你的梦里又是谁呢?”

霍小玉道:“没有人,以前我老是梦见自己一人孤零零地死,我倒不是怕死,却怕那种

寂寞,因此我急急地求归宿,也是怕自己再陷入那种孤寂里。”

李益忍不住爱怜地拥着她道:“小玉!以后不准再胡思乱想了,你有了我,不会再寂

寞,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爱护你,到老都不离开你。”

霍小玉苦笑道:“不会的!我活不到老,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只想在我有生之年,你能

伴着我就满足了。”

“别胡说,你不会死的,小玉,因为你以前太寂寞,太忧愁了,所以才有那种想法,今

后就不会了,我要使你快乐起来,把你那些怪梦赶走!”

霍小玉笑笑道:“你都被我牵进梦里来,还怎么赶得走呢?”

李益道:“梦由心生,我不让你有一点忧愁的事,自然就不会有恶梦了,心同梦也通,

即使要做梦,我们也应该做一些快乐的梦。”

霍小玉沉思片刻,才深深一叹道:“十郎,不是我忧愁多感,总我觉得我们之间不会长

久的洞房恶梦,而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又是一把扇子,这一切都是征兆。”

李益被她说得有毛骨悚然之感觉,因为他记起昨天跟鲍十一娘盟誓的那一场突起的狂

风,冥冥之中,似乎确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宰着他们未来的命运,可是他仍然强辩道:

“我送你扇子又有什么不对呢?”

霍小玉道:“没什么不对,只是使我想起了席间的酒令。”

李益一叹道:“你想得真多,那又关酒令什么事?”

霍小玉道:“你的酒令谜底是一个竹夫人,我想到了竹夫人与团扇都是暑夏的用物,一

到秋凉,竹夫人就弃之高阁,最多是被冷落而已,而团扇却被捐弃了,秋扇见捐,可不是我

新创的典故。”

李益一怔道:“我可没有想到这些。”

霍小玉苦笑道:“你当然不会想到,天机隐于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在夏天遇合,秋天你

选官后,就要赴任了,我想起了你送的扇子,就想到了这些。”

李益忙道:“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霍小玉道:“未来的事不可预言得那么早,那时也许有什么原因使我们不得不分手。”

李益道:“绝不会的,谁也不能使我们分开。”

霍小玉苦笑道:“生离死别,可由不得人的。”

李益一叹道:“小玉,如果你死了,我不说那些追随于地下的话,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我上有高堂老母,下无兄弟,宗祀的承继,老母的奉养,不允许我轻生,除此之外,我发誓

绝不离开你。”

在激情的冲动下,他跳下床来,拿起白绫的被单,用力撕下了一幅,然后再咬破了小

指,不加思索,用指血在白绫上写着:“大历五年八月,姑臧李益得嫔霍氏小玉,誓共白

头,永不相负,情如山河永固,心比星日不移,如有相违,愿天地鬼神共鉴之。”

写完了,他把白绫交给霍小玉道:“小玉,你收着。”

霍小玉怔怔地接过道:“十郎,你这是做什么?”

李益道:“这是我亲笔的血誓,以后我如负你,你就把这幅白绫火化了,当可上达天

廷,请雷神劈我!”

才说完这句话,楼窗上一道耀眼闪光,接着是一声霹雳,震得四壁俱动,霍小玉吓得一

声惊呼,扑进他的怀中。

李益却勇敢地拥着她,庄严地道:“小玉,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他们已听见我们的誓

言了。”

闪电一道道地照射,雷声一阵阵地响着,震得烛火不住地跳动,霍小玉偎在他的怀里,

瑟瑟地抖着。

李益拥着她,柔声道:“小玉!别怕,这是上天为我们证誓,神明会保佑我们相爱不

渝。”

霍小玉道:“十郎,我相信你就是,何必这么郑重呢!儿女之私,怎么可以上渎神明

呢,雷神在生气了。”

李益肃然道:“情坚可动鬼神,这是最神圣的事,只要我们坚守誓言,雷神是不会生气

的。”

霍小玉推开了他,跪在窗前,神情异常肃穆,双手拿着那幅白绫,慢慢地叠起来,蓝色

的闪电,照着她的脸,有一种凄凉的,恐怖的美感。

李益看着,忽然想起刚才梦中的女鬼,就是这样子,突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自

主地打了几个冷战,疯狂地过去,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叫道:“小玉,你干吗?”

霍小玉仍是在喃喃低祷,李益以为她中邪了,猛烈地摇憾着她的身子,口中大声地叫

道:“小玉,小玉!”

“十郎,轻一点,你把我弄痛了。”

李益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小玉的两条胳臂上竟添了几道青痕,李益歉然地

道:“小玉,对不起,你刚才是怎么了,可把我吓坏了。”

霍小玉道:“我在向雷神求恕,请他宽恕我们的儿戏行为,这绫上的哲言是开玩笑的,

千万别认真。”

李益不禁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且也有点生气,愠然地道:“小玉,我是一片诚意,

你怎么以儿戏视之?”

霍小玉道:“我知道你是一片诚意f但情人的誓言,只在两心之间,不要别人来干预,

更不要神明来干预。”

李益惑然地道:“小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小玉凄婉地一笑道:“这幅白绫我会收着做纪念,即使你将来负我,我也不会乞诸神

明的。”

李益忙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霍小玉道:“十郎,我已经把整个心都交给你了,你此时能如此待我,我已经心满意

足,我不敢再企求将来了,因为我知道我是天生命乖,不会有好结果的,即使遭受遗弃,也

是我的命。”

李益急急道:“小玉,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霍小玉温婉地道:“不,我相信,千万分地相信,正因为我相信。才不愿意在天地鬼神

间存照,我知道你的,那已经够了,你即使要负我,也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会是存心那

样的,因此,我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意你受到半点伤害。”

这是何等缠绵的挚情,李益深深地被感动了!抱起那娇小玲珑的身子,紧紧地拥在怀

中,吻着她的脸,她的颈项,她的胸,喃喃地道:“小玉,你太傻了……”

霍小玉笑了,静静地倚着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霍小玉已经对着铜镜梳只好了。

李益笑着对霍小玉道:“我得出去转一下,你也得准备做一次女主人,我要邀请几个朋

友回来吃饭。”

霍小玉道:“在这儿要请你的朋友?这不大好吧!”

李益道:“为什么,你不欢迎?”

霍小玉道:“不是的,我是怕娘会嫌吵……”

李益道:“我知道娘爱清静,但今天这一次宴请非常重要,她一定会同意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约好了牛炳真,三天后听回音,现在还不知道王府会持什么态度以及作什么打

算?但为了使他们少打歪主意,我要把事情敞开来,办得有声有色,使每个人都知道,这样

他们就死心了。”

霍小玉叹道:“你留在这儿终宵未返,王府一定知道了,事实已成,他们还能怎么样

呢?”

李益道:“光是王府知道没有用的,必须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才能使王府的人不再

来纠缠生事。”

霍小玉道:“既然你认为必要,那就去邀吧!不过不能请太多人,老张妈忙不过来。”

李益道:“不会太多,约摸二十来位,都是长安市上的名流,经过这二十几口一渲染,

大概不出两天,就可以传遍长安市,王府再想施压力变卦也没用了。”

霍小玉道:“我要出去招待他们吗?”

“当然要了,你是女主人,而且我也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小新娘,看看我这美绝人寰的小

仙女,一定会使他们羡慕得几天晚上睡不着觉!”

霍小玉感到很兴奋,但也很紧张地道:“我……我恐怕不行,我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男人

同过席,恐怕不会招呼,你要约些什么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那么多的人,我怎能一一描述,不过你只管放心好了,他们都是些很风趣的人,你会

感到很有意思的。”

霍小玉侍候着李益着装,房中有了响声,外面也就响起了叩门声,是浣纱为他们送来了

净面的汤水。两个人牵着手下楼,来到郑净持的居室前,她不但起来了,连佛室的早课都完

了。李益请过安后,随即说出要请客的事,而且也补叙了理由,郑净持笑着道:“十郎,现

在你就是这儿的主人,你要做什么自管决定好了,何必还要告诉我呢?”

李益忙道:“娘言重了,这应该请示你的。”

郑净持轻叹一声道:“我向来是不太管事的。你也不必客气,昨夜我央求十一妹连夜制

了一样东西送给你。”

李益道:“娘,你何必客气呢,应该是我孝敬你才对。”

郑净持笑着递给他一个方形的包裹裹道:“你打开看了再说,东西不值钱,是连夜赶出

来的,你未必会满意的,好在这只是个象征,你可以自己再换。”

李益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方磨得极为光洁的柚木板,镂刻着:“姑臧李君虞寓”六个

大字。

他不禁怔住了道:“娘!这是什么意思?”

郑净持道:“这是要你去钉在大门上的意思,也是告诉别人,这儿换了主人的意思,虽

然不知道你们在这儿住多久,那怕明天就搬,今天也得挂上,让人知道主人是谁。”

李益十分感动地道:“娘,谢谢你了。”

郑净持和蔼地一笑:“别客气,昨天我们就说好了,这儿的一切都交给你,包括园中的

一草一木在内,宅第是不能卖的,如果你有办法,可以让王府付一笔钱收购回去,他们不会

在乎钱的,但这所宅邸,他们绝不容外人久居,留在手中徒自招怨,对你有很大的妨碍。”

李益很聪明,立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连忙问道:“娘,你是否认为我今天宴客之举太

张扬招摇了?”

郑净持微微一笑道:“你又多心了,我怎么会嫌烦呢,我并不是喜欢清净,而是被逼得

不能不如此,小玉的父亲在世时,这儿经常的车水马龙的,这样的一片园林,原也应该那个

样子才不辜负它!何况我不曾在此久居,过几天我就要搬到尼庵中去了,我是为你好。”

小玉忍不住道:“娘,十郎也是为的我们啊!”

郑净持道:“现在只能说我一个人了,你跟十郎并不是非住在这儿不可,也并不是非跟

王府结怨不可,我知道他完全是为了我,因此我很过意不去。”

小玉道:“娘!您既然怕张扬而获怨,又何必送十郎这块名牌呢,在大门口一钉,不是

一样地张扬吗?”

郑净持怔了一怔道:“说的是呀,我昨夜没想到这一层上去,我只是表示这儿的主霍已

经全部鹰于十郎了。”

李益笑笑道:“娘的意思我完全了解,娘的顾虑是不必要的,因为昨天我已把王德祥撵

了出去。就已经向王府表明了态度,今天我邀集一些名流,也是为了请求大家声援一下,此

一次,以后就不会了。”

郑净持想想道:“十郎!对外面的事,我不如你明白,你认为如何有利,尽管放手去做

好了,小玉恐怕还不太习惯于做女主人,我还得教导她一下,该邀那些客人,你只管去邀

吧,家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十一妹来了,我会请她帮忙招呼一下的。”

用过早点后,李益就开始着手草拟名单,缮写名帖,然后带了秋鸿,出去邀集客人去

了。

他是在外面用过中饭回来的,同时也把他的表弟崔允明带来帮忙招呼。

那块“姑臧李君虞寓”的名牌在大门右边,显然别有一番气象,崔允明看了园林宅第的

气象,眼睛都发直了,连口称赞不已。

李益却很得意地道:“允明!这只是暂居而已,因此你要帮我在亲戚面前掩饰一下,别

让我母亲知道,否则老人家一定会反对的。”

崔允明一怔道:“表哥,你不准备让姑妈知道?”

李益道:“因为我不是纳侧室,只是收个身边人而已,母亲较为拘谨,一定不会同意

的。”

崔允明道:“那将来你如何向姑妈交待?”

李益道:“没什么需要交待的,等我正式娶室后,再跟母亲说一声好了,因为这件事的

内情很复杂,我是为了不让她们母女受王府的欺凌才答应下来,母亲的胆子小,听说找尚未

选官,就先开罪权势。她不会了解我的侠行,只以为我是为女色所惑,一定会大为担忧

的。”

崔允明道:“表哥,我知道你不是好色的人,因此想问你一声,你这么做值得吗?”

李益道:“当你见过她们母女,了解她们所临的苦境后,你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于是他把昨天的情形说了一遍,隐瞒起他准备用霍小玉的嫁奁打点前程的企图,因为对

他这个表弟很清楚,绝对不会赞同的,甚至对于行人情,通关节的事都不会赞成,他是一个

一板一眼的人,但也是个古道热肠,最喜欢助人的正直青年。

果然崔允明对李益的义举大为激赏,钦佩地道:“表哥,你真了不起,居然有这种魄

力。”

李益笑道:“不平则鸣,人之常情,尤其是今见到郑夫人后,才知道她是多么可敬的一

位妇人,你也会忍不住一伸援手。”

崔允明讪然道:“事情如果给我碰上了,我自然不会袖手,但我没有表哥这份才情,不

会做得这么漂亮,最多挽起袖子,打那恶奴一顿而已,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人家添麻

烦。”

李益叹一口气道:“是的,霍王府的势力很大,斗是斗不过的,所以我方会收留了小

玉,想靠这批名流朋友为我撑撑腰,再者也使不玉有个归宿,虽然郑夫人很谅解,而且也是

出之于他们的请求,但总不免会落个趁人之危的批评,不过我问心无愧,也就不在乎那些

了。”

崔允明道:“没关系,我会替你解释的。”

这才是李益的真正目的,但他很聪明,不作请求,让崔允明自告奋勇地提了出来。

李益带崔允明见了霍小玉与郑净持,这个忠厚老实年轻人博取到郑净持由衷的好感,而

郑净持端庄祥和,也使崔允明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当他们表兄弟在外厅准备接待客人时,霍小玉则带着桂子与沅沙到厨下去帮忙老张妈拾

夺菜肴去了。

郑净持与鲍十一娘则开始了一次私谈,她轻轻一叹道:“十一妹,你如果先把崔少爷带

来,我就会另作一种打算了,我宁可舍弃一切,把小玉嫁给他。”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你认为崔公子比十郎好?”

郑净持摇摇头道:“我对相人术还有点经验,崔少爷的人品,才情,没一点比得上十郎

的,但是他忠厚可靠,小玉跟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遣嫁,而且绝不会吃亏,十郎不是不

好,但我总觉得他心机重了一点。”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你原先开出的条件是要个清华门第而且有功名的世家子弟

的。”

郑净持道:“是的,那是我自私的想法,我认为有了那两项条件,可以抗拒王府的迫

害,后来我想想又觉得不妥,如果有崔少爷那样的一个年轻人,淡泊名利,我只要肯放弃一

切,把小玉嫁出去远离京师,王府也就不会追究的,而小玉的终身也踏实多了。”

鲍十一娘道:“以前我也这样劝过你的呀,如果你同意了,我早就进行妥当了,长安市

上找崔公子那样的年轻人并不难,可是要找十郎那样一个有担待,有魄力,而又符合你们条

件的世家子弟倒是真不容易!”

郑净持低头不语,鲍十一娘道:“如果你现在有意,也还来得及,我可以把十郎说动退

出……”

郑净持一叹道:“迟了,木已成舟,十郎即使同意,小玉也不会答应了。何况崔少爷也

不会接受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崔公子是个拘谨的人,跟十郎又是姑表兄弟,他是绝对不会答应

再要小玉的,但要找崔公子这样的年轻人,百儿八十的也不难。”

郑净持一听道:“会有这么多?”

鲍十一娘笑道:“忠厚,老成,淡泊,可靠,这些都是普通人的条件,伸手就可以捞上

一大把,所谓英才难得,就是这个意思了。”

郑净持道:“只怕小玉不会同意的。”

鲍十一娘苦笑道:“小玉不同意,王府也不会放松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十郎那样惹

得起王府的。”

郑净持长叹一声道:“算了!生死祸福皆由命,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怎么到了今天,你还三心两意的,难道十郎昨天又做了什么令

你不满意的事?”

郑净持轻叹道:“那倒没有,只是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老王爷的萧索,什么

话也没有说,只是当着我的面,把手上的一颗珍珠投进了浊水里。”

鲍十一娘道:“你想得太多了。”

郑净持道:“不,我自老王爷宾天后,一直念经礼佛,已经心如止水,从来不做梦的,

这一梦大为蹊跷。”

鲍十一娘道:“道梦是什么意思?”

郑净持道:“小玉是我最锺爱的女儿,投掌珠于浊水。分明是指小玉将来的收场不

好。”

鲍十一娘笑道:“你怎么光是往坏处想,珠生于蚌,蚌生于水,明珠入水,不就是有了

归宿之意吗?”

郑净持苦笑道:“我也希望是个好兆头,但老王爷的脸上为什么会带忧色呢?”

鲍十一娘默然片刻才道:“净持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昨天我约十郎来的时候,只是

让你们相一相,但你们立刻就决定了,最奇怪的是小玉,前天说的时候,她并不太热心,昨

天见到了十郎后,她好像就着了迷似的,不但满口答应,而且还急着成亲,何况有许多事都

非常巧合,好像这桩姻缘是早经天定了似的。”

郑净持默然片刻才通:“是的!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了,所以那许多巧合的发生,使人

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十郎是个很慎重的人,这是我可以看得出的。可是他昨天答应这件事

时,也好像是毫无考虑……”

鲍十一娘道:“是呀,昨天回去后,我还在奇怪,以他平时的为人个性,他不会这样草

率的,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似乎是老天爷在作主,根本不是人力能扭转的。”

郑净持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而且到现在为止,十郎的表现比我

想像中好上多少倍,但愿老天爷可怜我们母女,让他永远这么好下去,别叫小玉受什么灾

难!”

两个妇人的表情都很沉重,虽然她们都在口头上找出好话来安慰自己,但在她们的直觉

上,却似乎都有犯罪的感觉,好像是她们把小玉硬给推下了不幸的火坑里。

客人渐渐来了,她们没时间再多作私谈,因为李益今天所邀请的人都是斯文中人,而且

也都是鲍十一娘的旧识,所以她也得出去帮忙招呼。

她出来的时候,李益在门口去迎接继续来到的客人,崔允明却被几个先到的客人总得满

身大汗,因为李益请客的时候耍了一手绝招,没有说明为什么。

他要借重这批名流朋友,作为日后对付霍王府的声援,唯恐先说出来,有人会考虑到日

后结怨霍王而拒绝赴宴,但这些客人来到之后,首先是为庭院中豪华的建设而目眩神摇,要

不是李益在门口相招,他们几乎都不敢进来,来到之后,一个劲儿地向崔允明追问详情,崔

允明受了李益的嘱咐,不敢先说,他又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如何用假话去搪塞,因此被逼得

满身大汗。

看见鲍十一娘进来,他如释重负,连忙道:“鲍娘来了,她比我清楚,你们去问她好

了!”

借着这个机会,他把担子往十一娘身上一推,匆匆地赶到外面去了,厅中坐着五六个客

人,全是鲍十一娘的熟人,其中以湖湘蒋子与鲍十一娘最熟,立刻就叫道:“好哇,难怪君

虞不肯明说,小崔也在左右支吾,原来是你这老妖狐把君虞给迷住了,莺屋藏娇,喂!老和

尚,快拿出你的无边佛法来降妖。”

被称为老和尚的是诗僧心印,也是长安市上一怪。他是个出家人,却不忌荤腥酒肉,行

止跌宕不羁,秦楼楚馆,平康里巷,他照去不误。吐语风趣诙谐,诗才敏捷,棋酒无敌,游

戏人间,是名流中的名流,战后的长安在乱中求治,粉饰太平,所以这个疯疯癫癫的怪和尚

倒是成了长安的名人,酬酢间很少有他不到的地方。

除了那身穿着外没有人当他是和尚,除了一句口头禅──阿弥陀佛,他自己也没把自己

当和尚。

因此听见别人扯到他,他嬉皮笑脸地道:“阿弥陀佛,和尚道行浅,十一娘法力高深,

和尚降不了她。”

鲍十一娘道:“大法师,我那点缠着你了?”

心印一笑道:“女菩萨身具无边法术,腾挪转移,颠倒乾坤,不把我和尚吞下肚去,已

是大慈大悲,和尚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惹女菩萨。”

他说得煞有介事,鲍十一娘忍住了笑,存心要把话题岔开,因此紧抓这个题目道:“和

尚老爷,别人说我倒也罢了,你是个出家人,居然也满口胡言乱语,好像我真是个妖精了,

你倒是说说。”

心印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打诳言,和尚说话自然有凭有据,否则是要下地狱拔

舌的。”

鲍十一娘柳眉一竖道:“好哇!你越说越像真的了,今天就要你拿个凭据出来,否则不

等你下地狱拔舌,老娘先拔了你的舌头。”

她与心印是开玩笑惯了的,说话时毫无顾忌,时常斗口,别人看得很有趣,顿时忘记问

话的本意了。

江都名士洪畴立刻操着他淮左官话打趣道:“乖乖隆的冬,疯和尚跟千年炼狐鲍娘子斗

法,精采呵!精采!”

心印一翻眼道:“你错了。鲍娘子岂止是千年炼狐,她至少也有九千年道行,是商代坦

己娘娘转世,长安帝都,连天子的紫气都压不住她,可见道行高深。”

鲍十一娘笑道:“和尚,你尽管骂我好了,假如你提不出证据来,看老娘饶得了你。”

心印含笑道:“眼前就是证据,和尚进门时,看见门口钉着有姑臧李君虞寓的牌子,这

总不会假吧?”

鲍十一娘道:“不假,这本来就是李十郎的新居。”

心印道:“可又来了,前两天和尚还到过新昌里李姑臧的寓所,不过是聊称幽静而

已。”

“我说过这是他的新居。”

“新旧之间相差太悬殊了,李姑臧别说是尚在候选,就是放了度文尚书,也不可能在这

两三天内,置下这一片金碧辉煌的连云甲第,这不是你的神通广大吗?”

鲍十一娘笑道:“这是什么证据,列位老爷听得懂吗?”

洪畴忙道:“不懂!不懂!和尚别卖弄禅机,快说出来让大家听个明白。”

心印笑道:“姑臧子突然暴富,就算他在地下挖出了黄金,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抖成这

个样子,只有千载炼狐,才能点铁成金,幻化山林,鲍娘子,说你千变万化,也逃不过贫僧

法眼,这下子你可承认了吧?”

洪畴大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十一娘,这下子可叫和尚抓住了尾巴,显出原形了,

你快从实招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鲍十一娘本想把话题扯开的,那知又回到本题上来,正在为难之际,忽而门口有人接

道:“十一娘虽非千载炼狐,却真有点铁成金,幻化无常的神通,兄弟能够由陋室而移居华

堂,乃是一番奇遇,而这段奇遇,完全拜受十一娘之赐,兄弟将各位请来,正是要与诸君共

享。”

说话的是李益,他被崔允明由门口拉了回来,唯恐鲍十一娘无以为词而预泄了底细,而

且来得恰是时候,解了鲍十一娘的围。

心印忙道:“姑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笑道:“先让你闷一下子,因为这番奇遇太曲折了,从头道来,不是三言两语说

得完的,每位讲一遍,兄弟可没有这么大的精神,还是等到大家到齐了,兄弟做一次说吧,

而且还有仰仗诸君之处呢!”

他很懂得群众的好奇心理,吊足了胃口,就是秘而不宣,害得那些人一个个心痒难搔。

好容易等到快上灯的时候,客人都到齐了,盛筵摆开,李益很会做人情,他先商得了郑

净持的同意,各投所好,用彩盘装了一包包的珍玩小品,每人送上一份。等大家都收下了,

他才把盛装的霍小玉请了出来,向大家介绍道:“这是荆人霍氏小玉,各位见见!”

大家都为霍小玉的艳色震惊了,一个个张口结舌,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

霍小玉楚楚堪怜地裣衽作礼后,才依着李益的教导,红着眼眶道:“弱女不幸,备受豪

门欺凌,虽蒙李郎仗义,得侍巾栉,但不敢以正室自居,仅希冀能得一枝之托而已,且异日

安危难测,尚祈诸君子一伸援手。”

底下才把她母女的遭遇,以及委身李益的情由,约略地说了一遍,把一批名流都听得呆

了。

李益是个很懂得制造气氛的人,他以戏剧的手法,介绍了霍小玉,再由霍小玉自述身

世,引起大家的同情,他自己却在一边推波助澜,等小玉说完了,才接着道:“郑夫人矢志

孤节,见凌于豪门,君虞虽一介书生,亦为之愤然不平,故以身任护花之责,庶几免使弱质

飘零,诸君皆性情中人,想必也不忍坐视,君虞所望无他,只求在口碑上作一道义之声

援。”

虽然有的人心里难免怕得罪王府是否上智之举。但在这个时候,却也不便表示了,而几

个年轻人更是激于义愤,慷慨陈词,以为后盾。

李益很聪明,见目的已达,就不再继续推展使事态扩大,笑笑道:“多谢各位支持,郑

夫人并不贪图王府权势,只求个安身而已,所以各位也请记住,今日乃君虞邀知己小酌,不

是为王府招赘,这里是君虞书寓,也不是王府别业,玉娘为君虞红颜知己,非李氏室妇,为

了顿全王府门第,我们已经委屈求全至此,如果王府再不肯放过,似乎也逼人过份了。”

洪畴最容易冲动,拍着胸膛大声道:“没问题,君虞,如果霍王府再来纠缠,我们大家

联名告到宗人府去,也让他们这些世爵知道读书人不是好欺负的。”

李益笑道:“兄弟已有对付之策,但求息事宁人而已,真到万不得已时,再请各位申张

正义,兄弟还有一件事向各位报告,就是十一娘自今日起,收帜脱籍,洗尽铅华,告别乐坊

了,我们该为她一贺。”

于是大家又举觞为鲍十一娘道贺,只有心印哭丧着脸道:“鲍娘子,你实在偏心,姑臧

子年纪还轻,和尚却已经年过半百,有这种好事你该先为和尚打点才是。”

鲍十一娘笑道:“大和尚,亏你还晓得自己年过半百,你也该照照镜于,看自己配不

配?”

心印笑道:“玉娘子天仙化人,和尚自然不敢高攀,可是和尚一直在痴心等着你为洒家

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娘,好还俗成家的,那知道你也收摊了,今后不仅相思无由寄,连小和尚

也耽误了。”

众人哄堂大笑,洪畴道:“心印和尚怎么思凡了!”

心印道:“唯一的一条返尘之路,也被鲍十一娘给打断了,和尚纵有思凡之心,也只好

光棍到底了。”
10#
 楼主|孟良 发表于: 2009-9-19 15:54:25|只看该作者
由于这一个笑话,敞开了欢笑的气氛,场面顿时热闹多了,妙语如珠。笑话一个个出

笼,有荤有索,而且妙在谈的笑话,听了不会使人脸红,使得霍小玉又经历了一个生活面。

席散人终,她跟李益回房,才无限满足地娇倚在十郎身上道:“十郎!你的这些朋友真有

趣,这所园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父亲在世时,也在这儿宴过客,客人来得多上几

倍,却没有像这样愉快过。”

李益轻轻一叹道:“衣冠云集的宴会我也参加过,宾主都是衣冠楚楚,揖升而进,循秩

品而坐,菜不过浅尝即止,酒不敢过量,谈话不敢高声,行止不敢逾矩,战战兢兢,那里说

得上是宴会呢,简直是受罪,可是这种罪还是非受不可,有的人巴结门路,想挤一席还不可

得呢。”

霍小王道;“为什么呢?”

李益道:“为了权势,下官奉上宪之召,能够受到邀请,就证明他在上宪心中还有点分

量,怎不沾沾自喜,像今天所邀的客人,都是长安市上不得意的人,个个都是牢骚满腹,所

以无拘无束,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们不都是名流吗?”

李益叹道:“文人列入名流,就是不得意,春风得意的人,绝不会成为名流。”

霍小玉道:“这我不同意,天宝年间的李太白,不是一样的放荡不羁,还不照样能名动

帝都?”

李益苦笑了一声道:“青莲居士豪情够了,醉草吓蛮书,曾令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丞

相磨墨,可是他的结果又如何呢?仕途困顿,仅以诗名扬天下而已。”

霍小玉沉吟片刻才道:“十郎!你准备做那一种人?”

李益想想道:“我不想做一个名士。”

“可是你交往的都是名士呀!”

李益叹道:“那只是一个过渡时期,在长安要想扬名,就不能不接近名士,要想在宦海

中立足,也不能得罪名士,这些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那么你今天邀集他们只为了对付王府了?”

李益道:“也不尽然,我不能全靠他们的,别看他们在席上慷慨激昂,事情真要闹大

了,他们说不定会袖手旁观,一个屁也不放,我只是让王府知道,我有这批朋友撑腰,也让

王府知道,你已经属于我了,真到事情临头,还得靠我自己的。”

霍小玉歉然地道:“十郎!为了我们母女,使你受累很多,只是我希望你不要真闹起

来。”

李益笑笑道:“你放心好了,不会闹大的,尤其是经过今天这场宴会王府也不敢再用压

迫的手段了,那些人虽然帮不上大忙,却最会传递消息,长安市上都知道你我的事了,王府

跟我斗大不上算,俗语说:『穿鞋的不跟光脚汉斗』,这一点他们很清楚。”霍小玉想想又

道:“你的这些朋方以后还会来吗?”

李益道:“如非必要,我不想再跟他们多来往,常跟他们混在一起,固然能使当朝侧

目,但也会使人有敬而远之的感觉,我就别想爬上去了。”

霍小玉有点惋惜地道:“那多可惜,我倒很喜欢他们,跟他们相处在一起很愉快。”

李益轻叹道:“我也知道,但天下事很难十全十美,欢乐能磨尽壮志,而且我也不能跟

他们比,他们都有殷实的家产,可以不求进取,我还有一个家要维持,有一个母亲要养

活。”

“十郎!我有钱,养家的事你可以不必顾虑。”

“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霍小玉幽怨地道:“十郎,现在还分什么你我呢!”

李益笑了笑道:“就算你的钱可以通用吧,但我母亲辛辛苦苦把我扶养成人,期望我光

祖耀宗,我总不能拿了你的钱去对她的报答吧?”

霍小玉这才低头不语了,李益笑笑道:“你生在王侯之家,足不出门,只不过见了几个

疯子就觉得有趣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以后我有了空,可以带你到处

走走,你就知道这世界有多可爱了。”

第二天,李益带了二十万贯钱,送到鲍十一娘家里,但见她正在收拾行李,不禁愕然问

道:“你要走了?”

鲍十一娘苦笑道:“是的,我虽然收了蓬,但长安市上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我那儿子坚

持要我搬回去。”

李益想想道:“这是对的,要收就收得彻底,否则有些旧日相识,不知道你收了场子,

仍然找上门来,使得大家都难堪,你那孩子呢?”

“跟他老子先回家去了,我在这儿等着再见你一面。”

李益怔了一怔,鲍十一娘凄然地一笑道:“十郎,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只想见你

一次,跟你告别,而且是永远地告别。”

李益叹道:“这又何苦呢?我们仍然是朋友,你的家虽离长安不远,我可以经常去看看

你。”

鲍十一娘毅然地摇头道:“不!你我缘尽于此,今日一别,大家就是路人,希望你别

来,来了我也不认识你。”

李益道:“那是为什么呢?”

鲍十一娘道:“因为从今天起我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母亲,做个好妻子,把以前的一切都

忘记。”

“我们不同。”

“是的,我们不同,在后来相处的一段日子里,你没有把我当个娼女,我也没有视你为

客人,所以我才要求有此一会,这是一个可怜的妇人最后的一个要求。”

李益叹了口气:“十一娘,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今天送钱来给你,二十万钱是郑夫人谢

你的,另有两万是我的私蓄,我知道太少了,但目前我只能拿出这么多,小玉的钱我不想动

她,除非是为了打点选官的事,我才准备向她相借,但后来我也一定要还给他。”

鲍十一娘微微一怔道:“这么说来,你根本不打算跟她长相厮守!”

李益摇摇头道:“不,我没有这个打算,但我必须要为她设想,她不是我的正室,如果

将来无法为她正名脱籍,她始终是王府的家奴,因此扶正的机会也很渺茫,我虽然玩了一套

伪造脱籍的把戏,那只是唬唬王府的人,真到了大堂上,我绝对站不住脚的。这点你该清

楚。”

鲍十一娘点点头,李益道:“我是个独子,也不可能久久不娶,等我的官职派定后,我

母亲一定会为我设法择配的,而我地无法推辞,所以我必须为小玉留个退步,万一我娶的人

对她不能相容,我只好跟她有实无名地守一辈子,我绝不负她,遗弃她,但也不能整天守着

她,所以我不动她的钱,让她的生活不会有匮乏之虞。”

鲍十一娘叹了口气,道:“看来只好如此了,但你在老夫人面前最好先提一提。”

李益苦笑道:“我不必提,长安市上李家的亲戚多得很,经过昨天那一会,消息很快就

会传到姑臧老家去,不出多久。我母亲就会有信来的。”

鲍十一娘想想道:“那这两万钱你还是留下吧,我既然准备回去安安份份过日子,有净

持姊给我的二十万也足够了,假如不用小玉的钱,你手头并不宽裕。”

李益笑笑道:“这个你就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多少也是个名人,名士有个好处,就是

弄钱的路子宽,坐在家里都会有钱送上门来,钱你还是拿去留着,将来为你的孩子打点一下

也是好的,他不能跟我比,一官之求,非钱不可,如果我再宽裕一点,我会继续邦助你

的。”

鲍十一娘感动地道:“谢谢你,十郎。”

李益笑道:“别说这种话,十一娘,我们是好朋友。从前是,将来也是,因此我不希望

今后成了路人,即使不见面,但我会想念你,希望你也会想念我。”

鲍十一娘哽咽道:“我会的,我嘴里说忘了你,其实那里忘得了!”

李益道:“我们既然是以情互为联系,现在我想爱你一次,真正的爱你一次,出乎至

情,发乎本心的爱你,希望你也以同样的心情来接受,然后大家在愉快的心情下分手,虽然

不长相斯守,但我们的感情仍是存在的。”

窗外的日影渐偏,李益道:“该散了,十一娘记住,我们是好朋友,很亲密的朋友,假

如你不希望我去看你,也请你有空来看看我。”

鲍十一娘点点头:“只是我们不能这样相聚了,跟令堂一比使我感到很惭愧,我忽略了

自己的责任。”

李益一笑道:“那倒不必,各人的际遇不同,因此各人处事的方法也不必相同,在你说

来,你已尽了最大的本份,你是不是现在就走?要不要我送你?”

鲍十一娘摇摇头:“我订了一辆车子,天黑时来接我,赶闭城前出去,二鼓前到家,我

的汉子会在城外接我,不要你送了!”

“干吗要这样晚才到家?”

鲍十一娘笑道:“净持姊给我约二十万钱,在乡下是笔大财富,我不想让左邻右舍看见

我带这么多的钱回去,我们家虽然称不起是个富家,但亲戚们更穷,我不想使他们太眼

红。”

李益轻轻一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李益走到外间,看见箱笼堆上搁着一具精制的镶玉琵琶,用手指一指道:“你把这个带

回去?”

鲍十一娘道:“是的,这是我从薛驸马家里带出来的唯一纪念了,今后的寂寞岁月,完

全要靠它打发了。”

李益轻叹一声道:“十一娘,如果你舍得,就把它送给我,让我为你保存吧。”

鲍十一娘微微一怔,李益又道:“它在我身边,比在你那儿有意义多了,我看见它,睹

物思人,是一份美丽的怀念,它在你那儿,带给你的尽是伤感的回忆。”

鲍十一娘思索片刻,感动地点点头:“我明自你的意思,可是我怎么办儿?从早到晚,

我又做些什么呢?田里的事不用我去做,家里的事也不用我操作……”

李益笑笑道:“假如你要找的话,你可以找到很多可以做的事,每一件都比沉浸在回忆

中愉快,记住,你回去是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不是躲在旧的阴形里。”

鲍十一娘终于笑了,笑得很妩媚,但也很爽朗。拿起琵琶往李益手中一塞道:“送给

你!”

李益一手接住琵琶,另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脸颊道:“这才对,你该经常的笑,只有笑

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鲍十一娘。”

揽着她的柔肩,在她的额角上轻轻一吻:“现在你可以送我到门口了,只要你能常留着

脸上的笑容,你就会发现世上并没有值得伤心的事。”

柔顺地,相偎着,两个人到了门口,李益放开她走了,踏着偏西的斜阳,那身影显得异

常潇洒。

鲍十一娘是想笑的,但泪水已盈眶,她尽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却异常僵

硬。

她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了,最多,大家只能在记忆中投下一个影子,但也只是

一个影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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