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石窟的世俗与诗意

──四川石窟：当之无愧的中国第一

　　主持人语
　　千百年来，中国的史学家和教科书提及石窟言必称北方的敦煌、麦积山、云冈和龙门，但是石窟艺术研究专家刘长久却认为，四川石窟无论从总数还是分布区域、艺术成就，都当之无愧的是全国第一，而四川石窟之中，又以安岳大足最具代表性。其中原由，请听他──为我们道来。
　　本期嘉宾
　　刘长久，著名石窟艺术研究专家，四川省社科院哲学文化研究所研究员。1944年生，四川自贡市人，1969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绘画系中国画专业。长期研究中国宗教艺术及考古，主要著作有《安岳石窟艺术》《南诏和大理国宗教艺术》《中国西南石窟艺术》《中国石窟雕塑全集·四川、重庆卷》《中国石窟雕塑全集·云南、贵州、广西、西藏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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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时间: 2010-7-26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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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奇特现象
南朝造像成都最多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听人介绍您有一个研究结论，认为四川的石窟，无论从总数还是分布区域、艺术成就，都当之无愧的是全国第一。
　　刘长久（以下简称“刘”）：是，我在很多文章中谈这个观点。实际上四川的石窟造像完全可与云冈、龙门石窟鼎足而三，只是千百年来中国的史学家和教科书提及石窟言必称北方的敦煌、麦积山、云冈和龙门，忽视了四川石窟在中国石窟史上的位置。
　　记：四川一些岩壁上有不少精美绝伦的石窟造像，它是何时现身的？
　　刘：应该是南北朝时期，公元5世纪。之前石窟是随着佛教从新疆葱岭进入西域和河西走廊，初期按印度的石窟寺方式造像，印度很热，僧侣们造了洞窟，在里面坐禅修行，观想念佛，凉快。但西域沙漠里没有石头，所以最初的新疆克孜尔窟、敦煌莫高窟都是以壁画和泥塑为主。后来甘肃麦积山、炳灵寺石窟已经有石雕造像了。现存的石窟北魏时期最多，这和北魏一些帝王推崇佛教有很大关系，后来石窟传到中原，在山西大同造了云冈石窟，洛阳造了龙门石窟，气势雄伟，肃穆庄严，追求皇权与神权结合的境界。这时凿窟造像的风气越来越浓，但主要集中在北方和中原。
　　记：南方和四川有没有较早的？
　　刘：有，六朝之都南京栖霞山石窟有些南朝的造像。四川最早的石窟是广元千佛崖，始建于北魏末年。另一个比较奇特的现象是成都万佛寺，万佛寺的南朝造像在全国最多。
　　记：为什么说是最多？
　　刘：从现有的南朝造像来看已经很少了，栖霞山石窟毁得很厉害，而且数量不多。浙江新昌的剡溪大佛，只有一个了。成都万佛寺不是石窟，因为成都没有山，它属寺观石刻造像。万佛寺遗址在现在的西门外，清末农民挖地突然挖到佛像，后来先后四次出土了大批石造像，简报上说是200多件，很多是残件，有唐代的，从造像题记上看南朝最多。最早一件，南朝宋元嘉二年(公元425年)的造像碑已流到国外，现藏巴黎博物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又在童子街、商业街、西安路出土一批南朝造像，这些造像大多数保存在四川省博物馆，省博现已展出部分万佛寺造像。
　　记：好像彭州的龙兴寺还保存了一些南朝造像？
　　刘：对，那是彭州龙兴寺要建一座舍利塔，1994年拆除古塔地宫时，发现了10尊南朝的造像。另新繁、新都、绵阳等地都有南朝造像出土，所以说成都保存了中国最多的南朝造像。
　　记：您怎么看成都万佛寺造像？
　　刘：它在国内石刻造像中占有重要地位，不少精品多次拿到国内外展出，收入各种图录。比如它的观音头像，阿育王像，雕刻精美, 艺术手法活泼隽逸，受北方影响很小，相反可以看到它与四川汉代石刻的传承关系。我们知道四川汉代经南方丝绸之路与缅甸、印度相通，佛教造像早在东汉就在乐山一些陵墓墓室中出现。

两次机遇
石窟艺术中心唐代入川
　　记：石窟在四川兴起是哪个年代，当时入川的路线是怎样的？
　　刘：广元是四川北大门，受北方影响，最早凿窟造像。四川的石窟大多数是从唐代开始营造，路线是由广元进入巴中，巴中的南龛、西龛、水宁寺和北龛，都有隋唐作品，然后由巴中进入安岳、大足。中晚唐时期，石窟造像在四川东南西北遍地开花，几乎每县都有，而且出现了很多精品如乐山大佛、安岳卧佛、夹江千佛崖、邛崃石笋山、蒲江飞仙阁、荣县大佛等。与此同时，北方的石窟自唐代已衰落，盛唐后北方再没有大规模开窟造像，而四川石窟的繁荣，从唐、五代一直延续到两宋，最后到大足达到辉煌。
　　记：我的朋友萧易有个说法，他说北方、中原的石窟写下了中国石窟史的上半部，四川是写完了下半阕。
　　刘：完全可以这样说，无论从数量规模，分布点，以及造像的精美程度四川都是最好的。
　　记：四川的下半阕超越北方没有？
　　刘：最初广元、巴中石窟还带有云冈、龙门的痕迹，即皇家色彩。晚唐后特别是两宋时期，四川的民间化世俗化特色非常突出，在题材选择、造型技巧、审美情趣等方面都超越了北方，我才把它称为中国后期石窟的代表。
　　记：北方石窟衰落是什么原因？
　　刘：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北方已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哪有心思造像呢。而四川恰好有两次机遇，安史之乱唐玄宗到成都避乱，晚唐黄巢起事唐僖宗跑到成都躲避，都带动了很多文人、僧侣、画家、雕塑家入川，四川的绘画和石窟艺术大盛。比如成都大慈寺，当时玄宗赐田一千亩，史书记载有8500多间房屋，1000多堵壁画，留下全国知名画家六七十人的作品。唐代还有一个说法，叫“扬一益二”，四川虽处西南一隅，但它既安定也很富庶，必然带来文化的高潮。另外四川盆地山多石头多，也带来了雕刻的便利，所以从唐代起中国石窟艺术的中心自然转移到四川。
　　记：南方的江浙地区经济也很发达，为什么没有四川石窟多呢？
　　刘：就是我刚才说的，玄僖二宗到成都来了，假如到杭州就不一样了。那时四川很多造像都题记了玄僖二宗入蜀时带来的艺术家的名字，如张南本，他们给四川带来很多北方的粉本，丰富了四川石窟造像的题材。

安岳大足
集中国石窟艺术之大成
　　记：您说四川石窟遍地开花，为什么唯独安岳大足最具代表性？
　　刘：代表性主要是多、精、美。安岳是目前已知的中国石窟造像最多的县，发现石窟200处，造像10万余尊，主要在盛唐至北宋末近400年间，以唐的宏伟和宋的精美著称，在中国石窟艺术史上具有上承云冈龙门，下启大足的特殊地位。而南宋时的大足宝顶山石窟，气势磅礴，上万尊造像就如同镌刻在500多米崖壁上的连环图画，前后内容连接，造像无一雷同。所以安岳大足是集中国石窟艺术之大成者，宝顶山那时就是佛教圣地，有“上朝峨嵋，下朝宝顶”之说。
　　记：安岳大足是比较贫瘠的地方，恰恰宗教还那么兴盛。
　　刘：这跟晚唐五代一些信仰者和高僧推动有很大的关系。这个时期有个叫柳本尊的居士是个传奇，传说乐山有个小吏在柳树下捡到一个弃婴，就抱回去养，以柳为姓。长大一点，小孩见到寺庙就很虔诚，也不喜欢吃荤腥，后来去峨眉山拜佛，有所感悟，就先后在成都、弥牟学习密宗，苦行修炼，虽没出家，也招了徒弟，他又采取“自残形秽”的方法来教化众生，在四川知名度很高。
　　还有南宋大足人赵智凤，这时柳本尊已经死了200多年。赵智凤10多岁落发为僧，外出云游3年，受了柳本尊的影响，回乡就传柳本尊法旨，在大足组织营造宝顶山石窟，前前后后一共70多年，形成了现在这样的规模。柳本尊被称为四川密宗第六代祖师，安岳的毗卢洞和大足宝顶山都刻有柳本尊的行化十练图。
　　记：现在大足名气很大，安岳默默无闻，您看来哪个更好一些？
　　刘：安岳大足毗邻，两县渊源很深，风格相同，所以安岳大足并称，相比之下安岳造像早一些，技巧更高一些，但比较分散。大足虽只有5万多尊，但它有集中优势，所以国家考虑世界文化遗产选中大足是有原因的，特别是大足的北山和宝顶山，当时是有计划大规模营造，按密宗题材像连环画故事营造出来，在全国没有，确实是中国晚期石窟一个典型。
　　记：有人说安岳是四川宣传不够，所以至今默默无闻。
　　刘：现在为了搞旅游，宣传上都有些问题。比如上世纪末，在属于今天大足的尖山子发现了唐永徽元年的石窟造像，这是初唐的。而过去说大足只有晚唐造像而没有初盛唐的。实际上这个地方过去属于安岳，用今天的行政区划来说历史，是不妥的。大家知道大足历史上都属四川，只是1997年川渝分家才划归重庆。

地方特色
民间化和世俗化的神
　　记：安岳大足的石窟，功能上和早期石窟有什么不同？
　　刘：早期的石窟主要是用于僧侣坐禅修行和信众礼佛，安岳大足的已经不是用于修行，严格说是一种依山凿壁的摩崖造像。用今天的话说，它是一种大众传播的方式，就是用形象来宣传教义。佛教传入中国的时候，中国人曾把它叫做“像教”，它比任何一种宗教都善于运用形象来宣传经义。
　　记：唐以后到两宋，南方其他地区造像是什么状况？
　　刘：在五代时期造像极少，江苏浙江有一些，江西福建数量也不多。比如杭州，按说经济很发达，飞来峰灵隐寺元明时期造像多一些，精美程度比四川差远了。
　　记：您最后点评一下，四川石窟的艺术风格。
　　刘：最有地方特色，最有代表性的是五代两宋时期的安岳大足的造像，这个时期不管是佛还是菩萨，这些神像雕塑得都很民间化，世俗化，有的宛若一个农妇的形象，包括大足宝顶山俗称的“养鸡女”“吹笛女”，非常具有四川特色，鸡笼和现在四川农村的鸡笼一样，那个“养鸡女”造像表现的是一位农家少妇掀开鸡笼，两只鸡正在争啄一条蚯蚓的场面，充满诗意般的乡村风情，造像的艺术风格非常写实。
　　大足还有一组父母恩重经变相，共44尊造像，上部刻贤劫七佛半身像，下部中央刻投佛祈求嗣息图；左右连环画般刻出父母含辛茹苦抚育子女的10组雕像，情节连贯，形象生动，感人肺腑，是佛教完全中国化的典型形象。
　　还有安岳毗卢洞的“紫竹观音”，堪称全国罕见的石刻珍品。一个少女背靠浮雕的紫竹和柳枝净瓶上，蛾眉上竖，凤眼下垂，直鼻微隆，朱唇略闭，右腿翘起，世俗风味极浓，又具女神仪容，人们称之为“东方的维纳斯”。
　　记：它们在艺术上已经出神入化了。
　　刘：是，雕刻手法更加圆润。北方造像大体雕了轮廓以后，以阴刻线雕为主来表示衣纹，比较简洁。到了两宋就很圆润了，特别是安岳华严洞十二圆觉，那种神态、衣饰、绸缎的质感，完全达到了泥塑的效果。唐以前的造像是神性大于人性，在唐是走向神与皇权合一，到了安岳大足就脱离了神性和皇家色彩，佛从天上拉回了人间，完全世俗化了。

采访手记
　　（2010年7月14日 成都）
　　采访刘长久先生是一件偶然的事。一次和同事偶然聊起石窟，心竟被这古老的艺术倏地一震。我觉得奇怪，多年前仰望岩壁佛像的那种说不出来的触动又被勾起来，一定得采访刘先生。但石窟艺术博大精深，怎么和他对得上话？于是只有恶补，在家里关了3天。
　　想想这也是人类历史上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当中国的丝绸沿着丝绸之路源源不断抵达地中海岸的古罗马时，佛教也从印度沿着丝路传入中国。随着佛教的传入，一种由印度民族创造出的艺术──健陀罗与马土腊雕刻艺术亦传入中国；而印度的健陀罗造像的源头还可追溯到古希腊。难怪我们早期石窟的佛陀是高鼻梁、水波纹螺发、袍服厚重──原来公元前三世纪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东征，用血和剑给叙利亚到印度河流域带来了希腊文化。刘先生说，那是印度人用希腊的艺术和阿波罗形象表达对佛陀的敬仰。
　　从希腊到印度，再从印度到中国，与中国秦汉以来的雕刻艺术相融合，最后再从中国到日本及东南亚。2000多年来，东西方文化以石窟艺术为媒介，以丝绸之路为通途，使几个文明古国的文化携起双手。实际上中国的石窟艺术凝聚了世界上几个伟大民族的智慧、审美意识和理想，它是几个古老国家的文明相融合的产物。
　　我到过北方一些地方，在石窟佛陀进入中国的1600年来，北方以至中国曾经是战乱频仍、割据林立、经济动荡、天灾不断的地区和国度，也就不难理解佛教何以在整个中国能够迅速传播了。世界上三大宗教均是在社会动荡、百姓苦不欲生时得以广泛传播的，其中道理既复杂又简单。刘先生说，安岳大足石窟之所以兴盛，也是地方贫瘠，造像更多是百姓割地捐资，甚至仅有的一点东西也奉献给寺庙，透着的是虔诚。我想当地的工匠世家，也是体恤民苦，将自己的生命、信仰灌入其中，所以那里的佛陀才从神界皇家回到人境，显示出一种人性之美，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