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论《红》

之一论《宝玉挨打》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鱼引第三回《西江月》 未行文之前，有武当山人、胭脂等催逼笔会文章话题，胭脂性善欲鱼尽尤三与珍琏蓉之斗，然鱼幼时曾受父母皮肉之苦，耿耿于怀，故心中自有回目，曰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武当曰，若作此回，须先览夜看资料之《贾宝玉的出家》（张天翼），鱼视之大喜，莫非所见略同耶？ 如同很多人很多次说过的那样，红楼一书，随意翻开任何一回任何一页，仔细阅读任何一段，认真研究任何一句一字，总是引人入胜，释不得手，闭不得卷。只是鱼才思有限，心嘴木纳无巧舌如簧，自好拣所识一紧要处为文以记之，未免不唐突曹翁和后来学者高人，然尺长寸短，心虽有千言万语，万言千语，也只好付之于此一文，夜看诸位切莫笑谈。 这第三十三回回目题为《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意思是说正文内容中贾环使坏搬弄是非，贾宝玉因为“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种种不肖被笞挞。故事如此简单，细节却非常复杂。表面上看，是宝玉挨打，是父母教育子女，实际上是宝玉为代表的真性情与假性情之间的矛盾冲突的高潮，是矛盾激化后不得不解决的一种方式，宝玉挨打是曹翁注定了的宝玉身体的灾难，说到底就是宝玉命运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张力消耗。 可以说，曹翁为策划这场矛盾，费了许多心机，不惜从第二十八回开始就着手为宝玉设套，蒋玉菡情赠茜香罗给宝玉也给宝玉留下了挨打的隐患；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末和黛玉闹矛盾，惹老太太生气，让我们看见了不详的阴云；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中脚踢袭人，宝玉不正常地又犯一个错误；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又和晴雯闹矛盾，晴雯撕扇的声音虽然清脆，却无法回避破碎的痕迹；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宝玉脖子上的绳索又拉紧了一层，一阵紧似一阵。就这样层层加码，让人透不过气来，好像要下一场暴雨，提前几天就开始升温、积云、降温，直到金钏死了，一场暴风雨终于来了，黑压压的，汗在浑身流淌，却没有办法从毛孔中挤出来，压抑的很，我想，任凭宝玉多大能耐，是躲也躲不过去，那雨只有瓢泼似的下下来，砸到宝玉的身上，流进宝玉的心里，内心蓄积的物质或化作汗挥发，或化作眼泪滴落。难怪庚辰本批注引明显汤祖的怀人诗说，“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经过前面几回的孕育、滋生、变化、加码、整合，终于水到渠成，宝玉挨打的戏就不得不开演了。为了把这场戏看的仔细，我把这个回目分成几个场次：第一场，贾政生气。说宝玉会过雨村回来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五内摧伤，被王夫人数落教训，出来后正茫然不知何往可巧儿和贾政撞了个满怀，贾政一则看见宝玉垂头丧气，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二则怪罪宝玉见贾雨村出去迟了；三则宝玉见雨村时候葳葳蕤蕤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只此三点，贾政见宝玉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倒生了三分气。贾政这气不是凭空而来，合情合理，有理有据。此时，鱼猜想，你宝玉不挨打都要挨骂。 第二场，长史讨琪。我等正在为宝玉着急，偏偏麻烦就来了。只听见忽有人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只有一面思考，一面令“快请”，那忠顺亲王府里长史官奉王命有事相求，要贾政转谕宝玉，请将琪官放回，贾政听了这话给气蒙了。宝玉先是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才被唬了一跳，忙推说 “实在不知”,说着便哭。长史官揭底，指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宝玉腰里的证据，宝玉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只有据实招供。蒙侧批说，宝玉其人，爱之有余，岂可挞之者？用此等文章逼之，能不使人肝胆愤烈以成下文之严酷耶？宝玉那一哭也哭的蹊跷，我想虽然免不了有害怕和向贾政示弱的成分之外，另外还有深意，在鱼看来，宝玉那一哭，虚为琪官，实为金钏，明是委屈，暗是伤心。 第三场，贾环使坏。贾政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盛怒，贾环便乘机将“王夫人羞辱金钏之死”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编成“宝玉强奸不遂，金钏儿赌气投井”的故事，贾政喝令家刑伺候宝玉。此处蒙侧批上说，“再逼下文，有不得不尽情苦打之势”。到此处，我们再回头去看看贾政的情绪神态一路上来是如何变化的：──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 贾政听了惊疑…… 贾政气的面如金纸…… 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 如此再三这般地再三渲染，宝玉这顿打不挨又如何？有老太太呵护又如何？中间夹杂一个老姆姆的搅局，老姆姆的搅局搅的宝玉心慌意乱，搅的我们口干舌燥。 第四场，母亲哭子。在我们看来，贾政把宝玉打也打了了，就该就此罢休了，竟然没有料到，贾政见王夫人进房来，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还要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爬在宝玉身上大哭，不觉失声大哭起 “苦命的儿”来。这一哭不要紧，到让李纨也陪进来掉眼泪。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这一段，我们一面理解母亲呵护儿女的心情，另一面也看清楚王夫人呵护宝玉的本质，都只为自己的“靠”。 第五场，贾母开交。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贾母一面说出请贾政入瓮的话，一面又记挂宝玉进来看。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贾母含泪让贾政不出去，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这一段贾母的言论可谓是死打烂缠的，看似无理，实则有理。在那种情况之下，到哪里去找道理呢？不是道理的道理就是道理，如此来做方是一个解法。当然，文中“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一段，让我们知道宝玉和其父亲的矛盾有多深，为此受了多少皮肉之苦。下面我们再回头四、五场次中，贾政的表情：──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 贾政听了，也就灰心，…… ── 这里鱼也有些疑问，既然贾政认为教育宝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怎么打了宝玉，他自己还要流泪大哭呢？打了儿子的身，痛了父亲的心，自然有这个道理，可是隐约从字里行间反映出来的意思却有不仅限于此。我们依文章开始鱼所引《西江月》的角度来看，宝玉随罪至该打却不致受如此酷刑。《西江月》甲戌眉批提示我们：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再回头去看看，贾政思忖宝玉“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由此可以推测贾政眼中宝玉还是有慷慨挥洒谈吐的；再联系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政眼中的宝玉，总体影响是贾政还是欣赏宝玉这样一个儿子的。 分析这次重打宝玉的两个罪名，一是“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二是“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是内外惹事，都牵涉到红楼梦王国的本质秩序。我们翻开《红楼梦》成书的清代，看看那时侯的礼法制度，清律规定“教令可从而故违，家道堪奉而故缺，须祖父母、父母亲告，乃坐”，我们知道教育子女本来是一个道德问题，但是为了保证父家长在家庭的绝对权威，清代礼法对子女行为做了硬性的规定，赋予父家长统治子女的诸多权利。其中一项权利就是父家长对子女的教令权，这就把子女完全置于家长的管辖之下，子孙日常起居必须小心谨慎，要是忤逆父母，不听教令，可能随时面临被送官法办；清代的法律还不允许子女有财产处置权。此外，《大清律例·刑律·犯奸》做出“杖八十”的规定。所以，宝玉挨打是因为宝玉侵犯了贾政的权利和清代法律的规定，否则贾政就要承担责任，贾宝玉的行为同时也危及了以贾政、王夫人为代表的阶层利益。 第六场，袭人审案。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便走出来到二门前找了焙茗来细问原因，焙茗推测说琪官的事多半是薛蟠告发的，金钏儿的事是贾环说的。这都是宝玉挨打这场戏的尾声了。可是袭人的委屈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鱼以为，袭人对自己没有尽到自己保护职责在宝玉挨打时候想帮忙却帮不上忙感到委屈，也为袭人可能面临王夫人的责怪感到委屈。袭人从焙茗的推测出来的薛蟠告发，有为后文流下伏笔，也为后文中做探望挨打后的文章流下伏笔。 曹翁为宝玉一层一层累加起来的压抑、罪责、呵斥、逼问、棒打、保护，在宝玉挨打的故事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故事在袭人的审问中落下帷幕，然而宝玉挨打的故事却成为《红楼梦》全书的一个经典，成为红楼梦王国的一个经典，也成为宝玉人生成长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类似这样牵涉荣国府从老太太、贾政、王夫人、李纨、贾琏、王熙凤、三春、钗黛、贾环、薛姨妈再到丫鬟、小子、清客等一干人物统一出场的故事，在全书很难找到更多的场面，宝玉们和贾政们的矛盾如此直白地表现出来也是绝无仅有的。 从此以后，与宝玉有关的人都可以随时提起这件事情作为典故来打击宝玉，那一句“仔细你老子不棰你”也成为戏谑宝玉的经典名言，宝玉这一顿打象一个伤疤也给宝玉心灵留下阴影，也使宝玉的目光变的比较深邃和现实，不得不抛弃自己内心的幻想，一步一步地朝着悬崖迈进，从此走上一条彻底决裂的道路。这个故事在此后一回一回情节中的作用随时被显现出来，让我们忽视不得、忘记不得、深究不得。 这个分水岭的故事对于读者理解《红楼梦》全书，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我看宝玉挨打，看的我双眼发花、腿脚发麻、两股战战、筋骨作响。今天，我们作为一个从童年、少年走出来的人，联系自己少年的顽皮和淘气所受之苦，又怎么不能理解第三十四回中宝玉那皮肉虽疼，心意尤喜的“糊涂话”呢？从这个角度讲，宝玉挨打挨的好，陪上那么多人的眼泪，挨的有档次，因为他的挨打已经成为许多人心中“挨打历史”长河的千古一绝了。

细微处见博大，阐述中见深远。很有启发性。

对贾政分析得好，这些细节极容易被忽略。以前印象中贾政就是个封建制度的卫道士，和宝玉是完全站在对立面的。你这样一分析，这个人物便更真实，合理了。

抽时间再读读红楼，不然和鱼翁没有共同语言了啊

说这些。

99480517(蕊寒香冷) 14:47:24 你的关于红楼的贴，认真看了，见解很透彻，喜欢 66339343(成都萧枭) 14:47:45 你对哪个什么什么的丫鬟的评论,很有独到的见解 24301478(老鱼翁) 14:47:55 99480517(蕊寒香冷) 14:47:24 你的关于红楼的贴，认真看了，见解很透彻，喜欢

谢谢，看贴就是爱护我这样的文学青年。

呵呵,鱼翁,穿的什么蓑衣?如此庄重华丽.

去年飘荒诞地写了一篇,鱼翁指教指教:

dispbbs.asp?boardID=6500&id=1777

先回复你7贴，自己去看吧。

一点都不活跃哦，老鱼翁？？？

老鱼论红接着开讲哈。

对“黛玉葬花”一节，你认为浪漫吗？对于这个问题，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答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我欢迎你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