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张网(新人投稿)

　永康在邻村读完初中回家后起，就不太爱说话了，只喜欢独自坐在屋檐下，看爹用木梭子飞快地织网。不大的院子里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鱼网。屋里喂了只猫，最寻常的那种，毛色乱杂，体态肥硕不雅，走路却喜欢学电视里的模特扭着屁股走路，看着怪别扭。它不喜欢这个窝，数年来从没捉过一只老鼠，永康常这么想。老爹没啥本事，只会织鱼网，打那进了这个门起手中的梭子就没见停过。他眼里只有这些鱼网。猫也该像爹那样，不应该成天蹲在树桠上睡觉而不去捉老鼠。“懒猫”，永康骂了一句，顺手便抄起块石头向睡意正酣的猫砸去，它吓得喵地怪叫一声，跳下墙头。　　“孩子他妈，明天是个好天气，俺要上趟集市。”永康他老爹呼呼地扒饭，“你在家吃了不少的闲饭了，该寻个师傅找个活路干干。”他抹了一下嘴，站起来看了永康一眼道，又去了院子。　　永康知道家里不愿意他继续读书，读初一时就没报毕业后能继续读高中的希望，本想哪天找个机会和老爹谈谈，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哎，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师傅。猫在这时候聂手聂脚地溜进院子，它是个聪明的家伙，受了无名的窝囊气，一气冲出几个村子，本打算不再会去，但想一想窝里每顿的饭菜在野地里也不好找，又垂头丧气的往回走。这时见小主子坐在那儿，心在胸口咯噔地跳了一下，然后努力地装作很开心般地在主子腿上蹭来蹭去，喵喵叫个不停。啥德行，永康心里暗暗地发笑。猫见主子在笑，心里顿时塌实多了，看来今天的饭是少不了我的了。想到这些，蹭得更加勤奋了。　　集市不大，人也不多，物品颇丰，鱼，虾，蟹等等。它们一堆一堆地耸在一起，白花花地闪着刺眼的光，毒辣的太阳贪婪地舔着它们，熏鼻的鱼腥味肆虐地四处扩散。每个卖鱼的人都赤着胳膊，身上油腻腻的汗发着和死鱼虾们一样的光，一个个瘫坐在死鱼堆前，眯着眼睛，热得都难得吆喝。此时买鱼的人比卖鱼的人还少，整个市场静得像块墓地。　　老爹找了块阴凉的地儿，放下两挑网子，倒在树影下就睡。　　安静是需要大伙配合的，他知道。　　一大早，永康见院里少有的明亮，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老猫趴在脚边，睡得挺安稳。他轻轻地捏了捏它的脖子窝，它舒服地冲他叫了一声。今天是吉日，这种待遇可是以前没有过的，它又眯上眼睛，居然打起了呼。“现在只有你最欢畅，”永康看到娘提着锄头下了田，背影有点驼。娘从不让他下田，说怕踩坏了她的菜。　　娘比爹好，永康吃着娘给他的玉米馍馍边想。又摸了摸脚边的猫。　　几声清脆的鸟叫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门口的电线杆子上站了一只鸟，绿色的，很小。忽然，永康想到了在城里打工的姐，她在信中说城里这样，那样，反正什么都比这儿好，好在哪里，具体的他却不记得了，只还记得姐说那儿的电线杆子都比这儿的树还高。河边树林里最高的树也不过三，四米，城里的电杆却比树还高，那门口这大腿般细的木头电杆算个啥，不过城里肯定没这里的天空干净，那儿的天上一定都是密密麻麻的电线网。永康胡乱地想着，却没注意到那只绿色的鸟什么时候飞走了。　　天黑了，老爹挑着担子进了屋。　　“卖了吗？”娘问“只卖了一张”爹道。　　大家没再说话，坐下去，顾自刨自己碗里的饭。三人的影子映在花白的墙上有些模糊。　　“明儿带孩子去拜师傅”“干啥活？”“烧砖。”“在哪儿，远不？”“不远，三里屯。”“你真打算让他去干那活，还是让他去读书吧，他成绩好。”“得了，甭说了，养了十六年，也该挣钱了。”“可是……”“别可是，不行就不行，你再说，小心俺抽你。”老爹粗声粗气地嚷道，接着邻屋里便没了声气。　　苍白的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刚好射在屋顶角落上的一张蜘蛛网上。一只甲虫不当心撞了上去，蜘蛛飞快地扑过去，一小会儿功夫，甲虫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圆球。蜘蛛歇了口气，没有马上去享用晚餐，而趴过去匆匆地补弄破了的网。永康痴痴地看着蜘蛛的举动，脑子里本来就塞满了院子里那些让人心烦的鱼网，现在又凭添了这张该死的蜘蛛网。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头，用被子盖住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把头伸出来，想看看蜘蛛吃晚餐的德行。　　林子里的野猫拼命地叫着春，声音愈来愈大，无比刺耳。　　挨炮眼的死猫，他咒骂着。　　老爹觉得没必要对永康说拜师的事，反正已经定下来了。娘也没说。“走吧”爹说，永康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提上包裹跟着爹出了门。娘跟在最后，但没随他们走出大门，在门口就驻了脚。永康边走边回头，见娘变得越来越小。她一直倚着门，看着爷俩消失在树林的拐弯处。　　老爹在前，永康随后，距离总是三步之遥。一路无言。　　“快叫师傅，以后你就跟他。”爹把一包红纸包的礼品递给一个干瘦的老头边向永康道。这时他才抬起眼皮，叫，“师傅”。老头笑着点了下头，不过很快就又恢复成先前的那副苦瓜脸。　　三人躇在原地。老爹点头哈腰地看着老头，老头用凸出的眼珠子盯着永康，永康低着头看脚下的蚂蚁搬家。　　“那俺走了。”老爹朝老头傻子般地笑着说。老头又点了一下头。爹高一脚矮一脚，乐颠颠地走了，看都没看永康一眼。　　“你叫啥？”“赵永康”“好，打今儿起，你就开始推砖，一个月一百块钱。”老头指了下身后成山的砖堆，和小山坡上的一个窑洞。然后背着手进了屋。这里的工人有三，五个，他们只负责烧砖，搬运就由永康一人办理，老头从来不干活，这一票人都由他养。白天，永康周而复始地来回推砖。晚上，住在窑洞旁的一个小屋里。他躺在床上，腰如断了一般的疼，胳膊酸得无法抬起。先前困得简直想倒地而睡，现在躺在了床上，却又睡不着。只得僵卧在铺上，用全身唯一的能动的两颗眼珠四处转悠，寻找蜘蛛网，可是看到的都是一副空网，没有蜘蛛。　　一周过去了，爹没来看过他，不过娘来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带了一摞玉米馍馍。和永康没说上两句就听到师傅在他的屋子门口叫她进去，说有话要对她讲。永康只好候在门外，寻思等娘出来，要送送她。过了好半天，娘才出来，头发有些乱，脸有些红。　　“这儿的屋里真热。”“靠窑子太近了。”永康说。　　他又问：“他给你说啥了？”“没啥，只是说了说你的情况。”“你还站在那里干啥，还不去干活，看你今天怎么干得完。”老头从屋里出来，向永康吼。　　永康赶忙转身准备去推车，娘一把拉住他，狠狠地瞪着老头，老头哼了一声，又悻悻地进了屋。　　“你比两天前又瘦了很多，干得了吗，不想干了，就给娘说，别死撑着。知道你想读书，你放心，读书的钱俺给你凑。”她红着眼圈说。　　“娘，你走吧，俺没事，你也别太累着。”永康心里有些难受，怕自己哭出来，别人见到笑话。他目送娘出了门，泪珠子终于悄悄地划了出来。　　昏黄的太阳慢吞吞地下了山。一天又完了。收完工，大伙慢慢也都散了。永康累得脸都顾不上洗，就想射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睡个大觉。　　“哎，别走，来，来，陪师傅喝杯酒。”老头在身后叫住他。　　“俺不会喝。”永康立在原地没动，说道。　　“叫你过来，就过来，罗嗦个啥？”老头股起牛眼朝永康跺脚嚷。　　永康咬着牙，慢吞吞地站到老头身旁。　　“坐下”老头猛的把他拽到凳子旁，叫：“喝。”老头头一抬，脖子猛的一仰，满满一杯白干见了底，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股着牛眼瞪着永康。永康知道如果不喝，是走不了了，索性憋上口气，学着老头的样，把杯子喝了个底朝天，辣地眼泪噼里啪啦地炸了出来。　　老头满意地移开了牛眼，顾自抱起酒瓶咕噜咕噜灌下半瓶。然后道：“像你这般大时，俺都挣了两年的钱了，看，现在要啥有啥，不是吹的，全村有谁及得上我。”又灌上两口白干，说：“读书有个鸟用，有钱才霸道呐。”他见旁边的永康不和自己答腔，也没了兴致。“书呆子”他骂了一句，提上酒瓶准备进屋。走到门前，突然站住，想了想，然后甩出一句：“好生干，有你的赚头，下个月起每月给你多加一百块。”然后，推门进了屋。　　呸，永康朝老头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半夜，尿急醒了永康。提起裤裆冲进茅厕，里面乌漆麻黑地不见五指，他提心吊胆地解决完“战斗”出来时，看见坡下老头的屋子里钻出一个人影，很明显是个女人，但看不清楚是谁。毕竟月光太昏暗。　　呸，永康向坡下的房子厌恶地吐了口浓痰。　　每周固定的一个晚上，都能见到一个女人从老头的屋里溜出来，匆匆消失在阴影下。　　农历十五，月亮出奇的亮，没有星星。泥巴小路上匆匆忙忙地行着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只猫。冰冷的月光托着这两个一长一短的影子，在萧静的山野小径上显得荒凉，神秘。这条小径要直穿过一片雾气朦胧的树林。那两只影子就顺着它没入了这团黑森森的林雾中。待了片刻，钻出来了那个长的影子，而另一个短小的身影仿佛被树林吞掉了，没再出现。　　长影子没有停留，沿着小路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一个死一般寂静的村庄。　　永康摸着土墙小心地钻到老头家的后门处。门锁着，他横下心，一蹬腿就往里翻。正翻到一半，就见有个人影站在院子中间。赶忙又把大半个身子缩下去，两只手使劲地吊在墙上，努力探出半个头。那人埋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然后往大门口走去，忽然，顿了顿，又往回走。永康努力地想看清楚是谁，可是她站得太远。无奈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不知为何，她向这边猛地走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永康赶忙缩下墙头，胸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　　“站在那儿磨蹭啥，等你快一个时辰了，快进来。”是老头的声音，虽然很低。　　永康听到开门的声音，晓得要没机会了，一咬牙，又使劲地攀上墙头。这下看清楚了。那女人进门的一瞬间，蹩过头露出痛苦的样子时，月光刚好照在她的脸上。　　树林里飘忽着不厚不薄的雾气，半夜这里总是有很多野猫。老猫远远地望见了一只灰色的猫，它靠着树，正用舌头舔尾巴上的毛。模样挺俊，老猫想。他扭起模特步，装模作样，一派绅士地走到灰猫身边，伸出自己的舌头帮它舔脸上的毛，嘿，有股鲫鱼的香味。这股味道引得老猫来了劲，毫不犹豫地骑上灰猫，不顾月亮的明亮，肆无忌惮地愉快起来。　　第二天，老头起床没见到永康，以往这时候，他该下来了呀。懒猪，他暗骂。青着脸往坡上走去。先走到窑洞口，他想进去看看大概有多少砖，差不多也该拉出去卖了。往里头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茅厕里飘出来的恶臭气味，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气来。朝旁边的小屋吼到：“赵永康，你出来。”可是没人出来，也没人应他。他冲过去一脚踹开门，又傻了眼，床铺没了，人也不见了。　　“赵永康，你个兔崽子，给我滚出来，老子剥了你的皮。”老头扯着青筋朝坡下村庄吼，脸涨得像刚取出来的猪肚子。　　只消半天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老头一窑子的砖被人砸得稀烂。有人说，是他克扣了工人的工钱，这是报复；还有的人说，是老头的仇家干的，在城里骗了别人好多钱，这只是警告，说不准过两天，可能别人还来要他的命都不定。反正众说纷纭，村里人对这种事情的热情度不高，觉得这不及哪家的女人偷男人的事有趣，说了一天也就没人再提。　　“娘。”　　正在专心补着裤子的永康她娘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见是永康。“你咋回来了，你师傅知道吗？听说他的窑出事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询问到。　　“砖是俺砸的，俺刚才又把他的手剁了。”永康万分冷静地道。这时候，她娘才注意到，他的手上全是血。“什么？这是为啥？”她惊地一下坐在床上，抖着声音问。老猫见小主子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全然忘记了以前挨石子的事儿，围着他的脚喵呜地叫着，见不理它，又用身子去蹭永康的腿，希望他能再捏捏自己的脖子，可惜没有成功。　　“俺得走了，你和爹好好过，不要担心俺，俺不准备读书了，你也别费心了，等俺在外面躲几天再回来。”他说完后，猛的扭过头，冲了出去，飞出一串泪水溅在他娘的脸上。　　一年过后，两口子收到了一封信，找到正在读初一的邻居的小孩来念。　　娘，爹，俺在这儿什么都好，有住的地方，伙食也不错。有个朋友对俺特好，他的小孩比俺大，都读大二了，他把他儿子高中的书借给俺看，俺差不多都要看完了，就是不知道大学收不收俺，不过那个朋友说有一种大学要收的。　　你们还好吗？爹天天还是在织网吗？俺好想回来，可是不行，得三年后才能回来看你们。这儿住的房间不大，却很干净，不像在家的墙角上总有蜘蛛网，睡觉时还能看它捉虫子吃。老猫还在吗？俺想它现在一定又在睡觉。想想看，当初真不该拿石头砸它，它只是个不懂事的畜生而已。　　今天，俺在草场干活，这儿很漂亮，绿油油的草地一望无际，风一过，它们就一波一波地翻滚个不停，不过草场的边上有一溜的铁丝网，一看见它就想起爹织的满院子的网，这时才发觉那鱼网比这寒颤颤的铁丝网好看多了。　　娘，你还在那条河边种菜吗？它们长得可好？俺回来后天天要和你一起种，俺会小心的，不会再踩到它们了……　　“孽子，他甭回来，俺没有这个劳改犯儿子，回来我打断他的腿。”老爹破口大骂道，一掌掀翻了桌子。吓得小孩丢下信，一溜烟儿跑了。娘拾起地上的信，紧紧地贴在胸口，眼泪花一颗一颗地滴落在上面，慢慢地吞噬着每个字，最后变成一朵朵浅蓝色的人间难见的花。　　残阳的余辉透过层层的网，新的，旧的，墙角上的，院子里的，闪着幽黄的光。夜幕即将降临。不过它们懂得，明天的太阳依然会在山顶的同样的位置爬上来，从未改变过，永远如此。

啊,好长啊

阿良欢迎来巴蜀网,希望你喜欢这里

有空别忘了去家乡攀枝花版玩

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