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语言妙选 游人在历史与现实中间穿梭，一时兴发，想倾听三百年前小城居民原声磁带，因技术限制无法办到。翻开书本呢，除了外地，又无中川口语实录。幸亏 资阳城乡三件房地契，可以聊慰游人谛听历史回声的心愿。诗人 流沙河见了，叹服胡契用语鲜活浅白，却又遣词严密，滴水不漏，堪称市井语言妙选。暂按下胡契，先看1711年1月16日徐值《垦地执照》： 成都府资阳县正堂纪录二次，涂为首状事。本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据贡生徐值具呈前事，呈称四十六年报粮田地一分，坐落玉河沟，成熟田六十块，地十块。东至唐时茂地界，南至周玉鸣官山分水界，西至三教庵界，北至 徐翔云界，中下田土共五十一亩，共载粮三斗五升三合一勺六抄六撮，四至分明，具给乡约朱可圣、徐翔云等情前来，据此合行给照。为此照给贡生徐值前去东乡玉河沟，照依所首亩粮管业。毋得借以所首界限影占，希图广阔，致人力不足，徒尔抛荒国土，预伏衅端，倘敢故违，查出定行重咎，宜恪守须至照票者。右照给贡生徐值收执，康熙四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县行。 徐值（ 1672.2.2—1745）字升侯，资阳善中乡徐官冲人。1708年恩贡生，授南川县教谕，在任九年，人才辈出。后遵义府流民起事，他代理南川县正堂，说：“官府亏待人民，人民才对不起官府哇！”只身劝说，百姓收戈。三年，政通人和，拟升湖广省知县，以年迈辞归。正堂即知县，一县之长。涂，即涂学士，直隶新城人。 1707年任资阳县知县，能诗。这件契约，比成都市馆藏最早契约1714 年还早1000天，更把旱地湿地定型为田土、田地，还有多个新词，这是对汉语一大贡献，小县文史不可藐视啊。再说2002年流沙河撰文惊叹不已的资阳正东街胡契，叙家常事，遣词造句出神入化： 立杜卖店房基址人王正才同男龙耀，今因家中缺乏银钱，用度无从出办，父子謪议，情愿将先年所买江姓修置城内东街恒丰店铺面三间，左右廂房十间，官房三间，横房二间，店后住家房三间，水井、马房、马槽、猪圈，凡店内家俱器物以及门窗、枋壁、天楼、地镇，上至椽瓦，下至地基、磉石，前抵街心界，后抵城墙脚界，左抵砖墙阳姓基地界，右抵贺姓前水沟界，右后墙又抵贺姓基地界，四方界限踩明，界内一切等项尽行扫卖。自凭中证说合，卖与胡句上名下向前承买为业，当三面议定时值价钱叁百贰拾千文正，比日钱契两交相讫，并不短少分文，亦无债货准折等情。此店原因从前曾将卖与刘赵周三姓，因店客彭姓佃期未满，不肯搬出，以致刘赵周控县，沐批，仰中证平公理处，是以中证等理劝王正才赔还酒席一桌钱文与刘赵周，而刘赵周自愿悦结销案，仍将新老二契退还王姓另售。故今叙明契上，以免后日蔓生滋端。未卖之先，并无重行典当；自卖之后，任从胡姓税拨，永远管业。一卖千休，再无敷赎之词。今欲有凭，立杜卖契一纸，付与胡姓永远存照为据。 四川作为中国西部移民大省，在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初叶，接纳大批湖广、江西、江苏、福建等省移民，他们对西部国土资源开发做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对四川经济文化兴灭继绝起到承先启后的作用，影响深远。移民对新家园的建设，对房地产业的复苏有些什么贡献，矛盾与辛酸，买卖租佃，周折摇曳，恒丰店契约向你再现一斑。此契婉转多姿，用语新奇，密度够高，与权威辞书《汉语大词典》相比，竟有20个词源: 店房 亦指一般店铺引萧红，可引胡契 银钱 泛指钱财引沈从文，可引胡契 铺面 商店的门面可引例胡契 廂房 引镜花缘，可引胡契 官房 指旅店中房间引民国川剧，可引胡契 住家 几层含义皆引清末民初，可引胡契 水井 引赵树理，可引胡契 家俱 引洪深，可引胡契 以及 连接并列句引清周亮工，可引胡契 街心 街道中央引道光时文，可引胡契 水沟 较小水道引张恨水，可引胡契 踩界 语出胡契:“四方界限踩明”，再引沙汀“踩界的中证卖主”，才显其来有自 比日 当增本日义并引胡契 债券 引鲁迅，可引胡契 等情 引清黄六鸿，可引胡契 以免 引张天翼，可引胡契 发生 产生引孽海花，可引胡契 重行 重新开始引鲁迅，可引胡契 基地 事业基础地区引丁玲，可引胡契 墙脚 墙的下部引清程麟，可引胡契 1782年8月2日这张契约所载店房，1997年拆除重修，1999年持契的胡氏后人已迁回原地新楼安居。契约不仅具有现实房地产的法律效力、经济意义，而且富于历史价值，可供语汇学研究参考，是18世纪中国西部市井生活不可多得的一页凭证。2002年春，流沙河为王阔渊《四川方言会通》眉批街心，把《汉语大词典》“街道中央”改释“街道中心线”，用语比辞书精密，源于流沙河远祖康熙时入川第一站就在资阳，诗人因此遗传了资阳人与会精到的基因啊。 又看资阳县南乡忠义场核桃林龙水注 沱江在球溪河口所立房地产契约，成为早期农村契约代表： 立卖田地、山场、竹木、林园基址、阴阳房屋文约人王懋伯父子,因无钱度用,商议将已受之分，祖父遗留坐落核桃林茅屋壹正两横、槽门、牛栏、猪圈共拾三间,宅右下土地土扁正冲，大湾水田下塍抵心第界,过水沟抵林姓界,宅前水田坎上沿官路至上老石胆软坳界,由坳右直上山顶分水,至下坳沿左坎下抵懋彦界,转至岩坡沿成熟地界直下大河，沿河上抵罗姓界,斜上至长土扁地上坎界,沿坎转至沟老分直上山顶抵罗姓界,直下过坳抵李姓分水,至上官山分水界,沿分水抵懋官界,直下宅后山岭分水,直下土地土扁下地乙台,沿心第田坡转上抵塆田塍界,载粮七钱七分四厘。凭中踩踏,四至分明,凡在界内山场、竹木、阴阳二宅,尺石寸壤,一并扫卖与大三江义渡会首袁公旦、王孙像、刘长祯、余遵盛等代买义渡为业。比日凭中议定价值铜钱陆百玖拾千文足,即日亲手领楚,不少分文。其田地自卖以后,任凭义渡会首招佃输纳,王姓子孙不得异说。此系心情意愿,中间毫勿勒逼等情。今恐无凭,特立卖契付与会首税拨,永远存据。买契王学政收执。 中人王学政、李先楷、刘为瑞、李定相、王正明、林春；族邻王懋文、王懋侯、王懋卿、王世禄、王懋官、李相洪、王懋彦；会首王心仁、唐德先、钟启赞、罗仟、邓国选、朱天统、王懋宣、罗以㭎、余道成、邓祥营、罗海；代笔何琬。乾隆五拾四年八月二十日,立卖契王懋伯。 尝闻事有其始必有其终,始终功果其有益于人者大矣!今有大三江口渡船,三边要路,两河总口,其需船急矣。在先年,三岸居人目击心伤,议立承首捐赀募化,当田佃租,庶几造船修补有资、渡夫给食有赖。虽然,秋收则取河粮,行渡则取钱钞,其不便于行人者多矣。乾隆五十四年,新老会首齐集商议,与其当田有时而取回,不若买田一成而永久。于是踊跃募化,买田一册,佃耕于人,则修造船只、渡夫工食无不在其中矣。自此以往,秋不取河粮,渡不收钱文,是以人人遵依,个个乐从,以成大业。今者功成告竣,竖修牌坊以刻金名永垂不朽,不啻日月之经天,山川之纬地也。是为序。阳邑恩进士王逊修题,乾隆五拾九年岁次甲寅季春书。 1794年4月，大三江立义渡牌坊。汉晋龙龟溪，隋末设龙水县，龙水支流别称珠溪，宋末县废，明人误作球溪，中叶北岸归资阳，1727年又归资州。1772年，两岸人烟渐稠，忠义场王家坝兴起渡船会，会首由绅粮轮流担任，筹资造船渡运。1789年10月8日购买田地房产，办成全县家底最殷实的义渡。南乡恩进士王逊修及乡亲1170户捐银981.91两。义渡牌坊宽5.25米、高6.75米，有四重意义：渡规15则，是沱江流域最早的水上渡运条例；所开众多捐款人，可证经1685年清军大屠杀后，资阳人口转盛、经济复苏；名单透出姓氏、功名，足补地方文教史料，且有63户寡妇当家，可窥婚姻家庭状况；具有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照出南乡众生像。 有比较才有鉴别，要体现资阳城乡这两份房地产契约珍贵性，请看1731年4月9日成都县吴用世《分家契约》： 立分关老父吴用世、母李氏所生五子，长二三男俱已婚配，四五两男未及婚娶，俱系同气而生、一体而出、共气连枝，虽世世子孙不必求分异也。然而树大则枝分，流长则派远，理势然也。诚恐久后人多事冗，忧虑反生嫌隙，是以父子兄弟同心謪议，请凭房长亲戚在内作证，将原日所置田园产业，旱湿好歹、尺木寸土，品搭均分五分，编仁义礼智信字号拈阄为定，立写分关合同五纸，上凭祖宗，下凭房长亲戚，各系情愿。自分之后，照依关书管业，再无争论多寡旱湿肥硗，如有一人争论，是上逆祖宗，下逆父母，大为不孝。在内房长亲戚供出送官，自干不孝之罪。今欲有凭，立此分关合同五纸一样，子孙永远世守为据。 仁字号第贰分管业，凭伯父吴周世、房叔吴命世、吴显世，代书母党农官李德修。吴均佑。雍正九年辛亥岁三月初三日，父吴世用。 《成都史志》2011年第一期《一份清代民间契约》原文290字，错漏15处，所以不惜越俎代庖，跑题纠正。堂堂省会城市，市民分约内容，却不及资阳县城乡同类契约文字之精妙，仅因时间较早被目为成都档案镇馆之宝。第二期披露1795年12月8日《立杜卖旱土地基房屋文契》，配合建设世界现代田园城市披露大都市隙地种植业，和第一期分关一样称旱土湿地，远不如资阳田地之称简明，旱地称土、湿地称田，还是资阳人用字遣词高超啊。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谈到沱江中游简阳、资阳“二县在中，多山田，少种稻之地”，明清终于由资阳人定型为田土，完成了定名汉语一对语汇的历史贡献。说到蜀都市区田园风光，王褒《僮约》“后园纵养雁鹜百余”之类叙述已见端倪，扬雄、左思《蜀都赋》都市瓜果蔬菜园更加铺张扬厉，潘岳《橘赋》“故成都美其家园”，成渝经济走廊第一站雁城，1925年《资阳县志·食货志》：“若夫城中隙地，橘园尤多，西浓北蔚，棋布星罗，斯固南阳之桑所不能比，嶰谷之竹所不能过。”可见城市附带园艺开展果木和贵重蔬菜种植业，并非成都所专美，这是小农时代中国城市工商业主兼营农牧副渔业良法，厦门巷头发展木果经济，1725年《高明宫绿地记》更在全球率先提出城市绿地概念。从战国到清初，成都管辖资阳424年，资阳不愧为西蜀文明发祥地，用字组词造句谋篇，文采斐然，新词迭出，那才是中华民族镇宅之宝，岂止区区成都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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