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角噙香最是菊

周进 · 发表于: 2013-11-3 20:03:42

　　十月，满天红叶，遍地黄花，秋深，秋意已然浓，红叶是秋叶，黄花是菊花。元稹老先生曾经咏菊：“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白居易老先生亦有咏菊：“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清丽的秋阳洒满大观园，大观园内，各色各种菊花正奔放，蘅芜院内，湘云和宝钗切切私语，一个以菊为题做诗的主意诞生了：
　　“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才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菊，原本无特别的意义，仅只是一株秋将尽之时才盛开的花朵，自从有了文人墨客的出现，菊便有了一种特殊的作用：借物咏志。陶渊明老先生等诗人出现后，菊，除了有了众多的寓意：傲霜、自洁、清高，还有孤芳自赏，更成了超凡脱俗的象征，而曹老先生将菊运用到了极致：人咏菊、菊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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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红楼梦》不过两遍，一直以为以竹喻黛玉，最恰当不过，孤高傲世又高风亮节，再者，她不是还有个别名叫做潇湘妃子么？今天细读菊花诗十二首，方知自己的浅薄与懵懂。从黛玉的诗里，感觉在曹老先生的眼里，黛玉的身世与气质最适合菊，想起朱淑真一句诗：“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也似乎感觉到曹老先生的寓意：黛玉咏菊问菊做菊梦，与菊同洁同坚同傲骨。
　　菊花诗十二首，咏物赋事，题目排序任由作者挑选，不限韵脚只限七律，落款用笔名，笔名自有其寓意，此处不论。十二首诗，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宝玉五人分作。
　　忆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畅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对于宝钗，我其实是喜欢而怜惜的，不仅因为她的姿容在大观园内是首屈一指，更是因为她开朗和豁达的性格，可惜，她最终逃脱不了被摆布，嫁给了人人争抢的宝玉，不得不做了名不副实的宝二奶奶而独守空房，沦为了牺牲品，红颜，为什么总是薄命？
　　虽然红楼正册十二，宝钗黛玉不分上下，但黛玉似乎是女一号，十二首菊花诗，第一首《忆菊》，黛玉亦可在焚稿后追忆曾经的快乐，可为什么曹老先生偏让宝钗来写这首？因为她宝二奶奶的身份吗？读红楼，永远有谜团，一如菊花的谜吧。
　　忆菊，宝钗能忆些什么呢？宝玉带给她的，除却怅然还能有什么呢？在书的结尾（虽说那不一定是曹老先生的本意），宝玉走得渺无人烟，独留宝钗“怅望西风抱闷思”，泪眼哀愁守空房，惟有“慰语重阳会有期”。其实，宝钗知道，后会，已是无期，所以，在以后的日子，只能《画菊》：“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想想，真真如黄巢所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宝钗能忆能画的，不过“几痕霜”罢了。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冷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柱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冷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作为大观园中唯一的男子，也就宝玉能出游访菊了，宝玉太多情，宝玉太博爱，以至于我怀疑他对黛玉的专一，或许，宝玉的情和爱真的是专一的，否则也不会脱离了尘世走进那茫茫苍苍的飘渺世界里了，读第二遍的时候，看到宝玉出走时，我总是认为他回到他神瑛侍者的时候了，叫做轮回么？那么，菊花呢，谢了，可还会盛开？而盛开的，可还是前世的那一朵？
　　如果把宝玉的《访菊》看成是乘兴误入红尘温柔乡，那么，《种菊》就可看做为绝尘离世了。身入红尘种情，不得情，决然相离，哎，悲剧还是喜剧？悲其终孤独，喜其怀揣一朵菊的梦，希望，从此以后，宝玉也有陶渊明那“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吧。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隔窗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人朦胧？
　　在红楼女子中，最有侠气之人惟属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花丛，连作诗也脱帽抱膝，真真是有男儿风骨。这位连二和爱都不分的红楼女子，虽然她从小父母双亡，寄居人下，但总是乐观向上，不比黛玉忧郁，有时候我想，真的有湘云吗？
　　《对菊》里“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应该也算是她的人生观。可惜可叹，这样一位女子，最终依然孤独终老，不过是暮秋里的一抹菊影。湘云与卫若兰的婚姻虽然还算得美满，却是幸福短暂，如一凭供菊，最终只是“圃冷斜阳忆旧游”，婚姻的终止，致使她寂寞憔悴，往事如菊影，“梦也空”。
　　簪菊
　　蕉下客

凭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发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探春在贾府里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凤姐生病由她和宝钗掌家时，不理会亲娘的话语，执意而决，就充分体现了她那主仆尊卑的等级观念和极其的有心机与决断，大有“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姿势。如若探春是男儿身，或许会有一番大事业，可惜啊，命运不给你如果两字。
　　远嫁后，虽然“明岁秋风知再会”，却是“万里寒云雁阵迟”，骨肉分离是无期，花，谢了，就是谢了。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运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咏菊》被评为第一，黛玉天真率直而多愁善感而敏感多疑，孤立无援，却又是个叛逆，第三句“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与第一回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不是同出一辄呢？曹老先生安排评此诗为第一，或许，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心声吧。
　　第二名《问菊》，说得就很直率了“孤标傲世”不单指菊也指黛玉，不知，是否也指曹老先生本人？黛玉的孤独，哪里还有“解语何妨话片时”，不过是跟菊花一样香消玉殒罢了。与其说是问菊，倒不如说是问老天了，但是，老天不语，问，不过是痴人说梦。
　　黛玉原本是株绛珠仙草，“登仙”自是翩翩起舞般意境，无所谓成仙不成仙，只是为投胎报答甘露之情，“登仙”，其实是终离别，所有的孤寂怨懑“醒时幽怨同谁诉”，耶只能一生哀怨“无限情”了。
　　大观园内这几个冰清玉洁、纯洁无暇的女孩儿，似是一种花，这种花，在秋日霜后缓缓释放清香，轻舒漫卷美丽与芬芳，梦里轻笑，醒来亦不靠彼岸，执傲地在清风冷月中幽幽展开，开成一朵叫做菊的花儿。纵是西风飒飒，纵是黯然凋零，依旧傲立枝头，美丽清雅，笑着坦然，在心里守一方“三径”。
　　看完菊诗一章，合书抬头，窗外梧桐叶已经枯黄，菊香、菊的清苦却是已萦绕，心底升起一种肃穆和清灵的感觉，还有，叹息。

2013-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