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语—断裂中的民族精神桥梁

源自：《甘肃民族研究》  : 马沛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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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安语是保安族人民的重要交际工具，但大部分保安族在对外交往中普遍使用汉语临夏方言。保安语属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与同一语族的东乡语、土族语、东部裕固语、达斡尔语 同源，是蒙古语族中具有个性的语言。在积石山县的大墩、甘河滩、高李等村之间，个别词语音上略有不同，但差异很小，且多半为彼此所了解。

保安语的研究现状
　　虽然保安语的使用人口不多、使用面积不广，但由于其中既保留着很多古老的语言现象，又产生着许多崭新的语言现象，并反映着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这会环境给这种语言烙下的各种印记。所以，在对保安族地进行研究时就一定不能忽视对其语言的关注。1949年以来，党和政府对保安族文化的开发、保护工作给予了很大的关注和支持。自 1952年保安族被正式认定以后，一些语言专家、学者开始了对保安语的初步研究。起初，布赫、刘照雄等语言学家在参与“保安人”民族识别的过程中便积极着手保安语的探究，坚持不懈地进行了词条收集、整理和分析等工作，最终编写了《保安语简志》；内蒙古大学教授陈乃雄也是在保安语研究方面颇有造诣的专家，先后发表了《保安语和蒙古语》、《保安语的演变轨迹》、《保安语及其方言土语》和《保安语词汇》等论文、专著；此外，西北民族大学的华侃教授对保安语和藏语的关系方面也有过研究，著有论文《保安语中的藏语借词》；内蒙古大学的呼格吉勒图教授发表了《蒙古语族语言概论·保安语》、《保安语话语材料》等文章。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广岛大学北京研究院的佐藤畅治博士在保安族研究方面颇有建树。从 1997年以来，佐藤畅治每隔一两年就到保安族的聚居地做调查访谈。在“保安三庄”先后以保安人马骥、马福全、马相明为老师学习保安语，对保安语的不同方言点和特殊语法现象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描写和分析研究。通过长期不懈的学习，现在他已掌握许多保安语词汇并且能用保安语和保安人做基本的交流。

从借词中看保安语的变化
　　一个民族的语言里拥有多种来源的词汇成分，除了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个民族同别的民族的关系外，也反映着这个民族本身具有的悠久历史。由于历史上长期同蒙古族、汉族和藏族交往、彼此联系密切，保安语里也存在着不同数量和不同来源的借词。其中有大量的汉语借词、藏语借词也占一定比重、蒙古语借词多为系属固有词，还有一部分系宗教用语的阿拉伯语和突厥语借词。
　　第一、蒙古语借词是保安语中所占比例最高的一种借词，约占保安语所有词汇的 40% 左右。可能正是基于这种现实原因，许多学者将“保安人”与“蒙古人”联系到一起，有些保安人也自称为“白蒙古”。根据陈乃雄、布赫等语言学家调查考证，保安语在词汇方面还保留着中世纪蒙古语里曾经使用过而现代蒙语里已经不再使用或者仅在个别方言土语里继续使用着的一些古老的语词。而且这种词汇并不在少数，例如：“跑”在现代蒙语里读“gui-”，中世纪蒙语里用汉语注的音却是“好剌”（《华夷译语》），正是大墩保安语中的“hol-”。“萝卜”在现代蒙语里读“l：ba ”，《华夷译语》里用汉字注的音却是“土儿麻”。而甘河滩保安话用的正是与“土儿麻”的谐音“t ¶ rma”。从诸如此类的联系中，我们可以总结出：历史上的保安语里保存着古蒙语的许多特点，在语法特点、语法功能等方面都同蒙古语大致相当。然而由于保安语和蒙古语发生关系主要是在元代保安族雏形产生的特殊时期，而在此后的几百年中，不管是在青海同仁时期还是在迁居及积石山以后，和蒙古人在居住格局、经济交流等方面都没有再发生任何关系。因此，保安语中的蒙古借词在历史进程中，继产生的大量变异现象之后许多词汇被汉语等其他词汇代替。
　　第二、虽然保安语和藏语的系属和类型迥然不同，但保安语却从藏语中吸收了许多词汇，约占保安语词汇的 17.3%。而且，“保安语中的 藏语借词大部分是有关日常生活方面的固有词，主要涉及自然现象，生产、生活资料，亲属称谓，物体的性质、特征、数目等方面。[1]”保安语之所以向藏语借词，主要是因为地缘关系和业缘关系在发生作用。一方面，历史上的保安人长期居住在现今的黄南藏族自治州，与藏族关系颇深。为了社会交流的方便，当时的保安人同时操用保安语和藏语两种语言，所以相互借词是很正常的现象。另一方面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很多保安人都在甘青藏区做牛羊骡马等生意，在此过程中这部分人熟练的掌握了藏语。此外，青海、四川等安多藏区是保安族劳务输出的主要方位，很多保安人在务工的过程中也或多或少地学会了藏语。正是这部分人在自己的村子使用保安语的时候，往往会在一些词汇上由于各种原因而和藏语混淆并渐渐地影响其他的保安人。但是发展至今，随着保安族与藏族在地缘和业缘上的关系逐渐淡化，藏语对于保安语的影响也将逐渐变小。
　　第三，由于积石山保安语的主体从历史上就是伊斯兰教徒，所以他们的语言中明显有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痕迹。而且随着宗教信仰的加深和宗教活动的日益频繁，积石山保安语中吸收了越来越多的与伊斯兰教有关的的阿拉伯语。如保安族村落的阿訇在宣讲“宛尔兹 [2]”等伊斯兰教教义时，都不可避免地接触到阿拉伯语汇，而这些词汇就顺其自然被众多保安人接受并应用到日常生活中。如此，只要伊斯兰教在保安族地区存在，那么，因宗教关系而向阿拉伯语借词的保安语特征就不会轻易消失。
　　第四，不可否认，保安语里的借词以汉语借词为最多，从已整理的保安语的常用词来看，借词约占一半。1949年以前或更早一些时候，保安语中的汉语借词相对很少。根据大墩村的保安族老人马六斤回忆，在五十年代前后大墩村的保安人几乎全部都在操用保安语，而且保安语中除了“共产党”、“解放军”等政治术语以外，很少用用到汉语。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保安族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保安语中汉语借词越来越多，范围涉及到日常生活、生产等各个方面。这种特征在录音机、电视等新型电器走进保安族家庭后变得更加明显，与农业生产工具等历来就有的事物不同，保安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事物。所以他们在接受这些新事物的同时，也只能顺手接受了它们的汉语称谓并延续下来。
　　综上所述，蒙古语、藏语、阿拉伯语以及汉语等借词在保安语中的地位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即保安语中的词汇结构在不断更新并呈现出逐渐向强势语言汉语妥协的趋势。而且从中可以看出保安语的结构整合力正在普遍减弱，因为在早期的保安语，即使向别的民族借词也往往要经过本族语构词法重新整合后才进入词汇系统，而近期的借词，大多以来源语的形式甚至原封不动就进入保安语词汇系统，尤其是汉语的新概念、新事物词汇直接进入保安语的现象比较普遍，这说明保安语的结构整合力在降低。

保安族语言的衰弱
　　自保安族正式成为一个民族实体以来，保安语一直是保安族群众最重要的内部交际工具。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保安族地区的经济、文化与社会等诸多方面都与现代文明高度结合，语言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在一些保安族聚居并从历史上一直操用保安语的村落，我们也都能很容易的发现汉语深刻地影响保安语，挤占着保安语的生存空间。尤其是保安族年轻人（20 岁以下）在平时的生活中越来越倾向于用汉语和人交流。通过调查发现，大墩村的年轻人受汉语的影响最小，熟练掌握保安语的人数也最多；甘河滩、高李两村受汉语的影响较大，有很大一部分年轻人只能听懂而不会说；而肖家、斜套等村庄的年轻人现在已基本不用保安语，互相交流基本靠汉语 [3]。根据 2003年西北民族大学的教师英加布在大墩村所做的语言调查资料显示，即使在保安语使用情况相对较好的大墩村，以汉语作为交流工具的人口比例也在逐步增大，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在 68 个大墩村的被调查者中，“精通”保安语的占 69.1%，“通”的占 22%，“粗通”的占 2.9%，“不通”的占 5.9%；在 55 个被调查者中，16.4% 的调查者在同家人交流时使用汉语，而和同村人交流时使用汉语的调查者比例高达 29.1%。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 55 个被调查者中有一半以上的人非常愿意使用汉语交流，认为没有必要掌握保安语，对保安语逐渐流失的现状也持无所谓的态度。这种现象在如今的保安族村落已经很普遍了，很多人对汉语表示出高度的认同。
　　个案 1：大墩村的马××说：“以前个个都说保安话，你不说也不成呗，现在庄子里个个说‘中原话’ [4] 者哩，不说的也听来哩，保安话作用不大。以后我的孩子不说保安话也成哩，只要汉话学好一点就成哩！”可见，语言对于这部分保安人来说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只要有更加合适的选择，他们也并不会表现出对自己母语的感情。
　　就某种意义而言，汉语的渗入是保安语甚至任何一个国内少数民族都无法回避的现实趋向。一方面它是保安人融入社会、走向文明的动力和标志，另一方面它将保安语无情地推向语言危机的边缘。

保安语衰弱的原因分析
　　毋庸置疑，在目前的保安族地区，原生态的保安语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其内部结构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在词汇上呈汉语逐渐增多的趋势，而且出现语法，甚至思维表达方式上也出现了异化现象。而 操用保安语的人数减少，使用场合的稀少以及对一部分人对语言危机的漠视直接导致了保安语缺少后备资源，缺乏活力进而走向消亡之路的现实。
　　深究保安语衰弱的缘由，笔者主要有以下几点体会：
　　首先，接受学校教育的需要使大部分保安人远离了自己的母语。因为汉语是保安人学习科技文化知识，接受外来信息、了解外部世界的主要语言，所以很多保安人因学习的需要而不得不经常使用汉语却疏远了保安语。尤其是保安族的儿童，即使在上学之前一直使用保安语，可是上小学后就开始接受汉语教学。他们不仅在课堂上、学校里使用汉语，甚至在家里都会逐渐使用汉语，并且在他们的影响下，可能本来操用保安语的父母及其家人为了完成同孩子的顺利沟通也逐渐接受汉语。
　　个案 2：大墩村 65 岁的韩××说：“保安话是我们保安人个家 [5] 的话，应该说呗。可我的孙子们不说，人家们说汉话哩，还学人家‘下边人’ [6] 叫个‘爸爸’、‘妈妈’哩，个家的保安话‘ abu ’‘ amo ’不叫，我骂了几次也不管，还说是老师教哈地，不说是不成。现在庄子里叫‘爸爸’、‘妈妈’的人多地很，也没办法。我们现在跟孙子一辈说话就只能说汉话了呗！”积极接受现代学校教育是提高保安族全民文化素质的重要手段，也是加快保安族地区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必要途径，但入学受教育导致了保安语的生存出现困境却也是无奈的遗憾。
　　其次，对于很多保安人来说，保安语只是家庭或村寨内部用语，在其它场合人们很少也无法用保安语作为交流的工具。尤其是当一部分人外出学习和工作后，他们就失去了使用保安语的平台。即使在积石山县工作的保安族干部之间，他们用保安语交流的场合也仅限于没有第三人时。另外，大部分保安族的原居民靠外出务工维持生计，在外打工的时候还是要以汉语与人交往，而在他们回乡以后也将自己学到的汉话带来并有可能继续习惯于使用汉语同人交流。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生活的需要学习和使用汉语，却直接 导致了保安语的使用场合越来越少，生存空间日益狭小。
　　第三，由于 长期以来与操用汉语的其他民族混居，跟他们进行交流时保安人的语言选择就必须要做出调整，而汉语便很自然地成为他们实现互动与交流的统一工具。
　　个案 1：斜套村 51 岁的王××说：“我们尕集 [7] 庄子里汉人、回民、土人都有哩，平常打交道都说汉话者哩，说保安话是打不成交道呗！”从访谈中可见居住格局对于语言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也不仅仅只是在与使用汉语的人们混居的斜套村才发生，在没有传统汉语使用群体的大墩、甘河滩等村也同样是个问题。毕竟人们的交流不可能只局限在村子中间，他们一走出村庄就会遇到汉语。在语言成为与人交流时的障碍时，保安人就只能以丢弃母语作为代价而实现交流。
　　此外，族际通婚对保安语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如今的保安人与其他民族联姻的比例越来越高，当他们与外族通婚时，就无法要求对方懂保安语，而为了生活的方便又不得不使用共通的汉语。基于这种原因，越来越多的保安人，其家庭语言就逐渐由保安语转为汉语，保安语在家庭内部扮演的堡垒角色日益崩溃。以理而言，传统的保安族家庭应该是保安语传承的最主要阵地。那么，当保安族的家庭成员之间都不再以母语做交流时，保安语的濒危程度就可想而知。

关于保护保安族语言的一点思考
　　1、强化语言文化意识
　　由于汉语文化的强势加之人们民族语言文化观念的淡薄，保安族地区的社会力量往往在有意无意中促使保安族群众过多地向标准汉语倾斜。诚然，大力推行普通话等活动有助于保安族群众尽快融入社会以得发展。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普通话的推行在某种程度上对保安语的发展带来了冲击。所以无论是政府还是其他公共组织，要从构建和谐的人文社会生态的高度，充分认识民族语言对于保安族的重要意义，充分尊重保安族人民的母语权；此外，还要给予处于弱势的保安语一定的政治扶持和经济支援，虽然在积石山县的自治条例中规定“自治县的自治机关要保障各民族都有使用和发展自己的语言文字的自由”[8]，但却没有具体的保障措施。笔者认为，应该充分利用自治优势，积极协调自治县的相关政府机构，考虑在就业等环节中于同等条件下优先照顾熟练掌握本民族语言的学生。唯有采取类似实质性的措施，才能提高人们学习使用保安语的积极性并保障保安语文化生态的健康生存与发展。
　　当然，保安语的生存和发展关键在于民族内部对于语言权利和义务的意识觉醒，缺乏这种觉醒，保安语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萎缩，其语言文化生态就会衰败。不幸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在当前的保安族地区很多人恰恰对本民族的文化和语言的价值与作用认识不够，对母语文化的兴衰缺乏关心和热情。有一部分人自己不说保安语，也不向下一代传播保安语，甚至还羞于使用母语，出现语言自卑的现象。所以，必须有效地组织各种宣传、教育活动，加强保安族群众的民族文化意识，使其认识到抢救、保护语言的重要性。要让每一个保安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保安语不仅仅是一个语言，更是保安民族文化最重要的载体，是保安族的具体象征符号，每一个保安族成员都有使用、保护、传承保安语的责任和义务。
　　2、加强对保安语的研究工作
　　近年来，虽然学术界对于保安族的关注日益加大，研究的视角触及保安族的很多方面。但由于种种原因，保安语的研究仍然处于比较落后的状态，所以加强保安语的研究工作是我们民族工作者迫在眉睫的任务。
　　由于保安族的语言资料处在自然消耗的状态加之语言研究是一项专业性、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所以其研究工作一定要有前瞻性，应组织专人运用现代技术手段对保安语进行全面普查、确认、登记、立档，摸清其底数，科学合理地估计其文化资源价值，为其更好的传承打下良好的基础。在保安语的传承与发展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和危机的今天，许多保安人都对保安语的前途十分堪忧，希望能有人将保安语的词汇整理出版，以便将民族的语言保留传承下去。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保安族本民族的学者开始着手保安语词汇的收集整理工作，准备尽快编纂出版一部保安语和汉语双解词典。2006年 10月，由保安族学者马沛霆牵头，成立《保安语汉语词典》课题组，制定了年度工作任务：收集词条、创制保安语的记音符号和记音方法、在记音符号的基础上探究保安语的拼写规则、规类、整理保安语记音符号与国际音标的对照表。《保安语汉语词典》一旦出版，就将会为人们提供了解、学习保安族语言的第一手资料。对于提高保安族群众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大有裨益，也有利于加强保安族青少年的民族文化认同感，为发展保安族的语言文化奠定厚实的基础。
　　当然，仅仅一部词典不可能完全解决保安语在传承上出现的困境。进一步科学合理地开发保安族语言资料，如建立统一的保安族语言资源数据库，发行、出版以保安语为主要内容的图书、音像制品也是一项很重要的研究保护手段。
　　3、培养保安族下一代的母语能力
　　提高保安族年轻一代的母语能力，是保安语有效地进行代际传承、改善语言环境的重中之重。但是如今的保安族家长出于孩子的前途考虑，更关心后代的汉语甚至外语能力。所以要提高保安族年轻一代的母语能力，除了通过宣传等手段强化保安族家长的民族语言意识以外，还要充分利用保安族地区的学校，使其成为宣传母语，保护民族文化的主战场。通过政策和制度在义务教育阶段实施母语教育，组织专人编写有记音符号的保安语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的教材或课外读物，安排保安族老师定期上课宣讲；鼓励学生在课外学习使用保安语。如此，不仅可以更好地保护和传承保安族的语言，还培养保安族青少年的民族认同感和文化归属感。Wd8保安族文化网
　　( 原文发表于《日本东亚语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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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华侃.保安语中的藏语借词.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2年第三期
　　[2] 阿拉伯音译，意为“劝诫”、“劝导”、“训诫”、“教诲”、“讲道”。
　　[3] 源自：根据笔者于 2006年 8月在保安族地区的语言调查。
　　[4] 临夏地区汉语方言，意为汉语。
　　[5] 临夏地区汉语方言，意为自己。
　　[6] 临夏地区汉语方言，指南方人，其实是指讲普通话的人。
　　[7] 斜套村也称尕集。
　　[8] 参见《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自治条例》第一章，第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