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大熊猫之父③丨胡锦矗和他的弟子们：亦师亦父，先生告诉我们什么是导师？

长滩河 · 发表于: 2023-2-19 23:09:34

源自：红星新闻

　　2月19日下午，四川南充市殡仪馆竹厅，哀乐低回，气氛庄严肃穆。
　　被誉为“中国大熊猫研究第一人”“中国大熊猫之父”的胡锦矗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在这里举行。前来送别的队伍中，除了西华师范大学的师生，还有先生的生前好友，更多的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弟子们”。
　　2月16日22点08分，动物学家、西华师范大学教授胡锦矗先生病逝，享年94岁。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弟子们”突闻先生病逝，纷纷安排时间前来送别。对他们而言，先生亦师亦父，很多人因他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胡锦矗的老友、《科幻世界》前总编辑谭楷曾写了一篇“胡锦矗和他的弟子们”的文章，其中有很多关于师生情谊的细节：弟子们来自天南地北，周末或节假日，最欢乐的去处就是先生的家。先生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子美味，很多弟子都尝过他的“小葱烧鲫鱼”。
　　由于长期在野外跟踪大熊猫，先生的脚有永久性冻伤，每晚必须用热水泡脚，不能久坐。所以，他总是坚持站立着上课，坚持板书。
　　若是带弟子在野外调查，先生总是叮嘱：“无论你走过多少艰险之路，你采集的数据一定要准确，要经得起检验。”
　　女儿胡晓有时也会在父亲的学生面前表现出“吃醋”：“我这个老爸，自从收了你们几个研究生，就像收养了一大窝儿子。别看他很难当面表扬哪一个，背后跟我妈夸这一个，吹那一个，个个都是前途光明得不得了。说实话，我都吃醋了。”
　　不止在老友的笔下，胡锦矗在学生们的心里也亦师亦父。他宽厚豁达、淡泊名利，对学生们仁爱宽容并竭力帮助。
　　学生杨光如今已是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当年大学毕业曾被分配在万州三中教生物课，第一次考研遇到挫折，最消沉时，先生来了。原来，胡锦矗先生去安徽参加学术会，归途路过万州，船泊码头后急忙直奔杨光的学校，他亲口告诉杨光一个好消息，他将招收“脊椎动物资源及保护”硕士研究生，希望杨光振作备考。
　　1984年，杨光成为胡锦矗先生的第一批研究生。如今，已成博导的杨光说：先生告诉我什么是导师？导师，就是事业的引路人，人生的航标灯。
　　胡锦矗的2001届学生李春回忆，年轻时每次出野外，先生都要坚持亲自带队。后来年纪大了，弟子们不放心让他留在营地。他就到处转悠找寻食物，等傍晚收工回营地再带大家一起去饱餐一顿。
　　先生给学生的野外补贴很高，不仅帮助学生解决了研究生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少师兄在毕业时还能有一笔不菲的存款。但对治学，先生却很严谨。“先生对学生论文的修改极其严格、仔细、考究，精确到每一个字、词的用法。第一次拿到修改过的论文，通篇密集的标注痕迹，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如今，李春在上海工作。2月11日听闻先生病重的消息后，她匆忙赶回南充探望，她看到先生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先生离开之后，如今已散布全国的弟子们纷纷发文悼念。很多人不解，他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先生，值得如此多的学生一遍又一遍地去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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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锦矗教授70岁生日，学生们从各地赶回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李春对先生的回忆自述：
　　先生文理皆通
　　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
　　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是胡锦矗先生。他是中国野生动物保护领域声名显赫的大家，尤其在大熊猫保护研究领域贡献卓越，名贯中西，是开山鼻祖，被尊称为“大熊猫之父”。
　　我与先生初识在1994年夏天，我当时被保送上了大学。其实，我志不在生物，想过换专业，但那一年，生物取消了高考，为保证生源，系里一刀切地断了所有学生换专业的后路。
　　没了退路，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由于理科知识结构的欠缺，我的大学读得很辛苦，所幸最后几个学年的年总评成绩年级第一，有了推免研究生的资格，并有幸成为先生门下的学子。
　　先生学识渊博，文理皆通，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每次授课，为了照顾外省市的学生，他都坚持用夹杂着一半四川话的“川普”，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即使在六七十岁高龄，也都全程站立讲解，手写板书，密密麻麻地写了一版又一版。从上课到下课，整个半天，中途从不间断、不停歇，生怕漏讲了一个知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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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锦矗教授为学生讲课据西华师范大学
　　通常情况下，授课结束，趁学生们忙着誊写板书、整理笔记的时刻，先生会倚靠在窗前，稍作休息。他会微笑着看着大家，偶尔还会讲些有趣的小故事。
　　先生的古文功底很深，文笔极好。他有晚饭后在校园里散步的习惯，那是他打腹稿的时间。先生的文章、书稿几乎都是一气呵成，无需作过多的改动。但他对学生论文的修改却极其严格、仔细、考究，精确到每一个字、词的用法。
　　先生告诉我们：“任何实验结果都尽量不要使用绝对的用语，因为科学发现是不断变化的、是相对的。”这句话对我影响很深远，既是对我懵懂科学认知的点拨和指引，也在后来的人生中，不断循正我言行的偏差。
　　年轻时每次出野外
　　先生都要坚持亲自带队
　　先生是个极有修为和涵养的性情中人。年轻时酷爱饮酒，既爱以酒会友，也喜欢自斟自饮。每年重要的节假日，中秋或元旦，先生都要在家中款待学生。亲自下厨，通常请客的头一天就开始动手准备，等我们到他家中，他会一脸轻松地表示，全搞定了，不让我们进厨房帮忙。
　　先生的厨艺很好，在餐桌上会力劝学生喝酒，男女学生都一样。我最喜欢吃他做的豆豉蒸小黄鱼，骨头都是酥软的。
　　先生的生活极其自律，早上6点起床打太极。他八十大寿时，我送了他一套大红的太极服，讨个吉利。他还有午睡的习惯，如果中午聚餐，有时候他会悄悄走进卧室休息，任由大家在外面餐桌上继续打闹，我们经常会在张狂之中突然发现，老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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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李春曾送给胡锦矗教授一套太极服受访者供图
　　先生很宽厚、豁达、淡泊名利，对学生极其仁爱、宽容并竭力帮助。
　　野外工作环境恶劣，很是辛苦，有些地方人迹罕至，甚至有人身安全的危险。年轻的时候，每次出野外，先生都要坚持亲自带队。后来年纪实在大了，弟子们不放心，让他留在营地。他就到处转悠，找寻可口的食物，等傍晚收工回营地再带大家一起去结结实实饱餐一顿。
　　先生给学生的野外补贴很高，通过这样的方式，不仅帮助学生解决了研究生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少师兄在毕业时还能有一笔不菲的存款。
　　先生总喜欢背后夸人，但从未见他批评过学生，最生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沉默不语。记得刚念研究生时，他约我在办公室谈事，我迟到了几分钟，他很生气，脸都涨红了，一句话不说，把我晾在一边。其实，我宁肯他批评我几句，因为这样让我太难堪、太难受了，从此再也不敢迟到了……
　　为了培养我对野生动物的兴趣，先生把养在办公室外面的两只草鸮交给我喂养，让我每天早上去农贸市场买猪肝，然后切成小块，装在托盘里再放进铁笼。
　　我想先生对我是有期待的。当推免研究生录取工作一结束，他就把我叫到办公室，拿上一大串钥匙，领着我打开一扇标本室的大门。昏暗的光线下，阴冷的空气中，是一排排高高的木头柜子，一屉屉地拉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全是老鼠标本。一对一地讲解，手把手地教我测量、分类，制作标本的方法。他告诉我，对鼠类的科学研究是哺乳动物研究的基础。
　　后来，先生送我到华西基础医学院，再后来由于项目的需要，我又辗转斧头山、雅安、动物所……每一站，先生都给予我充分支持和帮助，直至论文答辩结束。
　　研究生毕业后，由于个人原因，我离开了母校。临别先生之前，我流泪了，我是真心难过、真心舍不得。先生总是能够虚怀若谷、洞察秋毫，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趁着年轻，去把博士读了吧。”
　　先生是真正的“大家”
　　栽培学生从无任何私心
　　想起先生，自然会想念师母。师母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由于特殊时期的特殊原因，她的一生吃尽了苦头，极其坎坷。即便如此，师母是很善良的，慈爱的，尤其对学生，慈母之心溢于言表。
　　2018年暑假，我返回母校，在养老院见到师母，她已不认识我了，可怕的阿尔茨海默症夺走了她的记忆，除了先生，她谁都不认识了。先生每周带着鲜花去看望她一次。躺在病床上，她仍会在先生面前撒娇，仍会告诉先生她发现了哪里的点心好吃，让他去买回来分给学生们品尝……
　　前年春天，趁回四川出差探望了先生。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听力减退厉害，与我交流困难，但思维仍然敏捷。为了不冷落我，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话，讲科研项目，讲师兄们的近况。在那个暑假，师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殡仪馆回来，我看到先生坐在书房里，红肿的眼眶里闪着泪光。
　　人到中年，经过岁月的洗礼，穿过生活的层层迷雾，才会慢慢发现人生中经历过那些美好的人和事，才会懂得守望和珍惜。虽然这一切都终将离我而去，但这些都是漫长艰难里，弥足珍贵、不可缺少的东西。
　　春节前，先生住院了，后来又住进了ICU。朋友发来一段先生在ICU的视频，先生睁大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缓缓闭上……从那个晚上开始，我便无法睡着了。
　　连续经历了3个不眠之夜，我终于崩掉了。我知道，我应该回去了。我拖着行李箱在去机场的路上订了机票，像29年前乘坐长途汽车，第一次独自来到这座城市那样，谁都没有知会……
　　回南充第二天，我在医院ICU的探视视频中见到了先生。他躺在床上，睡得那么沉。通过医生严谨的措词，我知道，先生能支撑这么多天已经是奇迹，一切都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先生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对学生的栽培，他从无任何私心。他一生淡泊名利，会尽力去成全任何一个能够成全的人。
　　2月16日晚上10点08分，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先生千古！

⊙记者：王超姚永忠整理

　　责编邓旆光编辑：彭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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