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故事四:贼人的面子
流沙河因为劳动强度过大又吃不饱,浑身水肿,被文联领导调回机关休息了一年,然后到东风路去守菜地。那块地本来是文联用来盖宿舍的,刚动工就遇上了饥荒,只好停下来种上蔬菜、红苕,先填饱肚子再说。守菜地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诗人加“右派分子”白峡,还有一个是音协的摘帽“右派”方惠生,因为已经摘帽,方被任命为主管。三个人白天轮流值班,晚上一人守在菜地,一人守在出口的路灯下,一有贼人便两头拦截,基本上无漏网者。文联领导利用中国人好面子的弱点,指示三个“右派”不但要抓贼,还要用专门的记事簿记下贼们的姓名、住址、单位,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后来流沙河做过统计,偷菜者共有120余人,虽然形形色色,却有一点相同:各自都从不同的角度,保护着自己的面子。
一个大白天,流沙河拦截住一文质彬彬的青年,戴斯文眼镜,偷的是一棵厚皮菜。流沙河说,你年纪轻轻,是干什么的?那青年说自己是堂堂重庆西南师范大学的学生。你既然是大学生,应该自爱才是,为何生出这般手脚?他举着手中的菜说我不是偷,真的不是偷,是……是拣的,是在那边土里拣的!又有一晚,抓到一身材高大的贼,拉到路灯下一看,是一老头。问他的职业,老头支吾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当过模范!问他是什么样的模范,老头振振有词,说是解放那年,政府把他们关起来禁鸦 片,他禁烟禁得好,政府嘉奖他当禁烟模范。还有一次,逮住一小孩,他偷了一棵白菜。令流沙河大吃一惊的是,这孩子他认识──1958年这块地方拆迁盖房时,他来做过清理场地的临时工。那时候这孩子生得清秀乖巧,品行纯正,是个人人喜欢的乖娃娃,没想才过两三年,家中大人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却支使孩子来做了偷菜的贼!流沙河看着孩子黄皮寡瘦的脸,又哭了。他把那棵白菜塞进孩子手里,挥手让他回了家。
那年月,所有偷菜的人都能够原谅,除了一个坏人。
菜地里有一圈只砌起半截围墙的屋基,因为相对保险一些,便用作重点蔬菜──南瓜的种植地,人称南瓜窝子。一夜有人报信,说是见人进了南瓜窝子,三个“右派”一起赶去,果然发现地里有两个人影。电筒一照,两人抬起头来,原来是一男一女。那男的40来岁,牛一般壮实,满脸油光水滑,那女只有十六七岁,萎缩瘦小,脸色苍白,吓得簌簌发抖。方“右派”问那男人是干什么的,回答说我是金牛区榨油房的经理。方“右派”又指着那女的问:她是你什么人,男人说是我侄女。方“右派”见地上铺着一张胶布雨衣,心中明白了大半,拉过那女的问:你说,他是谁?女的惊恐地摇着头,说我不认识。又问既然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他到这里来?女的说他给我吃了一个鸡蛋。方“右派”心中大怒,放了那女孩,然后叫流沙河将那男人押到东糠市街派出所。
时值半夜,一路上男人与流沙河搭讪:请问同志您贵姓?
不理。
又问:同志您……
还是不理。
眼看要到派出所门外,那男人突然声音一变,哭丧着脸哀求起来:“同志,你就原谅我这次吧。我还有两个儿子……”
流沙河心想,你现在想起你还有儿子了?既然有儿子,你还要干这样的坏事?
“我还有两个儿子在重庆西师读书!他们要是知道了,我这当爹的还有什么脸面啊!”
已经到了派出所的大门前,流沙河突然站住了。这一进去别说是他的两个读大学的儿子,就连他所有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及单位群众全都会知道,他本人也会因此被撤职查办,甚至可能……反正是永世不得翻身。常言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今天剥了他的这张皮,就等于……
流沙河不敢再往下想,好一阵才背对着那男人说了一声“你走吧”,自己却像逃一样先跑了。只听见那男人在后面追着他喊:同志,你的名字!
流沙河跑回菜地,只说是已经将那人交给了派出所处置,从此闭口不提。今天想来,那家伙是个十足的坏人,绝对是不应该放掉的。可是为什么又要放掉他呢?这个问题流沙河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感叹说我这人是不能当警察的,我要是当了警察,绝对会因心太软做出有损于党和人民利益的事。
自称“半个历史学家”的流沙河,后来在史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的是唐代关中地区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太守不忍看着老百姓被活活饿死,破釜沉舟,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带领十万饥民外出逃荒,还派军队一路保护。饥民的队伍一路上穿州过县,出函谷,进河南,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最终度过了这一劫。最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位太守后来居然还受到了朝廷的嘉奖,此事也被载入史册,彪炳千秋。相比之下,人民的好书记焦裕禄同志虽然与那太守有同样的悲悯之心,在大饥荒时也只能到火车站,目送本县的农民外出去逃荒,他心中的那份苦痛,今天的我们怎么想象也不过分。
唉,三年的大饥荒真是既残酷又丰富,它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应该是刻骨铭心、世代相传的教科书,其中那些高层决策、政治斗争、政策失误、全国死人数字之类的大问题,我们小人物至今仍不大搞得明白,我们只是从中看到了每个人心灵深处最基本的善良与邪恶,高尚与渺小。不幸的是,这场大饥荒过去还不到50个年头,好多年轻人就根本不相信有这么回事了,偶尔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了点真话,还大骂人家造谣,那阵势大有当年声讨阶级敌人的味道。
我们不应该这样健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