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林 敲钟坳下瓦窑湾,幅员顶个梵蒂冈,人口颠峰二百五十四,方山浅丘,有盆地,有沟谷、有平坝,馒头丘陵好几座,季节溪涧只一条,那是我可爱的家乡。站在海拔四四八点五米的上山坪高坡上,向东眺望高岩山,如银榜、像玉屏,下行七弯八拐五里路,登山凭吊苌弘寨,听村民讲孔子访苌弘的故事,发思古之幽情。
由西向东,上山坪、下山坪、山坪上迤俪七八里的山崖,有以洞王沟石刻群为代表的文化遗存,保留着宋元明清民共题记。上山坪,元朝叫做西山,有杜石匠为住户佘明武开山采石刻记。瓦窑湾的名字,在周围团转响好远。竹林外、住宅后、林莽间,环视都是坟山,成片的有西缘老坟山、北极岩边、东北羊角嘴、中央袁家坟、东边任家湾、南端黄家湾,通数老坟山显赫,高大的王倎坟碑,雕刻精美,那里长眠着两三百年的祖先,也有元明以前无主孤魂。表面无堆、地下埋藏的,一般都是千年以前的原住民,借助地气和我们这些移民后代无声对话,默默倾诉万古人天情。清烟一缕,潜移默化,怪不得中国最早的典籍叫《三坟》《五典》哟。
十八世纪初,祖先王倎在上山坪开凿五亩大堰,遗产作为五子公共。民初,子孙繁衍三百多人,堰塘管理混乱。一九三二年七月五日, 资阳县政府发文准予王家刻立护堰碑。这块碑两面刻字,正面政府文告,寥寥几十字,竟有四个词比辞书引例还早;背面家族文书,罗列族人名单里,有爷爷在列,家常话语,也有三个词比辞书引源早,内中属民一词,《汉语大词典》引一九五五年《人民日报》,晚了二十多年。小小护堰碑,姗姗来迟,文化底蕴却不可藐视啊。
一九六三年,妈妈在祖宅北面坟坝开荒,播种叶子烟、辣椒,都开花了,一夜被连泥土一起盗走。来年我出生,至今怕吃辣椒,从来不惹烟草。怕是那坟山的鬼老二作祟,暗示我如此修为的吧。这样也好,不沾辛辣,养肺健胃,保护气管,坟山潜德幽光,助我健身。幼小时候,家族口传历史,百年来靠妈妈口述,晚清民国靠大孃记忆,全息传递给了我。大孃回娘屋,指点屋后坟堆堆,这是哪个祖,那是哪个宗,我一一牢记在心,少年时代笔录保存,多次追问印证,参照宗谱、碑刻、家族文物、遗物,详加订正。
几岁时,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兴起,王倎坟碑惨遭浩劫,家族记忆工程呼啦啦断裂,我穿着开裆裤旁观,拍手称快。农业学大寨,坡地改梯土、旱地变水田,大兴农田基本建设,水利工程如火如荼,人欢马叫,我挑着土筐穿插劳动,争先恐后,干劲冲天。改土中、挖渠时,许多无主古坟辟为耕地、渠道,渠经袁家坟,挖掘出南北朝族葬阴墓群,蜂桶一样层层石穴,整齐有序,有百个棺位,规模浩大,全国少见。石板光洁平整,做工精细,厚度敦笃,线刻人物起居图,茶烟袅袅升腾,仿佛看得见飘,大有热气扑面的感觉。我们跳下墓坑争抢遗物,踢开白骨,有龙纹衣禄罐,拿回生产队保管室装谷物种子。人民公社解散后,百罐散失,有的怕鬼,毁弃;有的无畏,收用。六朝人烟稀少,一个偏僻山村规划布局规整的墓群即容数百具遗体,可见是好几百年内,若干代人的归位陈列。王家入主三百年来,这里并无外姓,可见这袁家坟地名之古老。
一石激起千层浪。二爷在宅后竹林里取泥,增加自留地坡土的耕作层厚度,叫做面土,敞出一向坟墓,石砌墓室,看规模,应该是预先设计好,至少是一家三代陆续下葬的,骨头都朽为腐泥,怕有好几百年了吧。如此非法随意乱挖人家坟墓的现象,一九七七年进入尾声,黄家湾挖出晚明夫妻合葬墓,石椁彩绘墨迹犹新,老太爷拗根烟竿儿,大烧叶子烟;老太太拄拐棍,现出三寸金莲。画面粗糙,构图俗气。他俩的棺材,大部分改制柜子,运到南津驿去卖,个别抛散地角,一块在水沟上搭便桥,至今使用。
方圆十几里,我们劳动 巡视,到处都在得罪死魂灵;遥想中华大地,破除迷信,改造河山,气吞 万里,不知道有多少祖坟幻化云烟。由于几千年间人口迁移流动,子孙一走,久远遗忘具体墓庐,对照家谱也难按图索骥,只好千里遥祭,那么几乎全国都是无主荒坟居多,大家异地齐心,换工抠背,你挖我远祖坟,我绝你鼻祖碑,个别共产党员,带头挖掉直系祖先坟头,开垦增产。
毛主席后时代,迷信迅速死灰复燃,变本加厉,祖坟虽然不挖了,鬼魂才清静八九年,九州盗墓贼雨后春笋,遍地开花。厚葬习俗兴起,每到改朝换代,兴衰绝续之际,就是盗墓惨剧开场。毛后时自称空前盛世,盗墓罪行之全面、干净、彻底,使用最先进的仪器探测、挖掘,地下编年史扰乱一空,历史家、考古家嗔乎其后,噬脐莫及。农村但凡居住三百年,子孙众多的祖坟,年复一年祭祖垒坟,集腋成裘,毫毛成捆,坟堆焉能不高大巍峨?那好,二三流小巫没有资金买仪器,看见大坟就上,荒村野地明清移民祖坟,堆头大的,好些被盗,基本上一无所获,盗墓贼也才总结经验:那些移民都是穷光蛋,来四川垦荒的,有点积蓄全部拿来娶老婆做娃娃了,子孙越发,土地有限,世袭农夫汉,土堆大,只能表明他年辰久、后代多,挖了也是白费力,倒转无谓带过,不挖也罢。
看看坟制。三万年前原始宗教萌芽,人类开始掩埋尸体,刨个坑,掩体就是。孔老二在岔路边哭,邻居婆婆说:“二娃子,莫哭咧,来,我引你去看你爹爹埋的地沓。”原来孔大爷埋是埋了,地平面没有土堆,也没有墓碑,年代久了,老成凋谢,当然不容易认爹啦,哪怕他娃娃是圣人,也只好流马尿。后人聪明起来,地下埋人,地上堆土,还要立碑。古人视死如生,讲究厚葬,有钱有势的,还要修庙宇,请人守墓,防止盗毁。历代碑碣、墓表、墓志铭、墓画、冥器、陪葬品,只要仔细清理,几乎每个村落,都可以写自己的编年史。
世纪之交,我写村志、社志、家谱,区区几平方公里、寥寥几千几万人,多是名不见经传的角色,时间久远,记忆模糊,资料零散,档案奇缺,怎么编年纪事?多亏历代摩崖石刻、碑文、葬品、前朝家族谱牒记载,来龙去脉,逐渐清晰。尤其洞王沟墓碑众多,碑文尽管陈腐迷信,却有多个词条,比权威辞书例句早出很远。
明清以前的碑刻,规模宏伟,造型精巧,构图美观,文字顺畅,优美可风。民国刻碑形制变小,字迹稍拙,文风稍逊,美感减弱。共初头三十年间,烈士墓才立碑介绍,民间几乎毫无碑刻,最近二十多年,个别村民开始现刻、补立前辈碑记,碑身委琐,刻凿粗糙,形制简陋,字迹恶劣,文理粗俗,读来发吐,碑联更是狗屁不通,上下联凑够字数了事。有的叙述清朝祖先事迹,名字号都乱写一气,文脉断啦,我的天老爷。端公道士也是胡闹,一蟹不如一蟹。我大爷死了,写祭文做道场,看见灵牌子写王用法老大人之灵位。平时,我们只晓得他叫王茂才,那么用法就是班辈名字了。应该这样写:王用发,字茂财。发财发财,怎么会写那个法,常识都不具备,就在那里装神弄鬼,吆五喝六欺骗钱财,哼。
字号是华人特有的自我符号文化,在中国名物学中独领风骚,在生美化自己,死了认祖归宗,都要使用。民承清俗,大流氓 蒋介石,人际交往也是字号称尊。共国建立,毛主席对民主人士,依然习惯尊称字号。在民间,破除封建宗法关系,无形取缔了字号文化。像我等生在共国中,长在红旗下,少时就自己取了一系列字号、书房雅号的,那是稀有动物。
几年前,禁不住姐姐多次催促,征得双亲同意,我们回乡在西山南麓给二老修了寿葬,石头就近取材,夫妻合墓,花了千五百元,还算节俭的了。他时百年归山,刻碑小传,名字号齐全,挽联祭文,没有文化不来的哟。
二○○五年十月五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