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母亲

⊙作者：张三才／文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一个月，在生命的长河中是何其短暂。而于我而言，这是极度悲痛、极其艰难沉重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为晦涩灰暗的一个月，更是我不断回味咀嚼母亲音容笑貌的一个月。
　　2007年5月29日是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黑色日子。就是在这一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说实话，仅管医院在一个月之前曾连续两次向我们下达了母亲的“病危通知”，我依然不大相信母亲会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因为，在母亲身上，曾经发生过多次峰回路转的生命奇迹。我依然相信，坚强的母亲会以她超乎寻常的生存毅力再次拥抱生命的阳光。
　　二十多年前，母亲因风湿性心脏病卧床三年多，这么长的卧床历史居然没长一点褥疮，被县级医院断言“回天乏术”，却居然让一名乡村游医的土方得以治愈，并可行走自如、生活自理。这当算一次生命奇迹。
　　2006年国庆节，母亲在家中不幸摔了一跤，去县医院照片是盆腔骨折。这个状况令我想到了老年人最忌讳的“中风”，想到了父亲当年就是因为这么一跤而不出两月便离开人世，我不寒而栗。第三日，虽然已被医院确认已是八十高龄的母亲骨折实在难以愈合，但面对一声接一声不断呻吟的年迈的母亲，抱着虽经万难也不放弃一丝希冀的决心，我带着医院给的骨折照片，邀约表哥专程赶到沙湾区福禄镇的雷氏骨科医院，以求帮助。雷明老师一听已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便连忙说，幸好你们没把病人带来，即使带来我们也不会收入住院。这么大的年龄，出了意外可担当不起。后经再三央求，雷老师答应开一个月的膏药试试。膏药拿回贴上后，居然大大缓解了疼痛。于是，我们连续两三次先后拿药，不到五个月，母亲竟奇迹般地能下地行走自如了。高龄骨折居然完好如初，这是母亲生命的第二次奇迹。
　　但是，这一次母亲却最终未能扛住医院的“病危通知”，离开了她毕生热爱的这个尘世和毕生牵挂的儿女，撒手而去。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著名作家张洁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在此时此刻更加让我感同身受。每当想到从今以后，在我下乡临走时，再也没有母亲“去哪里、好久回来？做事把细点！”的殷切叮嘱；在我出差归来时，再也没有母亲“你回来了么，吃饭没？出差期间咋不多给家里打几个电话呢？”的急切关爱；在我深夜回家时，再也没有母亲“你咋不早点回来？你很迟不回来我咋个放心嘛！”的翘首期盼；在气候变化时，再也没有母亲“天气转凉了，要多加一两件衣服！”的反复叮咛；在我身体稍有不适时，再也没有母亲“咋呢？生病了么？快去医院看看！”的急切担忧……往事历历在目，母亲生前关爱有加的音客笑貌立刻呈现眼前，泪水情不自禁地挂满我的双眼……
　　母亲和父亲一样，出身于贫苦人家的历史，让他们一生与文化无缘。虽然没文化，虽然没有经受过书本知识的熏陶，但本分老实、诚恳善良、诚信厚道、与人为善的品质却是与生俱来。在对待儿女的教育、培养和关爱方面，“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名言，让父母在儿女们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尤其是细心的母亲，更是把“严父慈母”的古训演绎得淋漓尽致。
　　依稀记得，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从公社食堂开始，到后来的每人每天主粮“三两七钱五”。先干后稀最后是清汤寡水，其日子是如何捱过来的，这是现在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是事情。那时，仅六七岁的我却很难察觉生活的艰辛。因为父母从公社食堂打来清汤寡水的玉米汤汤时，母亲必定首先要把浮在面上的“灰包咡”（即放在锅里搅拌时尚未搅散的指头大的玉米面团）捞起来盛给我，然后她和父亲才去喝盆子里的清汤水，从而使自小瘦弱的我终于闯过“粮食关”而得以幸存。或许“自私”是孩童的天性吧，我当时在内心一点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以至于吃着父母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救命粮，而自己丝毫没有愧疚感，一点也没有想到还要下地干活养活我们的父母，是如何吃着野菜、喝着清汤寡水熬过来的。准确地说，闯过“粮食关”是父母给予我的第二次生命，其关爱有加的舔犊深情是很难用笔墨来形容和描述的。
　　转眼到了当兵的年龄，急于跳出“农门”的我，一心一意要去当兵。说实话，仅有一个儿子的母亲，在当时舍不得我离家远去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时，沉默片刻之后的母亲饱含深情地对我说：“从内心来讲，我确实不放心，舍不得你离开家。你体质不好吃不得苦，我怕你受累。但是，保卫国家是好事情，既然你愿意去，我支持！”让一个刚刚成为劳动力的儿子离开家庭外出当兵，这对于我们那个依靠挣工分换取基本口粮的贫困农家来说，父母当时在两难选择之间是如何痛下决心作出让我离开身边的决定，真是可想而知。
　　四年的军旅生涯很快结束，带着未能如愿以偿跳出“农门”的遗憾，我于1977年3月万分不得已地又回到了老家。退伍回乡的第二个月，我被推举为所在生产队的队长。作为一个集体生产时期的生产队长，在各方面不可能不带头。但是，四年的军营生活，把自己手上、肩上的老茧几乎褪净了。那早上天刚亮就呼唤出工、天擦黑才号令收工的队长称谓，那犁田、打靶、栽秧、打谷、薅草、挖土等日复一日单调贫乏且酸苦的农活，直压得我这个20来岁的年轻人浑身上下有如散架般的疼痛交加，苦不堪言。收工回家后几乎是动都不想动，晚上倒下铺，几乎一觉便睡到天亮。见我如此，母亲尽量不让我做家务，自己则是天天到生产队劳作的同时，回家后便立马操持全家的一日三餐，而且还要喂猪喂鸡烧一家人的洗脸水洗脚水，几乎就没有闲过，默默无闻地用自己的操劳来减轻儿子的劳苦。当时的我只顾自己劳累后的休整，只顾心安理得地享受母亲忙前忙后的操劳成果，压根就没有想过已是50多岁的母亲如何像只陀螺似的家里家外不停忙碌旋转的艰辛……

母亲的一生是在勤劳和奉献中无私度过的，在这个世上，她的名字鲜为人知，但她博大的爱在我心中却无异日月同辉。可以这么说，母亲把她的一生奉献给了她的儿女，奉献给了我们得以生存和赖以成长的这个家。正是因为长年的奔波劳累，母亲才先后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肺气肿、肝腹水等多种疾病。如此不停地劳碌一生，即使是机器也要磨损啊，何况是人？母亲默默地打理着家里的一切，犹如一头忠厚的老牛，耐心地蹲在牛栏里守护着身边的小牛犊，永不知倦。我最亲爱的母亲，你在生前可曾有为自己想过？
　　母亲在世时，我总觉得她的“唠叨”太多。无论大事小事，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在你的耳边说个不停，以至我都已经见子见孙了依然如此。或许，在父母的眼中，那怕子女已经50岁甚或60岁，依然是个小孩子。近年来，母亲特别喜欢看电视，开初我有些不解，这一字不识的母亲咋突然对电视感兴趣了呢？后来我才发现，她是坚持每天必看小县城的《马边新闻》，当看到有我的画面出现时，她便欣喜异常；当有个把星期没见自己的儿子在电视上露面时，她一定会对我唠叨：“这个星期你没干工作么？咋电视上没看到你呢？拿了工资就要干事！你要注意哈”！这个时候，我在母亲的眼里似乎就是一个永远也没有长大的孩子。“干了工作就一定要上电视么？”我觉得厌烦，时常态度非常生硬地反问她。见我如此，母亲便笑笑：“只要认真在干工作就好。”现在回忆起来我才幡然醒悟：或许，不善言词的母亲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和督促我，祖辈农家能出一个工作干部十分不易，当格外珍惜。
　　很多时候，我都想，要对待母亲好点，再好点。然而，忙碌间，似乎忘了自己所想。但我是明白的，自己并未忘却，只是，不知该如何来报母亲的恩。给母亲买件新衣吗？抑或是为母亲做顿美肴？还是携母亲去一次旅行？母恩之重，其厚如山，我又如何能报答的完？
　　母亲在世的后半生，我虽然在经济上给予了她所能要求的低标准的一切，诸如保吃饭、保穿衣、保烟酒、保零花钱，但是，在言语上、精神上对她始终关照太少，交流太少，这是一直让我非常内疚的。特别是母亲去世前一天早晨，我见她神志非常清醒，便对她说：“妈，我要赶回单位上班，过两天再来看你”时，母亲对我说的依然是：“好好去干你的工作！我没事！”第二天夜晚10：30，一直在老家守侯的八妹打来电话，说是母亲快不行了，叫我赶快过去！我立马驱车前往。但是，当我们的车还未开出县城时，电话再次传来的，是母亲已经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的消息。在听到这个噩耗的一瞬间，我才感受了什么是天旋地转，什么叫撕心裂肺！“好好去干你的工作！”这便是我的农家母亲对唯一儿子的临终遗言，这也是我同母亲的永别……
　　终其一生，母亲心中时刻牵挂的都是她的儿女，以至于明知自己很快不行了也坚持让我们去忙工作而不必老是守侯在床前，以至于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居然让这个她一直在人前人后念叨的“孝顺儿”未能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子欲侍而亲不在”，我知道，这将成为钉在我心中的一颗无法拨出的钉子，它一定会在某个夜晚，或是在某个其他的时间牵动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所有关于痛、恨、无奈、悲恸、绝望的神经，让我无处可逃。

我祈祷，在今后的每个夜里都能梦见母亲；

我期望，母亲也会在她的世界里回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