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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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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穷 “客有《登楼赋》，家无负郭田。”公元1781年，祖籍四川的张家八口困居江汉，恒数日不举火，乞食无门。唯一李叟常以饼相赠。 张家次子张船山，天赋异禀，心无城府。时年18岁，诗写穷愁。九月，张船山因贫极而出汉阳游至我老家沔阳，贷米。小舟泊于江堤，张船山凄然四顾，但觉人世喧嚣，家景寥然。 张家世代清简为官。张船山高祖张鹏翮于康熙年间名动九州，天下廉吏，无出其右。船山之父张顾鉴断案明敏，宽厚仁和。后为人诬告，弃官，致使生计愈加艰难，家道中落。 237年前，我家祖宗是否在堤上看到过他？若看见了，就赠他一袋米吧。鱼米之乡的江汉平原怠慢了这位旷世才子十五年，让我蒙羞遗憾至此。 熟读《离骚》还痛饮，风尘偏笑不狂狂。然张船山穷以养志，21岁美少年毅然北上京漂，除了满腔诗才，一无所有。关河跋涉，大洒文章。中间几度辗转，南船北马，足迹遍天下，且逢妻逝子夭，得缘再娶，唯余感慨。 考秀才，参乡试、会试、殿试，在高中与不中之间缓慢拾级而上，终于1790年4月21日，考中第三甲五十五名进士，时年27岁。后参加朝考，入选翰林院庶吉士。 七载功名之路，与几 万里河山相熟，今在朝为官，那驾于锅顶的稻粱却因祖传的清风气质，火候不够，却未必肯熟。 穷，是必然的。不穷，不是京漂的属性。 ●思归 庶吉士，号称“储相”，也就是干部培训班，听着前途远大，其实张船山干的只是各种文案工作，他不喜周旋拍马与时俯仰，实为闲官。工资很少，在张船山看来，却也是豪华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门饥走各风尘，算我豪华有俸银。入世身闲仍爱古，承家心壮在能贫。 心境好，万物皆好。有得蔬菜萝卜吃总比没得吃好。 为官半年，时令已到深冬，张船山开始想着回家过年了，每个字每个词都蠢蠢欲离京而去了。 《思归》作了四首，分别写了自己“送遍南鸿我未归，隔年雨雪又霏霏”，写了高堂“远志从今成小草，归期何日慰高堂”，写了兄长“天上云峦海上风，中年兄弟各萍蓬”，写了妻子“綵毫分寄画眉妻，缄札年年累汝题”，写了女儿“娇女牙牙初学语，我归应与绣床齐”。 把亲人一个个拽进诗来，仿佛眉眼近在眼前，却是写诗消愁愁更愁。吃不好，穿不暖，想不完，为伊消得人憔悴，瘦了，一领朝衫瘦不支，忍寒无语下簾时。 偶然心情好，那是因为喝醉了酒，神游千古去了。锦衣玉带雪中眠，醉后诗魂欲上天。十二万年无此乐，大呼前辈李青莲。 进入腊月，眼见他北方人敲鼓放鞭喜气洋洋，张船山心情急迫难耐。他又给兄长亥白写诗，约明岁同归。诗云： 薄宦滞都城，思亲意良苦。况遇岁将除，耳中闻腊鼓。 知君归未得，愁绪如春蚕。祭诗邀六祖，饯岁曹溪南。 我欲乘朔风，寻君沧海上。拔地作飞仙，问天天不放。 怦怦岁暮心，渺渺书中人。两人走天下，莫救全家贫。 大醉诃如来，如来笑无语。我非挂锡僧，何苦守禅宇。 作书满一纸，语语言归休。侵晨交驿使，为我寄潮州。 君莫爱天南，我将辞冀北。明岁同西还，东川有茅屋。 以上，字字句句都是奔放的归意。 腊月十日，怀旧，去年此日正别成都。怀的是成都，是 遂宁，伤得是京城，是当下。诗云： 芙蓉城外袖轻鞭，送别人如在眼前。偶对此宵怀往事，又知何处餞明年。 卧闻腊鼓惊乡梦，醉拜邻僧借酒钱。剩有巴童如故物，衔杯话旧各茫然。 此情如乱山暗河连绵无绝，除非申请年假，回家一解大渴顺心明目。 京漂者一年困顿节衣缩食下来，一般就靠年假放飞自我了。法定节假日真的不够用。 张船山跃跃欲试。 ●绮情 清朝还是个浪漫的书生意气的旧时代。大批诗者、画者、书者、僧者、道者、士人，甚至海外文客等各路风骚聚集京城，摩拳擦掌，一掌劈出了个文有第一。 张船山之诗清超奇崛，诗名叱咤，长安第一。被目为青莲在世，袭李杜风范。27岁的他乡后生穷动长安，才华亦摄了京城的魂，男人的魄。 在这思家无着心率低下的关头，突然收到同性男子的深情表白诗作，玩的就是心跳。 秀水诗人金筠泉想变性为绝代丽人，为船山操持家务，俗称“金田螺”。无锡诗人 马云题“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此等自持品格又饱含羞涩之诗，蒲松龄的狐狸精们自愧不如。好事成双，穷又算什么！只怕他们还会自带嫁妆来。 我在家里写诗，你们下辈子的姻缘居然被我包了办了，张船山满心欢喜，笔墨一摆，大手一挥，狂笑而谢，诗云： 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青娥爱少年。人皆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 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 又云： 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 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 历朝历代的诗家数不胜数，总有一群人尖儿能把世间最浪荡敷衍的职业──诗人，做得登峰造极，日月莞尔。诸如疯唐李杜白元，诸如和宋柳苏欧阳。学好诗书画，走遍天下都不怕，远方常请常去，银子不请自来。这天大的文艺范，你敢模仿？ 初见张船山这两首诗，我想这诗人最起码四十岁了。人到中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之豪阔意气尽放，出场自带打光远近夺目，粉丝门徒自会多起来。没想到天杀的才27岁！27岁，多艳的年龄，那小鲜肉的颜值！27岁，多老的诗，那湖海气的心胸！第一才子，个性品性外形看来皆名不虚传。 张船山以同乡 苏东坡为偶像，这一下走了苏东坡的老路，同为男人所喜欢。一个倾倒宋朝，一个折服清朝，同样奇才，各自风流。 一个资浅京漂者的地位得以迅速奠定，羡煞旁人，爱煞男人。回家好好跟老婆炫耀炫耀。 因这绮情，京城文坛深杯酒满，热闹非凡。而船山自歌自舞自开怀，好似被人发了红包祝了寿拜了团圆，提前过了年。 ●乞假未允 对，过年！赶紧写请假条上报朝廷，千万不能得情忘形，山妻尚在巴蜀。假条一交，忐忑躁动候佳音。 老子请假了，马上回川，只能来年再和你们写诗斗酒了。张船山广而告之。 友人洪稚存听闻他将乞假还山，遂特的写了赠别歌。船山和之，“我方欲西行，一星坠我前”、“吸尽都城酒万杯，此行原不算空回”。满满的笃定能回之意。 然而老天爷才不会放过每一个打击才子的机会，让你情场得意了，其他的什么场都得失意，赌场、家场、球场、菜市场…… 果然天降噩耗，乞假未允，帅不过三秒诚不欺任何人也。《乞假未允作诗寄家人》云： 陈情一纸入云端，待命皇皇到岁寒。 故老莫誇徵仕早，少年已悟乞骸难。 呼来酒伴愁中笑，幻出家山梦里看。 毕竟悲欢吾自主，且随古佛住长安。 失魂落魄之后，决定自抱自泣跟和尚们一起吃斋念经，耳不闻腊鼓，口不沾鱼肉吧。 难道是请假条写得不够文艺，文言不够好？世界不够大？远方不够苟且？京漂者想不通。 ●怀疑官生 江河失调，日夜瘫痪。 接下来干什么消磨时间呢？还有那说不得的情绪。他的领导是国务院，是皇帝，和其他普通京漂者不同。我们请假不被批，还可上网指桑骂槐。他不行，既不能妄议朝廷，也不能乱猜圣意，只好干憋屈。 友人送画来，他题诗。一个人饮酒吃饭，怀疑人生，怀疑官生。《十七夜食笋独饮作小诗排闷》诗云： 官贫无事不能忙，从此人间日夜长。 四壁狂风疑大海，一檐寒月补斜阳。 笑听老衲谈生计，愁拥残书入醉乡。 客散僮眠虚室冷，岿然我是鲁灵光。 故园迥远，回家无望。来拜访他，看望他，安慰他的客人都走了，一个人又陷入了无边的“我会回家吗”的哲学思考中，老衲们也解答不了的人生问题。 京漂啊，你给我了光鲜的职业生涯，又让我夜半拥被痛哭，我该不该逃离北上广去 峨眉山归园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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