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扬雄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叶福翔
提要:文章综合原始材料与当代研究,论述了扬雄至少从拓展中国哲学、开创方言文字学、丰富中国文学三方面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作出过原创性贡献,认为扬雄在中国文化史上理应占据重要一席,功不可没。
扬雄(53B.C.-18A.D.),字子云,西汉末年蜀郡(今四川)成都人, 其学术成就自古以来就颇有争议:赞者云“妙极道数”(张衡语),甚至尊为“西道孔子” (张子侯语),贬者曰“拙底工夫”(朱熹语),至多不过模仿而已。然古今对扬雄的评价,大多不够全面,这里,作者将从哲学、文字学和文学三方面综合评价扬雄,试图从其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说明扬雄至少在以下三方面丰富发展了中国文化。
一、以深遂的思想体系拓展了中国哲学
扬雄对作为中国文化内核的中国哲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其仿《周易》所作《太玄》仿《论语》所作《法言》二书中。尽管是对《周易》,《论语》的模仿,《太玄》、《法言》仍不乏新见、蕴含了对《周易》与《论语》的超越,兹分述于下。 1.天地人一统的《太玄》思想 《太玄》拟《易》而作,包括类比六十四卦的八十一首(经),仿《彖》之《首》,仿《象》之《测》,仿《系辞》之《离》、《莹》、《猊》、《图》、《告》,仿《文言》之《文》,仿《说卦》之《数》,仿《序卦》之《冲》,仿《杂卦》之《错》,其总体思想,是希望以“玄”为基础建立一个天地人一统的庞大体系以揽括当时的哲学和科学知识,正如《太玄》中所说: “玄者,神之魁也。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玄告》) “立天之经曰阴与阳,形地之纬曰从与横,表人之行曰晦与明。阴阳曰合其判,从横曰纬其经,晦明曰别其材。阴阳该极也,经纬所遇也,晦明质性也。阳不阴,无与合其施;经不纬,无以成其谊;明不晦,无以别其德。阴阳所以抽啧也,从横所以莹理也,明晦所以昭事也。抽啧也,莹理也,昭事也,君子之道也。” (《玄莹》) 通过立玄三分天地人,又天地人各二分导出君子之道,可谓《太玄》之创造。这是对易理阴阳二分,天地人三才并立的一种拓展和改进。 以“玄”为核心,《太玄》将哲学、天文、历法等知识揉为一体①,又保留了可用于筮占的形式, 将庞杂的知识组织成一个有序系统, 似《易》却又不同于《易》,不能说不是创新。 《太玄》本身就是一部太玄历,从中首第一赞( 冬至)起,每赞管半日,七百二十九赞合三百六十四日半,外加 赞半日,嬴赞四分之一日,合满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以合岁之日而律历行”(《玄图》),这比易数公用于占筮所需应该说是一种进步。 《玄》的经文部分也不是毫无价值,其中隐含不少扬雄对当时社会的一些讽谏和改良意见,如: “造法不法。”(《法·初一》;测曰:造法不法,不足用也。) “大度检检,于天示象,垂其范。”(《度·次六》;测曰:大度检检,垂象贞也。)这都是希望法治和希望建立法制的心声,应是对扬雄当时所处衰坏之世的救治建议,可惜时政黑暗,扬雄只好以“朝隐”拟《玄》形式表达自己的社会责任心,立言不朽以传世,后人知其良苦之衷乎? 是故中国古代著名科学家、东汉张衡曰:“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非徒传记之属,使人难论阴阳之事,汉家得天下二百岁之书也。”决非妄语。 也正如韩敬先生所指出:“扬雄的《太玄》正是从两汉哲学向魏晋玄学转变的一个中间环节。在这一点上,整个东汉哲学,甚至包括王充在内,都没有达到如此水平,都没有起到这个作用。扬雄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和贡献,主要的也就在于此。”② 因此,《太玄》出于《易》而别于《易》,自有独立创见和独特体系,应该说是对中国哲学的一种贡献,也是易学发展史的重要一环。当然,《太玄》也不是尽善尽美,其中也有不少不尽人意处,如象赞分离、象理脱节等,自是缺陷。 2.《法言》对儒家思想的发展 《法言》仿《论语》而成,凡十三卷,名曰学行、吾子、修身、问道、问神、问明、寡见、五百、先知、重黎、渊骞、君子、孝至。黄开国先生有专著认为《太玄》言天、《法言》论人③,大体不差。 《法言》的基调是尊孔崇孟的,例如: “或问‘治已’。曰:‘治已以仲尼’。”(《修身》)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吾子》)扬雄自比孟子,批评其余各家说: “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 (《五百》)大约也要将这些“塞路”者来个“辟之,廓如”,以张孔孟正学。 值得注意的是扬雄对老子的态度是有取有舍,正如他所说: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缒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 (《问道》)《太玄》之玄也少不了受《老子》“玄之又玄”的影响。故扬雄是基于孔孟而适取老子思想补充发展儒学的。 扬雄在引老入儒和宏扬孔孟修身学说而发展儒家思想的同时形成了一些独特的见解,如: “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君子》) “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一人而兼统四体者,其身全乎!” (《问道》) “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修身》) 按此推论,集仁、义、道、德为一体又追求礼、智、信者,方为完美之人。他对君子、圣人的看法是: “君子于仁也柔,于义也刚。”(《君子》) “君子好人之好,而忘已之好;小人好已之恶,而忘人之好。”(《君子》) “圣人 乐天知命,乐天则不动,知命则不忧。”(《修身》)而且他希望通过修身来达到治国: “或问:‘何以治国?’曰:‘立政。’曰:‘何以立政?’曰:‘政之本,身也。身立则政立矣。’”(《先知》)这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学》思想归于统一。 孟子言“性善”,荀子讲“性恶”,扬雄综而合之,曰: “人之性也,善恶混。”(《修身》)也体现了他对儒家学说的继承发展。 石晓宁先生最近著文指出:扬雄《法言》的思想倾向是欲以“修身说”为基本出发点和理论基石建立纯而不杂的“纯儒学”体系,认为从思想史角度看,是 “开了宋明心性之学的先河,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④。若此论断成立,则众所周知当代新儒学正是沿着宋明心性之学开创出来的,由此推论,扬雄便是从孔孟到新儒学之间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 是故桓谭《新论》载:“张子候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 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叹曰:“汉兴以来,未有此人”,不无道理。 是故汪荣宝先生集平生所学,耗尽四十年功力, 不惜在成稿遭焚后再度重 书⑤,沤心沥血,终成《法言义疏》五十万言,功成不久竟志遂身亡,应其所言:“此书竟成,虽死憾已!”也足可想见扬子《法言》之魅力。 通观汉代哲学,扬雄的成就除董仲舒外无人能及,如果说董氏盛兴于西汉初年、生逢其时,其学大昌。则扬雄挣扎于西汉末年,生不逢时,其学潜隐;董氏之学以官方正统学说形式彰显流布,扬氏之学则只能以潜学形式在学人士子中流传。不过《太玄》、《法言》体现的正是这种文人内修精神,以涵养心性为动力,以立德立言为己任,传播信念,甘于寂漠,进而深沉地影响着中国文化。
二、以独特的方言研究开辟了中国方言方字学
在扬雄所有著作中,《方言》(旧题为《酋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是其用功最多、耗时最长的一部作品,前后花费二十七年,自认为最为珍贵、来之不易,正如他在《答刘歆书》中所说: “故天下计孝廉及内郡卫卒会者,雄常把三寸弱翰, 油素四尺,以问其民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二十七岁于今矣。”故身为王莽“国师”的刘歆索看,扬雄也执意不肯,否则只好“缢死以从命也”(《答刘歆书》),生前终未示人。 《方言》原书15卷,收9000余字;今本13卷, 收1190多字(大约后人略有增补),共675条, 是研究汉代方言、汉代语言学、 中国语言文字史必不可少的重要材料,它不公是中国最早的方言研究专著而且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方言著作。 语言是文化的基底,语言文字是最基本的文化现象之一,《方言》对语言文字的研究,无疑对文化作出了贡献,主要体现在:1.《方言》开辟了中国方言文字学 中国的方言研究始于扬雄作《方言》,这已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在《方言》中,扬雄广收博采,将当时各地异语异字之含义、分布等情况汇集一册,编排成有序体系,至今不失其价值。例如《方言》第一条: “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齐宋之间谓之哲。”(《卷一第一条》) 我们不仅从中了解到汉代“知”字的同义词包括“哲”、“晓”、“党”,而且从中知道当时已有楚方言、齐、宋方言等的差别。 汇总研究《方言》中各条记录,就能对汉代各地用字、方言分布、使用等情况有所发现,对此,已有刘君惠先生等的研究专著问世⑥,这里就不再赘述。扬雄在哲学、文学上的建树,无疑与他深厚的文字训诂功底有关。 2.《方言》具有博物学价值 《方言》不仅具有语言学、方言比较词汇学,描写词汇学、历史词汇学,方言地理学价值, 而且具有博物学价值,例如,阅读《方言》的下列词条: “蝙蝠,自关而东谓之服翼,或谓之飞鼠,或谓之老鼠,或谓之仙鼠。自关而西秦陇 之间谓之蝙蝠。北燕谓之 ”。(《卷八第十条》) 对研究生物学的学者来说,很可能启发他思考如下问题:西汉时蝙蝠遍布如今东北、华北、西北,极可能当时这些地区的气候、生态条件非常适合蝙蝠生存,蝙蝠的食物在当时这些地区较丰富,天敌较少。《方言》中未载当时吴、楚是否有蝙蝠,如没有或很少,那么与现在相比,应该有蝙蝠南迁史,这很可能与中国人口南迁相关……等等,可以引出很多研究思路。 与此相仿,从《方言》中有关器物、服饰等字词的解说里可以启发研究西汉民风、民俗等有关问题。 《方言》的文化意义如此广博,无怪乎扬雄如此器重、秘不示人,确有一番奥妙呢。 即使不提《方言》的这种引伸价值,单从语言学的角度讲,《方言》也将永垂不朽,濮之珍先生说得好:“……扬雄的《方言》,他的语言学思想,以语言为研究对象的进步观点,实地调查的方法,既使今天看来,也还是正确的。这是我国古代语言学史上光荣的一页,即使放在世界语言学史上去看,也是一部杰出优秀的语言学著作。”⑦ 对《方言》影响后世的评价,康建常先生曾著文说:“《方言》问世以后,影响与日俱增。我国学者研究方言的风气日盛。……至于今…真可谓高手如云,论著成山。”⑧所言极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