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阳怀着对新老师的敬畏,双手背在身后,一点都不敢走一 丝的神。老师的第一堂课就是在教规矩。此后,无论是读中学、 大学,老师的第一堂课都是在先传道后授业解惑也。
东方老师第一名话是,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豆腐镇 子弟校的学生了。
所以,事隔多年,楚阳都还清楚地记得东方老师的话。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楚阳模糊地感到了当一个学生跟在外面撒野时候的不同。
至于到底不同在那里,楚阳说不明白。只是感觉从此有一个需要终生求解的世界的存在。
四在一种片断式的回忆里,楚阳在临毕业的前夕总结着自己的已经过活完毕的人生。家属区的红色三、四层的楼房,在一天天地把豆腐镇包围在日趋狭窄的中间。临龙羊江畔是沿江修建的工棚房,高大的厂房和黑色的管道像一具恐龙横卧在西边的云雾山脚下。接着就是新立起来的楼房,职工医院、分厂办公大楼、图书馆、单身宿舍楼和幼儿园。
在单身宿舍楼和居家房之间,是一个小型的广场兼作露天的 电影院。那时,每周要放映两次电影。电影的内容都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新闻简报,再就是朝鲜阿尔巴尼亚以及越南进口的外国故事片;还有前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等。
这是豆腐镇最主要的文化生活。
放电影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瘦瘦的,一副很斯文的样子。那时,招呼他的人很多。因为事先就知道今天晚上要放什么片子,是一种很值得骄傲的事情;特别是在厂有线广播通知之前。吃过中午饭,就有人扛着凳子来到这个叫五月的广场上占位置。这是早知道消息的人爱有的举动,喂,张师傅,今天演么子电影。这个位于豆腐镇的分厂南方人居多。他们把看电影总爱说成是演电影。这大概是他们保存下来的习贯之一。
不晓得。
知晓者是享有保密的权利的。这样就在问的人和被问的人之间,就有着某种神秘的气息。
神秘是我们人类所特有的一种感觉。后来,放电影的中年男人收了一个年轻的女徒弟。外号叫“全国粮票”。七五年在电影放映间,在电影放映时,偷空与人乱搞,外面的银幕上战火连天,里面却在大呼小叫着。好在外面的音响很大,女徒弟可以放肆地 呻吟。
有时,电影消息有误。到了傍晚,五月广场上聚积着差不多分厂的所有工人和干部家属。黑压压地坐在露天电影院,急得放电影的中年男人只好找出新闻简报蒙混过关。
后来,又进口了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罗马尼亚的电影。里面的画面虽经严格的剪辑,但还是难免有点不健康的黄色镜头,引 得分厂的那帮青工,不惜放弃打扑克的娱乐机会,也要专门地等着看罗马尼亚进口来的长着金色的头发和大乳房的姑娘。
但在放罗马尼亚的故事片时,经常要等着另一家分厂正放映的拷贝。这和情形叫“跑片”。经常是要看完一部电影只好等到下半夜。在等片的间隙,五月广场上就会亮起一片莹火似的香烟光和升起的大片大片的烟雾,别提有多壮观了。所有的烟雾在放映机雪白的光柱里飞舞飘散。
就有高年级的“刺青”们觉得是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他们从裤兜里纷纷取出事先准备的橡皮弹弓,借着空亮的放映机强烈的光,专门找漂亮的女孩子射击。听到被打中的姑娘们发出痛苦的尖叫,越发地使“刺青”感到兴奋异常。
在一片混乱之中,青工中也有乘机大吃女青工豆腐的。聚积的广场里散发着青春特有的混合味。狐嗅味、烟味、汗味和酒精味、裆部味等交织着;还有听不清的嗡嗡说话声音,人们眼巴巴地盯着空白的银幕,盯着厂办公楼那条路的方向,每当亮起汽车的两道光柱,就有人兴奋地叫道,来了,片子来了。
“全国粮票”长着性感的大嘴,浑身上下该肥的肥,该瘦的 瘦,两乳突兀耸立。长着一张北国的脸孔,高高大大的个子。又 是分厂女子蓝球队的主力队员。
除了放电影,在这种地方就是群众性的体育活动。最普及的体育活动中,当数蓝球参与的人数最多。女徒弟球衣号是8号, 所以,每次总厂或分厂举办蓝球比赛,观众也是人山人海的。
女8号的球打得极好。好比是现今的体育明星,只要有她参战,观众中肯定是男青工多。甚至子弟校高年级的那些嗓子像阉公鸡的“刺青”们也跟着起哄。每当这种时候,青工中就有人会扭过脑袋,喝斥着他们;你们吼什么劲,雀儿都没有长毛,就跑到这里发骚啦。
夏天的女队员们穿着蓝色或白色的运动短裤,红色或暗绿色的运动短衫,一律绞着运动短头发。在夏天的灯光球场上,只见白色的运动员才具有肌肉结实的大腿在飞跑着,胸脯里像藏着两只小鹿跳跃着。
女8号那地方特大。跑起时尤如一阵触到雄性痒处的羽毛, 撩拔着他们饥渴的心。跑慢点,谨防跑掉哈。
女8号正在运球过人,把球恰到好处传给埋伏在蓝架附近的队员,听到人群中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工,用很流氓的语言说自己,显得十分地恼怒;她没好气地回敬一句,流氓。
被骂的那个青工立即兴奋得手足舞蹈。接着,一枚橡皮弹弓 射出的子弹十分准确地击中他的左脸。顿时,他捂住伤处,大声 骂道,是那个孙子在暗算你爷爷。
女8号站在他身边的球场外发球,听到“啪”地一声,不禁回首冲他嫣然一笑,低声地骂着;活该。
女8号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于冰雪。听起来就跟冰雕的美人一样。其实,却是充满激情的风骚。
于冰雪也是分厂首批招收的青工之一。她比楚阳大十一岁,又是分厂工人业余文艺宣传队的女高音。同样是一身蓝色的工作服,穿在于冰雪的身上,就别有一番韵致。在一律灰色制服的年代,于冰雪的穿着总能体现着女性的美来。
听到同学津津有味地叫喊班上一个女生外号时,楚阳这才知道“全国粮票”原来就是于冰雪,不知怎地,同学们把这个外号 喊到于秋红的身上。子弟校小学五年级至初三时,男女生之间突然就不能说话了。
除了高二的男女生之间说说笑笑外,如果那个女生或男生主动地跟异性搭句腔,就受到同性们的普遍攻击;噢,某某跟女的讲话了,大骚棒。
整个校园就缺乏正常的男女对话。楚阳想想都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进入青春期时,楚阳已经读子弟校的初一了。于秋红是于冰雪的妹妹,同样也生得跟姐姐一样的媚眼。
一个姑娘生得一双媚眼。这本身就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当然,那时的楚阳并不懂得这个道理,而是在大学临毕业时,才恍惚大悟明白过来。这也许就是教育给楚阳的益处。
到了初二时,“四人帮”被粉碎了。楚阳跟于秋红坐在同排,为了照顾学生们的视力,子弟校规定每周四个小组要依次轮流换坐位。
在这年的深秋一个下午,当于秋红轮到临窗而坐的位置时,楚阳在不经意之间,眼睛盯着窗外懒洋洋的阳光时,不知怎地目光落在了于秋红的脸上;一层薄薄的光线照在她的鼻子中间,于家特有大嘴,和一缕自然蜷曲的秀发,贴在于秋红的耳际,那里长着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黑痣。
这堂课楚阳走神得厉害。由不得自己要把眼睛盯着正在发育的女孩子。在他意识深处,沉睡着什么快要苏醒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血液循环在加快。楚阳第一次有种作小偷的感觉。他右手支颐着脸,目光从于秋红的脸上怯生生地移动,像是一只红蜻蜓在蓓蕾初绽的荷花尖徘徊,想歇伏在那充满诱惑的蕊上,却又无从下脚。
楚阳感到在一种棉质的厚重下,那异性身子所散发出的神秘气息。他能体察到于秋红隆起的地方在均称地起伏。
啊,楚阳的心跳加快。当在D学院有一次,安妮问到楚阳什是爱情时,楚阳却说,爱情,就是心跳剧烈的感觉。
啊,人生有无数次的第一次。可能够使人心跳加快却没有几 回,能够使人沉浸其间回忆的更是屈指可数。
于秋红在读高二时,在一个夏天下晚自习时,在僻静的子弟校后门,那条小路边的麦地里被人强奸后杀害。在高二刚开学,楚阳就被老师动员分到了文科班,于秋红分到了理科慢班。所谓慢班,就是校方或者老师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同学编在一起。大学录取通知书下达时,慢班也的确一个都没考上。楚阳弄不懂老师就如何能够那么准确地断定,子弟校这帮同学们的一生,只有考技工校或分厂招考,或顶父母的班进厂当工人。
总之,于秋红的生命是在楚阳他们这届子弟校高中毕业同学中第一个消失的。
那时,楚阳并不清楚死亡是昨回事。只是感到一个曾暗慕过的女生,就这样从此永不存在。死亡其实是使活着的人,要承受钻心刺骨般疼楚的事情。特别是曾经用心过的,叫情感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