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诚
甲戌君读了《北宋联坛第一家──试论苏轼楹联的艺术特色》(简称《北宋联坛》,《河南楹联》)总30期2002年),认为史料失实,错误的论据难以支持论点的确立;
联想诸联著误导
读者,遂口占四句:
先贤惟恐后生笑,羞把谰言代代传。
论史评联期准确,无源之水不新鲜。
笔者有同感,愿提供一些有关苏轼与辽使属对的文字资料,供联界同好者参考分析。
一、《北宋联坛》说
《北宋联坛第一家》讲解联史,说:
一次苏轼奉命接待辽国来使,见面后辽使即说:“鄙国有一联,只有上句‘三光日月星’,一直无人能对,请先生对下句。”苏轼笑答:“四诗风雅颂。”因《诗经》四体,“雅”分大小,对得天衣无缝。突然天气骤变,雷电大作,苏轼再对“一阵风雷雨。”辽使边声称赞,饮佩不已。
龙门阵摆得闹热,可惜没有书证出处,来路不明,引人怀疑:事实果真如此吗?出句“平平仄仄平”,对句“平平平仄仄”,头节平对平,腹节仄对仄,合格吗?能说“天衣无缝吗?这能是苏轼”绝妙和属对技巧吗?仔细的说法并非他创新,倒像拾取《中国对联谭概》的论据敷衍成文。
二、《对联谭概》说
《中国对联谭概》(简称《对联谭概》,华夏出版社1989年出版)中写道:
以“三”为字头的五言联出句,是古人非常感兴趣的话题,其对句虽没有华老的精彩[注],也有许多匠心独运之处。现将收集到而又于记载和传说中的五言妙对摘录如下:
三光日月星(辽国使臣)
四诗风雅颂(宋朝苏轼)
(见《归田录》)
三光日月星(辽国使臣)
四德元亨利(宋朝苏轼)
(见《归田录》)
三光日月星(辽国使臣)
一阵风雷雨(宋朝苏轼)
(见《归田录》)
三光日月星(辽国使臣)
两朝兄弟邦(宋朝苏轼)*
(转引1981.4.16《北京晚报》,出处待查)
三代夏商周(王安石)
四诗风雅颂(刘贡父)
(见《归田录》)
三才天地人(契丹使臣)
四诗风雅颂(刘贡父)
(见《归田录》)
三才天地人(契丹使臣)
四诗风雅颂(宋朝苏轼)*
(见《楹联丛话》)
三绝诗书画(李啸村)
一官归去来(郑板桥)
(见《楹联丛话》)
虽然《对联谭概》作者说得很肯定,但仍然经不起推敲。首先,一再提到的书证不合实际,因为欧阳修的《归田录》没有苏轼属对的记载和那些对子。我们分析研究,可能是他抄摘清代梁章钜《巧对录》有关文字时,认为其中有“王荆公一日谓刘贡父曰:‘三代夏商周’可对乎?’贡父应声曰:‘四诗风雅颂。’荆公拊髀曰:‘此天造地设也。’”于是便“想当然”地把所有的对句都划归《归田录》。不查对核实,应该算是失误。
其次,他赞美“匠心独出心裁运”的“妙对”,却回避评论它们存在的头节平对平,腹节仄对仄的毛病。“四诗风雅颂”(仄平平仄仄)与“三代夏商周”(平仄仄平平)是对仗工稳,平仄协调;可“四诗风雅颂”与“三才天地人”(平平平仄平)怎能算平仄协调?显然评论不够确切全面,已经起了误导的作用。
再其次,梁章钜《楹联丛话》说:“板桥解组归田,有李啸村者赠之以联……先观其出句云‘三绝诗书画’……限对就而后食。久之不属,启视之,则‘一官归去来’也”。叵耐读书不求甚解,以致抄解失误!
[注]此处表扬的华罗庚出句“三强韩赵魏”,自对“九章勾股弦”。头节平对平,腹节仄对仄,依然是不合格的病联。
三、《巧对录》说
梁章钜《巧对录》(岳麓书社1991年版)中还有一大段文字,叙述苏轼与辽使对句的故事,文曰:
宋与辽交欢,文禁甚宽。轺车往来,率以谈笑诗文相娱乐。元祐间,苏文忠公尝膺是选。辽使闻其名,思困之。其间旧有对云:“三光日月星”,无能对者,以请于公。公唯唯,谓其介曰:“我能而君不能,非所以全大国之体。‘四诗风雅颂’天生对句。盍先以此复之?”介如言,方共叹愕,公徐曰:“四德元亨利。”辽使睢盱欲起辨。公曰:“尔谓我忘其一耶?”谨关(閟)尔舌!两朝兄弟邦,卿为外臣,此固仁庙之讳也。”辽使出不意,遂心折,旋复令医官对云:“方脉寸关尺。”辽使愈悚然,既而请曰:“学士前对究欠一字,仍称另构一语。”适雷雨大作,公云:“‘一阵风雷雨’可乎?”遂大式敬服尽欢而罢。
显然“后之人”(包括一些楹联书刊的作者)讲解“三光日月星”故事都依此为蓝本演绎。但不知是否注意到梁章钜讲的故事尽管热闹,可也没有交代出处;未必也是他的“创作”?
为了理清头绪,我们只好向上追溯,发现梁章钜是从明代冯梦龙那里借来(因为他没有交代来源,不妨说是“盗来”)据为己有的。
四、《古今笑》说
冯梦龙在《古今笑·三光日月星》(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该书“出版说明断定“《古今笑》即《古今谭概》”)中说:
元祐初,东坡复除翰林学士,充馆伴北使。辽使素闻其名,思以奇困之。其国有一对曰:“三光日月星”,无能属者,首以请于坡。坡唯唯,谓其介曰:“我能而君不能,亦非所以全大国之体。‘四诗风雅颂’天生对也。盍先以此复之?”介如言,使方叹愕,坡徐曰:“四德元亨利。”使睢盱欲起辨。公曰:“而谓我忘其一耶?谨閟而舌!两朝兄弟邦,卿为外臣,此固仁祖之庙讳也。”使出基其不意,大骇服。
接着另有两段以仿宋字体提行排印的文字:
近张幼于以:“六脉寸关尺”对,亦佳。
震泽吴闻之翰林善以对,每言“日月星”,为“天文门”,“风雅颂”殊为假借,更对云:“一阵风雷雨”。见者谓有神助。……
冯梦龙没错,但漏写出处。梁章钜则忘记几个要点:附加文字开头用“近”,所指是“明朝”;《古今谭概》中不止一次地出现“张幼于”,从未说他是“医官”;既是“吴闻之翰林”,定非苏轼学士。更奇怪的是梁章钜竟然异想天开,把冯梦龙附加的文字与前面的语言文字混同,一股脑儿“加工”拼凑成苏轼的故事,给后之人以误导,弄得几百年后还谬种流传。这始作俑者真正害人不浅!
五、《桯史》说
再往前推,我们可以读读宋人岳珂的《桯史·东坡属对》(中华书局1981年版):
承平时,国家与辽欢盟,文禁甚宽,辂客者往来,率以谈谑诗文相娱乐。元祐间,东坡尝膺是选。辽使素闻其名,思以奇困之。其国旧有一对曰:“三光日月星”,凡以数言者,必犯其上一字,于是遍国中无能属者,首以请于坡。坡唯唯谓其介曰:“我能而君不能,亦非所以全大国之体。‘四诗风雅颂’天生对也。盍先以此复之。”介如言,方共叹愕。坡徐曰:“四德元亨利。”使睢盱,欲起辨。公曰:“而谓我忘其一耶?”谨閟而舌!两朝兄弟邦,卿为外臣,此固仁祖之庙讳也。”使出其不意,大骇服。……
冯梦龙编辑《古今谭概》基本上引用原文,由于他没有说明出处,于是后之人们不体会意图,只图闹热,各取所需地摘抄,改写,拼凑,敷衍,阐发,评论……于是乎人云亦云,数典忘祖,谬误承传,一误再误,闹得个乱七八糟!
可惜冯梦龙漏了极重要的“凡以数言者,必犯其上一字,于是遍国中(无能属者)”。岳珂的这一评论是传授属对知识的高明手法,一语破的,简明扼要地指出属对必须掌握的关键和难度。此时难在“数字”与其所限定的“事物(名词)”的搭配。按照语法分析,出句是个同位词组,“三光”=“日月星”,换言之,即“(三)X”=“A、B、C”,“日月星”是并列结构,可以写作“日、月、星”。对句也必须“结构相应”,构造同位词组“(非三)Y”=“M、N、O”(与X、A、B、C字面不同)。我们据此检查前面列举的诸多“以‘三’为字头的五言妙对”,可以从《古今笑》和《桯史》查明出处,断定“两朝”≠“兄弟邦”不合条件,因为“兄弟>邦”是偏正结构,而非并列结构,不能写作“兄、弟、邦”。转抄者连这点都没搞懂,怎么向读者解释呢?
既然有了这些材料,读者就可以实事求是,各自得出正确结论来。响鼓不用捶,点到为止!
历史上许多对联,大家欣赏,给予好评,流传久远;但是如今许多不肖子弟给对联东涂西抹,大泼污水,我们认为应该还她本来面目了!
张绍诚: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楹联学会顾问、中南大学楹联研究所特约研究员
源自:
眉山《三苏祠》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