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吴天墀先生的《西夏史稿》问世,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素不相识的北京大学邓广铭教授致函吴天墀,认为这部著作是“近年来国内出版物中少有的上乘之作”,“不止是填补了西夏史研究的空白,而且在历史科学研究领域中增添了异彩”。1994年版的《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也评价这部著作是“当前最有价值的党项史的综合论著”○。这部专著于1984年及1997年分别获得四川省政府及国家教委社科研究优秀成果奖,并经国家教委定为高等院校文科教材。吴天墀先生还致力于宋史的研究。从1931年到1998年,在长达67年的时间里,吴先生关于西夏史、宋史及其他方面的著作及
论文,多达50余(部)篇。然而吴先生研究西夏史,却是在人们很难想象的艰苦环境下着手的。解放初期有一段时间,他失去了工作,一家大小五口人的生活是靠他拉板车,从事体力劳动自食其力挣钱维持。幸而遇到了慧眼识千里马的伯乐,才使他重操旧业,回到历史研究的工作岗位上。
吴天墀是四川万县人,1913年出生在一个以经营瓷器为业的小商家庭里,八岁时父亲就去世了。1926年春天,吴天墀考入万县中学附设的师范班,每逢考试他总是名列前茅,靠奖学金购买书籍文具及缴纳杂费。1927年寒假他的母亲因病逝世,他从此失去了家庭的依靠,无家可归了!这时最要好的同学何其芳邀请他到何的家中去住。吴天墀将母亲草草入殓后,大年三十这天,举目无靠的他,手提一个烛光飘摇的纸灯笼,在凄凄寒风中孤身行走了20多华里,在二更时分见到了焦急期待着的何其芳○。又过了几个小时,就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春节到了!
吴天墀在何的家中住了半个月,然后一同到万县中学报到。他与何其芳以及另一位云阳籍的同学孙琴侠编在同一个寝室住。不料孙与学校的训育主任发生冲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学校挂牌把他们三个人全部开除。三人不得已转学到重庆江北治平中学继续求学,从此吴天墀见识了大城市的大世面。
1928年冬吴天墀从治平中学毕业,在涪陵的乡下和县城教了两年半书,随后在母舅和表哥的帮助下,来到成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国立成都师范大学附属高中部的文科。1934年高中毕业后,经过激烈竞争,考入
四川大学历史系。进校时,川大的校长是王兆荣,1935年王辞去校长职务,由任鸿隽继任。不久任与地方当局的关系不融洽,提出辞职,推举张颐代理校长,张又聘请朱光潜担任文学院长兼历史系主任,吴天墀就在张颐和朱光潜的关怀下博览群书,受到朱的教育和熏陶。
在大学读书期间,由于对社会现实不满,同时他所熟悉的知名教授中的许多人,如何鲁之、魏时珍、周谦冲、彭芸生等都是青年党人,受到这些名教授的影响,吴天墀也加入了青年党,不过只是挂个名,并没有参加什么特别的活动。
1938年5月,吴天墀行将毕业,张颐把他叫到校长办公室,告诉他邓锡侯主任要选派一名成绩最好的学生去绥靖公署工作,学校推荐他去。所以一等到毕业,他就到邓的绥靖公署上班了。很快他就发现这项工作既枯燥又乏味,每天写点公文,跑跑腿而已。吴天墀很想读点书,多研究些学问,他在邓的门下只当了两个月的干事,就向朱光潜院长反映,要求调回学校,于是朱就设法把他调回川大历史系。历史系本来不设助教,朱破例在系里增设助教,让他当上了历史系开办以来的首位助教。
好景不长,抗战初期国民政府迁到陪都重庆,王世杰辞去教育部长,
蒋介石委派CC系陈立夫继任教育部长,陈任命
国民党原驻德国大使程天放接替张颐当川大校长。为了抵制CC派推行党化教育,压制学术自由,四川大学文学院长朱光潜、理学院长魏时珍、农学院长董时进联名掀起反程运动,致电教育部反对程接任川大校长(法学院长曾天宇也签了名,实际上是全校一致反对)○。成都地方绅耆也通电要求教育部收回成命。然而陈立夫一意孤行,竟致电张校长称:
“查简命校长,权在政府,该院长、教授等,身为学生师表,应知服从政令,何能出位干政,败坏学风…”。
程天放还派CC系骨干、川大秘书长孟寿椿夺取川大印章,强行夺权,为此川大师生罢教罢课长达十八天之久,朱光潜、魏时珍、董时进三位院长及周太玄、林如稷等教授愤而离校。吴天墀因为参加拒程风潮,次年聘期届满后也不再续聘。
1940年秋,西康省主席刘文辉从《史学季刊》上读到吴天墀发表的文章后,聘请吴作他的秘书,为他撰写讲演稿。《史学季刊》是由顾颉刚、蒙文通等著名学者创办的,吴天墀也名列创办人名单之中。刘文辉擅长讲演,乐于表现,讲演时并不照本宣科,这就要求撰稿人翻阅古今中外的资料,充实讲稿内容,但仍然不脱官场俗套。随着刘文辉讲演的次数日益频繁,吴天墀的工作量随之加重,经常熬夜,吴的身体日渐消瘦。这样的秘书工作吴天墀一干就是三年半。
1943吴天墀兼任省立
雅安图书馆馆长,1944年7月调任芦山县县长,兼任县立中学校长。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离开芦山回到成都,年底在内迁成都的齐鲁大学哲学系教书。1946年齐大复员回山东,川大历史系前系主任何鲁之教授在
上海创办中国人文研究所,需要帮手,吴天墀便应邀到了上海,作了研究员。
1945年底,在中国青年党第十届代表会议上,吴天墀被选为该党的检审委员。1946年国共谈判破裂,蒋介石强行召开制宪“国民大会”,为了粉饰“民主”,拉拢青年党作为陪衬,给了青年党一些“国大代表”名额,吴天墀便经青年党提名当上了“国大代表”,并参加了大会。吴天墀是青年党的检审委员,可以列席该党的中常会议,在一次由该党党魁曾琦召开的会议上,曾琦一心想讨好国民党,在会上夸夸其谈,吹嘘他的东北之行。很多青年党人对曾的发言不满,这时候吴天墀起立发言:“曾先生你是在大学讲授法律学的,不可能不知道国有国法,党有党章。你既然是代表青年党去东北,为什么你的发言表态,中常会的人事先都不知道?我清楚在座的许多中常委对此都有意见。我是一名检委,应该如实相告。”说得曾琦面红耳赤,下不了台。会后李璜专门约见吴天墀,对他说:“你今天在会上所提意见很好,许多人因为和他有几十年交情,不便开口。你这样做,是很对的。”
1947年经徐中舒教授联络及冯汉骥教授多方奔波,吴天墀重新回到川大,在历史系担任专任讲师,此后又在成都理学院、成都尊经国学专科学校、东方文教学院及三台川北大学教书。
1949年底成都解放,青年党与国民党同样被宣布为反动党派。1950年吴天墀按规定主动到公安机关进行登记,此后他失去了工作,一家五口人的生活立即成了问题,于是他改行拉板车,靠体力劳动维持全家人的生活。他拉板车的事被他的老师徐中舒、蒙文通、王恩洋教授知道了,认为长此下去,会荒废学业,鼓励他抽空研究西夏史,他便在徐、蒙、王的支持下,一边劳动,一边学习。那年头还没有复印机,他亲手抄写了五、六万字的资料,为他后来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基础。
1956年吴天墀重新回到川大历史系,当了一名高级资料员,从此他研究西夏史的条件大为改观,但因
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文化大革命”时期大体已经完稿的《西夏史稿》,终于在1980年底得以出版。徐中舒教授为这本书作了序,称赞“这样一部文笔通畅,组织严密的新著,给荒芜寂寥的西夏史园地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全书附有大量资料性和考订性的注释,计有注释280条,近九万字,对正文作了补充,对史料作出考订。《史稿》问世一年半后,又再版一次。此后吴天墀又发表了多篇关于西夏史和宋史的论文,本文不一一列举。
改革开放后,吴天墀由高级资料员升为副教授,到升任正教授时,已经是七十高龄了。他同时担任西夏史硕士研究生和宋史博士研究生的导师,并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西夏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是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1990年被聘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吴天墀是一位博学多才、感情丰富的学者。1961年老伴去世,后来埋葬在崇州市白塔山公墓,他不顾年高体弱,每逢
清明节,常远行百里,前去祭奠。大约是在2002年,他从校园内绿阳村搬到校外的川大花园住,居住环境有了较大的改善。家中虽然请了保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但每逢我们去看望他时,老人总是亲自动手接待。2004年初,当我和家兄常崇宜教授再度去看望他时,他的亲属悄悄告诉我们,吴老近来身体不好,经医院检查,患有癌症。这消息真像是晴天霹雳,但又不知道他本人是否已经知晓,没敢多坐就起身告辞。不久就接到通知,吴老在九眼桥附近的一家餐厅设宴招待,他的意思是与其把钱花在身后,不如生前请大家聚会,做最后的交流。这次他请了杨正苞先生(省文史馆馆员)、王权才先生(
三环出版社编辑)、家兄常崇宜教授(省秘书学会名誉会长)等数人,我和老伴也名列其中。席间吴老说古论今,谈笑风生。面对死神,他是如此豁达,令人万分感动,但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午餐了。
2004年6月8日,吴天墀在成都病逝,终年九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