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愈与苏轼散文的比铰看北宋古文运动的成就
韩愈与苏轼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中最重要的两家。 如果说韩愈的散文体现了唐代古文运动的最高成就,苏轼的散文则体现了宋代古文运动的最高成就。将这两家散文进行比较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从中可见到唐宋古文运动的渊源关系,可见到宋代古文运动发展的主要倾向及其取得胜利的基本经验。 宋初自柳开、穆修对韩愈文集的整理印刻和对韩文的提倡.开始了宋代的古文运动,但直到北宋中期欧阳修主盟文坛高举韩愈的旗帜,北宋古文运动才呈现一个崭新的局面。继欧阳修之后苏轼成了北宋古文运动后期的领袖,继续主持文坛,他沿着欧阳修所开辟的道路前进,巩固了这一运动的成果,夺取了运动的最后胜利,从此确立了我国优良的散文传统。 苏轼对韩愈及其古文的评价是前后颇为矛盾的。唐宋时所谓的古文是指行文与谋篇布局都很自由、富于变化、散文单句,不为声律、对偶、事典、陈辞套语所拘的一种较为通俗的、新的散文文体。它虽以先秦两汉文为典范进行仿效而号称古文,实际上则是在传统散文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文体。苏轼少年时代"与弟辙师父洵为文"。苏洵为文古朴凝炼,纵横驰骤,雄辩滔滔,苏轼得其雄辩。苏轼最喜好庄子、贾谊、陆贽之文,而当时流传的庆历新政诸公及欧公之文也对他产生了影响。据李■说:"东坡教人读《战国策》学说利害;读贾谊、晁错、赵充国章疏学记事;读《庄子》学说理性;又须熟读《论语》、《孟子》、《檀弓》;要志趣正,当读韩、柳。令记得数百篇,要知作文体面。"(《昌黎先生集·叙说》引)这清楚地表明苏文的渊源并不象柳开、穆修、欧阳修等人提倡的主要向韩文学习。刘熙载也说:"东坡文,亦孟子,亦贾长沙、陆敬舆,亦庄子,亦秦、仪。心目窒隘者,可资其情达以自广,而不必概以纯诣律之。"(《艺概》卷一)总的说来,苏轼所受韩愈的影响,不如受其父苏洵及宗师欧阳修的影响大。北宋嘉佑六年(1061),苏轼应制举作的《扬雄论》和《韩愈论》,都是从理论上反对韩愈的。其《扬雄论》不在于论扬雄而旨在批评韩愈的《原性》。其《论韩愈》中批评韩愈以复儒道为己任而作的《原道》,以为"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学而不知",并举了其《原人》、《原性》以说明韩愈在理论上的混乱。可见青年时代的苏轼不是盲目尊韩的。但在元佑时期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时,则颂扬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了。苏轼后期对韩愈的历史功绩更有所认识,特别是对作为文学家的韩愈更是充分肯定的。他说"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后山诗话》引)又说:"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书至颜鲁公,画至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书吴道子画后》)就古代散文的发展来说,宋以前极古今之变而集大成,韩愈足可当之。但苏轼才华横溢,自不会不加批判地盲目崇拜。韩愈的《画记》精整而很具 格力,文笔奇特,一一描述了画中人物、禽兽、器物。传说欧阳修自称"吾不能为退之《画记》"。苏轼根本不相信这个传说,认为:"此大妄也。"(《昌黎先生集》卷十三《画记》注引)在他看来那并非不可企及的。而他自己作的《十八大阿罗汉颂》,正如茅坤所云:"此等文字,韩、欧所不欲为;此等见解,韩、欧所不能及。由苏长公少怀 禅宗,及过南海后,遍历劫幻,以此心情超朗,乃至于此。可谓绝世之文矣。"(《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卷二七)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藉李愿之语而发表议论,"极力形容得志之小人与不得志之小人,而隐居之高尚乃见,行文浑浑,藏蓄不露。"(《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四引刘大■语)苏轼于韩文所特别欣赏的乃是此篇。但他说:"欧阳公言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余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已。平生欲效此作,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日: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昌黎先生集》卷十九引)近人林纾对此解释说:"实则文之妙处,在'愿之言日'四字,一团傲藐不平之慨,均出李愿口述,骂得痛快淋漓,与己一些无涉。在昌黎集中,稍近粗豪,然却易入人眼,宜东坡之称赏不置也。"(《韩柳文法研究》第十五页,民十九年商务版)苏轼称赏它,是因为其笔酣墨畅、痛快淋漓与自己艺术气质相近。而苏轼又自负地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超过韩愈的成就。事实也证明苏文足与相匹敌。以上可见在苏轼散文的渊源中,韩文是其来源之一,但不是很主要的。韩愈作为古文运动的先驱,苏轼对他虽尊崇而并不迷信。
茅坤曾将唐宋八大家从文体方面作了一个概括的比较。他说: 世之论韩文者,共曾称碑蒜;予独以韩公碑■多奇崛险谲,不得《史》《汉》叙事法,故于风神处或少道逸。……至于欧阳公碑■之文,可谓独得史迁髓矣。至王荆公又别出一调,当细绎之。序、记、书,则韩公崛起门户矣。而论策以下,当属之苏轼父子兄弟。 (《唐宋八大家支钞。论例》) 这大致指出了各家之所长,但还有不确切之处。兹试就韩、苏各体散文为例,略加比较,以见两家优劣。在韩愈、苏轼的文集中,除了他们应试的律赋外,韩愈的赋共五篇, 《复志赋》、 《闵己赋》全袭骚体, 《感二鸟赋》、 《别知赋》、 《明水赋》仍沿六朝骈偶,并无创新。苏轼的赋共十三篇,已继欧阳修《秋声赋》而趋于散文化,开宋代文赋的先声。韩愈好跌墓,碑蒜特多,虽盘郁遒劲,词采灿烂。但大都古奥奇蝴,不能说不是一弊。其《平淮西碑》仿《尚书》典诰,更是诘屈聱牙。苏轼的碑■作得较少,并非如一些文论家所谓他拙于叙事之故,而是他不愿作这类文字。他说:"平生不作墓■及碑者,非特执守私意,盖有先戒也。" (《答范蜀公之四》)其少数"不得已"而作的如《表忠观碑》、《司马温公神道碑》、《张文定公墓■铭》、《赵康靖公神道碑》等,都全用史传散文笔法,叙事忠实详尽、平易畅达、质朴无华,体现了宋代碑■的一般特点。书、记、序是古文的重要部份,文学性较强、表现力强,可以议论、叙事、抒情、写景,用途最广。韩文的成就主要表现在这类散文中,许多文章是可以称之为典范的。如《进学解》、《张中丞传后叙》、《画记》、 《答张籍书》、《与李翱书》、 《送孟东野序》、《送李愿归盘谷序》、《祭十二郎文》等都是传世名篇,最能体现韩愈文从字顺、平易疏畅的特点。苏轼这类散文也不让于韩愈,如其《答李端叔书》、《喜雨亭记》、《超然台记》、 《墨妙亭记》、《醉白堂记》、《众妙堂记》、 《黄州安国寺记》、 《石 钟山记》、 《范文正公集序》、《六一居士集序》、《太息送秦少章》、《日喻》等名篇,各有短长,而苏文更富于文学趣味。韩愈有短小精悍的《杂说》四篇,文章活泼生动,富于形象,到苏轼而发展为文学性的小品文。如《东坡志林》中的《记承天寺夜游》、《游自水书付过》、《记游松风亭》、《儋耳夜书》、 《梦南轩》、 《书杨朴事》、《记樊山》、《赤壁洞穴》、《临皋闲题》等,最短者几十字,长者一二百字,清新含蓄,逸趣横生。这是苏轼的创新。韩愈力复儒道,排斥异端,写了许多论辩文章,如"五原"及《论佛骨表》便是此类代表。苏轼的史论和政论在理论深度、逻辑力量等方面也可以与之相伯仲。苏轼青年时代的《思治论》、应制举策论五十篇,中年时期指陈时弊的奏议及《上神宗皇帝书》,晚年收入《志林》的十三篇史论,都是宏伟之文,直可"雄视百代"。从以上可看出:仅就文体的一般情况而言,以苏文为例表明宋代散文在唐代的基础上进一步革新和丰富了。兹再就韩、苏散文在气格、文理、文辞、结构等传统散文艺术方面再作具体比较: (一)我国传统散文的写作首先讲究文章的气格。《旧唐书·韩愈传》首先指出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从思想内容上恢复了"经诰之指归",在文风上恢复了司马迁与扬雄文章之"气格"。可见"气格"于文章是很重要的。"气格"可分解为"气"与"格"。关于"气",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说:"气,水也;肓,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这里,"言"乃"文"之义,"气"乃作者内在的思想和艺术修养,所以"气盛"则文之表达皆得所宜,这就是欧阳修所强调的"充中发外"之意。它与文章的关系则如李翱所说:"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词盛,词盛则文工"(《全唐文》卷六三五《答朱载言书》)。苏轼在《南行前集序》中也说:"自少闻家君之 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己而作者。"可见作文须作者内部积蓄深厚,这样"气"才盛、才壮。龚书炽先生解释韩文之气壮云:"程伊川所谓集义既久,可生浩然之气。韩愈则用此种修养法,使气与言,即与文章内容杂生,而又养其气,使言因气盛得宜,即所谓'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韩文以气运文行句,别于骈文之讲究声韵、对仗,所为文如'长江大河,千里一道',不可挫断。此为其特独之文学修养。"(《韩愈及其古文运动》第30页,商务民三十四年版)钱基博先生认为,后之学韩文者,"李翱得其笔,皇甫浞得其辞,皆于气上欠功夫,欧阳修得其韵,苏氏父子得其气。"(《韩愈志》第115页,商务1958年版)苏轼善于学韩而得其气,所以其文能如万斛泉源。"格"指风格。韩、苏之文虽然皆气壮,而风格却不完全相同。茅坤曾将两家风格作了形象的描述:
吞吐聘顿,若千里之驹,而走赤电,鞭疾风,常者山立, 怪者霆击,韩愈之文也;……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 不止,浩浩洋洋,赴千里之河而注之海者,苏长公也。(《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 这生动地说明了韩文的雄伟与苏文的豪放。苏轼曾有意学习韩文气格。韩愈的《平淮西碑》典雅庄重而特别古奥;苏轼的《表忠观碑》学习这种风格,笔力老健古厚,可谓别调,而抑扬流畅又具苏文本色。韩愈的《论佛骨表》叙次论断简明雄健,借鉴史事,直言激切,苏轼的《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有韩文的优点,全用健笔,更善于概括事实,有形象描述,文字激扬。韩愈的《柳子厚墓■铭》于叙事之后,发抒议论,淋漓感慨,浩气充溢,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以宏伟的议论开始,夸大其辞,虚实相生,事与论结合,一气贯注。韩、苏文在气格上是有一定渊源关系的,某些苏文显然受了韩文的影响。苏轼善于学韩之气,而又不失自己的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