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竺轩 李杰
我的老家是省内一个远离城镇的小山村。乡人说话非常土气。比如普通话里的“什么”,四川方言是“啥子”,我们却说成“么果”,“为啥子”说成“哦嘎喃”,“你”说成“嗯”,“他”说成“几”,“讲”说成“港”。一句“几港打嘎几,几港冇打几”(他说打了他,另一个他说没打他),出了十里方圆就无人能懂。 奶奶的老家在一个大镇边。奶奶老家的人都说一口漂亮的成都话。我们羡慕那些和我们说话口音不一样的人,奶奶老家的人也因此常常拿我们的土话调笑我们,让我们自觉矮了一截。 有一个词,让我印象特别的深──老家人把“吃”说成“(齿+可)”(qia),字典中有这个字,但意思是“咬”。照字典的意思,老家人“吃饭”就是在“咬饭”。爷爷虽然走南闯北,而且学富七八车,但也和老家人一样满口土语。奶奶在我们老家过了一生,很多话音都一样了,唯独从未把“吃饭”说成“(齿+可)饭”,而是一定要说成“吃饭”。即便是爷爷叫嚣着说她“太洋盘”了,奶奶也依然说“吃”、“吃饭”。这个原则,使得奶奶在我们那里所有的老女人中别具一格,使得所有外来的客人在听了我奶奶说这个字时都肃然起敬。而我在奶奶说这个词时,也发现满身补钉的她瞬间显出了高贵,而爷爷也会有片刻的萎琐和神伤。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个妻子,是爷爷的发妻在河边洗衣裳滑入河中淹死后接来“填房”的。据说大奶奶身长貌美,又是大户人家闺女,极受爷爷宠爱。 爷爷是民国时期的公办教师,在家又排行老幺,上面有父亲和两个哥哥宠着,因此是倜傥了又倜傥。发妻死后,爷爷沉痛了几年。后经人介绍,戴顶博士帽,提根文明棍,去奶奶家相了亲。 奶奶年少时得了天花,因为家贫吃不起药,最终留下满脸麻子。但她面残心高,非读书人不嫁,终于等到了方圆百里内第一才子的登门提亲。 结婚后,爷爷奶奶一直不和。年轻时,爷爷长住学校,极少回家。上个世纪60年代回家后,却又是好吃懒做,脾气暴躁,经常打骂奶奶。一生里,奶奶经常受爷爷打骂。奶奶挨打,从不躲闪,从不还手,也从来不会哭出声来。如果凑巧有外人来,奶奶总是马上用双手一擦眼睛,又马上用身上的围腰擦干脸面,逢人便是笑脸。 乡里所有的老人都说,你奶奶是我们所认识所听说的女人中最苦最累最贤惠的,也是挨打最多的人。 奶奶66岁瘫痪后,说话吐辞不清楚,常常要说好几遍我们才能听懂。因此奶奶渐渐不多说话。后来病情加重,又出现了脑萎缩。随着脑萎缩的日渐严重,慢慢地接近于痴呆状态,常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辨认出我们是谁。但在临终前一年,奶奶却有两句话特别清晰,一句是:“我帮不了你们了,只有我死后再保佑你们。”一句是:“我死后,你们要对他(爷爷)好些。”以后的一年里再无一句话,最后无语而终。 在爷爷面前,奶奶一般不说话。即使是在几个儿女都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又成了家,奶奶的话和笑容也渐渐多了以后,也从不见她顶撞一下爷爷。只有当父亲几兄妹都在场声讨爷爷对奶奶太可恶,而爷爷却说在培养儿女方面他功劳最大时,奶奶才会悄悄地撇一下嘴,笑着说,就是你的功劳哩。但这样的话,算得上什么反抗和斗争呢? 现在想来,其实奶奶一直在和爷爷斗争,只不过她的方式十分地独特。这个方式就是:挨了爷爷一巴掌的奶奶流着擦也擦不干净的眼泪,双手捧饭到爷爷面前,又选好 筷子递到爷爷手里,对爷爷说:吃。吃饭吧──不是说“(齿可)”饭,而是说“吃”!这个“吃”,就是奶奶一辈子对爷爷的还击,是奶奶终生坚守的唯一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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