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的人体特异功能 刘华杰/文
(《中国类科学》第一章,本书由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定价28.00元。此书第一次只印了1500册,现已重印。)
19世纪末物理学界即将大功告成的乐观态度被20世纪初的一连串革命性发现完全打破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是人们公认的科学革命,它们的出现把科学推进到完全未曾预期的境地,人们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此以后几乎没有人再有“大功告成”的感觉了。特别是非线性科学的兴起,更使人们深刻地认识到,已有的科学还很不够,也许科学正处在“童年时代”,没有理由认为未来不会发生科学革命。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它首先意味着推翻或者试图推翻旧的统治,不管它是 政治意义上的还是智识意义上的。 革命是少见的,因而显得特别或异常。从事后看,即当人们接受了革命的成果,回头整理或者欣赏革命的历程时,革命行动被赋予极高的价值,革命过程也被梳理得符合一些模式。科学中的革命除了上述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外,早先的至少还可列出牛顿革命、拉瓦锡革命、达尔文化大革命命等等,这些都引起了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的极大兴趣。这好比张三发达了,从打工崽一下成了亿万富翁,媒体和传记作者一定会把他成功的故事讲述得天花乱坠,也许还要还总结出成功的“三要素”或者“四阶段”。但这些对于一个当下刚进城的打工崽,几乎没有参考意义,因为向后看和向前看是完全不对称的,一个是完成的一个是开放的。 自1962年库恩(T.Kuhn,1922~1996)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出版以来,在与科学相关的智识领域中,“革命”是出现频率极高的词汇。①谈论“科学革命”成为了一种时尚,这种现象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特别明显,本书作者经历过那段时间,可以确证这一点。当然,到了90年代,人们变得更实际了,不谈“科学革命”,而谈“高科技革命”了。 无论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还是科恩(I.B.Cohen,1914~2003)的《科学中的革命》,都是一种人为建构,都是事后通过自己的眼光重新整理历史材料而发明出来的,就算他们聪明的建构与历史真相符合得极好,这种描述对于未来可能的科学革命仍然意义不大。归根结底有两条原因: (1)由过去推断未来面临着归纳法有效性的问题,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近期内也不可能解决。 (2)就算过去的革命对未来的革命的发生在迹象上有所启示,由于革命通常是非理性的(相对于主流的观点而言)、不合规律的,它总是处于正常视野之外。 也就是说,读库恩及科恩的书,并不能找到判断科学革命何时爆发的实用判据。 科学革命如政治革命一样,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一旦成功收获是异常丰厚的,科学家非常清楚这一点,没有人从心底上根本不希望自己碰上一场革命并成为革命的主角。特别是当我们回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场景,会立即回忆起当时人们对科学的向往、对科学革命的憧憬达到了何种空前的程度。那是怎样的年代?那是一个思想大解放的年代,是一个破旧立新的年代,是一个呼唤“科学的春天”的年代。 我们先看一下1979年之前的中国社会状况。1978年3月召开了全国科学大会,“科学的春天”就是那时喊出的口号,甚至不能说那仅仅是口号,它确实反映了广大科技工作者的心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某种意义上是反文化的,期间许多科技报刊停刊,但在1978年以后的两年内恢复和新创办的科技期刊就达到30多家。“四人帮”的时候,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这种形势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民有了一定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中国人民似乎一下子“活”了起了,想补回失去的时光,想创造奇迹,“解放了”与“革命了”有同等含义。② 可是,面对空前的思想解放,人们也许并未做好准备。在政治生活领域“拨乱反正”似乎天然有理,但是在科学领域,情况有所不同。自然科学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是一项累积的事业,科学成果的知识内核与阶级、政治无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的科学也受到伤害,有些人在1978~1979年也幻想着在科学领域来个大解放、大跃进,以为过去的科学原理也可以突破!大家的动机可能都相当不错,有谁不希望下一次科学革命在中国发生?人们认为“实现四化”中关键的是实现科学技术现代化。一种盲目乐观的情绪也在科技界滋生。 革命有可能是创立全新的信条,也可能恢复古老的信条,后者一般称为复辟或者反革命。可是在思想解放的形势下,革命与反革命竟然可以是一回事,至少混淆不清。 作为新生事物出现的人体特异功能就这样粉墨登场了,它一方面声称是最新科技,一方面又恢复了古老的江湖文化。
唐雨事件:“科学革命”的机会
世界大战需要导火索,“科学革命”也需要触发器。事先,没有人能够预测到什么样的微不足道的事件可以引发世界大战,也没有人能够预测到是什么小事掀起“人体特异功能”热。实际上,只要其他条件俱备,等火柴点炮是容易的,如打 麻将,早早“上停”,只等着“胡牌”,那么机会是颇多的。 1979年3月11日,《四川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大足县发现一个能用耳朵辨认字的儿童》的文章,副标题是“省有关科研部门已采取措施,对这一现象进行科学研究”。它就像“上停”时,有人不小心打出的一张“点炮”牌,即使这一张不点或者有人故意点了“不胡”,类似地打出第二张、第三张,终究是要胡牌的。③ 《四川日报》这篇划时代的报道的右下方还附有一张照片:省委书记杨超同志在观看唐雨用耳朵辨认字。这篇报道署名有三位:《四川日报》通讯员高琪、丁先发,《四川日报》记者张乃明,摄影也为张乃明。这是一份影响深远的“经典文献”,值得全文录出: 本报讯 大足县最近发现一个能用耳朵辨认字、鉴别颜色的儿童。经反复考查,确有其事。 儿童唐雨,现年十二岁,小学五年级学生,家住大足县团结公社建立大队。去年旧历十月的一天,唐雨和小朋友陈小明一起走在路上,他的耳朵无意中触到陈小明的上衣口袋,大脑便呈现出一包香烟的牌名“飞雁”二字。唐雨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对陈说:“你装的香烟是‘飞雁牌’,对不对?”陈小明对唐雨猜到他的香烟是飞雁牌感到奇怪,但当时是在玩耍,未引起注意。事隔两个多月,一天,本大队石工韩仁甫等人在玩“猜子”,唐雨在旁边看热闹,就对他们说:“我们来猜字。随便你在什么地方写,写好裹起来我来猜。”韩仁甫便背着写了一个“房”字,揉成小团,交给唐雨。他拿来放在耳边,很快就辨认出来了,使对方大为吃惊。这样,唐雨能用耳朵辨认字的消息就传开了。 为了证实此事,公社干部写了“猪”、“牛”、“马”、“羊”、“狗”等字,揉成一团,唐雨接过去,贴近耳边,静听一会,随口就读出来了。县科委、文教局又派人核实,并有意在一张纸条上,将“尖端科学”的“端”字写为“瑞”字,给唐雨放在耳朵里辨认。唐雨照样一一认出,并指出其中的“端”字写错了。在考查中,还发现唐雨能鉴别字的颜色是红色、蓝色或者黑色,是用毛笔写的还是用钢笔写的。消息传到江津地区机关,地委领导同志经过考核,上报到省委。记者闻讯,前往现场,进一步对此事进行了考查。先后用几种笔和不同的颜色写了“中国”、“四川省”、“安定团结”等字条,有的叠成若干层,有的揉成小团,交给唐雨用耳朵辨认。每张字条,唐雨只用了几分钟就辨认出来了。连用什么颜色什么笔写的都能辨别。后来,又写了几个英语字母交给唐雨辨认,唐雨因未学过英语,念不出来,但却照着字母的样子描画出来了。在场的人见了,无不惊叹,记者随即了解到:唐雨身体健康,学习成绩好,特别喜爱数学。据唐雨自己介绍:他的手象有电一样,拿到写有字的纸团,脑里便开始有字迹的反映;当字团放进耳门,脑海就象银幕一样把字的笔划逐一显现出来;如果心情愉快,没有噪声等干扰,脑里显出来的字就十分清楚。对这一奇特现象,人们议论纷纷:唐雨耳朵的奇异功能是罕见的,人类生理学又增加了新的研究内容。 最近,省委负责同志到了当地,接见了唐雨及其亲属,了解了实况。省有关科研部门对此采取措施进行科学研究。④ 这样的消息在媒体如此发达的年代,并不算太离奇,我们时常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比这更离奇的新闻。与唐雨(1967~)“耳朵认字”类似的其他消息多数很快被淹没了,并未引起科学界的高度重视。 可是1979年《四川日报》的这则消息十分幸运,它赶上了天时地利,它如久旱 甘霖,正是某些胸怀大志的科技工作者所盼望的,它构成了即将到来的中国“科学革命”的公认的导火索,⑤科技界之外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反而能够保持一定的冷静(这本身值得研究)。我们很难确定某一事件发生的充分必要条件,也无法完全预测一个事件的后续影响。我们只能大致解释某一事件发生的相关因素,其中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是一个重要方面。 唐雨到底能否用耳认字、辨色?用科学哲学的语言讲,这不是一个“分析问题”,而是一个“综合问题”。耳朵认字虽然听起来有点怪,但无逻辑矛盾,即人们无法先验地否定它。 正好由于这一性质,随后演化出来的“钱于大争论”异常激烈,⑥却没有逃出分析与综合的框子,听众甚至也没有更深入地领会争论背后形而上学观念的巨大差异,更没有能力发现他们俩人分歧中的共同之处。⑦ “唐雨耳朵认字现象在短短几个月内便引起了当地县、区、省众多领导人的兴趣和肯定。中共四川省书记杨超很快成了唐雨的朋友,他对特异功能现象进行了检验、思考,热情地支持研究工作。当时任四川省长的赵紫阳也非公开地支持了这一领域的工作。后来在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彭冲、国务院副总理王震、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 叶剑英等一大批官员,均表现出了善意的热情。”⑧这番景象与1947~1948年旧中国发生的“杨妹不食”事件惊人地相似。⑨ 唐雨事件有多重要?杨妹事件马上就平息了(仅持续一年),但唐雨事件却没有,它启动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持续了整整20年。当然并非12岁的唐雨有特别的能量,他只不过充当了“触动板机”或者“划火柴”的角色,当时的社会背景已经从观念、体制、人事、设备等方面为迎接这一场“科学革命”做好了准备。这场革命叫什么呢?有人已经做了明确阐述,认为它可能使我们“认识客观世界和改造客观世界来一次更大的总的飞跃”,程度可能相当于“第二次文艺复兴”。换种角度讲,有人认为这场革命旨在建立新的医学:第四医学。这场革命也叫人体科学革命,有人认为它包括三个方面:中医、气功和人体特异功能。 概括起来,当时对人体特异功能的判断是  1)特异功能的存在是一个事实。(2)它可能使认识和改造世界发生飞跃,如果理解不到这一点,就显得愚昧了。(3)搞人体特异功能与搞人体科学是一回事。 气功师沈昌(1956~)是这样评述的:“人体科学是中国特色的尖端科学,人体科技是中国特色的高科技。中国人体科学是中国人民在21世纪对人类作出最大贡献的一门科学。中国人民应该要牢牢把握这一机会,使人体科学永远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人体科学的革命将会在中国首先成功,然后推动全世界,解放全人类。”⑩ 中国人体科学学 会理事长张震寰(1915~1994)说:“钱学森同志提出人体科学,沈昌同志提出人体科技,一个是从理论的角度提的,一个是从实践的角度提的,加起来就很全面了,指明了人体科学技术的发展方向。” 这些豪言壮语表明新的“科学革命”就要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发生,谁不想参与这场革命呢? 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场“科学革命”演化成另外一个版本,不在此叙述。 说到底,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极为流行的神功文化都导源于当初的唐雨耳朵认字,中间有大批自然科学家的功劳。气功师、文艺界、政界和军界人物也起了重要作用,但他们是以科学家的工作为基础的,他们相信科学家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如果说当年于光远的远见不被个别领导人员和社会所认同,他感到有些郁闷的话,那么20多年后,似乎又轮到了对立面的另一方。不用30年,20年“河东河西”就变了。问题是,中国人民从中学习了什么?
诱惑:各种人物登场
唐雨的诱惑有这么大吗?我们回到1979年3月。 唐雨的功能如果是真的,那么这的确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它将修改我们的许多知识和理论,包括生理学、医学、物理学、哲学等。如果那是真的,这的确意味着一场革命,也许不亚于牛顿革命、爱因斯坦革命,至少从“反常”方面看如此。如果谁能构造一种理论,来说明这种反常现象,那么他或她就是这场革命的牛顿或爱因斯坦!这是怎样的诱惑?它向每一位有抱负的科学工作者提出了挑战。 可是,不要忘记,它本身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挑战?现象是真相还是假相?即使宏观地说开发人的潜能是可行的,但它是不是目前科学能够探索的?这些考虑,把人们分成了两大阵营,当然还有观望的。 据《红领巾》杂志调查组,1979年2月6日唐雨的父亲唐克明问起儿子用耳认字赢钱的事,当即写下“太平天国”字条,唐雨轻松认出。2月15日公社书记李华清碰到唐雨的父亲,打招呼“要把你那娃儿管好。”第二天,胡利发老师把唐雨叫到办公室,用红墨水写“毛主席”三字测试他,唐雨说是一个红沱沱,在场几个老师打开一看,因红墨水未干, 折叠时浸成了一片红,于是重写“毛主席”三字晾干后折叠,唐雨没半分钟就认出了。2月17日各大队小学老师到团结公社开会,谈起此事,胡泽举老师愿赌五元,杨凌才老师愿赌20盘炒菜。当晚全体教师到了唐家,加上围观者不下20余人。周兴国老师用不成词的四字“牛打马角”测试,唐雨成功认出。周兴国又用一颗私章测试,唐雨说是红色的私章,但字只认得其中的国字。 团结公社得知此事,组织了公社党委委员白道德、文书李华清、医生何详泽等5人到唐家考察。用六、七个纸团测试,最终公社党委相信了。 2月18日团结公社正式向县文教局、县科委、四川日报、中国科学院等有关领导机关写了报告。 接到报告后,县科委何大华、县文教局隆祥海准备对此进行考察,据说前者原在公安局工作,后者也办过案子。2月19日,他们按照那个时代的惯例,查访了唐雨的祖宗三代、亲戚朋友以及当地群众有没有耍魔术的,据说确实没有。这次测试,唐雨除了将“遗传工程”错认成“贵付工程”外,其他字条都在9分钟左右准确认出。其中有的字条很长,如“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为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而奋斗。”还有“为四化学文化,学科学,永攀科学高峰。” 2月23日县科委向江津地区科委用长途电话作了汇报。第二天地区科委彭树林、地区文教局何林来到大足县进行考察。3月2日地委书记白兰芳、聂荣贵亲自考察,均认为情况属实。随即由地委宣传部、地区科委向省宣传部、省科委写了正式报告。 3月6日省长赵紫阳同志听了汇报并指示:“请省科委认定一下,如确有研究价值,要给以必要的支持和保护。”当天,省委书记杨超同志到江津地委亲自对唐雨作了测试,发现唐雨不仅能用耳朵识字辨色,甚至手指等部分,也有这种功能。 3月9日省科委把唐雨接到了成都,住在锦江宾馆256房间。3月10日,省科委主任 韩正夫等领导同志接见了唐雨。考了“雨”“力学”等字的纸团,唐雨用手一摸就认出来了。 3月11日,如前文所述《四川日报》报道了这一消息了,唐雨的住处从早到晚,来了许多人或请求测试或围观,围得水泄不通。为了保护唐雨,省科委决定从3月13日起,一律拒绝接见来访者,专门由四川医学院派专家前来考察。 《四川日报》的报道发表之后,“各省地方报纸纷纷转载这一消息,《美国之音》作了广播,香港《大公报》、《明报》也在头版显著地位作了报道。”“合众国际社等也对这一奇闻表示关注”。据记者张乃明的另一报道《报春花盛开的季节》,3月11日《四川日报》发表唐雨耳朵认字消息后,“国内关心科学新发现的同志为之振奋,国际友人发来电报和信件,感到极大兴奋;香港报刊还派来记者进行采访。”香港《文汇报》1979年10月23日报道了大陆“非视觉器官图象识别”的研究情况,所依据的主要是《自然杂志》的文章。 外界的反应中最有分量的也许是香港《明报》上发表的署名李学联的文章《以耳认字,未必荒谬》。文章核心观点为: ○大陆学者、媒体对西方国家持续100多年的ESP(超感官知觉)、超心理学(现在译成“心灵学”)等所知甚少。 ○ESP的学问还处在“幼稚阶段”。一般科学家的态度是,这种现象是存在的,“极少有根本否定的”,但是现在的科学知识还不能提供公认的解释。 ○“这是一门大有前途的学问”。以耳认字只是最简单的现象。 ○西方科学家对此最常规的研究办法是将功能人关在密室内,以按电钮的方式辨认几间房外的纸牌或字母,然后计算概率。 ○希望大陆官方态度更科学一点,对于还不明白的事物,不妨持怀疑态度,不要过于武断。“‘以耳认字’的真假,本身是一件小事,然而在中国官方处理的态度上,反映出某些领导人的科学知识恐怕还不够现代化,态度似乎也不大科学化。” 李学联的短文讲得基本符合实际,反映了他熟悉ESP等在国外的大致研究状况,评价也较中肯。当然他是有倾向性的,认为特异现象本身很可能是存在的。李文其实主要是针对《人民日报》记者陈祖甲的批评文章的,陈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从“以鼻嗅文”到“由耳朵认字”》,指出用耳认字是反科学的。当时署名“祖甲”。 唐雨事件惊动了中国科学界,包括最杰出的科学家。惊动了《人民日报》、中宣部,惊动了胡耀邦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