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说书的不多,一般是改成了四川传统曲艺∶清音、金钱板、竹琴、扬琴┅┅茶客也换了许多面孔,从衣着上看,似乎有钱人多了些。这些人白天忙挣钱,不是真正的“闲人”。台上的艺人,倒是要有些真本事才镇得住听众,其原因是听众中不乏“内行”,说唱走了样,喝倒采,没有情面可留。但真正的名角出场,受吹捧也只是台前附近的上宾所为,离得远的或站着的人大多是一付呆样,他们之中多是没有鉴别优劣能力的外行,甚至是没有文化的粗人,只不过晚上闲无事时,闻声驻脚,凑凑热闹而已。也有个别听得入神的,下巴往下拉得很长,这些人对自己的形象倒从不介意。 无论白天或晚上,茶铺里还有另一种热闹方式,就是川戏坐唱,也叫打围鼓。只几个人,坐下来,锣鼓一响就开唱,他们中间有男有女,都在中年以上,锣、鼓、琴等一应俱全。唱的人是他们,敲锣打鼓拉琴的是他们,帮腔的也是他们,各自担任戏折子中的不同角色。吃茶的人中,似乎对他们的表演兴趣不大,仍各自摆龙门阵,只有少数人在听。那时我站在旁边听了好一阵,从头到尾没有听清楚一句,而且坐唱的人除了嘴和手在动而外,简直就像木头人,毫无生气,毫无表情,个别人颈子还伸得很长,声音沙哑,像使出最大力气作最后一次呻吟。使得我这地道的四川人在以后若干年中,偶在公园听到这种自娱自乐的川戏坐唱,也总是远避。现在可不同啦,打围鼓的人,形象可不像从前,优雅得多,沙哑的嗓音没有了,而且主唱的人也不兼敲锣打鼓,站在那里清唱。偶也驻足听几句,倒为这些自娱自乐的中老年朋友感到高兴。
五
那时坐茶铺的人,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男人,很少女人,更见不到年轻女人。 凡来茶铺和男人一起吃茶的女人,几乎都有以下特徵∶除年龄较大而外,大多都长得丑,脸色黑黄,又会抽烟,衣服全是深色;或镶有一两颗金牙,或戴有一两个戒指,有的也戴耳环或银手镯,首饰似乎更映衬出她们的丑陋;说话时,虽然没有任何打情骂俏之态,严肃而又认真,却又参杂些挤眉弄眼翘唇扭腮来加强说话的效果,倒使人感到生动加刻薄;如果不见头发和衣著,只见她们吃茶抽烟的动作,你会以为她们是男人。 她们不抽旱烟,更不抽叶子烟,而是抽水烟。看她们装烟丝,吹纸捻,以及点烟的动作,显得温文尔雅,不紧不缓,小指头还翘得老高,但是当她们吞云吐雾时,那狠劲却与男人不相上下。 小时候见到这样的女人,不知是厌恶还是恐惧,总是刚见到就连忙躲开,生怕她们有什么秽气薰了自己。直到今天,也不知道这些女人是做什么的。上帝设计女人,虽不说个个都要如花似玉,总该温柔贤慧才是,为什么会弄出这般形象来,大概世界原本就该有缺陷,人也该千差万别罢。 现在可好啦,天仙般的淑女也可坐茶馆,就像给老树林染上春光。不过,据说某些高档茶楼中的少女并非茶客,而是三陪小姐,这些小姐中还有在校大学生,文化层次很高,美其名曰勤工俭学,不知道这种与时俱进的污染与老茶馆的秽气是否都该列入扫荡之列。
六
记忆中的茶铺,总想不起来什么地方真正见到过“品茶”的人。因为长大以后,从书上知道,喝茶是有许多学问的;品茶与修身养性相结合,既高雅又实用;禅茶一味,更道出了品茶的至高境界。但在闹哄哄的茶铺里,是决无真正品茶氛围的。从前茶铺与现代的茶馆相比,所不同的,除了名称而外,一些地方把细瓷茶碗换成了玻璃茶杯,录像电视代替了评书清音金钱板,沙发取代了竹椅或条凳,香烟撵走了旱烟水烟叶子烟,金牙婆变成了妙龄女,龙门阵更换成打麻将,有些茶楼还增设了浴足、按摩、小吃、棋牌、卡拉OK┅┅然而嘈杂哄乱的景象好像永远不会改变,故品茶与茶馆似乎永远无缘。尽管也有朋友或情侣相邀到绿林边或溪水边的茶馆喝茶,尽管目前有些茶馆还保留竹椅和盖碗,没有录像或麻将的干扰,甚至还设包间或雅间,但那也只是为方便交流或互道情衷,决不是为修身养性而品茶。 据说,日本的茶道,是与中国的禅修相结合而形成的,其最高境界是清寂、和敬。但那繁琐的仪规一般人并不懂,考究的环境一般人也办不到,更谈不上境界了。当今的国民,能真正品茶的又有几个?幼时见到的成都老茶馆虽然一去不复返,新式茶馆也不知是倒退还是进步,我总觉得高雅的品茶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为生计奔忙的多数人宁愿牛饮也不会假惺惺地去附庸风雅的。 然而,在对老茶馆的记忆中,早己摆脱了美好或是厌恶的情绪,对当今的茶馆,也不必过多地褒奖或责难。存在总有其理由,何况茶馆自古以来就是成都的一大景观,数量之多,人气之旺,在全国排名第一。茶馆的功能虽然很多,除了叙友情而外,做生意,拉关系,谈恋爱,补裂痕,断是非,设计谋,散谣言,┅┅无所不有,但对多数人来说,仍是休闲而已。休闲中兼顾其它,繁忙里添些潇洒,纷乱中找点平衡,平庸里注入高雅,也算是一种时髦吧。 不过,有时也想,古人“扫来竹叶烹茶叶”,简约到“三椽茅屋,半榻茶烟” 的境地,也许才能真正与“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陆羽《茶经》)的说法相应,才能达到“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韦应物《喜园中茶生》)的效果。当然,要体验“禅茶一味”的更高境界,也许只有真正出世修行之人才能办到,决不是在滚滚红尘中,有闲到茶馆一坐就能“品尝”到“个中三昧”的。无论是成都的老茶馆还是新茶馆,能“为爱清香请入座,欣同知己细谈心” ,做到“尘虑一时净,清风两腋生” 就己经不简单了,若到“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的地步,则陆羽在天之灵,也会展颜的。正道是 梦幻人生一碗茶, 烹来煮去旧时渣。 唇边半滴知甘苦, 却道回头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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