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啊，我一厢情愿的恋人（作者/石念文）

       在那个只能阅读领袖著作的年代，忽然有一天，我在一个废纸堆中捡到一本残缺不全的《宋词一百首》，读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读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读到“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不知不觉中，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激荡，每一根毛发都在战栗。种种沉睡的情感被唤醒，燥动不安的灵魂得以慰藉。

       几年后，我走进了一所百年名校，在劫后余生的图书馆，我拜会了屈原、杜甫、曹雪芹，结识了鲁迅、巴金、郭沫若，造访了泰戈尔、普希金、托尔斯泰，最后小憩在谢婉莹温情的怀中。一部《冰心作品选》令我驻足留连，一咏三叹。书中作品多是为儿童所作。掩卷之余，总有一张张纯真的面孔在眼前浮现，一幕幕凄婉的场景在脑子里回放。他们有着自己的欢乐和希望，也有自己的惆怅与悲哀。但他们都热爱母亲，热爱自然，热爱宇宙间一切生命。于是，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激励着我；于是我斗胆提起笔来，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虑；于是我的亲人、朋友和学生们无可逃避地成为我的听众和读者。我组建文学社团，创办文学刊物。从乡村到县城，从学校到机关；走一路，办一路。怡然自得，乐此不疲。文学成为我一厢情愿的恋人，我为她寝食难安，为她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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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忽然发现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兜里的钞票入不敷出。走在大街上，偶尔邂逅一两个故朋旧友，语气暧昧地叫我一声“作家”，象征性地拉拉手，丢下一句“我正好有事，改天再聊”，钻进豪华轿车，一溜烟走掉，如鲁镇的人躲避祥林嫂。每当此时，心中不免涌起一阵酸楚。抬起头来，两边是望不到头的歌厅茶楼，耳畔是三流歌星的歇斯底里。电视海报上，公公跟儿媳在打情骂俏；小贩地摊前，二奶和隐私卖得正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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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改悔罢！”当年日本学生对周树人的警告骤然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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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忽然有了涓生的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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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活着”，为了“活”得稍稍体面一些，我真的“悔”而且“改”了。尽管“改”得扭扭捏捏，“悔”得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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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干年后，一位知我爱我的长者不忍见我沦落风尘，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跟我谈到了《老人与海》。他说：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她的两难格局。风烛残年 老渔夫桑提亚哥，历经重重艰险，捕获了“一条不止一千五百磅重的大马林鱼”，但这条大马林鱼却被鲨鱼吃光了，桑提亚哥只拖回了一副鱼的骨架。 面对老渔夫，我们不知道是该向他道喜，还是该替他惋惜。那位叫海明威的作家，战争把他的膝盖击得粉碎，并且在他身上留下了两百多块炸弹的碎片；探险还让他两次遭遇飞机失事，三次险些丧命。伤痛、穷困、失眠和环境的冷漠像毒蛇一样纠缠着他，但 他已经差不多准备好，可以把那种生活感受转化为文学作品了。于是“他十分认真地写作，想当作家”。因为他坚信：“你带去什么东西，总会有报偿。”对于海明威而言，深重的灾难，祸兮？福兮？

       这位可敬的长者，可谓用心良苦！我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绑上了贼船，并且再也下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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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石念文 于 2008-5-5 01:15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