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绝唱

　　跨世纪，马巷子到朱家院子再拉拢北河防洪堤修通了，成为一二环路连接线，工程名字政府东路东延线，我叫马东路大街。这条夜市街，一年喧嚣三百六十天，学生高考、中考有交警戒严校区街道，平日成人各种小考没人理会，顾影自怜。炎天暑热考职称计算机，一环路口的我心疼自己，暂住二环路内侧金城商务酒店。时正大雨，甫一下车，兜头撞见城北村民吴昌延的大老婆，她指了指自己的家，我说哪天去看吴大哥，她努嘴指向二老婆刘姐所在楼层说他已死两个月，喉癌，我顿时如敲哑磬，无言挥别，钻进小楼成一统。
　　心事重重，夏雨盛大，窗外积水坑蛙声清晰，群落细微，为城北村农耕文明守丧，哀鸣北门夜空，几棵玉米瑟缩雨幕。迷糊中，北门坝吴家大棚子吴大哥光腚磨蹭乌龟碑，演绎以卵击石的成语故事，嘻嘻哈哈蒙麻雀，来到堰角寺荒坟坝捉迷藏，撑着一叶扁舟打渔，驾着大木船挖沙运卵石输送粮食甘蔗百物，活跃在公社，随季节捉取鱼鳖虾蟹，过着半渔半农的生活。青春期参加民兵组织，捏片绿叶吹响，城北大队少男少女齐聚乌龟碑集合，听他号令。月色黄昏，自制竹笛有节律送爽，怀春的少女来到他身边，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陶醉共和国美好明天。辛酉洪灾，我们避水北门外高地，凌晨在磷肥厂打包工棚赶写小说，一个老头同壮年谈起八十三年前光绪戊戌大水，东门字库淹得只剩圆溜溜的顶顶儿。这个壮年和我神侃小说，声称有些晚辈忤逆不孝，他在构思小说腊月橘。事属慌乱，只记得个子壮硕，也没通姓名留地址就散了。
　　一九九六年，记者胡佳音报道东门字库，要我引路外东街拍摄，拐进东河后街又寻王爷庙残碑，逆流北上，她忽然一指前方柳荫说：“吴昌延就住在北门坝。”穿过花柳，拂煦菜畦，惊翻几对癞蛤蟆，腾飞几只花蝴蝶，我们来到一块大晒场，轻声叩问一排宽阔的农舍：“有人吗？”一个壮硕的大汉排闼而出，大蒲叶扇遥挥：“嗬，胡大记者光临寒舍，欢迎！”佳音浅笑：“这位是王洪林，我们在东河访古，顺便北上看望吴大哥。”他大我二十岁，够做叔叔了，却不绷老资格，要少女叫他吴大哥。佳子如此，我也跟风。吴昌延捧出几个海豁的茶盅，垢腻兮兮泡了茶叶，抽几把竹椅镶嵌露天坝树荫里，露浸沱江船夫岁月。城北村人多地少，养种蔬菜和粮食，孩子加多，生活紧张，从事江河捕捞、运输、淘沙金贴补家用。后来江河污染加剧，沙石被黑社会垄断，他弃渔归农，兼事刀笔，代理诉讼。公社化尾声里，他放下船桨，捏起笔杆，借助《新华字典》表达农渔生活，短篇小说《腊月橘》是代表作，叙事活蹦乱跳，颇多奇思妙句。世纪末，江苏《乡土》常发其稿。我说起十五年前防洪邂逅一个壮汉攀谈小说做法，他剑眉深锁，毫无记忆了。
　　十年前，资阳市成立徐伯荣写作服务中心，列我为写作阵营骨干作家，叫去商量吴昌延出任写作中心总经理。离别下楼，他两次跌倒，幸亏我靠得很近，挽颓躯于既歪之后、着地之前，平路上，我惊问其故，他喷烟吐雾，圈点哈哈：“婆娘接多的过，身子淘虚了。”其实，这是船夫生活后遗症，风湿关节炎。他轮宿俩妻，常住二嫂处。他介绍茶座上和我同姓的流浪作者，转悠菜地，摘了花蕊未落的半大丝瓜，刨出刚熟的花生，让大老婆烹饪。席间谈笑风生，二人讲起对口相声，竞相夸耀情场猎艳纪事本末，我听得目瞪口呆，少有言声。流浪者叙功似地矜夸自己流落西昌，控制几个妓女，解决吃喝玩乐，我啪地吐出一颗煮花生米，巧妙掩饰：“呸，是个烂子儿。”带着下酒菜，文友秦耕随同造访北河，喝得啤酒翻花，胃液冒泡。跨世纪，修建护河堤、北河商城征地，社员搬迁，我们足迹少了。如今，沱江东岸宝台镇兴建资阳市雁江区城，全区一百零八万人，仅有耕地九十万亩，比一九八五年锐减二十五万亩。一旦区城矗立，还要减少耕地五万亩。城市疯长，农田萎缩，怕要进化为吃钢筋水泥楼花过活了。
　　吴昌延有骨气，爱戴墨镜，不睬祸事，豪爽仗义，敢顶黑老大，富于正义感，喜欢抱不平。三年前最后一次家访，他说不解决拆迁赔偿，誓与宅基地共存亡。单元楼居，易隔断来访者脚步。昨天，我晓得吴家迁入金城小区安置，北门坝最后的青蛙部落彻夜唱响哀思曲，追悼城北村末代农民作家。明末清初，北门坝渺无人烟。一七〇三年资阳东街王瑱圈占，随后吴家回归，繁衍奕世。金城外围墙早已圈定，不定哪天污水坑变幻摩天楼，北河诀别天籁，成为颗米不生的花花世界。昌延兄，你在那边怀孤愤，可知小弟迟到的悲绪为你牵延？呜呼伤哉，魂兮归来！

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七日雁城马东路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