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土化与国际化
(一)国际民族学社会学界分为两大体系
从世界观、阶级立场和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国际民族学社会学界历来划分为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社会学和西方传统民族学社会学两大体系。自民族学产生一个半世纪以来,西方传统的体系一直在国际上占据主流的地位。
马克思主义与现代意义的民族学社会学都是19世纪中叶,在同一个时代产生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建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曾大量引用当时民族学社会学的研究成果来支撑他们的理论。⑥同时,他们也发表了多部民族学社会学著作,对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规律有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阐释,从而开创了一个有别于西方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社会学。⑦
马克思主义诞生一个半世纪以来,多数西方国家的政府对其持敌对态度,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也一直受到西方主流民族学界或明或暗的排斥,并没有得到系统的发展,至今在理论体系的建设和研究成果上仍然是比较薄弱的。
二战以前,苏联学界将俄罗斯传统民族学和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相结合,形成了民族学的苏维埃学派,直至苏联解体之前,苏维埃学派曾长期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主流学派。二战以后,国际局势的变化使马克思主义越来越深入人心。西方民族学界一些进步学者开始应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论述民族学问题,从而产生了多种新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思潮,但其在国际民族学界仍处于边缘的位置,至今如此。
一个半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与西方主流的民族学之间既有紧密联系,又有尖锐的冲突。在对人类社会中观和微观层面上的观察和研究的方法、资料的利用等方面主要表现为互相借鉴与重合,也可以说,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共享的。但由于在政治立场、世界观方面的不同,在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宏观解释上,双方一直有对立和斗争。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另一个鲜明的特点是他的阶级分析方法。
1949年以前,中国主流的民族学社会学界属于西方体系。
从19世纪末至1920年前后,是民族学被初步介绍移植到中国的时期。这个时期,从西方传来了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一种是马克思主义的,另一种是非马克思主义的。
当时,在中国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中,是全盘照搬了西方传统的民族学人类学的学科体系和理论,也即非马克思主义的学科体系。
到了20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爆发后,严重的民族和边疆危机,促成中国民族学界将学自西方的学科理论与方法更深入地应用于中国社会的调查与研究,经过多年本土化的实践,到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民族学界初步形成了重视应用、重视历史文献、重视边疆和少数民族研究的特点,特别突出的是重视应用研究,即问题导向的研究,而且在这种研究中民族学与社会学不分家。以上特点在中国民族学界传承至今。特别是在教学与研究中,将民族学与社会学的理论方法相结合,提倡实证性的社区研究是中国学界一个突出的传统。尽管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特点,但从世界观上看,民族学界多数学者未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从立场上看,多数学者在研究中持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对社会研究的态度是避重就轻,主张改良而非革命。⑧因此,这些研究仍基本属于西方传统的民族学体系。
(二)为什么要创建中国学派
民族学传进中国以后的近百年来,西方学派仍在不断发展,而我们却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边。在我们的课堂上,在我们的教科书中所讲的理论和方法仍是几乎全盘来自西方。
我们感谢一百多年来西方学界给予我们的启发,我们今后还会不断借鉴学习国外学界的研究成果,但我们不能永远鹦鹉学舌,永远只作学生。
我们为什么要创建中国学派呢?仅仅是想标新立异吗?主要是为了争口气吗?是不是虚荣心和民族主义作祟?如果都不是,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总是跟在西方学界之后呢?我们该如何看待和评价西方的民族学/人类学呢?
民族学、人类学创建一个半世纪以来,它的研究成果使我们大大加深了对人类自身的认识。它帮助我们能够比较科学理智地看待和解释各种人类社会和形形色色的文化现象,使得不同文化和社会的人能够互相宽容和理解。创建自西方的民族学人类学对人类是有贡献的,但这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西方主流的民族学也有其局限甚至负性的一面。
其一,西方民族学起源于殖民扩张,本是殖民主义的工具;至今部分西方学者在研究目的、理论和方法方面仍有殖民主义思想的残余;其二,西方民族学的理论范式未必是普世的真理,未必能够准确地解释东方的和中国的社会;其三,二战以后,原来为殖民主义服务的西方民族学人类学已经大大改变(例如研究现代社会和本土人类学思潮的兴起),但总体上看,它从整体上肯定西方现有的社会制度和观念,仅主张改良,不主张革命。因此它的研究所产生的理论和观念仍然是西方价值理念的基础之一,是西方在全世界的文化强势地位的基础之一。
社会科学任何学科的思潮、理论都有其产生的社会背景。二战结束后,西方民族学的研究逐渐转向现代社会和本土,但很多研究仍是为西方的国际战略和国家利益服务的,在西方相对于广大东方和第三世界的世界性文化优势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可以说,这个学科也是西方的世界性文化霸权的学科基础之一。
在国际社会,西方在舆论、文化、价值观念、行为规范等观念范畴的强势地位一直得以维持。这种强势地位是由西方的哲学支持的。民族学在西方主流价值体系之内,从来不是一个超脱、客观、中性的学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还有必要与西方学界一个口径、一起起舞,全盘照搬西方的学科理论呢?
什么时候中国学界能否通过自己深厚的理论研究,梳理和提炼出我们的价值理念、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的研究方法,并以中国学派的名义在国际学界竖起自己的旗帜?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虚荣心和民族主义作祟,而是中国社会发展的需要,是提高中国理念的国际话语权的需要,是我们的责任。
新中国建立以后,中国学界一直提倡在马克思主义基础上,特别是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以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结合中国本土特色,建设社会科学的各学科。尽管我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特点,但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学人类学学派尚未形成。中国的人类学民族学仍然是以西方学界的理论方法为主要依托的学科。因而,中国学派的建立任重道远,是我们的历史使命,也是我们的机会和光荣。
(三)创建中国学派的时机
自马林诺夫斯基以后,我们在多数的学科史中都将人类学、民族学称为一种现代的社会科学,我们认为这个学科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实地调查的方法)以及一个半世纪以来学者们归纳出的各种理论已经建立起了一门科学,它可以描述出各种不同人群的社会、文化的真实特点,并且能够利用自己的理论对这些特点产生的原因进行分析和给予解释。我们踌躇满志地认为自己的研究能够为人们带来一种理性的、客观的、科学的认识。可是,后现代思潮的出现,特别是后现代民族学、反思民族学对民族学传统理论和方法的批判,已经逐渐打破了传统民族学研究方法的光环,让我们看到了它的局限性和明显的缺陷。民族学传统研究方法可信吗?它真的能够还原并揭露事实的真相吗?
20世纪60-80年代,后现代思潮曾被认为是一种离经叛道的思想,但现在它已经成了全球的一种流行思潮。为什么呢?因为它对现代社会科学的很多批判确实是击中了要害。他们举出大量事实,对民族学家所撰写的民族志的真实性和客观性提出质疑。例如:有些民族学家的政治的或其他角度的观点对其民族志的真实性客观性的妨碍;民族志中过多的修辞破坏了真实性;民族志往往是学者的一言堂;对异民族语言的不够充分理解,限制了民族志的可靠性;对事件背景的难以充分了解从而导致对人物和社会事实的曲解等。因此,传统的民族志调查和研究存在着很多非科学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被调查者的真实情况,而是民族学家的主观臆断、主观创造。过去学者们通过实地调查的实例,论证成功的很多理论,被证明是过度解释,是“削足适履”的结果。
后现代主义民族学的思想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才对中国民族学界产生实质的影响。当时正是这一思潮在西方得到急剧传播扩散的时期,并曾一度造成民族学认识论虚无主义的流行,嘲讽实地调查,使一部分学者堕入空谈。所以,当时我国少数学者由于未能全面理解反思民族学、后现代民族学的本意,未能接受其积极的一面,仅接受了其负面的、消极一面的影响,轻易地放弃了实地调查的实践和认识论,也堕入从理论到理论的研究。从事这样的研究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教书匠,在课堂上介绍西方的学科理论,却脱离实际和社会,就像仅在书本上推导而脱离实验的物理学化学研究一样,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有创建的学者。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人现在多已年近花甲,近年来虽然已经醒悟,但再改弦更张去做实地的调查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他们的教训是年轻学人的前车之鉴。
面对后现代的批判,民族学界应该如何去改进我们的研究方法呢?很多学者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其中,最著名者,也是卓有成就者当属格尔茨。[36]他再次为过去很多学者曾反复强调的“深描”定义,认为过去所谓的“深描”其实都还是“浅描”。如何深描呢?虽然他提出了一些办法,也做了一些探索和示范,但实际上并没有给出一个真正可行的办法,于是有人批评他的示范也是在“过度诠释”。[37]
民族学研究方法的出路在哪里呢?这是国际民族学界都在思考探索的问题。后现代思潮对传统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有力批判,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认清西方传统的民族学理论方法之局限,继续步西方后尘的道路已经走不通了。在国际民族学界普遍开展的反思中,对我们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时机,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结合中国实际,探讨中国经验,总结中国学界的研究,创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学派的时机和时代已经到了。
①人文学科,如文学、艺术等到底是否科学,学界认识不一,故在此称其为“人文学”而非“人文科学”。
②好比说民俗学和民族学,民俗学和民族学是什么关系呢?我曾去德国的民族学研究所访问,德国学者怎么看这两个学科呢?他们说volkskunde(民俗学)就是研究自己的、自己民族的,德国人研究日耳曼人他们叫“民俗学”;研究其他的、外国民族的、其他民族的他叫vǒlkerkunde(民族学)。从德语词汇来看,民族学与民俗学的区别仅仅是一个单数(民俗学),一个复数(民族学),他说我们的理论方法都是一套,在他们那儿其实他觉得就是一回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很近。
③例如,德国最著名的民族学研究机构“马普民族学研究所”挂着英、德两种文字的牌子,德文写成“Institut für Ethnologie”即“民族学研究所”。同时,牌子上的英文写成“Institute for Social Anthropology”即“社会人类学研究所”。
④1993年5月中国召开第一届都市人类学会议时,国际都市人类学会主席安萨里先生曾在会上预言:“在下一个世纪到来之时,世界所有地区将程度不同地实现都市化,农村生活如果那时还未完全消亡的话,无疑也将变得微不足道。”见李德洙主编《中国都市人类学会第一次全国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国物资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虽然他的预言今天并未完全变成现实,但我们看到,如今,随着现代化的加快,城市人口比例增加的这个趋势还在快速发展着。
⑤Wolf,Arthur 1980.Marriage and Adoption in Chinese Farm Family.New Jersey:Prentice Hall,Inc.1995年,笔者曾短期参与该项研究。
⑥如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亨利·萨姆纳·梅恩的《古代法制史讲演录》,约·拉伯克的《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等。
⑦如《德意志意识形态》、《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卡尔·马克思的民族学笔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等著作。
⑧参见1949年6月16日在燕京大学燕南园有费孝通、林耀华、雷洁琼、李有义、吴景超等人参加的座谈会纪要。纪要原件手稿藏于中央民族大学闻宥先生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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