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东坡 我的老家就在乐山 大渡河边。这次回乐山，发现老家的旧址上新建了一个“ 沫若文化广场”，广场边上有一位古代诗人的石雕，我以为当然是苏东坡，走近一看，却是黄庭坚！几年前， 眉山从乐山划出去，成为省级市。从行政上讲，乐山就失去了苏东坡，因为这位旷古大诗人是眉山人。果真如此，我个人表示反对。行政区划是当代的事情，不能以它决定一位古代诗人的归属。例如，要是按行政区划来决定，大诗人李白就不属中国，因为他出生于中亚碎叶，那里是今天独联体的领地。 从童年起，不知多少次东渡岷江登临凌云山，途中总是一边登山，一边于苍翠碧绿中感慨浩荡西来的 大渡河，河心的扑凤洲，更上游处的 青衣江口，以及三江汇流处的古城嘉州（乐山古称），甚或西天 峨眉山顶的积雪，常常也没忘记从头顶的丹岩翠壁间，赏读那些摩崖刻字，只是几十年下来，仅记得一句：“ 苏东坡载酒时游处”！该句为明代嘉州知州郭卫辰所题，典出苏东坡《送张嘉州》一诗：“ 生不愿作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 就从“ 苏东坡载酒时游处”回首西望， 大渡河的万顷金波自夕阳而来，滔滔扑面，把由北而南的岷江挤到山下绝壁处，只剩一条细线，涛声直上，登山者的感觉湮没其中，浑然无法自知。及至渐醒，再前行一段，便抵达 凌云寺山门，透过山门，已可远远望见世界第一之乐山大佛头顶的螺髻，而身边的山门上一副对联，八个大字：“ 大江东去／佛法西来”。赫然之际，你总会有若干省悟。年事稍长后，我读到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从此便认定那“ 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气象和灵感，只能来自嘉州山水。 我并非要为乐山争回苏东坡，对于我，乐山并未失去这位旷代诗人。谈到苏东坡是想说明嘉州山水的奇绝。正如《清音亭记》作者邵博所说：“ 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州之胜曰凌云寺。”邵博这篇《清音亭记》，就留在凌云山对岸中流砥柱、孤峰绝立、葱笼苍翠的乌尤山上。我的老师，一位当代中国著名 思想家，曾对我谈起，中国古代山水画中，常能见到渺渺江水环绕苍翠孤山，水上生雾霭，山上有寺宇，他原以为那全系凭空想象，到过乐山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地方！ 二、交响诗 当年，我的老师就站在凌云山顶发感慨，严格说来就站在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头顶，他在科学技术史方面有专门研究，必然也对这座世界第一大佛深感惊奇，它的诞生时值盛唐，建造工程历时近九十年，完成于公元803年，造型匀称、和谐、大气、浑然，堪称奇迹。更有奇者，大约一千二百年后，即1989年，一位来自广东顺德的旅游者偶然发现，站在乐山城内隔江远眺，乐山大佛所在的凌云、乌尤等沿江诸山，天然构成一座规模其大无比的睡佛，其面部轮廓与乐山大佛酷肖，而后者正好位于前者心脏部位，所谓“ 佛在心中”是也！是匠心？是禅机？是天意？ 其实我们不必拘泥，因为围绕乐山大佛，还有更大的景象在展开。今天，空气污染已严重破坏了大气能见度。但在20世纪60年代，少年时代的我站在 大渡河边的古城墙上，即可清晰远眺西天近百里之外，那里是佛教圣地峨眉山，乐山大佛面西而坐， 大渡河挟带着 青衣江水滚滚西来，就在大佛脚下与来自川西坝子的岷江汇合，那番壮丽景象不经意地留在我少年的心中。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人与自然之间最伟大的交响。 从少年起我就很奇怪：乐山近郊山势并不大，初看起来属于明媚一类，应归入阴柔气质，为什么感受起来却不乏雄浑阳刚？乐山有“ 小山城”之称，乐山人则有村野匹夫味，有村夫村妇的朴素、热情、耿直、夸张和狡猾，尤其那带有大量入声（四声之外的第五声）的地方口音，给人的印象相当“ 村”。这次回乐山，刚在成都上了车，司机就说开了：“ 乐山女人有气质哟，尤其乐山女交警，远近闻名，就是开口说话不咋好听……。”所谓不咋好听，大概正是因“ 村”音之故，阴柔之美的女性气质，与阳气哄哄的“ 村”音不甚和谐，以至留给外地人深刻印象。但是，外地人不曾想到，乐山口音中的五声，却原来为古汉语口音所特有，例如，用乐山话朗读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或杜牧《山行》等诗词，会特别押韵。诗歌阳刚还是阴柔？恐怕难以回答。只是，我早就在想，乐山之所以自古出诗人，出大诗人，很大程度上正是独特的“ 村”音使然。
 青铜雕塑《鳄神》：征服野兽的 美女。一条野性十足、抬首摆尾的巨大 鳄鱼，一位生命洋溢的赤裸 美女， 美女侧卧在巨鳄背上，顺着右臂的方向热情憧憬前方，右臂前伸，轻置于巨鳄头部，右乳触及巨鳄背部的鳞片，无论是寓意还是视觉效果，都给人强烈冲击 地点： 岷江边· 市中区· 乐山市 时间： 2005-2-16 12:51:19
1980年代，乐山岷江老桥下树起一尊青铜雕塑《鳄神》：一条野性十足、抬首摆尾的巨大鳄鱼，一位生命洋溢的赤裸 美女， 美女侧卧在巨鳄背上，顺着右臂的方向热情憧憬前方，右臂前伸，轻置于巨鳄头部，右乳触及巨鳄背部的鳞片，无论是寓意还是视觉效果，都给人强烈冲击。据说，市政当局和市民们围绕这尊雕塑曾有过激烈争论，但生活是最后的赢家。今天， 美女那对健美丰乳，尤其乳头，已被雕像上爬上爬下的孩子们（间或也有成人）摸得锃亮。《鳄神》是个象征，融和了乐山的阴柔与阳刚之美。走在乐山街头巷尾，你会发现这样一些极尽阴柔之美的地名或路牌：“ 莱薰门”、“ 婺嫣街”、“ 涵春门”、“ 皇华（花）台”、“ 丽正门”……置身如此的阴柔之美，却又是“ 村”音满耳！在乐山街头，痛快之余，你会若有些梦幻之感。而巨大的佛陀静默端坐，面带神秘轻笑，统领三江，原野苍翠无垠，在四下展开，明丽而雄浑，阴柔而阳刚──这是乐山！ 所以，这次回乐山，有件事令我略感困惑。就像亚当和夏娃最初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乐山的村姑们大概开始意识到自己的“ 村”音，为之不安。几位儿时朋友宴请我这位少有归家的游子，在三家规模并不算大的餐馆，从小姐们那里听到的全是普通话。从时代进步的意义上讲，我知道这是好事。经济大潮带来财富和发展，但也会冲蚀我们骨子里最实在的东西。我的忧虑并非完全多余，自改革开放以来，我老家门外大渡河沿岸的明代古城墙，基本上被钢筋水泥的仿古城墙取而代之。大哥一位老同学在乐山文物保护研究所工作，谈及此事，他略带幽默和夸张地长叹：“ 嘉州山水，荡然无存！” 三、大榕树 外地人自然看不出个中的变化。但我们乐山人内心很失落。从小，我们就踩着芳草萋萋的古城墙去上学，常常从箭垛之间或箭窗中探出头去，俯看波涛汹涌的 大渡河水，搅和着悠久的时光的旋涡。古城墙外侧，隔不多远就会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榕树，斜伸于大江之上，高悬于波涛之上，让人念及苍老的浮云！ 一方面是经济发展的需要，一方面是寻根和护根的本能及渴望，以一种大历史的眼光，两者之间的错综复杂，可谓悲壮。无论如何，在写作这篇文字之时，我还是要以一种向前看的明亮心态，感谢乐山市政当局，这是因为，刚好在我老家门外，一段明代古城墙基本得以保存下来，被当局列为著名景点，不过，它们的确是嘉州古城墙中最深情的一段，与乐山大佛遥遥相望。就在这次回乐山的那天深夜，我独自一人来到这段大渡河边，月色下，整个小城都已睡去，只留下大渡河永恒的涛声。近半个世纪前，我在这涛声中降生于世。自幼，我在这涛声中熟睡和醒来。但是，那天深夜，独自一人，我在朦胧月色中走下石阶，穿过大榕树的浓荫，走到与大渡河切肤的距离，在涛声的湮没里几乎是痛楚地意识到，我自幼在这小城的睡与醒，也是在大榕树的守护中！据说，大海的涛声记录在久远的海螺里，我敢肯定的是，大渡河的涛声一定融进了那些大榕树的根系、年轮、枝干和叶脉……月色下，我仔细辨认着大榕树的根系，那是一张生命之网，凭藉本能的顽强和坚韧，在文明边缘，牢牢抓住存在的根基，无论古代的红石城墙，还是现代的钢筋水泥，都无法抹煞。相反，它们给一代一代文明以守护，尤其让我们这一代文明警醒！ 1994年，我在成都 昭觉寺注意到，菩提树与大榕树十分相近。这次从乐山返成都，从《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查到，大榕树果然与菩提树同属榕属。其实，还在乐山，也就是那天深夜，从那几棵自幼守护我的大榕树，我已深深感受到天地大法的神秘。大江东去，浪淘不尽。数年前，曾邂逅一位精通易理的人，他提一个问题吓了我一跳：“ 你出生的地方是否有一棵大榕树？”其实哪止我一个， 大渡河边出生的乐山人，都要受到那些大榕树的荫护。它们苍翠的枝叶，甚至在饥馑和酷热的年头也都会给人慰藉。平时嘴馋的时候，我们会从树上采摘酸甜的新芽，灾荒年头，就不仅是尝鲜，而是救命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尚不谙世理的我们常在古城墙边打发时光。故乡的卤味堪称一绝，有一段时间每天晚饭后，我们就到小酒店每人花1角钱，买一只带长长脖子的卤鸭头，然后坐在大榕树的浓荫下瞎啃瞎聊，不亦乐乎！
 两棵古 黄桷树，想来夏日午饭后，如能在大树下歇息，躺在凉椅上喝茶，定是人生一间有福之事。在民间， 黄桷树既是爱情树，又是长寿树。 黄桷树「黄葛树」又叫大榕树，属桑科，大叶榕种，落叶乔木 「上边小图点击放大后的尺寸：1024x768，然后可在图片上按右键设置为墙纸」地点：XX镇· 五通桥区· 乐山市 时间： 2002-8-24 12:33:34
乐山人与榕树之间，似乎有着特别的因缘。自乐山沿江而下二、三十里，便是人称小西湖的五通桥，那里水网遍布，风景如画，河岸边长满大榕树。乐山人与榕树的因缘，并不局限于大榕树般古老的过去。如果今天你到乐山，会发现到处都新植有一种树，即小叶榕。它与大榕树颇为神似，只是规模小，树干直。它跟大榕树一样，枝干可以在空气中生根，学名叫气生根。小叶榕枝干上总是垂下许多气生根，加上深绿的叶，显得十分古朴、深邃，仿佛在诉说久远的岁月。在成都，只在我个人认为最注重懂园林栽培的 武侯区，我才看到过小叶榕。但在我的故乡乐山，它们遍城皆是，事实上，除少数地段外，整个乐山几乎就只种了小叶榕！ 四、大手笔 这说明，乐山是一个很注重整体规划的城市。这种整体性的另一个例子，是乐山的城市雕塑群。前面提到的《鳄神》是乐山城市雕塑的典型代表：融和了阴柔与阳刚，主体为金属，基座为石材。在滨江路的岷江段有一尊不锈钢雕塑，一对情侣相互靠背而坐，男青年曲腰俯身在他的吉它上，似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像一张绷紧的弯弓，女青年身形也相似，只是没弹吉它，双手捧起长发，像一面修长的旗，在爱的天风和琴声的激情中飘展。岷江与 大渡河汇流处，有饶茂书像，这位首漂 长江的英雄是乐山人，与我年龄相近，幼时我上学时每天都要路过他家的篱笆墙。这尊雕塑中只有英雄的头部，头部两侧各有一块非等边三角体的金属向后激射，宛如在生死搏击中被分开的激浪，英雄俯身激流，头部在生死关头顽强地昂起，眉头紧锁，目光凝聚，令人震撼。雕像四周似乎充满震耳欲聋的涛声。饶茂书像附近又是一尊不锈钢雕塑：惊涛骇浪之上一只舢板，一位弄潮儿撑弯了手中的竹杆，舢板头部向天空翘起，弄潮儿整个身子似乎就要倾倒在万劫不复的江水中。我为这两尊雕塑叫绝，因为这儿不同于平静的岷江，而是乐山自古最险恶的航段，三江汇合，江面壮阔，波澜起伏，载浮载沉，直逼凌云山的大佛脚下，以及中流砥柱、孤峰绝立的乌尤山，几千年时光里，不知毁了多少航船。据学者们研究，当年乐山巨佛的建造动机之一，就是镇摄三江水势，并给与水奋斗的人们心理上的支撑和安慰。记得幼时，为游山者计，有木船专线自梢公嘴穿越惊涛骇浪，直抵紧邻凌云山的乌尤山。梢公桨手奋臂拼搏，木船咿咿呀呀，那种就要被惊涛骇浪抖散、被无底江沱吞没的感受，刻骨铭心。多年之后，当我初次谒见大海，居然没有太大的震撼，我想，正是这一带波澜壮阔的气势使然。 似乎，从古到今，乐山人都能以大诗大艺的禀赋造化江山，与大自然一同成就了这块三江融汇之地。有才如此，那么在现实的经营方面，是否也独具成功素质？依我个人的感受，答案并非如此。自然人文气质的厚重，是否意味着其它方面必然遭受某种削弱？我想说的是，乐山人大概不是很会经营。例如，乐山人乃炒股先锋，却不是最后的赢家。又如，除乐山大佛和峨眉山外，乐山还有众多旅游资源：自汉代以降的古代崖墓群，宋代古城罗城，号称“ 中国百慕大”的黑竹沟，夹江千佛岩古代石刻，号称“ 活化石博物馆”的桫椤大峡谷，等等，它们似乎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开发。再如乐山卤鸭子，那实在是美食中的绝品，但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始终打不进成都这样一个满城美食杀手的城市。我在这里顺便多嘴一句，如果你到乐山，什么古城墙什么大榕树什么雕塑什么三江女神什么新区老区统统都可以不看，但乐山卤鸭子不能不吃。看完世界巨佛，立即就吃卤鸭子，要是你愿意也可边吃边看，然后就直奔峨眉山。依我个人之见，同样不可不吃的还有东坡墨鱼、平羌三峡“ 江团”、西坝豆腐瑙、明和白宰鸡、嘉州荔枝、乐山洒琪玛、苏稽香油米花糖等。据我所知，成都至今没有一家乐山风味的大型美食餐馆，无论对乐山对成都，这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这也许是乐山人命里注定。三江汇流，巨佛伟岸，峨眉雄秀，天然浑成，气象浩荡，致使他们的感觉很难细下来。乐山人受泽于祖先与自然，陶醉于“ 大江东去佛法西来”的宏篇巨制，因而大概少了几分细腻感觉，向一个经济发展的大时代充分展开自己。就像成都人凭藉精工细作的都江堰尽享天府逸乐，乐山人所凭藉的，本质上也是一份遗产。但是，在一个经济发展的大时代，乐山人必须跟所有人一道问自己：什么是乐山明天的景象？我刚才说过，一方面是经济发展的需要，一方面是寻根和护根的本能及渴望，以大历史的眼光看，两者之间的错综复杂可谓悲壮，但乐山人不是善使鬼斧神工的大手笔吗？我开篇所提及的“ 沫若文化广场”，广场中央正好矗立着一只巨笔，笔杆斑驳凋落，呈现历史风云。看来，乐山人不仅有对巨笔的渴望，其实也不乏深刻的历史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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